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南方的山村,日子过得就像院里那口老井,看着不深,也望不到头。时间在这里是慢的,慢到能把人的棱角磨圆,也能把心里的窟窿熬成一道抹不平的疤。
南方的山村,日子过得就像院里那口老井,看着不深,也望不到头。时间在这里是慢的,慢到能把人的棱角磨圆,也能把心里的窟窿熬成一道抹不平的疤。
对于青瓦村的秦秀兰来说,十年光阴,不过是把对儿子的思念,从滚烫的泪,熬成了一捧抓不住的灰。每天的日子,就是守着那张黑白照片,守着一个“烈士母亲”的名头,平静得像村口那潭不起一丝波澜的死水。只是谁都不知道,这死水底下,压着多深多重的念想。
01
天刚蒙蒙亮,青瓦村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里,像盖了块湿纱布。东边山头的鸡叫了第一声,秦秀兰就醒了。她摸索着起了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在清晨的微光里泛着灰。她没开灯,屋里屋外她都熟得像自己手上的老茧。
她走到灶房,舀水,劈柴,生火。火苗子“噼啪”一响,舔着黑黢黢的锅底,也映亮了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六十岁的人,看起来比同龄人要老上一些,头发白了大半,用一根黑布条松松地扎在脑后。她的动作不快,但每一下都稳稳当当,就像村里那头老牛,不急不躁,一步一个脚印。
饭是稀饭,就着自己腌的咸菜。她吃得慢,眼睛却一直瞅着堂屋正墙的方向。那里,挂着她生命里最要紧的东西。
吃完饭,天已经大亮。秦秀兰端着一盆清水,拿着一块干净的布,走到堂屋墙下。墙上,端端正正地挂着一个相框。相框是她托村里木匠用最好的木头打的,里面的照片是一张黑白照。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浓眉大眼,嘴角微微翘着,又英气,又有点腼腆。
这是她的儿子,李振国。
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把相框取下来,用湿布把玻璃面擦了一遍,再用干布擦一遍,直到上面映不出一点灰尘。做完这些,她才把相框重新挂好,退后两步,端详着。好像只有这样,照片里的儿子才会离她近一点。
照片下面,是一个上了锁的红漆木盒子。盒子里锁着的,是振国的烈士证明,还有一枚金灿灿的军功章。十年前,两个穿军装的陌生人把这个盒子送到她手上,告诉她,她的儿子李振国,在一次边境勘探任务中,遇到了山体滑坡,牺牲了。
那天,秦秀兰没哭,她只是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从那天起,她的世界就真的静了下来。
村里人都敬重她,喊她“英雄的娘”。村长隔三差五就来看看她,送点米,送点油,帮她把漏雨的屋顶修好。孩子们见了她,也会怯生生地喊一声“秦奶奶好”。她对谁都点点头,偶尔也笑一笑,但那笑意到不了眼睛里。她的心,早就跟着儿子,埋在了不知道名字的边境大山里。
十年来,她每天都重复着一样的日子。擦照片,看着照片发呆,跟照片里的儿子说几句心里话。她告诉他,家里的稻子熟了;她告诉他,邻居家的狗又生了一窝崽;她告诉他,娘的腿脚不如以前利索了。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她也变成一座坟,或许就能离儿子近一些。
02
这天上午,秦秀兰正在院子里晒谷子,村里的邮递员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旧自行车,拐进了她家的院坝。
“秦阿姨,有你的挂号信!”邮递员小王跳下车,从绿色的邮包里掏出一封牛皮纸信封。
秦秀兰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有些纳闷。除了每年八一建军节,部队会寄来一封印刷体的慰问信,她再没收到过任何信件。她不识字,每年那封慰问信,都是请小王念给她听的。
她接过信,手指下意识地在信封上摩挲。信封很厚实,上面印着一行她不认识的字,但那鲜红的五角星印章,她却认得。她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小王,麻烦你,给俺念念。”秦秀兰的声音有点干。
小王接过信,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他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秦秀兰同志……”
这个称呼,和每年的慰问信一样。秦秀兰稍微松了口气。
小王继续念:“关于您儿子李振国同志的相关事宜,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恳请您能尽快来一趟北京。我部将派专人接待,一切差旅费用由我部承担。落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XX军区。”
信很短,念完后,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几只麻雀在谷堆上蹦跶。
秦秀兰愣住了,像一尊泥塑。她的脑子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那几个字:“李振国同志”、“新的情况”。
什么叫新的情况?她唯一的儿子,不是十年前就牺牲了吗?烈士证明还在盒子里锁着。难道是……弄错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死死按了下去。她不敢想,那太残忍了。
小王也觉得这事不寻常,他挠挠头,小心翼翼地问:“秦阿姨,这……这是啥意思?是好事吧?是不是要给振国哥追加啥荣誉?”
秦秀兰摇摇头,她不知道。她的手紧紧攥着那封信纸,指甲把纸都掐出了印子。十年了,她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成了灰,不会再起任何波澜。但这封信,就像一颗石子,不,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她那潭死水里,搅起了滔天巨浪。
消息很快在小小的青瓦村传开了。村民们聚在秦秀兰家门口,议论纷纷。有的说,肯定是国家没忘记英雄,要给英雄的娘换个好地方养老。有的说,说不定是当年搞错了,振国还活着。这话一出,立马就被人打断:“瞎说啥哩!烈士证明都发了十年了!”
秦秀兰坐在屋里的小板凳上,听着外面的嘈杂,心里乱成一团麻。去,还是不去?北京,那个只在收音机里听过的遥远地方,对她来说就像天边一样。她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连县城都很少去。
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又一次拿出那个红漆木盒子,打开锁,看着那张烈士证明。白纸黑字,红色的印章,清清楚楚。她又拿起那枚军功章,冰凉的金属贴在手心,像是贴着儿子冰凉的身体。
去!必须去!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不管是好是坏,她都得去弄个明白。这件事,关系到她的振国。只要是和振国有关的事,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得去。那潭死水般的心底,被这封信搅动后,竟然冒出了一丝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微弱又灼热的希望。
03
秦秀兰揣着那封信和村里开的介绍信,在村长的陪同下,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又从县城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车厢里人挤人,空气混浊。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包袱,里面是两件换洗的衣服和家里所有的积蓄。她不习惯花部队的钱,觉得那是国家的钱,不能乱花。
火车咣当咣当了两天一夜,终于到了北京西站。刚走出出站口,秦秀兰就被眼前的人潮和高楼给弄蒙了。她像一棵被拔出泥土的老树,被扔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石头森林里,手足无措。
“请问,是秦秀兰阿姨吗?”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秦秀兰回过神,看见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站在她面前。他个子很高,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神明亮,表情严肃。
“俺……俺是。”秦秀兰有些紧张地回答。
“阿姨您好,我叫张远,是军区派来接您的。”年轻军官对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包袱,“车在外面,我们先去招待所休息。”
秦秀兰跟在张远身后,亦步亦趋。她几次想开口问问到底是什么事,但看着张远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个年轻人,和他儿子振国穿的是一样的衣服,但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振国爱笑,而他,太严肃了。
车子穿过繁华的街道,最后停在了一栋挂着军徽的大院门口。这里就是军区招待所。里面的环境好得让秦秀兰不敢下脚,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房间里有雪白的床单和独立的卫生间。
张远把她安顿好,客气地说:“阿姨,您长途跋涉辛苦了,先好好休息一下。晚饭我会给您送过来。关于具体的事情,明天领导会跟您谈。”
“同志,”秦秀兰终于鼓起勇气,拉住了他的衣角,“你能不能……能不能跟俺透个底,到底是啥事啊?是不是……是不是跟俺家振国有关?”她的声音带着颤抖。
张远看着她那双充满期盼和恐惧的眼睛,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他沉默了几秒钟,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用一种不容置疑但又很温和的语气说:“阿姨,请您相信组织。您先休息,明天一切都会清楚的。”
说完,他便带上门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秦秀兰一个人。她坐在柔软的床上,心里那块石头悬得更高了。这种克制和保密的态度,让她心中的不安像野草一样疯长。如果只是追加荣誉,何必这么神秘?这种感觉,太像十年前了。十年前,那两个军人来家里的时候,也是这样,先是沉默,然后才艰难地开口。
这个夜晚,秦秀菜彻夜未眠。她望着窗外北京城的万家灯火,觉得那光没有一丝是属于她的,冰冷又遥远。
04
第二天上午,张远准时来敲门。他带着秦秀兰穿过几条走廊,来到一间小小的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坐着一个更年长的军官,肩上的军衔比张远要高。
“秦秀兰同志,您好。我是军区的王副主任。”年长的军官站起来,和她握了握手。他的手掌宽厚有力,但表情和张远一样严肃。
秦秀兰拘谨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王副主任没有绕圈子,直接切入了主题:“秦阿姨,这次请您来,是因为我们最近有了一些新的发现。这些发现,与李振国同志有关。”
秦秀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王副主任示意了一下,张远从旁边拿出一个被帆布包裹的方形物体,放在桌上。他解开帆布,里面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边角已经有些变形。
“这个铁盒,是前段时间,边境地区在进行一项筑路工程时,从地下三米深的地方挖出来的。”王副主任的声音很沉,“经过技术部门的鉴定,这个盒子被埋藏的时间,大约在十年左右。地点,就在当年李振国同志他们执行任务的那片区域附近。”
秦秀兰的呼吸停滞了。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铁盒子。
张远戴上一双白色的手套,用一把特制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撬开了铁盒。盒子打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泥土和铁锈的气味弥漫开来。
张远从里面一件一件地往外取东西,轻轻地放在铺着白布的桌面上。
第一件,是一本被水泡得发皱的笔记本。封皮已经烂了,但里面的纸张还算完整。
第二件,是一个雕刻了一半的小木雕,看不出刻的是什么,像个小动物,又像个人,手法很粗糙。
第三件,是一张被塑封膜仔细包裹起来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年轻姑娘,笑得特别甜,背景是一片油菜花田。
秦秀兰的目光从这三样东西上扫过,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
“阿姨,”张远开口了,“我们想请您辨认一下,这些东西,是不是李振国同志的遗物?”
秦秀兰颤抖着伸出手,先拿起了那个笔记本。她不识字,但她认得儿子的笔迹。振国每次写信回家,信封上的地址都是他一笔一划写的,那个“秦”字,最后一捺总是拖得特别长。她翻开笔记本,看到里面那些熟悉的字迹,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是……是振国的字。”她哽咽着说。
笔记本里,前面几页写着一些家常话,是写给她的。“娘,北京的风好大,不知道家里的冬天冷不冷,您的老寒腿要多护着点。”“娘,等我退伍了,就回去盖新房子,让您住亮堂堂的大瓦房。”
看着这些话,秦秀-兰的心像被刀割一样。她继续往后翻,发现后面的内容就完全变了。不再是家常话,而是一堆她完全看不懂的奇怪符号、数字,还有一些手绘的、歪歪扭扭的地图。
她又拿起那个小木雕。她记得,振国从小手就巧,喜欢拿小刀刻东西。小时候,他还给她刻过一个木头梳子。这个雕了一半的东西,和他当年的手艺很像。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张女孩的照片上。照片上的姑娘很漂亮,但她完全不认识。振国从来没有跟她提过,自己有喜欢的女孩子。
“这……这是谁?”秦秀兰指着照片问。
王副主任和张远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我们也不知道。这也是我们想弄清楚的问题之一。”
秦秀兰彻底糊涂了。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十年前,他们告诉她,振国是在勘探地形时,突遇山体滑坡,是意外牺牲。
她抬起头,看着两位军官,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问:“王主任,你们不是说……振国是遇到了山体滑坡吗?那是一场意外。既然是意外,他哪来的时间,把这些东西好好地放进铁盒里,还埋得那么深?”
这个问题,像一把锥子,扎破了会议室里平静的表象。
王副主任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秦阿姨,您说得对。这正是我们这次请您来的关键原因。我们有理由相信,李振国同志的牺牲,可能……并不是一场意外那么简单。”
05
“不是意外”,这四个字像炸雷一样在秦秀兰的脑子里炸开。她整个人都懵了,扶着桌子才没有倒下去。如果不是意外,那是什么?
张远赶紧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轻声说:“阿姨,您别激动,慢慢听我们说。”
秦秀兰捧着水杯,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都不知道。她看着王副主任,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地问:“那……那是啥?”
王副主任叹了口气,说:“秦阿姨,当年的事情很复杂,涉及到一些需要保密的情况。我们最初的通报,是基于当时掌握的初步信息。现在有了这些新的物证,我们重启了调查。目前可以告诉您的是,李振国同志和他的小队,当年执行的并非普通的‘边境勘探任务’。”
秦秀兰的心揪得紧紧的。
“那是一项高度机密的‘潜伏观察任务’。”王副主任一字一句地说,“他们的目标,是监控一个长期在边境地区活动的犯罪团伙。这个团伙非常狡猾和危险。”
秦秀兰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从来不知道,她的儿子,那个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的振国,竟然在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她想起振国每次来信,都只说自己很好,部队的伙食很好,战友们对他很照顾,让她不要担心。
“那……后来呢?”她追问。
“任务过程中,出了一些我们当时没有预料到的岔子。”王副主任的语气很沉重,“根据我们现在的推测,李振国同志应该是在预感到危险,或者在任务的最后时刻,为了保护某些重要的东西,才将这个铁盒埋了起来。至于他牺牲的具体原因,我们还在全力调查。”
张远在一旁补充道:“阿姨,笔记本里的那些符号和地图,我们请了专家来看,初步判断是一种简易的加密信息。我们正在全力破译。这些信息,可能就是李振国同志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东西。”
秦秀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无声地往下流。十年了,她一直以为儿子是死于天灾,她怨过老天爷无情。现在她才知道,儿子是死于和坏人的斗争。她的悲伤里,多了一层她从未体会过的悲壮和愤怒。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部队要这么郑重地把她请到北京来。这不是一件小事。
“我需要做什么?”秦秀兰擦干眼泪,抬起头。她的眼神,第一次变得无比坚定。她要知道真相,她要为她的儿子,知道全部的真相。
王副主任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敬意:“我们需要您留在北京几天,配合我们的调查。也许在笔记本或者其他遗物里,有一些只有您作为母亲才能看懂的线索。另外,我们还想请您见一个人。”
“谁?”
“李振国同志当年的老连长。他已经退休了,现在就住在北京。”
06
第二天,张远开车带着秦秀兰,去了一个老旧的家属院。老连长姓赵,已经快七十岁了,头发全白,背也有些驼了。
开门看到秦秀兰的那一刻,这位在部队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硬汉,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喊出一声:“老嫂子……”
秦秀兰看着他,也想起了十年前,就是这位赵连长,亲自带队护送振国的“骨灰盒”(里面其实是空的)回乡。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客厅里坐下后,气氛很压抑。赵连长给秦秀兰倒了杯水,搓着手,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
还是秦秀兰先说话了:“赵连长,部队上的人都跟我说了。振国他……不是意外。您是他的领导,您肯定知道当年的事。您能……跟我说说吗?我想知道,我儿子到底是怎么没的。”
赵连长抬起头,看着秦秀兰那张写满沧桑和痛苦的脸,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一把脸,声音哽咽:“老嫂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振国这孩子……”
他断断续续地,讲起了当年的事。
李振国所在的,是一支精锐的侦察小队。他们那个任务,已经跟踪了那个犯罪团伙很久。就在准备收网的时候,情报泄露了。小队在边境线上,遭到了对方的伏击。
“那天晚上,下了大雨,山里伸手不见五指。”赵连长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们跟他们失去了联系。等我们的大部队赶到现场时,只发现了……发现了战斗过的痕迹,还有两具被大雨冲刷过的……遗体。”
秦秀兰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其中一具,我们通过随身物品,确认是振国。另一具,是他的战友,一个叫陈默的兵。”赵连长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忍回想那一幕,“当时的情况非常混乱,我们都以为,是振国和陈默在掩护其他战友撤退时,和敌人同归于尽了。”
“陈默?”秦秀兰记住了这个陌生的名字。
“对,陈默。也是个好兵,跟振国关系最好。两个人不光是同年兵,身形和长相还有那么几分像,平时大伙儿还老开他们玩笑。”赵连长叹了口气,“两个好娃娃,就那么……没了。”
秦秀兰沉默了。她得知了儿子牺牲的更多细节,但心里的谜团却更大了。情报为什么会泄露?伏击他们的到底是什么人?
她看着赵连长,又问:“那……那个铁盒子呢?你们当时没有发现吗?”
赵连长摇了摇头:“没有。现场被破坏得很严重,加上大雨冲刷,我们搜寻了很久,什么都没找到。我们都以为,振国要保护的情报,可能已经被敌人抢走了,或者被他自己销毁了。谁能想到,他竟然……竟然用那种方式,把它藏了起来。”
说到这里,赵连长再也说不下去,一个劲地捶着自己的腿,嘴里念叨着:“是我没用,是我没带好他们……”
从老连长家出来,秦秀兰一路上都没说话。她的脑子里,反复出现着“陈默”这个名字,还有那句“身形和长相有几分像”。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她心里慢慢升起。
07
接下来的几天,秦秀兰就住在招待所里。张远每天都会来向她通报一些调查的进展。笔记本里的加密信息破译得不顺利,似乎缺少了最关键的“密钥”。
秦秀兰的坚持和她身上那种沉默的力量,让军区的领导们深受触动。他们开了一个会,最终决定,向这位英雄的母亲,揭示更深层次的真相。
这天下午,张远来到秦秀兰的房间,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阿姨,请您跟我来。领导决定,让您看一些东西。”
秦秀兰跟着他,走进了一栋管理更严格的办公楼。他们经过了层层岗哨,最后来到一间没有窗户的资料室门口。张远刷了卡,又输入了密码,沉重的铁门才缓缓打开。
资料室里很冷,只有几台机器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张远带着她走到一个屏幕前,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秦秀兰说:“阿姨,接下里您看到的东西,可能会让您很难接受。但这是我们必须共同面对的真相。”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根据我们最新的情报分析,以及对当年事件的重新梳理,我们发现,当年任务的失败,很可能……是因为小队内部,出现了叛徒。”
“叛徒?”秦秀兰倒吸一口凉气。
“是的。”张远的声音很低沉,“我们怀疑,向敌人泄露情报的,就是当年记录里,和李振国同志一同‘牺牲’的战友,陈默。”
这个推断,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秦秀兰心上。她无法相信,儿子的战友,那个和他关系最好的人,会是叛徒。
“不可能!”她下意识地反驳,“赵连长说,他们关系最好!”
“人心是复杂的,阿姨。”张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们也不愿意相信。但我们最近截获到一份来自境外的加密情报,通过技术手段追踪,发现发信人的某些特征,与我们档案里陈默的资料高度吻合。也就是说,这个官方记录里‘牺牲’了十年的人,很可能还活着,并且在为境外的敌对势力服务。”
秦秀兰感觉天旋地转。
张远没有给她太多缓冲的时间。他在电脑上操作了几下,调出了一张照片。
“这是我们几个月前,通过技术手段,在境外一个边境小城拍到的监控截图。”张远指着屏幕,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秦阿姨,这个人,就是我们怀疑的陈默。您……您仔细看看。”
秦秀兰的目光,落在了那张模糊的监控照片上。
照片的背景是一个嘈杂的异国街头。一个男人,正站在一个水果摊前,侧着身子,似乎在挑选什么。他穿着一件洗旧了的夹克,留着一脸乱糟糟的胡子,头发也有些长,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疲惫,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就是这张照片,让秦秀兰的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那一瞬间,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住,连呼吸都停了。
照片上的那个男人,虽然苍老了十年,虽然被风霜刻满了脸庞,虽然被生活的重压改变了神态。
但是,那熟悉的眉眼,那微微抿着的嘴唇,那习惯性微驼的肩膀,那拿东西时手指的姿态……
那不是别人!
秦秀兰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抚上冰冷的屏幕,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到后震惊了,那分明就是她十年里日思夜想,刻在骨头里,融在血液里的儿子,李振国!
08
“振国……是振国……”秦秀兰的嘴里喃喃自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她整个人都扑向了屏幕,仿佛想穿过那层冰冷的玻璃,去触摸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十年来的思念、压抑、痛苦,全都化作了一声凄厉的哭喊。
“阿姨!您冷静点!您听我说!”张远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知道这个时刻对她来说有多么残忍。
“他是我儿子!他没死!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秦秀兰用力捶打着张远的胳膊,情绪完全失控。
张远没有躲,任由她发泄着。他等到秦秀兰的力气渐渐耗尽,才用一种无比艰难和沉痛的语气说:“阿姨,您再仔细看看。他……他不是李振国。”
秦秀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不解地看着他。
“他不是李振国。”张远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敬意和悲伤,“他是陈默。是当年和您儿子一同‘牺牲’的,陈默。”
张远扶着秦秀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递给她一杯水,然后缓缓地,揭开了那个被尘封了十年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赵连长说得没错,李振国和陈默,身形相貌有七分相似。在部队里,他们是最好的兄弟,也是任务中互为犄角的搭档。”
“当年,他们遭到伏击,情况万分危急。李振国为了掩护陈默,身负重伤。他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而他们身上,携带着一份关系到国家重大利益的绝密情报。这份情报,就是那个笔记本里的内容,但真正的核心,在一个微型设备里。”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李振国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张远的声音在发颤,“他把自己的身份识别牌,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连同那个装有情报的微型设备,全都给了陈默。然后,他穿上了陈默的衣服,拿走了陈默的身份牌。”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装有笔记本的铁盒埋好,然后朝着和陈默相反的方向,引开了大部分追兵。最后……壮烈牺牲。”
秦秀兰呆呆地听着,仿佛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所以,敌人发现的,是穿着陈默衣服、身上带着陈默身份牌的李振国。他们以为,他们杀掉的是陈默。而我们赶到后,通过李振国身上留下的物品,确认‘牺牲’的是李振国。”
“真正的陈默,活了下来。但是,他背负着李振国的遗愿和那份绝密情报,从此不能再是‘陈默’了。在官方的记录里,李振国牺牲了,陈默也牺牲了。陈默以一个‘死人’的身份,切断了和过去的所有联系,像一个幽灵一样,独自在境外,继续执行着更加危险、更加孤独的长期潜伏任务。”
“我们之所以一直以为陈默是叛徒,是因为他活着,并且和那些人有接触。我们直到最近,破译了他冒险传回的一份情报,才明白了这一切。他不是叛徒,他是和李振国一样的,最伟大的英雄。”
张远说完,整个资料室里一片死寂。
秦秀兰终于明白了。
照片上的人,是陈默。他活着,是用了她儿子的“死亡”换来的。
她也明白了那个女孩的照片。张远告诉她,那个女孩,是陈默当年的未婚妻。为了任务,他永远地失去了她,就像秦秀兰永远地失去了儿子一样。
她没有得到一个活着的儿子。
她得到的,是一个比死亡更沉重,比活着更伟大的真相。
她的儿子,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战友,保护了国家的秘密。他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得到了延续。
09
在秦秀兰知道了全部真相后,军区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们决定,在确保绝对安全的前提下,安排一次秦秀兰与陈默的“见面”。
这次见面,是在一个高度保密的通讯室里。秦秀兰坐在一个大屏幕前,屏幕是黑的。张远告诉她,这是一次单向的视频连线。陈默能看到她,但她看不到陈默。为了安全,陈默的声音也会经过特殊的技术处理。
秦秀兰很平静。她知道,这是她离“儿子”最近,也是最后的一次机会。
屏幕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几秒钟的寂静后,一个沙哑、疲惫、压抑着巨大情感的声音,从音响里传了出来。那声音经过了处理,听不出本来的音色,但里面的痛苦,却穿透了电流,直抵人心。
“娘……”
仅仅一个字,秦秀兰的眼泪就决了堤。这个字,陈默是替她的振国喊的。
“娘……对不起。”那个声音哽咽着,“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振国。”
秦秀兰摇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想说“不怪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十年前,振国他……他把生的机会给了我。”陈默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回忆一场刻骨铭心的梦,“他伤得很重,他笑着对我说,‘默子,替我活下去。替我,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他还说,‘我娘那边,你不用管,组织上会照顾好她。你只要记住,你活着,我们小队就没输。’”
“他还说……他还说……”陈默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他让我告诉您,‘娘,儿子不孝,不能给您养老送終了。您……您要好好活着。’”
秦秀兰听着那个陌生的声音,讲述着自己儿子最后的故事,她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看到了她年轻的儿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如何笑着把一切托付给自己的战友。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她没有得到一个活着的儿子,但她得到了儿子完整的、英雄的形象。他不再是一份冰冷的牺牲通报,他是一个有血有肉,在最后关头做出了伟大选择的战士。
通话很短暂,只有几分钟。最后,那个声音说:“娘,保重身体。”
然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秦秀兰坐在那里,很久很久。她知道,她和“儿子”的缘分,到这里,就真的尽了。
10
秦秀兰回到了青瓦村。
她谢绝了军方提出的一切优待安排,比如接到北京或者省城养老。她说,她离不开这里的土,离不开振国从小长大的地方。
军方给了她一笔巨额的特殊抚恤金,还补发了一枚她看不懂,但知道分量极重的秘密勋章。秦秀兰把那枚勋章,和振国原来的军功章,并排放在了那个红漆木盒子里,然后重新锁好。
她的生活,表面上看起来,和以前没有任何不同。她还是每天早起,生火,做饭,去地里干活。还是每天,都会去擦拭墙上那张黑白照片。
但村里人觉得,秦秀兰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她的腰板,似乎比以前直了一些。她的眼神,虽然还是那么平静,但平静的底下,多了一些别的东西。那是一种很深沉的、旁人无法理解的释然。
一个黄昏,秦秀兰忙完农活,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儿子李振国的黑白军装照。另一张,是那个梳着马尾辫、笑得很甜的姑娘的彩色照片。那是陈默的未婚妻,离开北京前,张远把一张复制品给了她。
她把两张照片并排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静静地看着。
她仿佛看到了两个鲜活的年轻人。一个,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另一个,献出了自己完整的一生。
她的悲伤并没有减少,失去儿子的痛苦,会伴随她一生。但她的悲伤里,多了一层更宏大的理解。她知道,她的儿子没有白白牺牲。她也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某个遥远角落,有一个孤独的战士,正背负着她儿子的名字和希望,艰难地活着。
风从远处的山坳里吹来,拂过院子里的谷堆,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来自天边,又像是来自心底。
是一阵,遥远的回响。
来源:清风唏嘘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