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韵绵长】110||文名久著刘克庄①【报国欲死无路】

摘要：公元1227年，宋理宗宝庆三年，你还是个小小的建阳知县，你的朋友陈子华赴任真州，顺道与你话别。真州地处长江北岸，紧靠抗金前线。你借题发挥，有了这阙壮怀激烈之词，热切期盼朋友此番前去，能够替你实现收复失地、光复河山之志。

【宋韵绵长】110||文名久著刘克庄①【报国欲死无路】

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记得太行兵百万，曾入宗爷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君去京东豪杰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谈笑里，定齐鲁。

两河萧瑟惟狐兔，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称事业须由人做。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空目送，塞鸿去。

——《贺新郎·送陈子华填真州》

刘克庄，这是你的一阕临别赠言。

公元1227年，宋理宗宝庆三年，你还是个小小的建阳知县，你的朋友陈子华赴任真州，顺道与你话别。真州地处长江北岸，紧靠抗金前线。你借题发挥，有了这阙壮怀激烈之词，热切期盼朋友此番前去，能够替你实现收复失地、光复河山之志。

你们抬头眺望那通往中原的道路，小心翼翼地议论着这一场国家大事：有何安排？有何良策？

你说，还记得吗，一直活跃在太行山、收复失地的忠义之军有上百万，他们曾经集结在抗金英雄宗泽的旗帜下，唯马首是瞻，向金人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收复之战。现在呢，却把他们看作是毒蛇猛虎。你这一次上任，山东一带的各路英雄豪杰一定欢天喜地，他们会拿起武器奔你而来，接受你的领导，并把你当着他们的慈父一般。如此一来，你可以乘势而进，从容镇静地平定齐鲁大地了。

自金人洗劫河南河北一带之后，举目萧条，到处是山狐野兔。请问，当年祖逖渡江伐北以后，还有后来人吗？回顾历史，当年他宴饮新亭，挥洒热泪，慷慨陈词。今天还有多少这样的英雄豪杰？还有多少人在梦中时时挂念着中原失地？说到底，抗金大业，必须有人来做。这样看来，应该笑那些心惊胆怯的读书人，只能像害羞的新媳妇一样躲进轿子。

抬望眼，举目远送，朋友大雁一样向北方的边塞飞去。

朋友远去，留下了孤独的你，失落的你，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你！

金人入侵，山河破碎，朝廷苟且，遗民血泪，是南宋文人志士心中永远的痛。但凡有一点良知的人，他的心一刻也不会安息；有一点功业心的人，他的梦里始终上演着铁马冰河的精气神。

因此，面对即将赴任的朋友，你劈头就问：收复失地，可有良策？铁马关山，可有足够的底气，可否积极地应对？

这时，你想起了宗泽。北宋倾覆，他揭竿而起，河北山西各地义军，蜂拥而来，集结在他的麾下，高擎光复旗帜，高奏抗金序曲，金人呼他为爷爷，不敢冒然进犯。高宗求和，竟使宗泽忧愤成疾，含恨而死。金人乘机南侵，此后，抗金成了少数人的梦幻，议和成了朝廷主导下的主流态势。老百姓要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光复失地，小朝廷却要逆民心而为，苟延残喘，偏安一隅。

此刻，你的友人陈子华赴任真州，你满怀期待，期望他能延续宗泽的策略，坚持走宗泽的道路，做一个受百姓欢迎、豪杰爱戴的抗金官员。你深知，得民心者得天下。因此希望他“谈笑里，定齐鲁”；希望他“少年心事当拿云”，“少年自负凌云笔”，有必胜的信心就有不俗的收获。这是你的临别赠言，这也是你一直未能践行的心愿。

“两河萧瑟惟狐兔”，面对国势，每况愈下，偷安半壁、苟且残延的南宋统治者激起了你的愤慨。这时，你想起了东晋的爱国将领祖逖。晋元帝时，祖逖领兵北伐，船到长江中流，望着滚滚东逝水，感慨万千；山河破碎、百姓涂炭的惨景犹在他的眼前；艰难的处境，壮志难伸的愤懑，涌荡心间。于是，他敲着船桨，朗声发誓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那意思是说，不扫清中原，不收复失地，自己就再也不渡江回来！后来，他果然打败了侵略者，赢得了战争的最后胜利。

于是，你对友人说：“称事业须由人做。”朋友像鸿雁一样向北而去，正是施展抱负的好时机，而自己则是“报国欲死无战场”，只得空叹息。你隐藏于心的疼痛难以言表。为了表达你的殷殷心曲，你连用了“宗爷驾驭”、“握蛇骑虎”、“新亭挥泪客”、“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等一系列典故，生动形象而极具感染力，令朋友为之鼓舞，令后人为之振奋。

此词意气风发，气势超迈。杨慎在《词品》里评价这阕词说：“壮语亦可起懦。”连懦夫都能雄起，何况是一个朝廷命官？

你在一阕《玉楼春》里，也写过寄赠题材：

年年跃马长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青钱换酒日无何，红烛呼庐宵不寐。

易挑锦妇机中字。难得玉人心下事。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

这阕词还有个小标题《戏林推》。林推何人？据说是你的一个同乡哥们。

你开篇便说，我的乡兄呀，你过得好不风流快活，每年，我都看见你纵马长安（实是临安，今天的杭州），整天在酒楼妓馆里极尽骄奢，尽情找乐，倒像是住在家里一般；你很少回家，反倒把家当成了旅店客栈；你身上的钱白天全用来喝酒，而不干正事，晚上呢，又泡在妓院里，寻欢作乐，通宵达旦。

最后，你苦口婆心地对他说：乡友呀，我要真诚地奉劝你一句，这样下去可不好；其实，最值得珍惜的，还是你那在家苦苦相守的妻子，千万不要辜负了她的真情；妻子对你的真挚情意，犹如苏氏的锦织回文诗那样明确肯定；而那些风尘女子，虽然很美丽，虽然很风情，都有着妖精狐媚的魅力，都是演出来的；你可真的读懂了她们的心事？作为乡友，我要奉劝你，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就别在歌楼酒馆虚掷光阴，就应该远离风尘，就应该心怀梦想，就应该去收复失地。

好个同乡，走马国都，纵横京城，天天领着官饷俸禄，整年都泡在酒馆青楼；白日纵酒，夜晚豪赌，以酒楼妓院为家，家却反倒成了旅店，隔三差五才回去一次。自己在外风流快活，哪管妻子在家为他坚守贞操。错把虚情假意当真情，空把岁月蹉跎。

你摊上这样一个同乡，甚是羞愧，只得以词赠言，苦口劝勉。“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要斩断孽情，回归本真。驱除金人，光复中原，那才是男子汉应该的作为。多少铁血男儿、多少爱国志士都期求能有一次这样的机会。杨炎正说：“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水调歌头》）一觉醒来，已是白发垂暮。戴复古说：“浪说胸吞云梦，直把气吞残虏，西北望神州。”（《水调歌头》）有梦，却始终是梦；待梦醒时分，能做的仍只有“西北望神州”，无奈怅然一生。

你要求自己特严，对待乡友，词谐意庄，语重心长。你还在另一阙《菩萨蛮》里对他说：“小鬟解事高烧烛，群花围绕樗蒲局，道是五陵儿，风骚满肚皮。玉鞭鞭玉马，戏走章台下。笑杀灞桥翁，骑驴风雪中。”既见林推官的劣性已病入膏肓，又见你对乡友的诚挚。

林推有你这样的诤友，真是幸运！

刘克庄，看来你对《贺新郎》词调甚为得心应手，一气之下，用这个词牌写了很多优秀作品。这阕《贺新郎·九日》同样是豪气四溢：

湛湛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看浩荡、千崖秋色。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无迹。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有时华落尽，满怀萧瑟。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鸿去北，日西匿。

重阳登高，秋高气爽，本该心旷神怡，意兴奔腾。不料，你登高一望，满眼里山河破碎，狐兔遍野，狂风斜雨，如乱愁飘飞，密密如织。看千崖万壑，秋色浩荡，不禁“白发书生神州泪”！

今昔对比，你不禁叹道：“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少年时，豪情迸发，才气飞扬，下笔千言，立马可就。到如今，年华尽，豪气去，却了无作为，也仅是个百无一用的“白发书生”！

你嘲笑世人少有新意，借用“孟嘉落帽”的典故，说你并不想效法古人，去追慕虚华无为的名士风度，对“时事只今堪痛哭”的现状既忧心如焚又无能为力。值此佳节，只好对花饮酒，聊以自慰。只可惜，昨日黄花，凋谢在即，生命即将走到终点，却壮志未酬，只得无奈借酒浇愁。人生的况味，凄凉的情调，无以言说。在你眼前，“鸿并去，日西匿”，广漠天际，悲鸿哀鸣，落日西沉，长夜将至，而你，孤苦一人，只得独对苍凉。

再看下面这阕《贺新郎·席上闻歌有感》，你以歌女自况，借歌女之口发怀才不遇之感。歌女洁身自好，喻你坚守节操，不肯同流合污。

妾出于微贱。少年时、朱弦弹绝，玉笙吹遍。粗识《国风·关雎》乱，羞学流莺百啭。总不涉、闺情春怨。谁向西邻公子说，要珠鞍、迎入梨花院。身未动，意先懒。

主家十二楼连苑。那人人、靓妆按曲，绣帘初卷。道是华堂箫管唱，笑杀街坊拍衮。回首望、侯门天远。我有平生《离鸾操》，颇哀而不愠微而婉。聊一奏，更三叹。

在南宋奸佞当道、党争激烈那会儿，刘克庄，你一生四次遭受迫害，被罢去官职。但是，你始终怀抱爱国爱民的理想，心中装着一个收复失地的兴国梦。即便奸佞当道，你依然苦苦地坚守正义。

在这阙词里，你通篇采用“哀而不愠，微而婉”的比兴手法，委婉含曲地道出了你的心志，你的节操。

词中歌女，她出身微贱，却不慕浮华，不同流俗。不仅弹遍各种弦管，还能领略《国风》的雅正之声，她还旗帜鲜明地说，决不学轻滑流转的淫丽之音。说自己即使身在风尘，依然坚守高洁。透过高卷的绣帘，她看到，富家公子豢养的宠妓们浓妆盛服，正在高堂华屋里吹拉弹唱。本以为她们唱的是高雅之音，谁知道，却是俗不可耐的街头俚曲。她“回首望侯门天远”，在这回首一望里，已与那粗俗之地相隔“天远”。

她独个儿表白：“我有平生《离鸾操》。”远离俚俗，独守高雅。只得“聊一奏，更三叹”，曲高和寡，其心可鉴，又有谁人能赏？

怀才不遇，谁人能赏？这也是你的哀叹！

你的《贺新郎·端午》词悼古怀人，写心中怨愤：

深院榴花吐。画帘开、綀衣纨扇，午风清暑。儿女纷纷夸结束，新样钗符艾虎。早已有游人观渡。老大逢场慵作戏，任陌头、年少争旗鼓，溪雨急，浪花舞。

灵均标致高如许。忆生平、既纫兰佩，更怀椒醑。谁信骚魂千载后，波底垂涎角黍，又说是、蛟馋龙怒。把似而今醒到了，料当年、醉死差无苦。聊一笑、吊千古。

你说，深深的庭院里，石榴花开得正艳，火得正旺。彩帘敞开，你穿着粗麻衣，手摇丝绢小扇。中午了，一阵清风吹散暑气，送来清凉。这时，小青年们纷纷跑出来，炫耀自己的节日靓装。他们头上插着钗头彩符，身上戴着艾草扎成的老虎，争先恐后地跑到渡口，挤着挨着地争看赛龙舟。

你说，你年纪大了，不愿再去凑热闹，就站得远远的，冷眼旁观。任凭那些年轻人摇旗擂鼓呐喊，江面上，浪花翻卷，龙舟飞渡。而你，独自站在他们之外，站在热闹之外，喧嚣之外。

你想，屈原的精神千古永存，屈原的风致万世流传；他生平爱戴芳草，胸襟如清醇美酒，怀抱甘甜。谁相信呢？千载之后，他在江底的灵魂还会把米粽垂涎？还说什么，是怕蛟龙发怒才把粽子扔进江中给它解谗。可叹，这些传说多么荒诞。假如屈原一直活到今天，倒不如与世同醉死在当年，反而省去许多苦恼，除去多少烦怨。想到这里，你便乘兴作此词，聊得一笑，凭吊那千古含冤的屈原。

你这个热血男儿，渴望进取，渴望有所斩获。但是，南宋小朝廷不思振作，苟且偷安，你只得长歌当哭。

这几阕《贺新郎》里，萦回着一个主旋律：壮志难伸，年华已去，此生无为。因而你怨恨满怀，忧愤难除。

“报国欲死无战场！”可惜可叹。“鸿并去，日西匿。”南宋小朝廷的苍茫暮色里，只留下你孑然独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