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消毒水混着仪器嗡鸣钻进鼻腔时,我正握着父亲的手。那双手曾把我举过肩头看庙会灯海,如今瘦得只剩皮包骨,像片随时会碎的枯叶。监护仪的绿光在他眼角皱纹里跳动,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棉絮上的雪:"小棠,有些事...该告诉你了。"
消毒水混着仪器嗡鸣钻进鼻腔时,我正握着父亲的手。那双手曾把我举过肩头看庙会灯海,如今瘦得只剩皮包骨,像片随时会碎的枯叶。监护仪的绿光在他眼角皱纹里跳动,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棉絮上的雪:"小棠,有些事...该告诉你了。"
三天前他还能扶着床头柜挪到窗边看夕阳,此刻说话都要喘半天。我抽了张纸巾按他嘴角,他却攥紧我手腕,指节泛白:"关于你妈...当年的亲事。"
"你妈"二字在我家是禁忌。母亲周淑兰嫁过来第三年,父亲成了国营机械厂车间主任,可她总板着脸。我考上重点高中那天,她只往我书包塞了半把喜糖。十年前她突发脑溢血,临终盯着天花板说的最后一句是:"都是那老东西欠的。"
"1987年冬天矿上透水,你大伯被埋巷道里。"父亲喉结动了动,"我下井救他,把最后的氧气袋塞给他,自己被救出来时,肺里全是血。"
我猛地抬头。父亲年轻时在矿上当掘进工,我听过他被落石砸断腿、工友拼命救他的传闻,却从未想过大伯才是被救的那个。
"救我哥的是周正明周技术员。"父亲苦笑着,"他带着医疗队下井,把我哥从死神手里拽回来。我躺在医院时,他来探病说:'林兄弟,我有个侄女十八了,模样周正,你要愿意,就把这恩情还了。'"
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刺耳。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所以我妈...是周正明的侄女?"
父亲点头:"你妈是他哥哥的独女。老周说'这亲事定了,我侄女给你当媳妇,你哥的命就算还清了'。"他摩挲我腕上的银镯子——母亲陪嫁里唯一没藏起来的物件,"你出生那天,老周来医院看你,塞给我半袋红糖,说是给小侄女的见面礼。"
我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那半袋红糖的模样。她床头铁盒里整整齐齐放着二十年前的糖纸,每张都泛着油光,像被反复摸过千万遍。
"你妈嫁过来时,老周给了她一对银镯子。"父亲目光飘向窗外老槐树——母亲生前最爱的地方,"她头天就把镯子摔地上,骂'我周淑兰是给人当恩人的侄女?'后来看你长得像老周,更恨了,说你是'契约子'。"
我想起高中住校那天,母亲往我书包塞了半把喜糖。同桌小慧咬着糖说:"你妈真好,我妈得给我买十斤排骨。"我回家质问,她蹲在院子择菜,头也不抬:"那糖是你爸求来的,我凭什么给?"
"你妈怨我,怨老周,可从没怨过你。"父亲突然剧烈咳嗽,我手忙脚乱按呼叫铃,他却抓住我手,"她枕头下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写着:'小棠今天会背《静夜思》了,声音软乎乎的,像块糖。'她走那天,手里攥着你小学的作文本,题目是《我的妈妈》。"
眼泪砸在父亲手背上,烫得他缩了缩。我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我握着她的手,她盯着我腕上的银镯子,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别怨你爸。"
"老周后来调去省城,我们再没见过。"父亲声音越来越轻,"你上大学那年,我去省城找他,想再算清债。他说'林兄弟,那债早清了——你给的,是活人。'他说你妈嫁过来后,你爸戒了酒,车间再没出过事故;说你考上大学那天,他在电视上看到新闻,说'那丫头,像她妈年轻时候'。"
监护仪警报骤然响起,护士推着抢救设备冲进来。我被挤到墙角,看医生按压父亲胸口,他的脸从苍白涨红,又慢慢褪成纸色。最后一刻,他目光落在我腕上,嘴角扯出极淡的笑。
父亲走后第七天,我在老阁楼翻出樟木箱子。最底层压着本蓝布日记本,封皮是母亲字迹:"淑兰的日记,勿阅。"
1988年3月12日 晴
今天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我能生。林建国在走廊转圈,烟蒂扔了一地。他突然抓住我手:"淑兰,我会对你好。"我抽回手,指甲掐进掌心——周叔说这是还恩情的媳妇,可他不知道,我宁可嫁个穷得叮当响的,也不想当"还债工具"。
1990年5月7日 雨
小棠发烧说胡话,林建国背她跑了三条街找诊所,回来裤脚全是泥。我站在门口看他,突然想起周叔送我银镯子那天,也是这样把最好的东西捧过来。或许...他不是坏人?
1993年9月1日 晴
小棠上小学了,扎着羊角辫像只小喜鹊。她举着三好学生奖状跑回家喊"妈妈看"。我躲在厨房择菜,眼泪掉在菜叶子上。周叔来送月饼,说"小棠像你,脾气倒像老林"。我端茶的手发抖,他却笑:"当年我侄女要是知道,她嫁的丈夫会把命都护着个小丫头,该多好。"
2005年10月23日 阴
体检报告是脑溢血。摸着枕头下的日记本,突然想把那些恨翻出来晒晒。小棠昨天说要考省城大学,望着她背影,突然想起周叔说省城秋天有桂花香。或许...我该去看看?
最后一页夹着张照片:去年春天我和父亲在老槐树下拍的,母亲站旁边,手里拿着我刚给她买的遮阳帽,嘴角微微翘着——那是我记忆里她最温柔的笑。
窗外老槐树沙沙作响,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我摸着腕上银镯突然明白:有些恩情,不是婚姻能还清的;有些爱,藏在怨恨壳里,要等岁月磨薄了壳,才能看见里面的光。
父亲用一生偿还的,是当年那条命的重量;母亲用一生藏起的,是怨恨里迟来的温柔。
我合上日记本放进樟木箱子。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箱盖上,暖黄一片。二十年来,我怨过父亲的固执,怨过母亲的冷漠,却从未想过,他们或许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那个被"恩情"困住的、笨拙的爱。
风掀起窗帘,吹得桌上老照片轻晃。照片里父亲抱着婴儿的我,母亲站旁边,虽板着脸,却悄悄往我襁褓塞了块水果糖——那是我记忆里,关于"家"的第一颗甜。
来源:西柚文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