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是周末,我提着水果去小姨家,赶上他们一家人正要开饭。小姨夫难得在家,表妹夫张磊也在,一派其乐融融。林苇看见我,眼睛弯得像月牙,拉着我在她身边坐下,“姐,你可来了,就等你了。”
表妹林苇身上发生过一件难以解释的怪事,现在想来,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那件事,是从一双多出来的筷子开始的。
引子
那天是周末,我提着水果去小姨家,赶上他们一家人正要开饭。小姨夫难得在家,表妹夫张磊也在,一派其乐融融。林苇看见我,眼睛弯得像月牙,拉着我在她身边坐下,“姐,你可来了,就等你了。”
她转身进厨房,很快端出最后一碗汤,小心翼翼地放在餐桌正中的位置。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我愣住的事。
她从消毒柜里,又拿出了一副碗筷。
那是一副很普通的青瓷碗,配一双乌木筷子。她把碗筷轻轻放在她身边的空位上,位置摆得一丝不苟,仿佛那里真的坐着一个人。她甚至还往那空碗里,夹了一筷子她刚烧好的,张磊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整个饭桌上的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抽走了。
我看见小姨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飞快地掠过那个空位,像被什么烫了一下,迅速移开。小姨夫垂着眼,用勺子在自己碗里慢慢地搅着米饭,一粒一粒,仿佛在数数。表妹夫张磊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拿起茶壶,给我倒茶,水流微微有些抖,溅了几滴在桌上。
只有林苇,我的表妹,神色如常。她甚至侧过头,对着那个空位柔声说了一句:“多吃点,今天这个烧得火候正好。”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里,每个人都听见了,每个人都假装没听见。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说不出的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我认识林苇三十年了,她从小就是我们这一辈孩子里的“别人家的孩子”,聪明,漂亮,做什么都井井有条。名牌大学毕业,进了好单位,嫁了知心爱人,她的人生履历,完美得像一本教科书。
可眼前这个对着空气说话的林苇,让我觉得陌生。
那顿饭,吃得无比漫长。电视里放着晚间新闻,声音开得很大,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报成了我们唯一的背景音。没有人敢轻易开口,怕一不小心,就戳破那个悬在餐桌上空,脆弱而诡异的泡泡。
我偷偷观察林苇,她会时不时给那个空碗里添菜,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分享一天的趣事。她的表情是那么自然,那么专注,仿佛那个座位上真的坐着她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人。
而其他人,小姨不停地给我夹菜,嘴里说着“多吃点,你看你瘦的”,眼神却不敢往林苇那边瞟。小姨夫始终埋头吃饭,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张磊则努力地想找些话题,问我工作,问我父母,但声音干涩,笑容勉强。
饭后,我抢着去洗碗,小姨跟了进来。厨房里水声哗哗,她背对着我,搓洗着盘子,很久才低低地说了一句:“你别往心里去……苇苇她,最近工作压力大。”
我知道,这不是压力大的问题。
回家的路上,夜风很凉。我脑子里全是那双多出来的筷子,和林苇那句轻柔的“多吃点”。那不是幻觉,也不是玩笑。那是一种……祭奠。
可我们家,最近并无白事。
那个人,究竟是谁?
第一章
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第二天,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旁敲侧击地问起小姨家的情况。我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你小姨家的事,复杂着呢。你别瞎打听,也别在你表妹面前乱说话,知道吗?”
这种欲言又止,更是加重了我的疑虑。
我们这个家族,亲戚间的关系算得上紧密,但每家都有一个不轻易示人的柜子,里面锁着一些不愿再被提起的往事。我隐约觉得,林苇的这件怪事,钥匙就在那个柜子里。
周末,我又找了个借口去了林苇家。这次,张磊不在,家里只有林苇和小姨。
客厅里,林苇正坐在地毯上,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旧相册。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她看得专注,手指轻轻抚过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嘴角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微笑。
那个空位,依旧摆着碗筷。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她没有抬头,只是轻声说:“姐,你看,他小时候多可爱。”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那是一张二十多年前的照片,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并排站着,穿着一模一样的海魂衫,留着一样的西瓜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一个是林苇,另一个……
另一个是林航。
我的心猛地一沉。
林航,林苇的双胞胎哥哥。这个名字,在我们家,已经有十几年没人敢提起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我们都才十五岁,初三。一个下着暴雨的傍晚,林航去给林苇送伞,就再也没有回来。一场车祸,带走了那个总是抢林苇零食,却又会在她被欺负时第一个冲上去的少年。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小姨家都笼罩在一种窒息的悲伤里。小姨一夜白头,小姨夫像老了十岁。而林苇,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月没出门。我们都以为她会垮掉,可她没有。一个月后,她走出了房门,眼睛红肿,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她照常上学,拼命读书,中考拿了全市第一。
从那天起,林航这个名字,就成了一个禁忌。家里所有关于他的照片,都被小姨收了起来。大家心照不宣地,假装这个家里,从来都只有一个女儿。我们以为,这是对生者最好的保护。
我看着照片里笑得灿烂的林航,再看看身边安静得有些诡异的林苇,喉咙一阵发紧。
“苇苇……”我艰难地开口,“你怎么把这些照片翻出来了?”
“前几天打扫书房,无意中找到的。”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你看,他那时候总说我笨,其实他自己才是傻瓜。”
她翻到下一页,照片上,林航正龇牙咧嘴地爬一棵大树,林苇在树下仰着头,一脸担忧。
“他为了给我掏个鸟窝,把新裤子都刮破了,回去被我爸好一顿揍。他硬是没哭,还偷偷把掏出来的鸟蛋塞给我。”林苇说着,竟然笑了起来。
那笑容,看得我心里发毛。
小姨从厨房走出来,看到我们面前的相册,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她快步走过来,一把将相册合上,声音尖锐又颤抖:“看这些干什么!都过去多少年了!还不嫌晦气!”
林苇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小姨,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空洞的茫然。
“妈,”她轻轻地说,“我想他了。”
这四个字,像一声惊雷,在死寂的客厅里炸开。小姨的身体晃了一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地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了脸。
压抑的哭声,从她的指缝里漏了出来。
我明白了。那个每天被精心招待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十几年前就已经离开我们的,林航。
第二章
我找了个机会,约了张磊出来。
咖啡馆里,他搅动着面前的咖啡,神情憔悴,眼下一片青黑。
“姐,我快疯了。”他一开口,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无助。
他说,林苇的“怪病”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起初只是偶尔对着空气发呆,后来,就开始摆碗筷。他劝过,吵过,甚至偷偷把那副碗筷藏起来。可第二天,林苇就会买一副一模一样的回来,固执地摆在那个位置上。
“她不哭不闹,就用那种平静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做错事的人是我。”张磊痛苦地抓了抓头发,“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她不去。我跟她说,我们聊聊,她就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我知道她心里苦,”张磊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哽咽,“可她的苦,像一堵墙,我进不去,她也出不来。我们是夫妻啊,可我现在觉得,我离她好远。”
他告诉我,有天深夜,他起夜,发现书房的灯还亮着。他推开门,看见林苇跪坐在地板上,面前摊着那本相册,肩膀一抽一抽的,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不是在哭,而是在用袖子,一遍又一遍,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是林航的单人照。
“她就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只有她和她哥哥的世界。”张磊抬起头,眼睛通红,“姐,你说,我是不是该带她去医院?强制治疗?”
“别!”我立刻阻止了他,“现在不行,会刺激到她的。”
我把那天在小姨家看到的一幕告诉了他。张磊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埋在手心里。
“林航……”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我知道他,苇苇跟我提过一次。那是我们刚恋爱的时候,她说她有个双胞胎哥哥,很帅,很优秀,后来……后来出意外不在了。就那一次,之后她再也没提过。”
原来,连她最亲密的爱人,也只知道一个模糊的轮廓。这十几年来,她把所有的思念和悲伤,都独自一人,压在了心底最深处。那该有多重?
“她不是疯了。”我对张令说,“她是太痛了,痛到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那个空位,那副碗筷,是她唯一的出口。”
我们聊了很久,但依旧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张磊的无力感,像浓雾一样包裹着他。他说,他现在每天下班回家,都像上刑场。他害怕看到那副碗筷,害怕看到林苇对着空气说话。他爱她,却不知道该如何拯救她。
临走时,张磊忽然叫住我。
“姐,还有一件事。”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下个月15号,是苇苇的生日。”
我点点头:“我知道。”
“也是……林航的生日。”
我的心,又一次被重重地锤了一下。
双胞胎的生日,一个人的祭日。
我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那天,一定会出事。
第三章
离林苇生日还有两周,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小姨给我妈打了好几个电话,每次都在电话里哭。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反复问我妈:“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我妈只能陪着叹气。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心病还须心药医,外人又能怎么办呢?
终于,在一个周六的下午,小姨把我们几个最亲近的家人都叫了过去,说要开个家庭会议。林苇和张磊被她用借口支走了。
客厅里,小姨,小姨夫,我爸,我妈,还有我。五个人的表情,都像乌云压顶。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小姨率先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前天我看见她,在给航航……在给那个空位子,织毛衣!你们敢信吗?天都快热了,她织毛衣!”
她指着沙发角落的一个毛线篮子,里面有一件织了一半的男士毛衣,灰色的,针脚细密。
“她这是病了!精神出问题了!”小姨“啪”地一拍桌子,下了结论,“我决定了,下周就带她去精神病院,找最好的专家!该吃药吃药,该治疗治疗,花多少钱都行!”
“我不同意!”
一个低沉而坚决的声音响起。是小姨夫。
他从会议开始就一直沉默着,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的烟,不停地用指关节敲着桌面。这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
“她没病!”小姨夫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死死地盯着小姨,“你敢带她去那种地方,我就跟你没完!”
“你吼什么!”小姨也火了,“你是我老公还是她老公?女儿都这样了,你还护着?你是不是也疯了!”
“我没疯!”小姨夫“噌”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说她没病!她只是……只是想她哥了!”
“想?有这么想的吗?这是想吗?这是中邪了!”
“你懂什么!”小姨夫的声音也拔高了,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你除了哭,除了收照片,除了不让提他的名字,你还做过什么?你以为忘了他,这个家就好了?你以为不提,苇苇心里的窟窿就能自己长上?”
“我……”小姨被问得哑口无言,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爸,妈,你们都少说两句。”我赶紧站起来打圆场,“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我爸也劝道:“是啊,妹夫,有话好好说。我们都知道你心里也难受。”
小姨夫却像是被点燃了引线的炸药,他通红着眼睛,指着小日志问:“我问你,当年航航走的时候,我们俩怎么说的?我们说,为了苇苇,以后再也不提他。我们把他的东西都收起来,我们骗她说,哥哥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留学。我们俩,亲手把苇苇心里那扇门给锁上了!现在,她自己想找把钥匙开门,你又要去把锁砸了,换一把更大的锁!你安的什么心!”
这番话,像一把刀,插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我第一次看到小姨夫发这么大的火。他一直是个温和寡言的男人,在家里没什么存在感。我甚至一度觉得,他已经从那场伤痛里走了出来。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他只是把悲伤,埋得比谁都深。
小姨瘫在沙发上,哭得泣不成声。
那场家庭会议,最终在争吵和泪水中不欢而散。小姨坚持要送医,小姨夫死活不同意。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冷。这个家,病了。病的,或许不只是林苇一个人。
第四章
(第三人称视角)
夜深了,王秀琴(小姨)没有开灯,一个人坐在女儿的客厅里。
月光像水一样,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照亮了餐桌上那副安静的碗筷。她盯着那副碗筷,看了很久很久,仿佛想把它看穿。
白天和丈夫的争吵,还在她耳边回响。
“你以为忘了,窟窿就能自己长上?”
这句话,像一把生了锈的锥子,一下一下,扎着她的心脏。
她怎么会忘。那个下着暴雨的傍晚,那个来自交警队的电话,医院走廊里刺鼻的消毒水味,医生那句“我们尽力了”……每一个细节,都刻在她的骨头里,午夜梦回,依旧鲜血淋漓。
她起身,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书房。
她知道那个箱子在哪里,在书柜最顶层,一个积了灰的牛皮纸箱。丈夫说,为了苇苇,锁起来。她就真的锁了十几年。
她搬来椅子,颤抖着手,把箱子取了下来。没有钥匙,锁已经锈住了。她去厨房找来一把剪刀,发了狠似的,把锁撬开。
“啪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箱子打开了。一股陈旧的樟脑丸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是林航的东西。他的奖状,他画的画,他穿过的海魂衫,还有那本,她亲手藏起来的相册。
王秀琴的手抖得厉害,她翻开相册,第一页,就是两个孩子的满月照。一模一样的小脸,皱巴巴的,睡得正香。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左边那个孩子的脸,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泛黄的相纸上,晕开一小团水渍。
她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两个孩子一起学走路,一起上幼儿园,一起背着一样的小书包上学。照片里的林航,总是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亮得像星星。他总是把妹妹护在身后,一副小男子汉的模样。
翻到最后一页,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上,十五岁的兄妹俩,穿着中学校服,并肩站着。林航比林苇高了半个头,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搭在妹妹的肩膀上,笑得有些得意。林苇则微微仰着头看他,眼神里满是依赖。
照片的右下角,有拍摄日期。
是他们出事的前一个星期。
王秀琴再也忍不住了,她抱着相册,把脸深深地埋进去,发出了野兽般压抑的呜咽。
她错了。她真的错了。
这些年,她强迫自己,也强迫所有人忘记他。她以为,只要不听,不看,不想,伤口就会愈合。她把所有的爱和精力都倾注在女儿身上,把她培养得那么优秀,那么完美,仿佛这样,就能弥补心里的那个巨洞。
她以为自己是在保护女儿。
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她的“保护”,对女儿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一道枷锁。她剥夺了女儿公开思念哥哥的权利,剥夺了她悲伤的权利。她让女儿,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回了心里,一流,就是十几年。
那些泪水,没有消失,只是在心里积成了一片苦海。如今,终于漫堤了。
窗外,月光清冷。王秀琴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那本相册,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她知道,她必须做点什么了。不是把女儿送进医院,而是……打开那扇被她亲手锁上的门。
第五章
距离生日还有三天,我决定不再等待。
我没有提前打招呼,直接去了林苇家。开门的是她,看到我,她有些意外,但还是让我进去了。
家里很安静,小姨和小姨夫都不在。那副碗筷依旧摆在老地方,旁边甚至还放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林苇没有说话,默默地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就坐回地毯上,继续看那本相册。我没有像上次那样坐到她身边,而是走到那个空位旁,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林苇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
我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她身边的位置,仿佛那里真的坐着一个人。我拿起桌上的茶杯,对着空气,轻声说:“航航,好久不见。我是陈静姐,你还记得我吗?”
林苇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很轻,很慢。
“小时候,你总跟在我屁股后面,抢我的糖葫芦吃。有一次,你为了帮苇苇报仇,去跟邻居家的大胖子打架,结果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家还不敢说,骗小姨说是自己摔的。其实我们都知道。”
“你还记得吗?那年夏天,我们三个去河里摸鱼,你踩到一块青苔,摔了个四脚朝天,苇苇吓得大哭,你爬起来,顶着一头的水草,还冲她傻笑。”
我一边说,一边看着林苇。她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得迷茫,然后,一层水雾,缓缓地漫了上来。她紧紧地咬着嘴唇,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我把视线转回那个空位,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我们……都很想你。”
说完这句,我转头,看向林苇。
“姐,”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
我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苇苇,”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也想他了。”
这五个字,像一把钥匙,插进了她尘封了十几年的心锁里,轻轻一转。
林苇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泪,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相册上。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痛苦,有委屈,有释放,还有一丝……乞求。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她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问那个冥冥中的他。
她问:“不是我的错,对不对?”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她所有怪异行为背后的秘密。
那不是思念,是赎罪。
她把哥哥的死,归咎到了自己身上。这份沉重的罪孽,她一个人,背了十五年。
第六章
生日那天,终于还是来了。
小姨家没有张灯结彩,但厨房里却异常忙碌。林苇从一大早就开始准备,做了一大桌子菜,几乎全是林航生前最爱吃的。可乐鸡翅,红烧鱼,松仁玉米……
餐桌上,摆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生日蛋糕。
所有人都到齐了。小姨,小姨夫,张磊,我,我爸妈。大家围桌而坐,气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凝重。每个人都看着林苇,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眼神复杂。
林苇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然后,她走到那个空位旁,拿起酒瓶,给那个空酒杯,满满地倒上了一杯白酒。
然后,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端起酒杯,对着那个空位,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
“哥,生日快乐。”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小姨的手,紧紧抓着桌布,指节泛白。
就在林苇准备喝下那杯酒的时候,一只粗糙的大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是小姨夫。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他没有看林苇,而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空位,眼眶通红。
他从林苇手里,拿过那杯酒,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他举起酒杯,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发出嘶哑的声音。
“航航……”
他顿住了,像是在积蓄全身的力气。
“儿子……爸对不住你。”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家乡口音,那是他情绪激动时才会有的表现。
“这些年……我们……我们都以为,忘了你,就是对你妹妹好……爸错了……爸大错特错了……”
他仰起头,将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也点燃了他压抑了十五年的所有情感。
“爸不该……不该不让你妹妹想你……爸混蛋啊……”
说完,这个五十多岁,一辈子没在外人面前掉过一滴泪的男人,突然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了困兽般的哭声。
这哭声,像一个信号。
小姨再也绷不住了,她扑到桌上,嚎啕大哭。张磊走过去,从身后紧紧抱住林苇,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我妈也背过身去,不停地用手背抹着眼睛。
而林苇,她呆呆地站着,看着痛哭的父亲,看着崩溃的母亲,看着抱着她的丈夫。
然后,她缓缓地转过头,看向那个空了十五年的座位。
“哥——”
一声凄厉的,撕心裂肺的呼喊,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她像是要把这十五年积攒的所有委屈,痛苦,思念和负罪感,都喊出来。
她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
那哭声,从压抑到放肆,从呜咽到嚎啕,整个屋子,都回荡着她迟到了十五年的悲伤。
那一天,我们没有点生日蜡烛,没有唱生日歌。
一桌子的菜,谁都没有动。
我们只是陪着她,陪着这一家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那场哭声,仿佛一场迟来的葬礼,也像一场新生的洗礼。
第七章
那场生日宴之后,林苇大病了一场。
高烧不退,整日昏睡。但在梦里,她不再沉默,她会哭,会笑,会含混不清地喊着“哥”。
小姨和小姨夫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小姨不再提医院的事,只是默默地给她擦身,喂水。小姨夫则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一坐就是一天,看着女儿的睡颜,眼神里有疼惜,有愧疚,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半个月后,林苇的烧退了。
我再去看她时,她瘦了一大圈,但眼神,却亮了。那种长久以来笼罩在她身上的,空洞的,疏离的雾气,散了。
餐桌上,那副多出来的碗筷,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客厅的置物架上,多了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那张全家福。十五岁的林航,搭着妹妹的肩膀,笑得一脸灿烂。照片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仿佛昨天才刚刚拍下。
林苇正在阳台上给一盆君子兰浇水,那是林航生前最喜欢的花。
她看见我,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很真实。
“姐,你来了。”
我们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晒着冬日午后暖暖的太阳。
“那天,谢谢你。”她轻声说。
“我们是姐妹。”我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远处的天空,缓缓地说:“出事那天,是我让他来给我送伞的。我跟同学约好了去看电影,忘了带伞。如果我不打那个电话,如果我那天自己淋雨回家……”
她没有说下去,但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苇苇,”我打断她,“那不是你的错。那只是一场意外。”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又泛起了泪光。但这一次,她没有让它掉下来。她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说,“我现在知道了。”
那天下午,她跟我聊了很多,聊了很多关于林航的往事。那些被她锁在心底的,鲜活的,温暖的记忆,像打开了闸口的洪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她说,林航喜欢吃西瓜最中间的那一勺,但每次都会让给她。
她说,林航的数学很好,她的数学作业,有一半都是他代写的。
她说,林航有个秘密的存钱罐,说要攒钱,将来给她买世界上最漂亮的公主裙。
她一边说,一边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鲜活地,悲伤着,也幸福着。
后来,小姨家的生活,渐渐回到了正轨。只是有些东西,悄悄地改变了。
一家人吃饭的时候,话不多,但不再有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小姨夫会偶尔提起:“这道菜,要是航航在,肯定能吃两碗。”小姨会红着眼眶点点头,然后给林苇夹一筷子,说:“那你多吃点,连你哥那份一起吃了。”
林航这个名字,不再是禁忌,而是成了一种温暖的牵挂,融进了这个家庭的日常。
再后来,林苇和张磊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孩子的大名,是小姨夫起的,叫“张念航”。
我时常会想起那段林苇“犯病”的日子,想起那双多出来的筷子。那件难以解释的怪事,如今想来,其实一点也不怪。
我们家的人,都有一种奇怪的倔强,以为把伤口捂得严严实实,它就会自己长好。却不知道,伤口需要呼吸,记忆需要安放,爱,也需要说出口。
那双筷子,是林苇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一声求救。
她在对我们说:
我好痛。
求求你们,看看我。
求求你们,别再逼我,假装我已经好了。
来源:聪明轮船Qv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