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亲手将那些年为他画下的每一幅画像,一叠叠投入火盆,看着火舌吞噬那熟悉的眉眼。
声明: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重生后,我终于看清了那些年我执着的不过是镜花水月。
这一次,我再不愿嫁给萧景成。
为了避开皇后指婚,我装病卧床,没有随阿姐一同入宫。
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场病,竟让我逃过了命运的安排。
我亲手将那些年为他画下的每一幅画像,一叠叠投入火盆,看着火舌吞噬那熟悉的眉眼。
上一世,我嫁他为王妃,陪他走过最艰难的十年。
可在我病逝的那一天,他登基为帝的日子才真正到来。
他追封我为贤淑文皇后,下令修建宏大的皇陵,世人皆称他深情不渝。
可只有我知道,那十年里,他从未真正将我放在心上。

1
我醒来时,天还蒙蒙亮,晨光透过窗纸洒进来,映在阿姐的脸上。她坐在我床边,轻声问我,是否愿意随她入宫。
「入宫啊……」
我喃喃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窗外的柳枝上,思绪却飘得很远。记忆像被风吹散的纸页,一页页翻过,最终停在了那座冷清的王府。
我仿佛又看见自己站在海棠树下,手中握着棋子,一遍遍摆弄,只为打发那漫长而寂寞的时光。
阿姐又问了一遍,语气里多了几分催促。
我收回目光,对她笑了笑,声音柔弱却坚定:「不了,我身子还未养好,就不去添乱了。」
「真不去?」
阿姐眉头微蹙,「你不是一直想见誉王殿下吗?今日可是难得的机会。」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微微收紧,又松开。
「誉王殿下那样的人,即便进了宫,我也只能远远地望上一眼,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姐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再劝。
她站起身,临走前回头看我:「素衣,你好好养病,你瞧瞧你,自打病了以后,整个人都老了许多,再不像是从前那个活泼的你了。」
是吗?
我苦笑,十年操劳,病重而亡,怎会不老?
我强打精神,对她笑了笑:「等我病好了,你又要嫌我闹腾了。」
「闹腾也好,总比你现在这副样子强。」
她笑着走了,脚步轻快,一如从前。
屋子里重新归于寂静。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柜子前,从最底层翻出几幅画像。那是我曾经一笔一画,倾注了无数心思画下的。
我望着画像上那张熟悉又遥远的脸,眼底泛起一丝苦涩。
萧景成,誉王,未来的帝王。
他受先帝猜忌,日子艰难,我在他身边十年,为他洗衣做饭,为府中节省每一分银钱,一双手变得粗糙不堪。
可他从未正眼看过我。
他心中只有权谋,只有皇位。
我曾幻想,等他登基那天,我便是他的皇后。可我却死在了他登基的前夜。
如今重活一世,我已不愿再走那条路。
我将画像扔进火盆,看它们在火焰中蜷曲、燃烧、化为灰烬。
阿姐走后不久,宫中便燃起了烟花,我站在门前,远远地望着那片绚烂。
夜风微凉,明芝替我披了件斗篷,轻声劝道:「姑娘,回屋歇着吧,你身子还没好,经不起这样的风。」
我点点头,随她回了房。
明芝扶我坐下,忽然看见火盆里还未燃尽的纸灰,急道:「哎呀!这不是姑娘的字画吗?怎么烧起来了?」
她伸手就要去捞,我却拉住了她。
「是我烧的,别救了。」
「什么?」
明芝眼圈泛红:「为何要烧?这里面好几幅,都是姑娘花了好多心思画的,怎么舍得?」
七年前,我被恶人欺负,是萧景成出手救了我。
从那时起,我便对他动了心,偷偷画下他许多模样。
我想,若有朝一日能站在他面前,便将这些画都送给他。
可后来我嫁入王府,他却从未记得我。
那场救命之恩,在他眼里,不过是随手之举。
我所有的爱慕与付出,终究只是我一个人的执念。
「不会有那一日了。」
我低声说,眼神平静,却透着决绝。
我与萧景成,此生不会再有交集。
宫中再次燃起烟花,夜空如昼。
皇后应该已经为萧景成指婚了吧?
这一次我不在,不知又会是谁家的小姐,被赐予那枚象征未来的玉佩?
2
宫宴。
萧景成半生殚精竭虑,步步为营,终于登上了万人之上、无人可及的至高之位。
可当皇袍加身,他却并未感受到想象中的快意。
他缓缓踏上金阶,身侧空无一人。
群臣跪拜,山呼万岁,他却只觉满殿寂寥。
他望向王府方向,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若她还在,或许,会陪他走完这段路。
她活着时,他从未觉得她有多重要。
她不过是皇后为羞辱他,随意指给他的一个低阶官员之女。
他不怨她,也不爱她。
在潜邸十年,他一心谋划夺嫡大计,几乎不曾留意她的存在。
只依稀记得,她总是安静地替他打理一切,从不索取,也从不抱怨。
直到他终于登顶,想问她一句“你想要什么”时,她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
轻如羽毛,仿佛从未存在过。
登基后,他追封她为皇后,为她修建宏丽皇陵。
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也许,只是想弥补那十年的忽略。
可多年过去,她的身影却在他记忆中愈发清晰。
他欠她的,实在太多。
「王爷,宫宴凶险,不如推辞了吧!」
门客们忧心忡忡,劝他莫要入宫。
这一世,他当然知道,宫中早已布满陷阱。
可他沉默片刻,却摇了摇头:「不,我必须去。」
因为,她也会去。
今夜,是她被指婚给他的那一晚。
上一世,他视之为羞辱。
这一世,他却愿亲手接住这份“赐婚”。
他曾欠她十年,这一世,他想还她一生。
马车缓缓驶入宫门,他步入宴席,刚一落座,便听太子近臣阴阳怪气地开口:
「誉王殿下今日来得真早,想必是心系圣恩,皇上知道,定然欣慰。」
言下之意,不过讽刺他趋炎附势。
萧景成却不恼,只是淡淡一笑,目光扫过那人身旁:「孟大人今日面色红润,怕是在那外室家中饮了酒才来吧?」
孟启脸色骤变。
他私养外室之事,极少人知,更无人敢提。
那女子身份敏感,是罪臣之女,他向来遮掩得极严。
可萧景成怎会知道?
他慌忙低头,端起酒杯掩饰心虚:「王爷怕是记错了,微臣何曾有外室?」
萧景成不再理会,只是端起酒杯,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
有些账,不急于一时。
他抬眸,望向臣子家眷席位的最后几排。
若没记错,姜素衣该坐在那里。
可他望了许久,却始终不见她的身影。
也许是时辰尚早,还未入场。
他不急,耐心等待。
烟花绽放,帝后驾临,他起身行礼。
皇帝对他一向冷淡,只微微颔首,不发一言。
皇后却笑盈盈地开口,语气温和,字字句句却暗藏锋芒。
萧景成神色自若,应对得体。
皇后挑不出错,只得沉着脸坐下。
他也落座,目光再次飘向后方。
姜素衣仍未出现。
是不是隔得太远,看不清?
他放下酒杯,敛了心神,告诉自己不急。
赐婚时,他总能见她一面。
这时,太子忽然开口:「我记得七年前,王兄曾在宫中荷花池救过一名落水的姑娘,是光禄少卿姜大人的女儿吧?」
萧景成心头一震。
当年,姜素衣曾问过他是否记得那件事。
那时他正心事重重,未曾听清,只淡淡回了一句“不记得”,便匆匆离去。
如今回想,她那时的眼神,藏着多少失落。
「好像是。」皇后闻言,也露出几分兴趣,「姜大人的女儿可来了?叫她上前,让我瞧瞧。」
内侍领命而去,萧景成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他竟有些紧张。
他想,等赐婚之后,一定要好好听她说话,听她讲完每一句话。
他静静等待。
直到内侍领来一名身穿黄衣的女子。
「臣女姜素心,拜见皇后娘娘。」
姜素心?
不对。
他怔住,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疑惑不解。
皇后却笑着问:「你便是当年景成救起的姑娘?」
女子连忙摇头:「不是的,殿下救的是我妹妹,今日她身子不适,未能入宫。」
病了?
他心头一沉。
她竟病了?
那今日的赐婚……会不会就此作罢?
他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皇后并不在意,只笑道:「景成与你们姜家,缘分不浅。对了,你会弹琴吗?誉王善吹箫,不如……」
「母后!」
萧景成猛地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脸色苍白,声音虚弱:「儿臣忽觉不适,咳咳……可否先行退席?」
皇后话语被打断,只能作罢,强装关切:「景成你怎么了?快传御医!」
「不必,儿臣只是前日受了些伤,歇息便可。」
他在侍从搀扶下,缓缓离开宴席。
马车驶出宫门,他靠在车壁上,神情晦暗。
她怎么会病了?
他必须尽快见她一面。
但贸然登门,恐惹人猜疑。
得想个法子才行。
她因当年救命之恩,一直倾心于他。
这一点,他始终记得。
这一世,他不会再错过她。
3
阿姐回到家中,已是夜深人静。
她坐在妆台前卸下钗环,神色仍带着几分惊惶。
“素衣,今天可真是吓死我了!我本来在后面安安稳稳地吃着猪蹄,谁料突然被皇后娘娘召了过去,还当着誉王的面问我会不会弹琴!”
我微微一怔,轻声问道:“那你怎么回答的?”
阿姐叹了口气,摇头道:“还没来得及答话,誉王就突然身子不适,匆匆离席回府去了。”
我愣了一下,皱眉道:“走了?可我怎么没听见宫中传消息说他病了?”
“不是死了,是走了!”阿姐翻了个白眼,“你今日怎么这般迟钝?”
我点点头,轻声道:“哦。”
我心想,这一世他怎会走得这般突然。
“那皇后有没有提赐婚的事?”
“没有,你为何突然问这个?”
我摇头,不再言语。
看来,这一世的局势已与上一世大不相同。
世事如棋,落子之后,局势自然会变。
只愿,我这一子,落得其所。
阿姐收拾妥当,正要上床歇息,忽然瞥见角落里的火盆。
“这是什么?”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火盆早已熄灭,只剩几张残破的纸片,焦黑地贴在盆边。
“哦,那是……”
我顿了顿,却一时想不起那是什么。
残片上隐约有画痕,可我却记不起画的是什么,也想不起为何要烧毁。
片刻后,我低声答道:“一些不重要的东西。”
既然烧了,想必是不愿再留的,我又何必苦苦回想。
4
我的身体其实早已痊愈,只是既然放出了不适的风声,便只能顺势“养”上几日。
三日后,家中来了客人,我这才不得不前往前厅应酬。
到了前厅才发现,来人竟是顾昭。
我与他年少时也算熟识。那时我们在书院读书,我见他孤身一人,又不善言辞,曾有意无意地关照过他。
后来我才听说,他是书院里人人避之不及的“丧门星”——生来克母,五岁那年更是将亲兄推进池塘,活活淹死。
我害怕他,从此便刻意疏远。
直到多年后才得知真相——他并没有推哥哥,是他自己落水,哥哥为救他才不幸溺亡。
那时我早已嫁作他人妇,而他也已离开京城,再无机会向他说一声抱歉。
眼前的少年郎身形修长,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仍透着几分疏离与冷意。
见我与阿姐进来,他客气地起身行礼。
目光落在我身上时,他微微一怔,随即迅速移开视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父亲捋着胡须,笑呵呵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阿昭,你父亲若知道你如今这般有出息,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顾昭低头浅笑,声音清润:“多谢伯父厚爱。”
“是你自己争气。快去后院看看你伯母吧,她说要送你一坛好酒。”
“那侄儿这就去了。”
他应了一声,转身离开前厅,往母亲所在的后院走去。
阿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好奇地问父亲:“爹,他真的聋了一只耳朵吗?我看他刚才听得挺清楚的呀。”
我一愣:“他聋了一只耳朵?”
“是啊,我在宫宴上听人说的。”阿姐道,“说是几年前,他在寒冬落水,之后一只耳朵就听不见了。”
我从未听说过此事,一时语塞,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五岁那次落水后,便对水极为畏惧,从不敢靠近水边,这几年怎会又落水了?
片刻后,我起身离开前厅,准备回房。
刚走出门,便遇见从母亲房中出来的顾昭。
狭路相逢,他脚步一顿,默默侧身让开,依旧一句话也不说。
我仍记得当年那件事。那时我误以为他真的害死了亲兄,吓得不敢再与他说话。
他不明白我为何突然疏远,鼓起勇气追问我,我却惊恐地让他走开。
那天他失魂落魄地冒雨离开,从此再未主动与人亲近。
再见面时,也都如今天这般,沉默退让。
我望着他,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对不起啊,顾昭,是我年少无知,伤你太深。
我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走上前去。
“顾昭,你这就回去了吗?”
他微微一怔,抬起眼,睫毛轻颤,随即又低垂下去。
“嗯。”
再无别话。
“我听说你已经调任京城了,能从岭南回来,想必不易。”
他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攥紧,良久才抬眸看我一眼,声音微哑:“素衣姑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双眼睛里藏着脆弱,仿佛早已做好被再次伤害的准备。
我这才意识到,当年我的疏远对他而言有多沉重。
我其实,能感同身受。
我心中一痛,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泛起的雾气,轻声道:“顾昭,当年是我错了,对不住你。我知道,你哥哥不是你推下去的,他是为了救你才溺水的。”
他整个人猛然一震,仿佛被雷击中。
他怔怔地望着我,眼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似乎在确认我是否真心。
许久,他慌乱地避开我的目光,强作镇定:“过去的事,何必再提。我早已不记得了。”
他的情绪波动尽数落入我眼中。
是啊,我疏远了他这么多年,叫他如何相信我此刻的温柔?
我没有再逼他,只是笑了笑:“七日后是我的生辰,我会在家中办一场诗会,你来吗?”
他指节微微动了动,沉默良久,才低声答道:“我与素衣姑娘并不相熟,何必邀我。署衙尚有公务在身,恕不能前来。”
说完,他垂下眼帘,快步离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我会给你下帖的。”
5
「素衣,今日穿这套如何?你穿这个颜色最好看,像蜜桃似的。」
阿姐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嫩粉色的衣裙,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望着那抹明亮的粉色,心里有些迟疑,「这颜色太娇艳了,我这年纪穿不太合适。」
「什么叫你这年纪!」阿姐瞪我一眼,戳了戳我的肩膀,「喂喂喂,你才十六岁,装什么长辈!」
我怔了怔,是啊,我现在才十六岁,不是那个被困在王府里、整日素衣白发、郁郁寡欢的王妃了。
这样的年纪,正该明媚鲜妍。
我嘴角微扬,接过那件衣裳,「好,我穿。」
去花园的路上,我仍有些忐忑。刚回到十六岁的身体,还不太习惯这般花枝招展的模样,怕别人见了会笑话我。
可当我见到旧日的几位好友,她们个个衣着鲜艳,或粉或绿,如春花绽放,我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寿星来了!」
几个姐妹围上来,一边笑着一边闹着,把我拉到中央。
我笑着回骂几句,眼角余光却四处扫视——顾昭不在。
心中一沉,我想,他大概不会来了。
轻轻叹了口气,却不想被阿姐听见,她笑骂道:「哟,玩不起是不是?罚你作一幅画!」
我无奈,只得起身铺纸研墨。
我自小喜欢作画,虽称不上名家,却也有几分心得。从前在王府时,因生活拮据,还曾卖过几幅画贴补家用。
今日便以这几个活泼的姑娘为题,画一幅《百蝶争春图》。
画到一半,忽听得一声惊呼:「呀,顾昭来了!」
我猛然回头,只见廊檐下,顾昭一袭素衣,清冷如风,如月光洒落人间。
他终于来了。
我们目光交汇,他微微点头,声音清浅:「姜小姐,生辰吉乐。」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书童捧着一个锦盒快步上前,笑盈盈道:「这是我家公子的一点心意,请小姐收下。」
我心头一松,为他的到来感到欣喜,仿佛他终于原谅了我。
打开锦盒一看,是一套上等的紫毫笔,贵重而实用。
「有心了。」我抿嘴一笑,抽出一支笔,走到他面前,「既然你带了笔来,那剩下的半幅画,便由你来完成吧。」
他愣了一下,「这恐怕不太合适。」
「有何不妥?今日不就是来玩的吗?」我拉住他的衣袖,将他带到桌边,把笔塞进他手中。
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接下了笔,沉默地补完了剩下的画。
最后一笔落下,他轻轻摇头,「画得不好,毁了你的画。」
「哪里不好?我觉得两种风格糅合在一起,反而别有韵味。」
我举起画作展示给众人看,又低声对他说:「你今天能来,我很高兴,谢谢你。」
他耳尖微微泛红,眼底的阴郁如雾散开,仿佛有光透了进来。
「生辰吉乐。」他再次开口,这一次,眼底带了笑意。
诗会开始后,顾昭依旧沉默寡言。因他左耳听力受损,许多话听不清楚,便更不愿开口。
他本是才貌双全的公子,若无此疾,定是人人仰慕的佳婿人选,如今却总让人惋惜。
我正感慨间,他的小厮从旁经过,我便拦住他随口问道:「你跟着你家公子多久了?」
小厮想了想,「哟,快十年了吧。」
「那你知道,你家公子当年为何会落水吗?」
小厮挠了挠头,「这我就不清楚了,那是七年前的事了。那天正好是冬至,我请假回乡祭祖,没在公子身边,回来后才知道出了事。」
七年前……冬至……
那不正是我落水的日子吗?
我的心怦怦直跳,像是敲鼓,忙追问道:「他是在哪里落水的?」
小厮回忆道:「好像是未名湖吧。」
果然是未名湖。
原来那日未名湖边,不止我一个人落水。
可为何我从未见过他?我努力回想,却毫无印象。
那天未名湖畔正有驯兽表演,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几人同时落水也不奇怪。
我抬眼望向不远处的顾昭,没有再问下去。
就在这时,月门旁的桃花树后,似有人影一闪而过。
我正要细看,只见到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擦着汗。
「刚才这里有人来过吗?」
「是……是的。」丫鬟神色慌张,「是誉王殿下刚刚来过!」
6
萧景成称病离席,太子果然不肯放过,当夜便带着御医亲临王府探病。
他早有准备,服下了一味能扰乱脉象的药,御医把脉半天,只得出“气血不畅,需静养”的结论,太子只得悻悻而归。
处理完这场风波,萧景成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他心想,是时候与姜素衣见上一面了。
世事难料,错过了宫宴,不知又会生出多少变数。她正值议亲之年,若再迟疑,恐怕就轮不到他来提亲了。
他思索片刻,想起几日后便是她的生辰。
当年在潜邸,他曾让她借寿宴之名,邀来朝中大臣的家眷,为他拉拢人心。那时局势未明,她为他做了许多隐忍之事。
这一次,他只想为她办一场纯粹的寿宴,让她开开心心。
他沉吟片刻,命人取来一套珍藏的紫毫笔。
她自幼聪慧,尤擅书画,那一手丹青之技,更是出神入化。正因如此,前世他登基后,才追封她为“贤淑文皇后”,“文”字便是因她的才情而赐。
他手捧锦盒,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记忆中,她去世后,宫人整理她的遗物时,从嫁妆箱底翻出一叠画作,那些画……
萧景成忽然顿住,眉头微蹙。
那些画,到底画的是什么?他竟一时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后来,他将它们收在寝殿,时常翻看,每看一次,心便隐隐作痛一次。
他努力回想,却始终不得其果,便不再执着。总之,她的画,是极好的。
如今他送她这套紫毫笔,她定会欢喜。
他仿佛已经看到她接过锦盒时那羞涩而喜悦的笑容,心中一阵柔软,只盼着她的生辰快些到来。
几日后,萧景成以彻查宫宴酒菜来源为由,前往姜府。
一路上他心绪难平,恨不得插翅飞到她身边。
姜大人一见他亲至,惊惶失措,以为是自己采办的酒菜出了差错,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紧张什么,本王只是顺路,问你几句罢了。」
萧景成站起身,目光不经意扫向后院,「你家后院为何如此喧闹?」
「今日是小女生辰,几位小公子小娘子正在办诗会。」
「既是生辰,不如本王也去瞧瞧。」
姜府不大,穿过月门,便是后院。
萧景成缓步走到月门处,一抬眼,便望见了姜素衣。
她年方十六,肤若凝脂,身着一袭粉衣,面若桃花,仿若春日里的一缕清风,灵动出尘。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打扮。
前世王府艰难,她为了低调行事,衣着素雅,头饰也仅是一两支银钗,不敢张扬。
如今这般装扮,竟让他一时恍惚,原来她不仅聪慧,还如此美貌。
他早已在心中演练过见面时的说辞:本王今日来查事,恰听姜大人说今日是你生辰,便来凑个热闹。
听说你擅画,这紫毫笔是我特意寻来的,留着也是浪费,便赠予你吧。
他正要迈步而入,却见她笑盈盈地奔向一名少年,语气轻快:「既然你带了笔来,那剩下的半幅画,便由你来完成吧!」
她手中挥舞的,正是那少年赠她的紫毫笔。
萧景成刚踏出的脚又收了回来。
怎会如此巧合?有人竟与他不谋而合,送了同样的礼物。那他手中的笔,便不好再送出去了。
他站在月门后,目光微沉。
姜素衣已拉着那少年走向桌案,命他作画,两人言笑晏晏,举止亲昵。
他心中微微不悦。
他不怀疑她对他的心意,她心中只有他一人,这点他始终笃信。
只是她如今十六岁了,怎还不懂男女有别?如此举动,不怕惹人非议?
他轻叹一声,罢了,今日是她生辰,一时高兴,举止放肆些,也情有可原。日后嫁入王府,便再难有这般自由了。
只是那少年已送了紫毫笔,他若再送,便显得刻意。手中又无其他贺礼,贸然现身,反倒尴尬。
思忖片刻,他决定先行离开。
临走前,他在月门处多看了她几眼,才转身离去。
归途中,他经过未明湖,忽然想起一事。
七年前,她曾在此处落水,是他将她救起。那日他跳水救人,不过是为了在微服私访的皇帝面前演一场“仁君”戏码,连她的脸都未看清。
可对姜素衣而言,这里想必意义非凡。
不如就在此地,为她办一场生辰宴吧。
他心中已有主意,闭上眼,想象着她惊喜羞涩的模样。
故地重逢,定是一桩美事。
7
丫鬟说誉王来过府上,着实吓了我一回,心头一紧,生怕父亲因此惹上什么麻烦。可听父亲解释,说他是来查宫宴酒菜的,我这才松了口气。
宫宴那日,他突发恶疾,查一查酒菜,倒也在情理之中。
我便又折回宴席,继续与宾客们谈笑饮宴。
顾昭整日都安静地坐在角落,不言不语。散席后,我亲自送他到府门口。
“阿昭,我们两家本是故交,日后该多走动才是。你若得闲,便常来我家坐坐。”
我比他多活了一世,潜意识里,便以长辈的语气唤他“阿昭”。
谁知这一声“阿昭”,竟让他耳根泛红。
他轻咳一声,掩饰着脸上的异样,淡淡应道:“嗯。”
说罢便带着小厮转身离去,脚步却越走越快,仿佛有些迫不及待。
那小厮凑近他耳边,笑嘻嘻地嘀咕几句,顾昭脸色一沉,一把拧住他的腰,拧得他哇哇大叫。
松手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微扬,转过身去,挺直了背脊,步伐轻快地走了,束在脑后的马尾随风晃动。
我站在门口,笑了笑,转身回房。
次日清晨,明芝递来一张帖子。
原来是昨日未能赴宴的温姐姐,邀我三日后去未名湖游船。
我本想歇息几日,但父亲与温家交情匪浅,不好推辞,只得应下。
三日后,我穿着一件藕粉色的百迭裙,带着明芝前往未名湖赴约。
马车刚停下,明知便指着湖边惊呼:“姑娘快看,那海棠树好大,花开得可真艳!”
我抬眸望去,只见湖畔海棠繁盛,枝繁叶茂,绚烂得令人移不开眼。
我忽然想起,似乎在哪儿见过一株更美的海棠,比这还要大、还要艳,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何处。
正思索间,远处传来马蹄声。我回头一看,竟是顾昭骑着白马疾驰而来。
“素衣。”
他勒住缰绳,停在我面前,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身着官服,应是刚从衙门回来。
我答道:“温姐姐约我来游船,我在此等她,只是她还未到。”
他眉头微蹙:“温玉?我方才见她从城外回来,怎会约你来此?”
“或许是她另有安排,办完事便来了。”
“也有可能。”
他左右看了看,翻身下马,道:“今日湖畔人少,你独自在此等她,我不放心。不如我陪你等她来,再走。”
他语气诚恳,我思索片刻,点头答应:“也好。”
于是他便陪我走到湖边海棠树下。
“这海棠开得真好。”我随口说道。
“嗯。”
他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我脸上。
“你看我做什么?”
“没……”
他慌忙移开视线,抬头望向花枝,片刻后又忍不住看我一眼,犹豫片刻,低声问:“素衣,你是如何知道,我兄长是为了救我才溺水的?”
我心头一紧。
那件事,当年有奴仆亲眼所见,只是那奴仆怕担责,不敢作证,直到多年后才吐露真相。而如今,这件事还未发生。
我避开他的目光,道:“小时候不懂事,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后来年纪大了,再想你为人重情重义,绝不会做那等事。当年,一定是误会你了。”
他听了,轻轻舒了口气,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原来是这样。”
他低头笑了笑,神情轻松了些。
湖面微风拂过,水波荡漾。顾昭天生惧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我注意到了,便问道:“阿昭,我听说你七年前也曾落水?”
他微微一怔,神色有些僵硬:“嗯。”
“我记得你自幼落水后,便很怕水,从不近湖。七年前冬至那日,你又为何落水?你家仆人说,你是在那日落水的,而我那天也在湖边,怎么没见到你?”
他神色一滞,低头道:“我……太久了,记不清了。”
他目光游移,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袖。
我心中疑惑,却不再追问,只轻声道:“罢了。”
我转头望向远处,心想,温姐姐怎么还不来?
顾昭站在一旁,沉默片刻,忽然唤我:“素衣。”
“嗯?怎么了?”我回过头。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其实那日,我是来找你的。”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日我本是要随父亲离开京城,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想,见你最后一面。我知道你那日会来看驯兽,便瞒着家里人,独自前来。”
“可你怕我,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看着。没过多久,我瞧见你被人挤下水去,我立刻跳下去救你。可惜……誉王离你更近,先一步把你救了。”
他说完,嘴角扬起一抹苦笑。
我心头一震,原来那日他落水,是为了救我。
可他明明怕水,为何还要跳下去?
我望着他通红的耳尖,忽然明白了——除了喜欢,还能是因为什么。
“可我当初那样对你,你为何……”
“我没怪过你。”他轻声道,“那时人人都怕我,你疏远我,也是情理之中。我从未怪你。”
他看着我,唇角含笑,眼中星光点点:“所以如今,你能接纳我,我真的很高兴。”
我怔在原地,心如擂鼓。
他惧水,却在寒冬跳水救我,甚至因此伤了一只耳朵。
可是顾昭,我哪里值得你喜欢呢?
8
怔忡间,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湖边的宁静。
「王爷!您等等我!」
我下意识回头,竟看见萧景成策马而来。
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他?
前世我死时,他已经三十岁,鬓角染霜,再无少年模样。如今再见他,正值青春年少,眉目英挺,反倒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隔了一世重逢,我一时恍惚,竟忘了避让。待反应过来时,他已策马至身前。
「今日湖畔风光甚好啊,咦?这位姑娘瞧着有些眼熟,本王是不是……」
他话未说完,目光忽然掠过我身旁的顾昭,神色骤然一滞。
那马不安地踏着蹄子,萧景成握紧缰绳,目光在我与顾昭之间来回游移,一时语塞。
既然避无可避,我和顾昭只好行礼:「拜见誉王殿下。」
萧景成怔了片刻,翻身下马,语气有些僵硬:「免礼。」
我低头起身,不敢与他对视。
他先看了顾昭一眼,神色复杂,终究选择暂时忽略,转而指着我道:「你瞧着面熟,可是姜大人家的小姐?」
他居然能认出我?想来是生辰那日,他路过姜府,远远见过我一面。
我屏住呼吸,低声应道:「正是。」
「哈哈,竟如此巧。」他轻笑一声,随即又道,「你小时候,我还救过你呢!」
我心头一震。上一世我嫁他之后曾问起此事,他说不记得了。原来他记得,只是那时不愿承认罢了。
我勉强一笑,低头道:「是,王爷恩德,臣女铭记于心。」
这话让他一时语塞,只得轻咳一声,拿着马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就在此时,湖面忽然飘来一艘小舟,舟上一老汉哼着小曲儿,靠近后笑呵呵地喊道:「老汉刚煮了茶,瞧着几位有缘,可愿上船一叙,共饮新茶?」
我莫名觉得这老汉来得蹊跷,正要婉拒,萧景成却抢先应道:「好!」
他一跃上船,回头冲我笑道:「本王与你缘分不浅,今日得遇,一同泛舟湖上,岂不美事一桩?」
他这话说得不容拒绝,我心中不悦,却也无可奈何。
正要上船,顾昭却先我一步跳了上去。
「咱们三人真是有缘啊。」他笑得一脸灿烂,回头伸手拉我。
萧景成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那老汉也有些尴尬:「我这船最多载三人,人多了恐怕……」
顾昭一屁股坐下,摊手道:「没沉啊。」
气氛一时凝滞。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幸好有他在,不至于太过尴尬。
老汉干笑两声,默默划起桨来。
船上茶香袅袅,湖风拂面,我却如坐针毡。萧景成坐在我对面,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我。
顾昭因惧水,船一动便脸色发白,闭目调息。
我低头盯着茶壶,一言不发。
良久,萧景成终于开口:「本王有那么可怕吗?怎么一个个都不敢抬眼看我?」
我沉默片刻,低声答道:「臣女有眼疾,抬不起头。」
顾昭点头附和:「臣可以作证。」
萧景成脸色更沉,却强压着怒意问道:「你如今该有十六了吧?」
「是。」
「一晃眼就长大了,本王救你时,你还只是个黄毛丫头。」
我不知他为何总提此事,只得低声应和:「王爷宅心仁厚,臣女感激不尽。」
他又被噎住,眼神扫过顾昭,语气微冷:「你们今日,是相约来此的?」
顾昭立刻答道:「不是的,臣只是路过,碰巧遇见素衣在此等候友人,担心她一人不安全,这才陪着的。」
「素衣?叫得倒是亲热,你们关系不一般?」
顾昭眨眨眼,一脸无辜:「王爷说什么?臣耳朵坏了一只,听不清。」
萧景成脸色黑得快滴墨,咬牙道:「听不清就闭嘴。」
顾昭乖乖闭嘴,不再言语。
气氛越发凝重,我低着头,心跳如擂鼓,恨不得化作透明人。
萧景成却不愿就此作罢,努力找话题。
我依旧惜字如金,除了「嗯」就是「是」,一副泥菩萨模样,眼观鼻,鼻观心。
「本王听说你画技了得,什么时候也替本王画一幅?」
「王爷听错了,臣女画技拙劣,不敢污了王爷眼睛。」
「姜、素、衣……」
他语气渐冷,似已动怒。
船不知不觉行至湖心,忽然,脚底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几人同时低头,只见船底竟开始渗水。
老汉惊慌大喊:「我就说这船载不得四人!」
「那该如何是好?」萧景成猛地站起,动作太大,船身一晃,几人纷纷落水。
我在水中挣扎,看见萧景成拼命朝我游来:「素衣,别乱动!」
可我不能不动——顾昭怕水,此刻正呛水挣扎!
我咬牙一蹬,转身朝顾昭游去。
9
自从七年前不慎跌入未名湖后,娘亲便请了渔家女子来教我与阿姐习水性。这些年下来,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连水都不敢碰的旱鸭子了。
顾昭被我一把拽住,神色虽仍有几分惊惶,但总算稳住了心神。他咬紧牙关,与我一同奋力向岸边游去。
萧景成则被那名老汉拖上了岸。
「素衣,我没事。」顾昭声音微颤,却仍强作镇定,试图安慰我。
我知道他自小体弱,当年也正是因落水伤及耳膜,落下了听觉受损的毛病。我实在担心他旧疾复发,顾不得多想,立刻唤来明芝一同搀扶着他上岸。
走了几步,我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萧景成。
他浑身湿透,推开老汉的手,弯腰咳出一口湖水,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我。
我心头一紧,冲他微微颔首,算是告别,随即牵着顾昭匆匆离去。
好在顾昭只是受了些惊吓,路上缓了一会儿,脸色便渐渐恢复了些血色。
他把我扶上马车:「素衣,你快些回家,用火烘一烘身子,别着凉了。」
「那你呢?」
「我先去见王爷,然后再骑马回去。」
「这几日寒气正重,你骑马回去,身子怎么受得了?你上马车,我送你一程!」
「不可,你我若同乘一辆马车,难免惹人非议。我不怕流言蜚语,却不能连累你名声受损。」
「可是……」
「快回去吧。」
他朝车夫挥了挥手,露出一抹温和笑意,「我在岭南待了这些年,早已不是从前那般孱弱,你别担心。」
马车缓缓驶动,他的身影渐渐模糊在视线中。我扒着车窗,眼眶发热,心头酸涩难当。
明明他对我情意深重,却始终克制守礼,从不逾矩半分,是个真正值得敬重的君子。
可前世的我却误解他多年,直到临死都未曾与他说过一句道歉的话,实在愧疚难当。
我低下头,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衣襟上。
10
河畔。
萧景成站在浅水滩里,衣衫湿透,水波荡漾,倒映着他沉沉的脸色。直到姜素衣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他仍未曾动弹。
几名下属急匆匆赶来,有人为他披上厚实的被衾,有人伸手搀扶。他却推开众人,脚步沉重地走向拴在海棠树旁的马匹。
顾昭也赶了过来,满脸担忧地询问他身体是否无恙。萧景成却看都不看他一眼,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他为了见姜素衣,特地以温家小姐的名义邀她前来游船。本应早早赴约,却因临时公务耽搁了些许时辰。他心急如焚,一路疾驰赶往未名湖,生怕她久等。
可当他赶到时,却看见顾昭也在船上,姜素衣在船翻之后,竟毫不犹豫地奔向顾昭,不顾一切地救他。
他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他迟了一步,她就变了心?
回王府的路上,他沉默不语,心中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怒意与失落。换上干爽衣裳后,他坐在书房里发呆,忽觉头昏脑涨,像是受了风寒。
夜深时,下属匆匆来报,太子党又有新动作,主谋正是孟启。
萧景成眸光一冷,孟启果然不长记性。上次的警告,竟没能让他安分多久。
他沉声下令:「去城南,把孟启的外室抓回来。」
下属一愣:「孟大人有外室?」
「你只管去抓,人就藏在……」萧景成话未说完,忽然顿住。
他竟记不起那外室藏在何处了。前世他曾利用那个女人,将孟启拉下水,如今却连她藏身之地都模糊不清。
他皱起眉头,又想起姜素衣的画。那些画他一直带在身边,几乎每日都要翻看,如今却连内容都记不真切。
这怎么可能?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在遗忘一些事。那些属于前世,而这一世尚未发生、甚至不会发生的事,正悄然从记忆中褪去。
「王爷?」下属迟疑地唤他。
萧景成回过神来,沉声道:「派人盯紧孟启,那人就在城南,无论如何都要找到!」
待下属离开,他立刻坐下,取出笔墨,开始将脑海中残存的记忆一一写下。
关于太子党,关于皇后,关于朝中诸臣的种种,他全都记下,唯恐遗忘。
写着写着,他想起了姜素衣。
他会不会连她也忘了?他原打算慢慢来,让她接受自己,但现在……
窗外寒风呼啸,树影摇曳,仿佛在催促他。
他猛地攥紧拳头,将手中的毛笔捏得粉碎。
不能再拖了。要在彻底忘记她之前,把她娶进门。
11
我从河边回来后,虽及时换了衣裳,又整日坐在火盆边取暖,却还是染了风寒,整个人昏昏沉沉,鼻水连连,一点胃口也没有。
顾昭也因那日河边受了寒,身子不适,可他听说我吃不下饭,竟每日从外头寻来些新鲜吃食,请人捎给我。
今日送来的是天福楼的辣蟹,红彤彤的蟹壳冒着油光,香气扑鼻。我虽仍觉胃里发沉,却莫名觉得心头一暖,连病意都似减了几分。
王府十年,我早已习惯了被忽视、被冷落,也学会了不再对旁人抱有期待。
可如今,有人将一片真心化作一碟碟吃食,递到我面前,我才惊觉,原来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还住着那个渴望被疼爱的小女孩。
我侧身倚在榻上,望着窗外的天光,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笑意。
这时,阿姐忽然掀帘进来,压低声音道:「素衣,誉王来了!」
我猛地从榻上坐起。
什么?!
12
「什么?你说他对我一见倾心,要向爹求娶我?这怎么可能呢!」
我心头猛地一震,思绪乱作一团。匆匆穿好绣鞋,我便要往厅堂赶去,决不能让他贸然开口提亲。
可刚走到门前,却见萧景成已立在门外,神色沉静。
「素心姑娘可否暂且回避?」
他负手而立,目光幽深,似藏着千言万语,却又让人捉摸不透。
素心咬了咬唇,低着头快步离开。
待她走后,萧景成抬眸望向我,眉宇间浮起一丝温柔笑意:「素衣,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我静立片刻,并未回应,只轻轻屈膝行礼:「王爷,婚姻大事,岂可轻率决定?还请王爷慎重考虑。」
「本王早已三思过了。」
他语气淡然,唇角微扬:「湖边一见,我便知此生非你不可。嫁给我,你难道不愿意?」
我心头一颤,声音微冷:「自然不愿!」顿了顿,我压下情绪,尽量语气平和些,「王爷,您对我一无所知,我对您亦是如此,怎能因一面之缘,便定下终身?」
他笑容一敛,神色骤然阴沉,沉默许久,低声道:「是因为顾昭吗?」
我垂眸,语气平静:「是,也不是。王爷,你我并不合适。」
他猛然攥紧拳头,怒意在眼底翻涌:「可你本就该是我的王妃!」
「什么叫本就该……」我喃喃自语,忽觉脑中闪过一丝异样,抬头望向他,目光渐渐凝重。
回想起近日种种,我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他向来心系皇权,怎会因一面之缘,就对一个女子如此执着?除非——他也重生了。
我一阵晕眩,脚步不稳,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他见状立即上前一步:「素衣!」
我抬手阻止他靠近,直视着他的眼:「王爷,昨日之事已不可追,你我缘分,早已尽了。」
他身形一僵,瞳孔骤缩,直直望着我,似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良久,他声音沙哑:「素衣,所以你一直在……躲我?」
「王爷心知肚明,何必再问?」
我语气平静,却藏着决绝。
他咬紧牙关,声音低哑:「为什么?」
我闭了闭眼,缓缓开口:「因为我不想再过那种孤寂苦闷的日子,我想嫁一个愿意了解我、事事以我为先、真正爱我的人,而不是……因为愧疚。」
「我对你,并非只有愧疚……」
「是吗?」我反问,「那你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水果吗?你能保证再也不会忘记我、扔下我吗?」
他哑口无言。
我轻笑一声:「过去的十年里,有太多事排在我之前,而我一直在被牺牲、被遗忘、被理所当然地丢在一旁,你对此心知肚明。」
他沉默许久,终是低声开口:「素衣,从前是我做得不好。以后,我会慢慢了解你,我会把你放在第一位……」
我打断他:「你不会改的。」
我太了解他了,胜过了解我自己。
他抿了抿唇,语气坚定:「一月为限,我会向你证明,我做得好皇帝,自然也做得好丈夫。」
不等我回应,他已转身大步离去。
我追出两步,声音颤抖:「就算那样,我也不会嫁你的!我不嫁!你听到了吗?我不嫁!」
13
萧景成亲自登门向我求娶的消息,不知从哪传了出去。
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说我撞了天大的好运,竟能得誉王垂青。
可没人知道,我心中并无欢喜,反而愈发沉重。
顾昭听说此事的当天,便匆匆赶来。
他神色凝重地问我:「外面都在传誉王亲自上门求娶你,是真的吗?」
我微微蹙眉,低头轻声应道:「是。」
他沉默良久,声音低哑:「恭喜你。我知道,自那年他救你之后,你心里便一直……」他说到一半,声音渐低,终是没能说下去。
我其实想告诉他,我并不愿嫁。
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我清楚顾昭的心意,若我开口拒绝这门亲事,只会让他生出不该有的希望。可我是臣女,他是臣子,而他是誉王,若执意要娶我,顾昭又能如何?
恐怕只会徒增烦恼,甚至引来祸端。
我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唇角紧抿,最终只余沉默。
顾昭亦久久未语。
夜色渐深,他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轻声道:「素衣,恭喜你。」
说罢,转身离去,步伐虽快,却透着深深的失落。
自那之后,顾昭再未出现。
两日后,我才知道,他已上奏请旨,自愿调往玉门戍边。
这一世,他还是踏上了那条路。
我站在府门前,望着远方的天际,眼眶不知为何,有些发烫。
原来,他终究还是回到了原本的轨迹上。
14
萧景成说,以一月为期,要我看到他的诚意。
次日清晨,我尚未起身,府中便送来几口沉甸甸的檀木箱子,抬箱的仆从都喘着粗气。
打开一看,翡翠步摇、明珠璎珞、金丝软甲、西域香料,琳琅满目,皆是稀世珍品。
他不知我喜好,索性将世间贵重之物尽数送来,任我挑选。
他这般举动,引得京中议论纷纷,说誉王隐忍多年,竟为一介小官之女失了分寸。
我却清楚,他从未真正失态,不过是借我之名,掩盖他真正的棋局罢了。
又过一日,他包下京城最负盛名的广福楼,请我赴宴。
我拒而不见,他便遣人夜访我父,将我父吓得彻夜未眠,第二日上朝时竟在殿中恍惚出神。无奈之下,我只得应约。
广福楼内,除去几名厨子外,空无一人。
我步入雅间时,他已坐在主位,神情自若,仿佛早已预料我会来。他笑着道:“这几日来了几位西域名厨,做的菜式别具风味,你定会喜欢。”
我冷着脸不语,只道:“这是胁迫。”
他抱臂而笑,挑眉反问:“可你不是来了?”
无耻。我只能在心中暗骂,却也只能在他示意下落座。
他亲自夹了一枚蟹黄酥递来,语气温柔:“别生气了,日后我会亲自登门向岳父赔罪。尝一口吧,嗯?”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温存模样,心中竟有些动摇,转念又觉不该心软,便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又不理我,是在想顾昭?”
我猛然转头,斥道:“莫要无端牵扯他人!”
他嗤笑一声,随即露出得意神色:“无妨,反正他也要离京了。识相便好,若敢与我争,便不会有好下场。”
我望着他那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只觉心灰意冷。
原来,命运终究是要将我们推向彼此吗?
15
萧景成每日都会送东西给我,不是奇珍异宝,便是珍馐美味。
他出手阔绰,送礼的方式也总是别出心裁,引得满城风雨,议论纷纷。
他说,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值得被这样对待。
他从未如此用心地对待过谁,而我,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日复一日,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柔软。
春分那日,城中张灯结彩,街头巷尾,青年男女成双成对,好不热闹。
萧景成约我在鼓楼观灯。
我如约而至,等了片刻,他才匆匆赶来。
他手里提着一盏小狗形状的花灯,神色有些急切,走到我面前轻喘了口气:「素衣,我还以为你不会等我。」
我微微一笑,将衣袖一拂:「没事。」
我已经习惯了他迟到,也习惯了他每次迟到后的那一脸愧疚。
他将小狗灯递到我手中,语气认真:「今日是个例外,你信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说话的神情太真,让我怎么也提不起责怪的心思。
我接过灯,举起来细看:「这灯不错。」
萧景成见我没生气,松了口气,与我一同靠在栏杆边,俯瞰街市人流。
这时,一对夫妻从楼下走过,男子手中拿着烟花,不时做出滑稽的表情,逗得身旁的妻子掩嘴轻笑。
我望着他们,一时出神。
萧景成见状,冷哼一声:「就他有烟花?」
他拍了拍手,远处的侍卫立刻抬来几箱烟花。
他亲手点燃一把,举在空中,火光映得他眉眼飞扬:「素衣你看,这烟花是红色的!」
他笑得像个孩子,眼中没有权势与争斗,只有最纯粹的欢喜,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子哥儿,一心只想讨心上人欢心。
那一刻,我心头微微一动,甚至有些恍惚。
我在想,如果他永远都是这样,该有多好。
16
我仰头望着夜空中绽放的烟花,绚丽的光芒映在眼底,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
这样的轻松与愉悦,仿佛已经许久不曾拥有。
看着身旁萧景成专注的侧脸,我心中竟生出一丝动摇——也许,他真的变了。
然而,就在我心绪微动之际,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四周顿时陷入混乱,百姓惊叫四散,场面一片慌乱。萧景成反应迅速,险险避开了那致命一击。
当他看清箭尾的标记时,脸色骤然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他犹豫片刻,随即低声叮嘱:「素衣,你躲好,别乱动!」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疾步朝楼下奔去,背影坚定而决绝。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楼梯转角处的背影,心头微微一颤,忽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17
没人能想到,火会起得那么快。
鼓楼下本就挂满了灯,夜风一吹,灯火摇曳。刚才一乱,几盏灯笼被撞破,火星溅到木梁上,火舌瞬间窜起,点燃了鼓楼。
我冲向楼梯口,可火势蔓延得太猛,刚迈出几步,热浪就扑面而来,逼得我连连后退。
浓烟滚滚,呛得我睁不开眼,喉咙像是被火烤着,几乎无法呼吸。我只能用衣袖捂住口鼻,踉跄着往上跑,想找个空气稍清的地方。
可鼓楼本就是木结构,火势如疯了一般,转眼间吞噬了整座楼。
我几乎找不到一处安全之地,只能缩在一个角落,被浓烟包围,意识逐渐模糊。
我想,我大概是活不过去了。
阿姐,爹,娘,我好舍不得你们。
我趴在地上,力气一点点被抽空,连挣扎的念头都快要放弃。
「素衣!」
耳畔突然传来顾昭的声音,我睁开眼,以为自己已经陷入幻觉。他不是该离开京城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那声音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素衣!你在哪里!」
是他,真的是他。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我在这里!」
浓烟中,一道身影冲了过来,顾昭披着一张湿透的被褥,脸上沾着灰,却眼神坚定。
「别怕,我在。」他蹲下身,将我扶起。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会来找我?」
他一怔,声音低沉:「本该走的,可临行前一刻,我突然想,再看你一眼。」
我不由得笑了,顾昭啊顾昭,我该说什么好呢?
「我们快走。」他拉起我,朝楼梯口跑去,可火势早已封住了原本的出口。
「那边走不了,我们得换个方向。」我喘着气说。
他点头,带着我往鼓楼最高的地方跑。
「你相信我吗?」他回头问我。
我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他抿唇一笑,眼神坚定:「那跟我来。」
他一把将我揽入怀中,纵身一跃,从鼓楼高处跳下。
18
再见萧景成,已是隔日清晨。
他显然一夜未眠,眼底泛着青黑,血丝密布,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素衣,我……”
他声音哽咽,话未说完便卡在喉咙里。
他望着我刚接好的双腿,望着那几乎要了我性命的伤势,心如刀割。
他知道,他已没有资格再说什么。
我虚弱地笑了笑,对他的愧疚早已释然,心中再无怨恨。
“没关系的,景成。”
这是我第一次唤他“景成”,带着温柔,也带着释怀。
“没关系的,至少这一个月,我过得很快乐,像是做了一场梦。那样的日子,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谢谢你,给了我这样一个梦。”
“素衣,你别这样说……”
他红了眼眶,泪水滑落,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萧景成,能见你为我落泪一次,我此生,也无憾了。
我轻声笑着,道:“景成,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是在离开你十年之后,才真正走远的。
“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看见了。你为天下百姓所做的一切,我也都看见了。
“你是明君,也是雄主。你治理下的李朝,百姓安居乐业,外族不敢来犯。那些年,四海升平,风调雨顺,百姓口中念的,都是你的恩德。
“你这样的人,注定不该被儿女私情所困。我也不愿做那个自私的人,让你为我改变志向。我希望你登上朝堂,做对得起天下人的君王。
“我们已经共度了一世,所有的遗憾,你也都还给了我。你不再欠我什么了。
“以后,就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他强忍着泪水,却终究敌不过情绪的冲击,泪水不断滑落。
许久之后,他终于明白,是时候放下了。
他止住眼泪,闭上眼,深深吸气,整理好心绪。
然后,他朝我笑了笑,那笑容里,藏着决绝与不舍。
他转身离去,背影坚定,却再未回头。
19
我和顾昭从鼓楼跃下之后,双双受了重伤。
我们在病榻上各自躺了几个月,日日只能靠药香和疼痛相伴。
顾昭恢复得比我快些,刚能下床行走,便拄着拐杖往我家跑。
第二年春天,我终于能够正常行走,他便骑马带我出门踏青。
其实,就在上个月,我们已经定下了亲事。
转过一条热闹的街口,正从誉王府门前经过时,我忽然看见一枝海棠花从墙内探出头来,开得热烈而妖娆。
我忍不住勒住缰绳,惊叹道:“誉王府里竟有这样一株海棠,真是少见!”
我望着那座高墙深院的府邸,心中忽然泛起一阵莫名的悸动。
奇怪得很,竟仿佛我曾在那里生活过多年,熟悉得像是故地重游。
可我明明从未踏进过誉王府一步,何况我今年才十七岁,怎可能在那里住过那么久?
“怎么了?”
顾昭察觉到我的异样,顺着我的目光望向那片海棠。
我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
真是奇怪啊……
算了,不想了。我笑着靠在他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腰。
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要成亲了呢……
20
许多年后,萧景成登基为帝。
他坐在御案前,手中握着一本旧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许多事情。那些内容在后来助他稳固江山,化解危机,立下汗马功劳。
可如今,他却想不起当初为何要写下这些。
册子的最后一页,只有两个字:娶她。
“她”,自然是指姜素衣。
说起那段往事,倒也奇怪。当年在河边初见,他便心生执念,非她不娶。那一场求亲声势浩大,轰动京城,满城皆知。
可我却劳心十年,终因病重离世,怎会不老态尽显?
“是。”他握着册子,摇头轻笑。
可下一刻,心底却莫名泛起一阵深深的遗憾。
他低头坐在那里,怔怔地望着那两个字,久久不语。
几年后,顾昭从玉门回京述职,携妻女同行。
宫中设宴,姜素衣牵着女儿前来拜见。
萧景成早已忘却前世种种,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再也移不开。
他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只是觉得她好,哪里都好。
他看着她说话,看着她哄孩子,看着她坐在席间出神,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直到顾昭入席,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才收回目光,低头看着酒杯中孤独的倒影,沉默不语。
不多时,一名内侍俯身在他耳边低声禀报几句。
他皱眉,起身朝勤政殿走去。
一路上,心绪忽然明朗开阔。
他望着前方巍峨的宫殿,挺直脊背,这才是他该走的路。
宴席上,女儿指着天边的月亮,笑着对姜素衣说:“娘亲你看,月亮好圆满。”
姜素衣抬头,望向那轮明月,唇角轻扬。
是啊,一切,已经再圆满不过了。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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