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部广播早就不响了,可那天早上院子里的扩音器忽然吱吱啦啦地活了过来,先是几声刺耳的电流声,接着广播员老马的嗓子从里面钻出来:“张家庄的王老五,你媳妇儿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在村口下的车……”
村部广播早就不响了,可那天早上院子里的扩音器忽然吱吱啦啦地活了过来,先是几声刺耳的电流声,接着广播员老马的嗓子从里面钻出来:“张家庄的王老五,你媳妇儿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在村口下的车……”
我舅舅的耳朵向来灵,第一个听到了消息,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我面前:“老三,你姐回来了。”
说起我姐,这几年在村里变成了个忌讳。姐姐当年嫁到县城,一嫁嫁出个”离”字,全家人无论走到村里哪个角落,都能感受到左邻右舍飘过来的那种眼神,半是可怜,半是幸灾乐祸。
我扔下手里刚煮开的鸡蛋,筷子一歪,鸡蛋骨碌碌滚到桌角,洒了一桌的水渍。
村口一眼就能看到姐姐,她戴着顶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半张脸。身后站着两个小豆丁,一个七岁,一个五岁,手里攥着半融化的冰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面,脸上都是汗渍和冰棍的糖水痕迹。
“姐……”我喊她,她抬起头,强打出一个微笑,那种笑就像是夏天刚下过雨,勉强露出来的一丝阳光。
“三子,你又黑了。”她抬手摸我的脸,手背上青筋凸起,能看到她腕上戴着个手表,表带是塑料的,磨得发白,表面有道明显的裂纹。和她出嫁那天戴的金表比,这块表寒酸得让人心疼。
我咽了咽唾沫,帮她拎起那个开线的旅行包。包不重,但沉甸甸地坠在我心里。
“大伯呢?”
我刚想回答,一个嘹亮的声音就从村头传来。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
大伯站在他门前的石槽边,手上还带着洗菜的水珠,一见到姐姐,眼眶就红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身后的拖鞋啪嗒啪嗒地响,像是在拍手欢迎。
村里的狗子嗅到了动静,跟在后面汪汪直叫。大伯不管不顾,一把抱住姐姐,又朝两个孩子伸出手:“来,叫大爷爷。”
两个孩子怯生生地躲在姐姐身后,姐姐轻轻推了推他们:“叫爷爷。”
大伯笑得见牙不见眼,半蹲着蹭过去,袖口还沾着早上捣鼓的猪草,一股浓浓的土腥味。那两个娃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像在研究眼前这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头子是谁。
“走,回家,回家吃饭去!”大伯说着,从我手里接过旅行包,大步向前走去。
家里的老房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自从我爹走了,大伯就把他家的院子和我们家打通,成了一家人。姐姐出嫁后,我就搬到了西屋,旧房子就空着,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杂物倒是不多,一摞农具,几个坏了的收音机,还有爹生前爱抽的烟袋搁在墙角的小凳子上,烟袋锅里的烟灰早就被蜘蛛网盖住了。
大伯让姐姐和孩子住进了他的正屋,自己搬到了偏房。我还没来得及反对,他就已经把自己的被褥搬得干干净净,还铺好了床。大伯嫂子早走了,屋里常年飘着一股老人家的味道,药片、烟丝和樟脑丸混在一起,闻着有点呛人。
“姐,你看看这都是些啥啊?”我打开姐姐的旅行包,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是两个孩子的课本和几个破旧的玩具。
姐姐没说话,只是低头摆弄那只旧手表,表带扣松了,她试图用指甲掰紧。
“你那个王八蛋没给你钱?”我压低声音问。
姐姐抬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轻轻摇了摇头:“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
孩子们正在院子里追一只花喵,那是邻居家的猫,机灵得很,总是溜进我们家来偷吃剩饭。这会儿听到有小朋友的笑声,反倒不跑了,大模大样地蹲在水缸边,任由两个孩子摸它的皮毛。
“啪”的一声,我听见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原来是姐姐的手表掉了,表蒙碎得更厉害了。
“没事,”姐姐蹲下身捡起来,“反正也不值钱。”
当年姐夫给姐姐买的金表,说是十二克黄金做的,闪得人眼睛疼。姐姐那时候在县城服装厂上班,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都会往家里寄钱。
“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啊?”
姐姐没回答,倒是院子里传来大伯的声音:“三子,出来一下!”
大伯站在院子的枣树下,手里攥着一把钥匙,神神秘秘地递给我:“这是咱家后院的钥匙,待会儿你找个由头带你姐去看看。我这就去找村长,把咱家那块宅基地卖了。”
“啥?卖宅基地?”
“嘘,”大伯赶紧捂住我的嘴,“你小点声。”
我们家的宅基地在村子北头,一块不到三分地的空地,是我爹留下的。按村里的规矩,爹走了以后,这地方应该留给我,因为姐姐已经出嫁了。但大伯一直把地契攥在手里,说是替我看着。
“卖了能值几个钱?再说那地不是该留给三子吗?”姐姐从屋里出来,手腕上的表不见了。
“那是爹的心意,”大伯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当年你出嫁,爹拿着地契偷偷跟我说,这地方是给你留的,万一……万一你日子过不下去,还有个退路。”
院子里静得出奇,连那只花喵都不叫了,只有两个孩子还在欢快地追逐打闹。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大伯打断了姐姐的话,“这事我说了算。再说了,我已经跟村长打过招呼了,地皮明天就过户。”
后来我才知道,大伯早就联系好了买家,是县城里一个开饭店的老板,看中了咱们家靠近公路的位置,想盖个农家乐。价钱也谈妥了,二十八万,在我们这种小村子里,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村长来得很快,带着一摞文件,坐在我家八仙桌旁,掏出一支钢笔。大伯和村长交谈的时候,我坐在门槛上抽烟,烟灰随手弹在地上,风一吹,就飘散开来。
“你姐夫那个狗东西,听说在县城又找了个小的,把你姐和孩子赶出来,连分手费都没给。”舅舅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我身边,小声地说。
我猛吸一口烟,呛得直咳嗽:“他敢!”
“你别冲动,”舅舅按住我的肩膀,“咱们村里人不像城里人那么精,但咱讲理。你大伯这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帮你姐。”
我回头看了一眼屋里,大伯正把一摞钱递给村长:“这是定金,你帮我们把手续办好。”
村长接过钱,小心翼翼地数了数:“差不多,我明天就把手续给你办好。不过老张啊,你这地方本来是留给三子的,你这么……”
“我自己心里有数,”大伯打断他,“我家就这么个侄女,我这把老骨头不给她遮风挡雨,还能指望谁?”
我听到姐姐在屋里偷偷抹眼泪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又不敢出声。
那天晚上,大伯做了一桌子菜,蒸鱼、炖鸡、炒青菜,还特意从集市上买了两瓶二锅头。舅舅也来了,带着舅妈,还有几个叔伯也都来了。姐姐两个孩子坐在我旁边,大的那个叫豆豆,小的叫点点,一个像姐姐,一个像他爹。我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像他爹的那个,心里一阵阵发堵。
“来,喝酒!”大伯给每个人都倒上酒,就连姐姐也不例外。
姐姐不会喝酒,但那天晚上她一口气干了三杯。酒过三巡,村长也来了,带来了一份盖了公章的文件。
“老张,事情办妥了,”村长把文件递给大伯,“明天过户就行。”
大伯接过文件,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谢谢村长。”
“对了,”村长忽然想起什么,“县里马上要修路,从咱们村到县城的那条小路要拓宽,听说补偿标准提高了,你那块地正好在路边,可能还能多拿点钱。”
大伯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更好,多出来的钱都给我们家铃儿。”
铃儿是姐姐的小名,这么多年了,大伯还是这么叫她。
夜深了,大家都散了。我把姐姐两个孩子哄睡着,才走出屋子。院子里,大伯和姐姐坐在石槽边上说话,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像是撒了一层薄霜。
“姐,宅基地那事,你……”
姐姐打断了我的话:“三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块地本来是该留给你的,可大伯已经决定了,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在她身边坐下,“我是想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姐姐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日子过不下去了。他天天在外面鬼混,家里的钱不够花,我就去打零工,可是挣得少,还耽误接送孩子。他嫌我没用,又找了个年轻的,就……”
大伯忽然站起来:“行了,别说了。日子还长着呢,好好过就是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份文件,又从裤兜里摸出一沓钱:“这是买地的钱,我已经收了定金,剩下的明天一早就到账。你拿着,找个工作,把孩子抚养大。”
姐姐没有接:“大伯,这钱……”
“拿着!”大伯的语气忽然变得强硬起来,“你爹在世的时候,就跟我说过,这地方是留给你的。他说,女儿也是自家的根,不能因为嫁人了就不管不顾。”
月光下,我看到大伯的眼眶红了:“你爹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老大,你要照顾好铃儿,她要是过不好,你就把地卖了给她盖房子’。我一直记着这句话,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姐姐终于忍不住,扑在大伯怀里哭了起来。我站在一旁,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看着夜空中的星星。
第二天一早,门口停了辆车,是买地的老板来了。大伯带他去看了地,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成了,钱已经到账了,你拿着。”
姐姐这次没有拒绝,接过银行卡,小声说了句:“谢谢大伯。”
“别谢我,要谢就谢你爹吧。”大伯转身就走,好像怕别人看到他的眼泪。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姐姐在村里的小学找了份工作,教低年级的语文。两个孩子也转学到了村里,每天放学后就在学校等姐姐一起回家。大伯常常去学校接他们,带着一兜子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果子,有时候是枣子,有时候是杏。
村里人偶尔还会打听姐姐的事,但渐渐也就消停了。倒是姐夫家里派人来过一次,说是要把孩子接走。姐姐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来人。大伯听到消息,拄着拐杖从地里赶回来,二话不说就把人赶走了。
“孩子是我们家的,谁也别想带走!”他站在院子中央,声音洪亮得像是在广播一样。
半年后,村里修路的工程开始了。村长带着测量队来到我家那块地,告诉大伯可以拿到七万块的补偿款。
“比原来多了不少,”村长笑着说,“这钱你们得好好规划规划。”
大伯摆摆手:“不用规划,都给铃儿。”
“您留一点吧,”姐姐劝道,“您这一辈子没享过福。”
大伯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姐姐的头。
那年冬天,姐姐用那笔钱在村边盖了座小房子,不大不小,刚好够一家人住。大伯执意要住在老屋,说是习惯了,搬不动了。但每个周末,他都会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到姐姐家,带着自己种的菜,或者刚杀的鸡。
有一次,我去县城办事,无意中遇到了姐夫。他骑着电动车,后座坐着个年轻女人,怀里还抱着个小孩。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然后迅速骑车离开了。
我没有告诉姐姐这件事。晚上回家,看到姐姐正在辅导孩子写作业,头发已经有了几根白丝。大伯坐在一旁削苹果,刀子和苹果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三子,吃苹果吗?”大伯递给我一块,苹果很甜,是村东头他自己种的。
“大伯,我听说县里要拆迁了,咱们那块地可能还能涨价。”我随口一说。
大伯摇摇头:“不管了,都给铃儿了。她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姐姐从作业本上抬起头,冲着大伯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第二年春天,村里又传来消息,说是那块地真的要拆迁了,补偿标准提高到了每平米一千多。按这个标准算下来,姐姐能拿到四五十万。
村长特意来家里通知这个消息,兴冲冲的,好像这钱是他的一样:“老张,你这眼光可真准啊,这块地越来越值钱了。”
大伯呵呵一笑:“都是铃儿的福气。”
姐姐泡了杯茶递给大伯:“不是我的福气,是大伯的福气。”
大伯喝了口茶,看着窗外刚发芽的枣树,轻声说道:“咱爸留下的地方,终究是没有浪费。”
我突然想起那天夜里,姐姐和大伯坐在石槽边的画面。月光下,大伯的背影格外高大,他把一辈子的积蓄和爹留下的宅基地,毫不犹豫地交到了姐姐手上。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家人,什么是血浓于水。
姐姐的手表修好了,大伯花五十块在集市上找了个修表的。表的玻璃换了新的,表带还是旧的,但已经不会掉了。姐姐说,这表虽然不值钱,但它记录了她走过的路,承载了她的苦与乐,她舍不得扔。
现在,这只表静静地躺在她的手腕上,滴滴答答地走着,就像我们的生活,有苦有甜,但总在一点一点地向前。
那块从爹手里传下来,又被大伯卖掉的宅基地,如今变成了姐姐和孩子们的依靠。爹的心愿,大伯替他完成了。而我们,也终于明白了大伯那句”咱爸留的就是给你的”背后的深意。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