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辈子,我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手里最熟练的,就是那把跟了我四十多年的刨子。
我叫林建国,一个快六十岁的老木匠。
这辈子,我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手里最熟练的,就是那把跟了我四十多年的刨子。
刨花卷起来,像姑娘的头发,散着柏木的清香。我这间小小的木工房,就藏在城市的老街深处,伴着吱呀作响的木工声,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我的女儿,琳琳,要出嫁了。
这是我生命里顶大的一件事,比当年我自己结婚还要紧张。
女婿小伟是个不错的孩子,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项目经理,人精神,有礼貌,对我女儿也是真心实意的好。
唯一让我心里有点打鼓的,是他的家境。
他父母是做生意的,早些年在市里搞房地产开发,赚下了殷实的家底。住的是江边的复式大平层,出入都有车。
而我呢,守着这个老旧的院子,一身的刨花味儿,跟他们比,就像地上的土坷垃,仰望着天上的云彩。
亲家第一次上门,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我特意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连角落里堆着的木料都码得整整齐齐。
琳琳她妈走得早,家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张罗。我笨手笨脚地泡了茶,是她妈生前最爱喝的茉莉花茶。
亲家母姓张,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套装,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她一进门,目光就在我这老屋里扫了一圈,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旧家具的价值。
“林师傅,您这手艺,现在可不多见了。”亲家公客气地笑着,但那笑意没到眼底。
我搓着手,有些局促,“瞎捣鼓,混口饭吃。”
那天,话里话外,亲家母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到嫁妆的事。
“我们家小伟结婚,婚房婚车我们都准备好了,一百八十八万的彩礼也早就备下了,就等琳琳点头。”她端着茶杯,小指翘着,“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儿子,婚礼肯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的,不能委屈了孩子。”
我听着,心里像被一块磨刀石磨着,涩涩的。
我知道她的意思。他们家把场面铺得这么大,我这个做岳父的,嫁妆自然不能太寒酸。
可我能拿出什么呢?
这些年做木工活,是攒了些钱,但都零零散散地投到了别处。手头上的活钱,跟他们家的手笔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
送走亲家后,琳琳看着我,眼里满是担忧。
“爸,您别听她瞎说,我什么都不要。有您就行了。”
我摸了摸女儿的头,她的头发又软又顺,像极了她妈妈。
“傻孩子,嫁妆是爸给你的底气,怎么能不要。”
我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那件嫁妆,我准备了二十多年。从琳琳她妈还在世的时候,就开始准备了。
那是一床棉被。
一床手工弹的棉花被,被面是她妈妈最喜欢的素雅碎花布。
这床被子,就放在我卧室最顶上的那个大木箱里,每年夏天,我都会拿出来晒一晒,拍一拍,满是阳光和思念的味道。
我知道,在亲家眼里,这床旧棉被,或许连提都懒得提。
但在我心里,这是我能给女儿的,最重、最暖的东西。
一床旧棉被
离婚礼还有一周,按照习俗,双方家长要最后再碰个面,把嫁妆和彩礼的单子过一遍,算是正式的礼成。
地点约在了一家高档茶楼,是亲家母定的。
包厢里古色古香,红木的桌椅泛着温润的光。亲家母从她的爱马仕包里,拿出了一张烫金的礼单。
“林师傅,您过目。这是我们家给琳琳的一点心意。”
我接过来,上面一长串:市中心一百六十平大平层一套,宝马五系一辆,彩礼一百八十八万,还有各种金银首饰,名目繁多。
我看得眼晕,手心里全是汗。
“张姐,这……太贵重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亲家母笑着,话锋一转,“就是不知道,林师傅给琳琳准备了什么?我们也不是图东西,就是走个过场,图个吉利,让亲戚朋友们看着也喜庆。”
小伟在一旁,轻轻碰了碰他妈妈的胳膊,示意她别说了。
琳琳也紧张地看着我,桌子下的手,悄悄握住了我的手。女儿的手心,冰凉。
我深吸一口气,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拿出了我的“礼单”。
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我把红布打开,里面是一小块棉花,和我亲手做的一个小小的榫卯结构模型。
“张姐,王哥,”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没什么大钱,给不了琳琳金山银山。我给她准备的嫁妆,主要是一床棉被。”
我说出“棉被”两个字的时候,包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亲家母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亲家公端着茶杯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小伟的表情,是掩饰不住的尴尬和惊讶。
“棉……棉被?”亲家母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尖锐,“林师傅,您没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我点点头,认真地说,“是我和琳琳她妈亲手弹的棉花,亲手缝的被面。被子里,有我们做父母的一片心。”
“一片心……”亲家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轻蔑,“林师傅,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家嫁女儿还送棉被?还是旧的?这说出去,我们家的脸往哪儿搁?”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完全不顾及这是公共场合。
“我们家小伟,要娶的是媳妇,不是扶贫对象!我们给了那么多彩礼,您就回一床旧棉被?这传出去,人家不说我们张家欺负人,也会说您林师傅……太不把这门亲事当回事了!”
琳琳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妈!您怎么能这么说我爸!”她站了起来,眼圈都红了。
“我怎么说了?我说的是事实!”亲家母也站了起来,针锋相对,“琳琳,不是妈说你,你这心也太大了。你爸不容易,我们都知道。可再不容易,也不能这么糊弄事儿啊!这哪是嫁妆,这是打我们张家的脸!”
“够了!”亲家公低喝一声,总算开了口。
他放下茶杯,看着我,眼神复杂。“老林,我们知道你疼孩子。但这嫁妆,确实……有点太轻了。要不这样,你这边要是实在困难,我们也不让你为难。这嫁妆,就当我们张家自己出了,对外就说是你给的,你看怎么样?”
这话听着是解围,实际上,比他老婆的话还伤人。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我一辈子没求过人,靠着一双手养活自己,养大女儿。我的手艺,在行内是数一数二的,多少老板捧着钱请我去做家具,我都看人品。我林建国,什么时候需要别人来施舍了?
我的心,像被泡进了冰水里,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但我没有发火。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这床棉被,就是我给琳琳的嫁妆。你们要是觉得寒酸,那这门亲事,我看……”
“爸!”琳琳急忙拉住我。
小伟也慌了,“叔叔,您别生气,我妈她没有恶意,她就是说话直。这婚我们肯定要结的!”
他转头去劝他妈,“妈,您少说两句吧!叔叔给什么,都是一份心意,我们收着就是了!”
“心意?心意能当饭吃?”亲家母气得胸口起伏,“我不管,这婚事要想办得风光,嫁妆必须像样!一床破棉被,绝对不行!”
那一天,我们不欢而散。
回去的路上,琳琳一直沉默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知道,女儿委屈。
我把车停在路边,拍了拍她的手背。
“琳琳,信不信爸?”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爸给你的东西,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我看着远方,缓缓地说,“他们现在不懂,总有一天,会懂的。”
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床棉被,我必须送。
不仅要送,还要风风光光地送。
榫卯与人心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一个人在木工房里坐了很久。
空气里弥漫着柏木和花梨木混合的香气,这是我最熟悉、最安心的味道。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那些半成品的家具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的目光,落在一件刚刚做好的小板凳上。
那是我用榫卯结构拼接起来的,没有用一根钉子,一滴胶水。
木头与木头之间,通过凹凸的结合,紧紧地咬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坚固无比。
我教过琳琳。
在她很小的时候,我就抱着她,坐在我的工作台前,指着那些木头疙瘩告诉她。
“你看,这叫榫,这叫卯。一凸一凹,一阴一阳,看着是两块木头,合在一起,就是一家人。得尺寸分毫不差,才能牢固。多一分,进不去;少一分,会松垮。”
那时候,她似懂非懂地眨着大眼睛,“爸爸,做木头,比做人还难吗?”
我笑了,抚摸着她的小脑袋。
“傻孩子,做人和做木头,是一个道理。心要正,手要稳,不能偷懒,不能走捷径。你对木头用了心,木头就不会辜负你。你对人用了心,人……也一样。”
现在想来,人心,比木头复杂多了。
木头是死的,你付出多少,它就回报你多少。而人心是活的,你掏心掏肺,换来的,可能是一盆冷水。
我站起身,搬了梯子,从卧室的柜子顶上,吃力地把那个大木箱子抱了下来。
箱子是老樟木的,上面雕着简单的云纹,是我当年亲手给琳琳她妈打的。
打开箱盖,一股樟木和阳光混合的香气扑面而来。
最上面,就是那床用蓝色碎花布包裹着的棉被。
我轻轻地抚摸着被面,布料已经有些旧了,但很干净。上面的针脚,细密而均匀,那是秀英的手艺。
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时候,我们刚搬进这个院子,琳琳才刚会走路。
秀英总说,要给女儿攒一份厚厚的嫁妆。
她没什么文化,但心灵手巧。白天在街道工厂上班,晚上回来,就在灯下做针线活。
这床被子,是她怀着琳琳的时候开始准备的。
棉花是她托乡下亲戚,一点点攒起来的最好的新棉,雪白,蓬松。
她挺着大肚子,和我一起,在院子里用一张大竹席弹棉花。木制的弹弓在弦上敲打,发出“嘭嘭”的声响,棉絮像雪花一样飞舞。
她说:“建国,咱们得给女儿做一床最暖和的被子。以后她长大了,嫁人了,盖着这床被子,就像爸妈还在她身边一样。”
缝被面的时候,她一针一线,都充满了欢喜和期待。
她总是一边缝,一边跟我念叨。
“这块布头,是我结婚时剩下的,做个里子,图个吉利。”
“等以后我们有钱了,得给琳琳买个金镯子。”
“你说,我们琳琳以后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可千万不能被人欺负了去。”
……
被子做好的那天,她把被子铺在床上,整个人都扑了上去,在上面打滚,笑得像个孩子。
“建国,你快来闻闻,全是太阳的味道,咱们女儿的福气,肯定也像这被子一样,又厚又暖。”
可惜,她没能等到女儿出嫁的这一天。
琳琳上小学那年,她生了一场大病,没撑过去,走了。
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琳琳。
“建国,那床被子,你收好。等琳琳出嫁的时候,一定要……一定要给她带上。告诉她,是妈妈……给她的。”
我答应了她,我说,我一定会的。
这些年,我一个人把琳琳拉扯大,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我拼命地接活,白天做,晚上也做。人家做一套家具要一个月,我半个月就能交货,而且质量只高不低。
我不是为了钱,我是怕自己停下来。
一停下来,满脑子都是秀英,都是她临走前的不舍和牵挂。
我赚来的钱,除了供琳琳上学,剩下的,我都换成了一些“实在”的东西。
那时候,房价还没像现在这么疯狂。老城区的很多旧院子,几万块钱就能买下一个。
我的那些老主顾,看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手里有要出手的房子,都会先问我。
“老林,南街那个小院子,我急用钱,便宜给你了。”
“建国,我儿子要去外地发展了,西巷那套老房子,你要不要?”
我就这样,一套,一套,悄悄地攒了下来。
我没想过要靠这个发财,我只是觉得,房子是根。有了房子,琳琳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风雨,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有个退路。
我把那些房本,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缝进了那床棉被的夹层里。
每一张房本,都代表着我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代表着我对秀英的承诺,代表着一个父亲对女儿最笨拙、最深沉的爱。
我从来没告诉过琳琳。
我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有什么可骄傲的。我希望她能像个普通女孩一样,靠自己的努力去生活,去爱人。
钱财是身外之物,人品和骨气,才是一个人立身的根本。
我原本打算,等她结婚后,过几年,生活稳定了,再慢慢地把这些东西交给她。
可现在,亲家的态度,让我改变了主意。
他们看不起我这个老木匠,看不起我这一身的手艺,看不起这床充满了我和秀英心血的棉被。
他们只看得到钱,只看得到那些冰冷的数字和物质。
那好,我就用他们最看重的方式,给他们上一课。
让他们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厚重”,什么才是真正的“体面”。
我轻轻地合上箱盖,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秀英,你放心。
我们的女儿,谁也别想欺负了去。
爸给她的底气,不仅暖,而且,很重。
风雨前的平静
那次茶楼会面之后,家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亲家那边没再打电话来,小伟倒是来了两次。
他提着水果和补品,坐在我家的小马扎上,显得手足无措。
“叔叔,我妈那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您别跟她一般见识。”他给我削着苹果,手法很笨拙。
我看着他,这个年轻人,本质不坏,就是耳朵根子有点软,没什么主见。
“小伟,我没生气。”我接过苹果,咬了一口,“我只是觉得,你们家,和我家,想的东西不太一样。”
“叔叔,我懂您的意思。”他低下头,“我也觉得我妈做得不对。嫁妆是您的心意,我们做晚辈的,接着就是了,哪有挑三拣四的道理。您放心,我回去再好好跟我妈说说。”
我笑了笑,没再接话。
我知道,他说不动他妈。在他们那个家,向来是亲家母说了算。
琳琳的情绪,也一直不高。
她好几次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劝我,换个嫁妆,哪怕是把家里的积蓄拿出来,买辆车,也比送一床旧棉被,更能让亲家面上过得去。
可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她知道我的脾气,知道我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更知道,那床棉被,对我的意义。
她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屋子,给我做饭,晚上会陪我在木工房待一会儿,看我打磨一块木料。
“爸,您这手艺,真是越老越精。”她拿起一个我刚做好的小木梳,梳齿光滑,没有一丝毛刺。
“熟能生巧罢了。”我头也不抬,继续手里的活。
“小伟说,等我们结婚了,也想跟您学学木工活,他说您做的东西,有灵气。”
“他?”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她一眼,“他坐得住吗?做我们这行,得把心静下来,一坐就是一天,他那样的年轻人,怕是受不了这个苦。”
“他能的。”琳琳的语气很肯定,“他说,能做出这么好东西的人,心里一定很干净。”
我心里微微一动。
或许,这个叫小伟的年轻人,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肤浅。
婚礼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亲家那边,终于又来了电话,是亲家公打来的。
电话里,他的语气缓和了不少。
“老林啊,之前是我家那口子不对,你别往心里去。小伟和琳琳的婚事,还得照常办。嫁妆的事,就……就按你的意思来吧。”
我听得出他话里的勉强和无奈。
想必是小伟在家闹过了,他们做父母的,拗不过儿子。
“不过,老林,”他顿了顿,还是开了口,“婚礼那天,来的人多,亲戚朋友都在。你看,你那件嫁妆,能不能……就别在仪式上展示了?私下里给孩子就行。免得到时候,大家问起来,不好解释。”
我拿着电话,沉默了。
这是他们最后的底线和妥协。
他们可以接受这床棉被,但前提是,不能让外人知道,不能丢了他们张家的面子。
“王哥,”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这件嫁装,是我和我过世的爱人,留给琳琳唯一的念想。它必须堂堂正正地,从我手里,交到我女儿手里。”
“这……老林你这不是为难人吗?”
“我不是为难谁。”我说,“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林建国的女儿出嫁,收到的,是父母最真诚的祝福,不是一笔交易。如果你们觉得这祝福丢人,那这婚礼,不办也罢。”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知道,这番话,算是彻底把他们给得罪了。
但我不后悔。
人活一辈子,总得有点坚持。没了这点坚持,跟作坊里那些被随意丢弃的刨花,又有什么区别?
那天晚上,琳琳哭了。
她抱着我,哭得很伤心。
“爸,我们不嫁了,行不行?我不嫁了。我不想您受这个委屈。他们家太过分了。”
我拍着女儿的背,心里又酸又软。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婚期都定了,请帖都发出去了,怎么能不嫁?”
“可是他们……”
“没有可是。”我打断她,“爸这辈子,没怕过谁,也没丢过人。你放心,到了那天,爸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谁也别想给你委屈受。”
我看着女儿泪汪汪的眼睛,心里暗暗发誓。
这场风雨,躲是躲不过去了。
那就来吧。
我倒要看看,是我这老木头硬,还是他们那金镶玉的门面硬。
婚礼前一天,我特意请了假,没去木工房。
我把那床棉被,又拿出来晒了一个下午。
阳光很好,晒透了棉絮,也晒暖了我有些发凉的心。
我用一块崭新的大红绸布,把棉被仔仔细细地包裹起来,打上了一个漂亮的同心结。
我还找出了我最好的一身体面的衣服,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那是秀英还在的时候,给我做的,熨烫得平平整整,几十年了,一点没走形。
我对着镜子,理了理已经花白的头发。
镜子里的人,苍老,清瘦,但眼神,却像打磨了千百遍的红木,沉静,而有光。
建国啊建国,明天,就是你上战场的日子了。
你这一辈子,没求过富贵,没攀过高枝,活得就是一个坦荡。
明天,你也要让你的女儿,嫁得坦坦荡荡。
婚宴上的风波
婚礼当天,天朗气清。
我穿着那身深蓝色的中山装,亲手把琳琳送上了婚车。
女儿今天很美,穿着洁白的婚纱,像一朵盛开的百合。只是那笑容里,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我把那个用大红绸布包裹的“嫁妆”抱在怀里,坐在了婚车的副驾驶上。
一路上,我一句话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我知道,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婚礼的酒店,是本市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之一。
门口停满了豪车,大堂里人声鼎沸,衣香鬓影。
亲家公和亲家母站在门口迎宾,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那笑容在看到我怀里那个“土气”的红色包裹时,瞬间凝固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亲家,来了。”亲家公迎上来,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我怀里的东西。
“来了。”我点点头。
亲家母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她勉强扯出一个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转身去招待别的客人了。
婚礼仪式进行得很顺利。
小伟和琳琳交换戒指,许下誓言。看着女儿脸上幸福的泪水,我的心,也跟着颤动。
不管怎样,只要女儿是幸福的,我这个做父亲的,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仪式结束,婚宴开始。
司仪按照流程,走到了一个叫“敬奉改口茶,赠送传家宝”的环节。
小伟和琳琳跪在我们四位老人面前,敬茶,改口。
“爸,妈,请喝茶。”
我喝了小伟敬的茶,给了他一个厚厚的红包。
亲家夫妇也喝了琳琳敬的茶,亲家母拿出了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通体翠绿的玉镯。
“琳琳,这是妈给你的。希望你们俩,以后和和美美,就像这玉一样,温润圆满。”
台下响起一片赞叹和掌声。
“这镯子,一看就价值不菲啊!”
“张总家出手,就是大方!”
司仪也适时地吹捧道:“这只玉镯,不仅价值连城,更承载了张家对新人的美好祝福!真是可喜可贺!”
然后,司仪把话筒递向了我。
“下面,有请我们新娘的父亲,林建国先生,为女儿送上他的新婚礼物和祝福!”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也聚焦到了我身边,那个用大红绸布包裹着的东西上。
亲家母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她大概没想到,我真的会把这东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出来。
我能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像刀子一样。
我没有理会她。
我站起身,走到琳琳面前,亲手把那个红色的包裹,交到她的手里。
“琳琳,这是爸给你的嫁妆。”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这里面,有爸妈对你最深的祝福。希望你以后,能过得温暖、踏实。”
琳琳接过包裹,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谢谢爸。”
台下,开始响起了窃窃私语。
“那是什么啊?看着像一床被子。”
“不会吧?张家这么大的排场,亲家就送一床被子?”
“看着还挺旧的,这红布都包不住那股土气……”
这些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宴会厅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小伟的脸上,也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就在这时,亲家母突然站了起来。
她一把从琳琳手里夺过那个包裹,高高地举了起来,像是要向所有人展示一件稀世丑闻。
“各位来宾,各位亲朋好友!”她的声音尖利,充满了怒火和委屈,“大家来看看!这就是我儿媳妇的嫁妆!一床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旧棉被!”
全场哗然。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琳琳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
“妈!您干什么!”小伟也急了,想去抢他妈妈手里的包裹。
“我干什么?我就是要让大家评评理!”亲家母甩开儿子的手,情绪激动地指着我,“我们张家,真心实意地娶媳妇,彩礼、房子、车子,样样不少!可我们换来了什么?就换来了这么一床破棉被!林师傅,我再问您一遍,您这是嫁女儿,还是打我们张家的脸?”
她的声音在宴会厅里回荡,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我的脸上,也扇在了我女儿的脸上。
我看到琳琳的身体在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那一刻,我心里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生气过。
他们可以看不起我,但他们不能,绝对不能,这样羞辱我的女儿!
我一步一步地走上台,从亲家母的手里,平静地,但却不容置疑地,拿回了那个包裹。
我没有看她,而是转向了所有宾客。
我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看热闹的脸。
然后,我拿起了司仪的话筒。
“没错。”
我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了整个大厅。
“这就是我给我女儿的嫁……一床旧棉被。”
棉被里的乾坤
我的话音刚落,台下又是一阵骚动。
亲家母冷笑一声,抱着胳膊,摆出了一副看我如何收场的姿态。
我没有理会那些嘈杂的声音,只是低头,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包裹。
我解开了那个红色的同心结,将大红的绸布,一层一层地揭开。
露出来的,是那床熟悉的,蓝底白花的棉被。
被面因为年深日久,颜色已经有些微微发黄,但依旧干净整洁。
“这床被子,是很旧。”我的声音,透过话筒,带着一丝岁月的沧桑,“旧到,比我女儿的年纪还要大。”
“这是她妈妈,在怀着她的时候,亲手缝制的。里面的每一两棉花,都是我们夫妻俩,在院子里,用弹弓一下一下弹出来的。”
“她妈妈说,要给女儿做一床最暖和的被子。这样,就算以后爸妈不在身边,她盖着这被子,也能感觉到家的温暖。”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眶也湿了。
台下,渐渐安静了下来。
一些年长的宾客,脸上露出了动容的神色。
琳琳已经泣不成声,小伟在一旁,紧紧地抱着她的肩膀。
亲家母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依旧嘴硬地小声嘀咕:“说这些有什么用,穷就是穷,还找这么多借口……”
我听到了,但我没有理她。
我将棉被轻轻地展开,对着台下的宾客。
“大家可能觉得,一床棉被,不值什么钱。它确实不值钱。”
“但是,在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它是无价的。”
“因为它里面,装着一个母亲对女儿所有的爱和期盼,也装着我这个父亲,这二十多年来,所有的心血和牵挂。”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目光直视着脸色铁青的亲家母。
“亲家母,你刚才说,这嫁妆太薄,太寒酸。你觉得,它很轻,对吗?”
亲家母没有说话,只是冷哼了一声。
“那好。”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外人看不懂的深意,“今天,我就让你看看,我这床棉被,到底有多‘重’。”
我把棉被的一角,递给了站在一旁的琳琳。
“琳琳,来,帮爸拿着。”
然后,我对着话筒说:“请大家仔细看。”
我伸出手,在棉被的夹层里,轻轻地摸索着。
很快,我摸到了一块硬硬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我从被套的预留开口处,缓缓地,抽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红色的,硬壳的本子。
本子上面,烫着几个金色的大字: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动产权证书。
我把它高高举起,展示给所有人看。
“这是第一样。”
台下,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亲家母的嘴巴,微微张开,脸上的嘲讽,凝固成了震惊。
我没有停下。
我的手,再次伸进了棉被里。
很快,第二个红本子,被我抽了出来。
“这是第二样。”
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我像一个变戏法的魔术师,不断地从那床看似普通的旧棉被里,掏出红色的房产证。
每一个本子,都被我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整个宴会厅,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琳琳用手捂住了嘴,泪水汹涌而出,那泪水里,不再是委屈,而是无法言说的震撼和感动。
小伟也呆住了,他看着桌上那一摞越来越高的红本子,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羞愧。
亲家公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扶着桌子,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而亲家母,她的脸色,已经从铁青,变成了煞白,再从煞白,变成了涨红。她脸上的表情,精彩得无法形容。
那是震惊,是羞愧,是悔恨,是贪婪,是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的扭曲。
我一共掏出了八个房产证。
有老城区的独门小院,有学区附近的老公房,有临街的商铺……
这些,都是我这二十多年来,一锤子一凿子,用血汗换来的。
我把最后一个本子放好,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后,我拿起话筒,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最后,落在了已经呆若木鸡的亲家母脸上。
“亲家母,现在,你还觉得,我给我女儿的这份嫁妆,轻吗?”
无价的嫁妆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掷地有声。
亲家母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桌上那厚厚一摞代表着巨额财富的红本子,又看看我手里那床朴素的旧棉被,眼神里充满了混乱和不堪。
台下的宾客,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议论声。
“我的天哪!八本房产证!这得值多少钱啊!”
“这林师傅,真人不露相啊!这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这哪是嫁妆啊,这是把半条街都陪送过来了吧!”
“刚才还说人家寒酸,现在脸都被打肿了。这张家,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些议论声,像无数根无形的针,扎在亲家母的身上。
她的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亲家公快步走上台,他一把拉住自己的老婆,脸上堆满了尴尬而又讨好的笑容。
“老林,亲家!你看这事闹的,都是误会,误会!是我家老婆子有眼不识泰山,不会说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一边说,一边给我鞠躬作揖。
“亲家快请起,快请起!”
他那副前倨后恭的模样,让我心里感到一阵悲哀。
我没有理他,而是走到琳琳面前,将那床棉被,重新叠好,郑重地放回她的怀里。
“琳琳,这些房子,是爸给你傍身的。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有个去处,不会没地方住。”
“但是,你记住,”我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这床被子本身。”
“它代表着,妈对你的爱。它提醒你,无论你将来是富贵还是贫穷,都不要忘了,你是谁,你的根在哪里。”
“一个家,不是用多少钱,多少房子堆起来的。一个家,是靠两个人,用心,用情,像榫卯一样,严丝合缝地构建起来的。它需要理解,需要包容,需要同甘共苦的扶持。”
“钱,会花完。房子,也可能会没有。但爸妈给你的这份爱,和你自己经营起来的这份情,才是你一辈子最宝贵的财富。”
我的话,让整个大厅再次安静了下来。
很多人,都红了眼眶。
小伟走过来,他没有去看那些房产证,而是深深地,向我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爸,我错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愧疚,“我之前,还觉得我妈说得有道理,觉得您……对不起,爸,是我太肤浅了,我没能理解您的用心。我向您保证,我以后,一定会对琳琳好,一辈子对她好。我们会像您说的那样,用心经营我们的小家。”
我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孩子,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然后,我转向了亲家夫妇。
我拿起桌上的一个房产证,递到亲家公面前。
“王哥,张姐。”我的语气,平静而郑重,“这些东西,今天我拿出来,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打谁的脸。”
“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一个道理。”
“我,林建国,是一个木匠。我这辈子,打交道的,都是实实在在的木料。我懂得,一块木头,是空心还是实心,是好料还是废料,不能只看表皮的光鲜。”
“看人,也是一个道理。”
“我女儿琳琳,她善良,懂事,孝顺。她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她嫁到你们家,是你们张家的福气。”
“我希望你们,以后能真心待她,不是因为这些房子,而是因为她这个人。”
“这床棉被,是暖的。我希望你们张家的心,也是暖的。”
说完,我把那摞房产证,全部推到了琳 ઉ面前。
“这些,从今天起,就是你的了。怎么处置,你自己决定。”
亲家公看着那些房产证,手都有些发抖,他想去接,又不敢。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婆,亲家母的头,已经快要垂到胸口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场婚宴的后半段,是在一种极为奇特的气氛中结束的。
再也没有人敢小看我这个穿着中山装的老头子。
那些之前对我指指点点的人,现在都端着酒杯,排着队地过来敬酒,嘴里说着各种恭维的话。
亲家母更是全程陪着笑脸,给我夹菜,倒茶,殷勤得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知道,他们敬的,不是我林建国,而是那些红色的本子。
但没关系了。
因为我知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婿,他们懂了。
这就够了。
木香依旧
婚礼过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轨道,但有些东西,却在悄然间发生了改变。
亲家母像是变了个人。
她隔三差五地就往我们这边跑,不再是开着她那辆招摇的奔驰,而是让司机把车停在巷子口,自己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和水果走进来。
她会抢着帮我打扫院子,甚至还想学着给我做饭,结果差点把我的小厨房给点了。
她对琳琳,更是好得有些过头。嘘寒问暖,比对亲儿子还上心。
我知道,她是在弥补,也是在讨好。
人性如此,我并不觉得奇怪,也懒得去点破。只要她对琳琳是真心的,我也就随她去了。
真正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小伟的改变。
这个年轻人,像是被那天的婚宴,当头棒喝,一下子打醒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张口闭口都是项目、融资、互联网思维。
他开始每个周末,都陪着琳琳回我这里来。
来了之后,也不闲聊,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我的木工房里,看我干活。
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会问我很多关于木工的问题。
“爸,这个叫什么?”
“燕尾榫。用于连接直角转角的两块木板,牢固,美观。”
“爸,为什么这块木料要在这里凿一个眼,而不是那里?”
“这叫留伸缩缝。木头是活的,有生命,会随着温度湿度的变化而呼吸。留了缝,它才有舒展的空间,家具才能用得长久。”
我从一开始的敷衍,到后来的认真解答。
我发现,这个年轻人,是真的想学,想懂。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浮躁,多了一份沉静和专注。
有一天,他看着我用一把老旧的刨子,将一块粗糙的木板,刨得光滑如镜,刨花像薄纱一样飞起。
他由衷地感叹:“爸,我以前总觉得,我妈他们做生意,一年赚几百万,很了不起。现在我才发现,跟您这手艺比起来,那都不算什么。”
“赚钱,是本事。但能把一件东西,做到极致,用一辈子去打磨,这是一种境界。”他说,“我以前,太看重结果了,总想着怎么走捷径,怎么快速成功。现在我才明白,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就像您做的这件家具,它之所以有灵气,是因为您在上面,倾注了时间,倾注了心血。”
听到这番话,我心里,是真正地高兴。
我把手里的一块小料递给他。
“想不想试试?”
他眼睛一亮,接了过去,学着我的样子,笨拙地开始打磨。
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他年轻而认真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的木工房里,第一次,有了刨花之外的传承的味道。
至于那些房产证,琳琳一个都没要。
她和小伟商量后,把所有的本子,都还给了我。
“爸,您说得对。家,是靠我们自己经营的。小伟现在工资很高,我也有工作,我们养得活自己。这些房子,是您和妈妈一辈子的心血,您自己留着养老。”琳琳抱着我的胳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就像小时候一样。
“等您老了,走不动了,我们就搬回来,住在这院子里,陪着您。”
我眼眶一热,点了点头。
“好。”
我没再坚持。
我知道,我的女儿,是真的长大了。她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主心骨,也有了不被物质所累的底气。
这比给她十套房子,都让我安心。
我把那些房产证,又一张一张地,放回了那个老樟木箱子。
但那床棉被,我没有收回来。
它被琳琳和小伟,带回了他们的新家,铺在了婚床上。
琳琳说,每天晚上躺在上面,都像是睡在云朵里,特别踏实,特别暖和。
她说,她好像能闻到,阳光的味道,和妈妈的味道。
又是一个寻常的午后。
我一个人在木工房里,打磨着一张新的八仙桌。
刨子在木头上滑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均匀而富有节奏。
空气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让人心安的柏木香。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枝叶繁茂,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在地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一切,都和几十年前一样,安静,祥和。
我仿佛又看到了秀英,坐在院子里的那张竹椅上,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笑着看我。
她的笑容,和这午后的阳光一样,温暖,明亮。
我知道,她看到了。
我们的女儿,很幸福。
这就够了。
我低下头,继续着手里的活计。
木香依旧,岁月,静好。
来源:园中艳丽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