摘要:沈知礼面色铁青,衣袖甩得呼呼作响,「你再敢动他,江茴香,我永远不会娶你。」
被娘亲逼婚的第三年,我跳河了。
我跳得太急,砸晕了人。
我只好背他上岸,做了人工呼吸。
他醒的同时,娘也被气晕了。
他虚弱睁眼,薄唇轻启,「我……是谁?」
我心一横,含情脉脉,「你是江八角,我的未婚夫君。」
他犹豫片刻,抬手摸我眼尾,「那……娘子,别哭。」
1
这次跳河,纯属意外。
实在是相亲对象门牙太黄。
我娘抵在脖颈的杀猪刀太亮。
护城河风太大。
我脚一滑,摔了下去。
河水汹涌而来,腰间缠绕着海草般的长发。
原来,我下面有个人。
被冲上岸时,我还有些发懵。
娘冲上来,打了我一巴掌,「你敢跳河威胁你老娘!」
她胸口剧烈起伏,手指颤抖。
杀猪刀被她丢在地上。
我垂下眼,明明是她抵着脖子逼我嫁人。
水真的……好凉。
相亲对象干咳两声,讪讪笑道:「我今早忘刷牙了,先走一步哈。」
娘急忙挽留,「再看看,我女儿杀猪的一把好手,可能干了。」
吵吵嚷嚷,没人管同我一起被冲上岸的人。
他面色苍白,气息微弱。
我思索片刻,掰开了他的嘴。
2
沈知礼赶来时,瞧见的正是这一幕。
他眉心紧蹙,厉声呵斥,「江茴香,你敢!」
香软的嘴唇近在咫尺。
我凑了上去。
甜甜的。
其实,这还是沈知礼教我的。
五岁那年,我溺水。
沈知礼救了我。
可太久了,我有点忘了操作。
我只能摸索着,一点点渡气。
直到脸颊温热的气息渐浓。
我撑起身,对上一双深邃的眼。
娘尖叫出声,晕了过去。
他醒了,眼神迷蒙,「我……是谁?这是哪?」
我认真瞧他。
没有黄牙,鼻子不歪,四肢健全。
坦白来讲,他比沈知礼还要好看。
我笑了笑,诚挚开口,「你是江八角,我的未婚夫君。」
3
身上落下一件披风,带着书卷香。
沈知礼拽着我的手。
没拽动。
他转身,咬牙,「江茴香!你的名声还要不要!」
我甩开,语气淡淡,「你不是帮谢小花挡媒婆去了吗?」
谢小花是村里最美的姑娘,媒婆眼里的香饽饽。
我也是。
因为我娘愿意给媒婆很多铜板。
沈知礼恍然,失望地瞧我,「你救他,就为了和我赌气?」
我噎住,摇头。
人命从不容儿戏。
可沈知礼不懂。
他叹气,无奈开口,「小花不愿嫁,她爹又逼她。」
「阿茴,只有我能帮她一二。」
「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你该宽容些。」
「你难道忍心,看她也被逼死?」
沈知礼带着嗔怪,咄咄逼人。
沈知礼说「也」。
因为两年前,铁匠家女儿不肯嫁给有钱老头,上吊死了。
可这个「也」里,不包括我。
我撇撇嘴,戳了戳发愣的江八角,「你小腿流血了,能动吗?」
江八角试着站起,额头却浮出一层薄汗。
我只好摁住他,「我背你。」
沈知礼面色铁青,衣袖甩得呼呼作响,「你再敢动他,江茴香,我永远不会娶你。」
4
我没理,扯下披风在江八角腰间打结。
鼻尖陡然传来梨花香,带着细碎的脚步声。
谢小花拽着沈知礼的袖子,小心翼翼地,「知礼,今天谢谢你。」
「茴香,你别怪知礼,都是我的错。」
「我真不知道,你娘今天又闹你……」
手好沉,结总是打不好。
我深吸一口气,「闭嘴行吗?」
沈知礼下意识挡在谢小花身前,眉眼微沉,「江茴香。」
「你娘逼你是常有的事,你每次都处理得很好。」
「你又何必强迫小花像你一样呢?」
围观人群熙熙攘攘。
「江茴香一个杀猪的,缠着沈举子三年了,还要不要脸呀。」
「还敢和谢小花凶,她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疤痕多吓人吗?」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喽。」
我盯着沈知礼。
他薄唇微抿,一言不发。
我随手丢了个石头。
安静了。
袖口被人拽住,我垂首。
江八角挤出笑,「我打好结了。」
哦,那可以背回家了。
幸亏我是杀猪的,力气大。
我背着江八角,怀里抱着娘。
身后,沈知礼紧盯着我,像要把我凿出洞。
我才不怕。
后背一阵酥麻,江八角犹犹豫豫,胸腔震动,「你真的是我……未婚娘子?」
心口憋了一口气,我闷声回道,「是,嫌我丑,那退婚?」
我没忍住,嗓音很大,呼吸乱了。
北风迎面加急,我走得有些吃力。
下一瞬,冻红的脸颊覆上一层温热。
江八角小心揉我眼尾,「那…娘子,别哭。」
嘴唇翕张,我喝了两口北风。
我才不会哭。
是风大。
5
好累。
我倒在家门口,扯着嗓子,「江白!开门!」
我死命敲着门。
没动静。
我欲哭无泪。
江白该不会又读书入迷了吧。
身上的衣服潮湿难受,冷意渗入骨髓。
昏过去前,院门被拉开。
江白瞪大眼,嗓音凄厉,「我的娘!我的姐!」
我松了口气。
死不了了。
6
我是被摇醒的。
江白面色窘迫,「阿姐,诊费。」
喉咙一阵刺痛。
我只能指了指茶壶下。
江白拿起,犹豫开口:「你带回来那个男人,脑后有血块。」
「大夫说,治的话很贵。」
我掉下去的瞬间,河面隐约飘着血水。
可好像不是我砸的……吧。
我按了按额头,「不治会死吗?」
江白摇头,转身朝外走,「会忘记一些事。」
「可能会有点傻。」
我没喊他。
不治了吧。
人傻点也挺好。
可心头重重的。
我蒙住脑袋,大不了,再杀几头猪好了。
可门外吵吵嚷嚷。
我睡不着。
我掀了被子,拉开门。
我娘凶神恶煞,推着江八角,「晦气货,滚出我家!」
江八角衣服还是湿的,紧紧贴在身上。
他转过头,像是无家可归的小兽,无措地盯着我。
怪可怜的。
7
我拽着江八角进房。
娘瞳孔睁大,厉声开口:「来路不明的东西,你敢收?」
我没回头,重重关上门。
叫骂声更大了些。
我打了地铺,望向江八角,「未婚夫妻就是要住在一起,知道吗?」
他耳垂浮上一抹红,轻轻点头。
好乖。
我很满意。
江八角拽了拽我的袖口,嗓音清冽,「衣服……湿,不舒服。」
他眼睛亮过烛火。
我没由来口舌干燥,囫囵开口,「等着。」
我找江白要了一身衣服。
进门前,娘拽住我,别扭开口,「姜汤喝了。」
「大冬天,别受寒了。」
喉咙痒痒的。
陶瓷碗热气升腾,晕了我的眼。
我看不清娘的脸。
我夹着衣服,接过碗。
娘眼底焦急,催促我:「快喝,别影响以后生孩子,会嫁不出去——」
好鲜活的理由。
被河水缠住的窒息感复现。
我不知道怎么开的门。
回过神时,已经坐在床边。
庭院静静,唯有树影梭梭。
视线出现一只手,指骨修长,白嫩洁净。
江八角端着姜汤,温温柔柔,「喝了,嗓子就不哑了。」
他声音好好听。
心跳渐渐平缓。
我生出逗弄的心思,笑道:「你也怕我受凉,生不来孩子?」
江八角鼻尖染着红,无措挥手,「不是。」
「生病了,就要治。」
「我想你好起来。」
窗外起了风,树影动了动。
我接过碗,随口问道:「为什么想我好?」
他眼神迷茫,像是不懂我,「你是我未婚娘子。」
「本该如此。」
我嘶了声。
看来是真傻。
假话都分不出。
可鬼使神差,我摸了摸江八角的头,夸道:「聪明小狗。」
江八角僵住,却没有推开我。
他只是红着脸,蹲在我面前。
好久,好久。
8
三更天时,我照常醒了。
烧水、磨刀、绑猪……
焚香时,脚下滚来石子。
江八角睡眼惺忪,嘴唇微张,「你是在为它们祷告吗?」
我插下最后一柱香,认真道:「在超度。」
其实,真的有用。
杀猪街屠户二十六家,就属我生意好。
江八角没有说话,剑眉微凝。
我摸了摸鼻子,解释的话吞进肚子。
不怪他不懂。
娘和江白也说我神经。
身侧蒲团微微凹陷。
江八角跪在我身旁,局促开口,「我不会念经。」
「可能要你教我。」
眼眶陡然湿热。
这次换我不解。
五更天时,娘醒了。
她拦住我的车,低声叮嘱:「你最近怎么不把猪下水卖给沈家酒楼了?」
「他家给的最高。」
「今天记得去。」
「江白快交束脩了。」
沈知礼家开的酒楼。
我不想去。
我绕开,闷声开口:「他家不缺了。」
就像沈知礼,不缺我。
进城的路有点远。
风有点大。
今天天阴,黑漆漆的。
身后是吱吱的脚步声。
越来越近。
我心一横,右手摸向杀猪刀,「是人是鬼!滚出来!」
怒气十足的声音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树后出来一个人。
我瞪大眼。
昏沉的光线照在江八角侧脸,他像是戏文里摄人心魄的精怪。
江八角眼神飘忽,心虚道歉:「你家人不喜欢我。」
「我不想待在那里。」
我松了口气,瞧向江八角小腿。
他蹦了两步,急切道:「小伤,昨天大夫给我敷药了。」
「不会拖你后腿。」
9
事实确实如此。
我卖了三年猪肉,头一次体会什么是被疯抢。
张木匠的女儿指着猪后腿,脸颊微红,「公子,我全要了。」
我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张大妞,你爹猪肉过敏。」
「而且,你今天买了三次,下个月都吃不完。」
她语气轻柔,娇嗔,「多吃吃,就不过敏了。」
我哽住。
江八角把猪肉切块,分装,干净利落,掀起的风吹红了他的手腕。
玉面狐狸挥砍刀。
我默默评价。
倒是……很有观赏性。
张大妞多放了三个铜板,羞涩开口,「公子,请你喝茶。」
「你……明日还在吗?」
人群排到了巷尾。
但没人吵闹,都暗戳戳竖着耳朵。
我接过钱,笑呵呵,「来!」
江八角眼底发亮,「真……的可以吗?」
案板上的猪下水都快卖完了。
多好的致富之路。
我点点头。
旭阳升到半空时,摊子空了。
我数着铜板,喃喃自语:「江白的束脩、娘的补药八十文。」
「那还剩二十文。」
江八角靠着柱子,眼皮打架。
冬日阳光打在他身上,明晃晃的。
江白的旧衣服穿在他身上,短了一截。
脚踝肿得发亮。
我撇开眼,默念:「怪他太高,怪他太高,怪他太高……」
10
「姑娘真是好眼光,这套宝蓝装是本店新款。」
「只要五十文,童叟无欺。」
布庄老板笑眯眯,热情介绍。
我飞快缩回手。
差点吓死。
我指着角落的粗布麻衣,「那套,多少?」
布庄老板依旧乐呵呵,「二十五文。」
我嘴角抽了抽。
江八角贴近我,悄声细语,「角落那匹布就可以。」
「买了,缝上,就不冷了。」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耳垂。
我默然。
心疼和潮热一齐上涌。
真是……傻子。
布庄老板干咳两声,见怪不怪,「姑娘,你的玉簪不错。」
「不如,你给我。」
「我少收你十文。」
我有些愣神,下意识护住玉簪。
脸颊隐隐发烫。
五年前,沈知礼偷偷带我进山猎兔子。
天光很好,很适合晒暖。
或许,老虎也这样觉得。
利爪挥下时,我拖着沈知礼滚到一边。
老虎摔下了猎户的陷阱,怒吼阵阵。
其实,我没什么知觉了。
只是沈知礼眼神惊恐,浑身颤抖,盯着我背后。
我转身,模糊血影中,沈知礼他爹浑身酒气,挥着拳。
我娘哭天抢地,像是不肯罢休。
那个时候啊,沈知礼还不是举人。
他爹望子成龙,棍棒打压。
醉鬼能打死人吗?
老虎会吃儿子吗?
会的。
就像我娘狠狠掐着我的胳膊,轻声细语:「我们要发财了。」
我拍了拍沈知礼的手背,挤出笑,「以后,换我是你的恩人了。」
沈知礼眼睛湿漉漉的,情绪翻涌。
我移开眼,望着娘,「娘,我再也不怂恿沈知礼和我一起上山了。」
「好疼。」
11
可脸颊已经结痂,脱落,结痂,又脱落。
早就不疼了。
江八角将红肿的手背后,月白色的牙露了出来,「你的簪子比那件衣服好看。」
我没忍住笑了,「傻子,簪子又不保暖。」
我摘下玉簪,望着布庄老板,斩钉截铁,「要那套宝蓝色的新款。」
布庄老板故作纠结:「这……这……」
江八角拽着我的胳膊,急切开口:「不要。」
我淡淡道:「老板,你不要,我去别家。」
布庄老板重重叹气:「哎,算了,赔钱给……」
「那是我送你的。」
「你就为了给这个野男人买衣服?」
我回头,沈知礼双拳紧握,青筋浮现。
他身边,站着谢小花。
我把簪子塞给布庄老板:「怎么,你还想要回去?」
沈知礼上前,大有夺玉簪的架势。
布庄老板飞快装进怀里,笑呵呵:「客官好走。」
沈知礼眉头紧蹙,带着愠怒,「这是我中举,州府赏赐。」
「是我给你的聘……」
从前,我也是这样想的。
可我杀了三年猪。
娘也催了三年婚。
沈知礼还没来娶我。
我拿起衣服,打断:「沈举人,这是你的谢礼。」
「谢,是我硬拽着你上山打猎。」
沈知礼嘴唇失了血色,「阿茴……」
我拽着江八角,走得飞快。
谢小花搀着他,柔情似水,「知礼,昨天我爹扯坏了你的衣服。」
「我说过赔你的。」
「你不是教我,人要守诺吗?」
身后,脚步声停了。
12
宝蓝色真的很好看。
江八角穿着,像是画里的谪仙。
可他眼皮耷拉,语气幽怨,「你是不是喜欢那个男人?」
我替他系好腰带,笑道,「对啊。」
江八角猛然抬头,眼尾泛红,「可你……不是我未婚娘子吗?」
我想让谪仙留在世间久一点。
所以,我又编了个谎,「你比他更喜欢我。」
「你是富家少爷,为了我和家里决裂,被家里人扔下了河。」
「所以,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江八角嘴巴绷得紧紧的,埋头苦思,「这就是我的身世吗?」
我没读过什么书。
谎言有点不合理。
我干咳两声,转身退后,「我去挑猪了。」
后背覆上一层温热,脖颈湿湿的。
江八角像受了委屈,环住我的腰,「我会对你很好很好很好的。」
「你不喜欢他,喜欢我。」
「好不好?」
我略微沉思,缓缓开口,「那你不可以乱跑。」
「不然,被你家里人抓到,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江八角重重点头,「我听娘子的。」
我红了脸,掰开他的手,「还没成亲,不许叫娘子。」
院中飘过风,吹落红梅。
江八角眨眨眼,「阿茴。」
尾音上扬,温柔缱绻。
心跳砰砰作响。
好快,好怪。
13
我把钱交给了娘,「江白的束脩,你的药钱。」
她编竹筐的动作没停,「明天有媒婆说亲,你收拾下。」
我气笑,「这次是眼盲还是哑巴?」
娘底气十足,「健健康康,就是和离过,带了两女娃。」
娘顿了顿,补充道,「但是他有钱呀。」
「他也不嫌你丑,只要你给他生个儿子。」
我深吸几口气,瞧着檐下的江八角,「娘,你要我成亲。」
「可以,那就江八角好了。」
娘扔了竹筐,面色涨红,「他?除了一张脸,能给你后半辈子幸福吗?」
「你还能杀一辈子猪不成?」
跳河过后,我好像坚定了些。
我把钱塞到她掌心,云淡风轻,「我喜欢杀猪。」
「娘,我养得起你、江白。」
「江八角会帮我卖猪肉。」
「你退一步吧。」
「算我求您了。」
这次,我格外真挚。
娘面色有片刻愣神。
她握紧钱袋,嗓音沉闷,「你怎么不懂为娘的苦心呢?」
夜风浓重,娘的背影格外孤寂。
胸口闷闷的,好像我真的做错了什么。
睡前,指尖被人攥住,温温热热。
江八角蹲在床榻边,小声开口,「阿茴,我会有钱的。」
「我可以照顾你。」
我拍拍他的头,笑道,「什么照顾不照顾。」
「我能自食其力。」
月色太暗,我看不清江八角的脸。
他缩在地铺上,闷声开口:「照顾娘子,天经地义。」
今天没下雨。
说谎话不会被雷劈。
当然,我说的是我。
可江八角说的竟然也是实话。
我醒得迟了。
赶到厨房时,江八角已经烧好水、绑好猪,正在焚香祷告。
他闭上眼,学着我的样子,念念有词:「若在三途,极苦之处……寿终之后,皆蒙解脱。」
我看了好久。
天边泛起鱼肚白。
江八角睁开眼,有些心虚,「我昨天,只学会这些。」
眼眶湿湿的。
我运气真好,捡到了他。
我运气真不好,只能捡到他。
14
有江八角一起卖猪肉,可以多赚一份钱。
我竖着头发,手起刀落,「我切五文,他切七文。」
面前的女孩嗤笑,「你脸上的疤那么丑。」
「被你切过的肉,都不香了呢。」
她撩开耳后的头发,锁骨小巧精致,嗓音甜腻,「劳烦公子了。」
「要二两猪后腰。」
我顺手撑开袋子,应道,「好勒,总共十六文。」
等了好久,江八角还是没动。
我疑惑抬头。
江八角眼尾向下,冷冷开口,「你买的话,要收五十文。」
女孩笑意僵住,不解询问,「为什么?」
暖阳打在江八角侧脸,他朱唇轻启,「你太丑,精神损失费。」
然后,我的十六文哭着跑走了。
江八角以貌取人。
我很难开心。
我挤走了江八角,语气微冷,「不想干活就去一边站着。」
我大力剁着肉,数九隆冬,后背汗水却沾了一层又一层。
太阳西斜时,我卖掉了最后一块肉。
江八角弯着腰,扫着污水。
他眼尾红肿,翕着鼻子。
我走到他面前,轻轻叹气,「知道错那了吗?」
江八角饶过我,闷声不吭,像一头倔驴。
我只能耐心解释,「不可以说女孩子丑。」
「她们会伤心的。」
江八角喉结滚动,气音浓重,「她都说你了。」
我有些发懵。
所以,江八角是在为我出头?
我抿唇,「我丑是事实。」
我娘也这样说。
大家都这样说。
沈知礼也从没反驳过。
他总是安慰我,「美在心,不在皮肉。」
我也接受这个事实,苦口婆心,「没关系的。」
「说就说了,钱最重要。」
「没有钱,就不能买衣服、不能吃饱饭——」
江八角拽着衣袖,眼圈晕开水雾,「那我不要这套衣服了。」
小孩子一样。
我笑了,歪着脑袋,「可我要呀。」
江八角皱着眉,像是在努力理解。
半晌,额头覆上一层温热。
江八角卷着袖口,小心替我擦汗。
最后一缕光垂下时,江八角捧着我的脸,固执开口,「娘子……阿茴很好看。」
从来没人这样骗过我。
因为他们都有眼。
江八角是傻子。
我不和他计较。
可下一瞬,江八角被人扯开。
沈知礼牙齿咯咯作响,「江茴香,你和这个小白脸,在干什么?」
15
沈知礼很少穿白色,尤其是带着梨花的白。
他说,白色太软弱。
他不喜欢。
可谢小花喜欢。
这身……应该是谢小花的赔礼。
我扫了他一眼,俯身拉起江八角,「疼吗?」
他袖口被擦出了线,手心渗出丝丝血迹。
他握紧我的手,吸了吸鼻子,「不疼。」
「阿茴,我们回家,好不好啊?」
我点头。
沈知礼揽在我面前,眼底怒意翻腾,「茴香!你生气也要有个度。」
我叹气,只能绕过他。
天上又下雪了。
江八角撑开伞,歪向我,「贴近一点,就不会淋到了。」
真乖。
身后,沈知礼气息不稳,「茴香,你气我帮小花。」
「那我从此,再不见她。」
「你把这个野男人送走,好不好?」
江八角捏了捏我手心,可怜兮兮,「你答应我了。」
「不喜欢他,喜欢我。」
白雪嘎吱作响。
我头也没回,「江八角不是野男人。」
「他是我……未婚夫君。」
江八角昂着头,眼睛很亮。
16
家里没有蓝色的线。
我只好拿出红的,问道,「用红线可以吗?」
江八角摸着袖口,点头。
纸糊的窗户难免漏进风。
丝线被吹动,有点不好穿针。
江八角起身,挡住风,神情专注,「这样好一点吗?」
我加快了动作。
红线穿过小孔时,我缝了三针。
门被敲响了。
江白哈着气,「阿姐,沈知礼疯了吗?」
「戳在咱家门口当门神?」
「这么冷的天,别冻死了。」
我无奈,放下线,「我回来再弄,好吗?」
江八角捧着针,低低嗯了声。
17
门前有块干净地。
那是沈知礼站的地方。
我走近,抬高伞,闻到淡淡的酒气。
沈知礼踉跄倒在我脖颈,「阿茴,你没有不要我,对不对?」
他语气哽咽,像被抛弃的负心汉。
我推开他,面色平静,「沈知礼,作弄我很好玩吗?」
沈知礼眼睫上的雪化成水,爬满脸颊。
他捧着我的手,着急辩解,「阿茴,你不愿意留在后宅,想继续杀猪。」
「我随你。」
「可你要给我时间,说服我爹。」
我抽回手,不明所以,「说服要三年?」
沈知礼默然。
雪压的梅花枝垂了腰,发出簌簌响动。
我耐心询问,「沈知礼,中举的感觉很好吧。」
「谢小花从前对你爱搭不理,现在追在你后面,你是不是感觉很好呢?」
沈知礼眼神闪躲,不肯承认,「圣贤书讲,以德报怨。」
「仅此而已。」
好……高尚的理由。
我没了耐心,「那我们,也仅此而已,不好吗?」
月亮升到了半空。
沈知礼脸上的无措无处可逃。
我认真解释,「我娘在慢慢接受江八角。」
「我会很幸福的。」
沈知礼眼眸很沉,像是化不开的黑水,「阿茴,你喜欢的,是我。」
我转身,「那是之前。」
我转身,手腕却被拽住。
指尖爬上一抹冰凉。
玉簪静静躺在我掌心。
沈知礼笑得牵强,「我赎回来了。」
「阿茴,成亲后,你想杀猪也好,当街唱戏也行。」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原谅我一次,好吗?」
斗转星移,世事变迁。
原来,同一样东西还能送两次。
可我不想收两次。
我松开手。
玉簪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笑了笑,「沈知礼,要站就站,别死在我家门口。」
18
我回房时,蜡烛快要烧到底了。
江八角借着微光,手里捧着一双鞋底。
他眉梢染着骄傲,「我缝好袖口了。」
我笑着坐下,「好棒,那你现在在干嘛?」
江八角垂首,动作轻柔,「江白拿来的。」
「他卖字画得了钱,给你买了新鞋底。」
「我给你缝上。」
暖黄烛光下,江八角像是一幅画。
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
我吹灭了蜡烛,柔声开口,「以后再缝吧。」
「太晚了,睡吧。」
其实,我并不确定,我和江八角有没有以后。
毕竟,这只是我偷来的一场梦。
19
五更天时,雪停了。
娘也醒了。
她拽着我,神秘兮兮,「沈知礼心悦你?」
「你为什么从未同我讲过?」
江八角打着哈欠,站在木板车前。
我冲他挥挥手,笑道,「乖,你先去出摊。」
江八角犹豫片刻,一步三回头。
娘眼底闪着光,掰着手指头,「你弟弟以后是要进京赶考的。」
「他还要娶媳妇,二十两勉强够用。」
我算了算。
差不多是我的一辈子。
我抽回胳膊,面色不改,「江白会自己挣钱。」
「我也不会嫁给沈知礼。」
身后,娘冷哼,「你以为,你选江八角,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什么爱不爱的,都会散的。」
「银子才是真的。」
我忽然想起江八角的话。
他说我好看。
我说不通有偏见的人。
所以,我陈述事实,「如果是沈知礼,聘礼你不会得到一厘。」
「江八角的话,我会给你养老。」
利益加身,人会清醒些。
娘沉默了好久。
我转身,踩着江八角的脚印离开。
20
可不清醒的原来是我。
大抵是日光太亮了。
江八角和张大妞的笑格外刺眼。
肩头的雪被扫去。
我侧头,沈知礼目光炙热,「阿茴,花言巧语都是假的。」
「行为才是真的。」
「我说服我爹了。」
「五日后,我去提亲。」
疯子。
我走向摊位,冷冷开口,「张大妞,又来卖猪肉?」
江八角收了笑,右手往身后藏了藏。
张大妞捂住嘴,语气轻快,「嗯,我爹吃习惯了,不过敏了。」
我嘴角抽了抽。
原来,病还能这样好。
江八角扯过我,笑盈盈,「别站风口。」
一如往常。
我张了张嘴,吞下质问的话。
谁不喜欢漂亮的东西呢?
本来就是我剥夺了他自由选择的权利。
我沉闷地切着肉。
刀有些钝了,嘎嘎作响。
江八角望着我,若有所思。
半响,他戳戳我,「我是不是该叫沈知礼情敌?」
我随口应是。
江八角垂下眼,有些不开心,「情敌在那站了一天了。」
我讶然抬头。
沈知礼站在巷尾,嘴角带笑。
江八角绕到我身前,眼神幽怨,「阿茴,你不可以看他。」
大抵是真的不清醒了。
我胡乱开口,「那你也只能看我。」
我大概是眼花了。
江八角好像笑了下,迫不及待,「好。」
「阿茴给我看一辈子。」
一辈子好远。
我碰不到的。
只有眼前的肉,滑嫩可见。
这是我的现在。
21
沈知礼在我摊前守了四天,也不说话,就看着。
江八角蹙眉,桌子擦得砰砰响。
有些好笑。
我忍俊不禁,接过抹布,「别不开心了。」
「我们明天不出摊了。」
江八角撇过头,「不要。」
「我要给你挣钱。」
他的头很圆,除了脑后一小块凸起。
我摸着血块,微微用力,「疼吗?」
江八角没有躲开,唇色却发白,「不疼。」
死鸭子嘴硬。
我提着竹篮,笑道,「回家吧。」
夕阳余晖洒下,江八角推着小车,走在我前面。
我们满身肉腥味,影子交叠,仿佛一类人。
22
脸颊痒痒的,像被人轻轻描绘。
我掀开眼,捉住江八角的手,「干嘛?不想让我睡个好觉?」
江八角鬼鬼祟祟,耳垂泛红,「我……想记住你的样子。」
其实,眼睛能记住的东西很少。
所以,我盖住了江八角的眼,牵住他的手,一寸寸抚摸。
最后,停在耳后。
他掌心有薄薄的茧,痒痒的。
我松开,笑道:「这样,就不会忘了。」
「走吧。」
我翻身下床。
昨夜被雪水侵透的鞋底干净舒服。
是新的鞋底。
江八角偷偷瞧我,像是邀功的乖狗狗。
我夸道:「回来给你做鸡蛋面。」
我哼着曲,拉开院门。
嘎吱作响中,我瞧见了沈知礼。
他一身红衣,嘴角含笑,「阿茴,我来提亲……」
彭。
我关了门。
娘坐在柳树下,语气幽怨,「人家一大早就等着了。」
「鱼眼不识珍珠啊。」
我装作听不见。
谁家还没有后门呢?
我领着江八角,溜了出去。
小路尽头是家医馆。
就是我落水后,江白请的那家。
我摁着江八角坐在椅子上,「温大夫,我记得江白说过您能治?」
温大夫摸着白胡子,摇头晃脑,「遗忘症罢了。」
「一百文,药力猛,十天见效。」
「两百文,三十天见效。」
江八角拽着我的衣袖,「太贵了。」
他贴近我耳边,低声嗫嚅,「我只要记得,我喜欢你,就好。」
原来,时间这么贵。
我翻空了口袋,摆在桌子上,数了又数……
一百二十六文。
我讨价还价:「我要二十天。」
温大夫眼角皱在一起,笑得高深莫测,「成。」
23
江八角捧着药,走在我身边。
枯叶索索作响,他眉间是化不开的结。
我垂首,盯着新鞋底边的污泥,「想快点记起来吗?」
江八角弯腰,宽厚的脊背露在我面前。
他哑着嗓子,「我从家里逃出来,没钱。」
「我也不是举人,没什么本事。」
「你会不会觉得养着我太贵?」
「会不会后悔选了我?」
基于事实的推论时常可靠。
可惜,我告诉江八角的只是故事。
都是假的。
我无所顾忌地爬上他的后背,鼻尖萦绕淡淡的皂荚香。
我抱紧了他的脖子,喜滋滋地开口,「不贵。」
是我自己钱太少了。
江八角的步子迈得很稳。
夕阳暖暖地照在身上,后背前胸都是热意。
我要是有好多好多一百二十六文就好了,那我就能和江八角看二十又二十个夕阳。
可人不可以太自私。
我抹掉眼尾的泪。
上天已经送过我礼物了。
够了。
24
我没想到会在后门看见谢小花。
我拍了拍江八角,「放我下来。」
江八角很听话,可他依旧挡在我面前,面色不善,「她对你很坏。」
「我讨厌她。」
谢小花的笑僵在脸上,很是
小说名称:《跳河的姻缘》
来源:图聊天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