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伏击敌人的掩护部队有一部分到达了这被炸的小盆地,我应该称他作叔叔的欧阳隽也在其中。他们不知道这惨景是昨天敌机轰炸留下的,一到这里就若无其事地喝水、抽烟、聊天,甚至小解,倒把这个一天一夜死气沉沉触目惊心的废墟,感染得有了一点生气。我因脚伤靠在树下闭目养神,他们则
伏击敌人的掩护部队有一部分到达了这被炸的小盆地,我应该称他作叔叔的欧阳隽也在其中。他们不知道这惨景是昨天敌机轰炸留下的,一到这里就若无其事地喝水、抽烟、聊天,甚至小解,倒把这个一天一夜死气沉沉触目惊心的废墟,感染得有了一点生气。我因脚伤靠在树下闭目养神,他们则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
欧阳隽的声音:"大桥炸了,我在上游找到一只小渔船,将要划到岸边。岸上总有老缅,像要堵截我,我只好朝天连发两枪示警,才把他们吓跑了。"
"只怪工兵营,把桥炸得太早了。你倒弄了只渔船,害得我们都是泅渡过来的,幸好河水还不深,流速也不急。"
"炸桥不能怪我们,是师长的手令。"
"我们过江后,没有一公里路,公路两旁总有一二十根树木,其中还有不少是临时砍伐的,不知敌人又在搞什么鬼?"
"这些树原先是在路中间,还是我们扒开的,大概是敌人故意设置的障碍,企图劫持师长的指挥车。"
"你怎么知道是故意设的障碍?"
"桥墩炸倒以后不久,就听见后面两阵驳壳枪的快机声和手枪声。我想一定是师长的指挥车发生了情况,随即沿着公路赶来,发现公路中间有很多树。我们把它扒开,路旁还有血迹,远远的看见灰尘滚滚,才知师长的指挥车脱了险。"
"师长的指挥车刚刚驶过,就把桥炸了,也不多呆一会儿,你们干工兵的真他妈的坑人。"
"师长的指挥车从东岸驶过来,是十一点五十五分,这时后面的部队距离还远。如果按师长的手令等到十二点正炸桥,人就靠拢了不能点火,要等部队过完,又怕贻误了命令,所以提前了五分钟。"
"送手令来时是一个人,回去时是两个人,不然师长的指挥车肯定被劫了。"
"对!就是和我们同走的那个小鬼。"
"不错,我看见他上车的,不知他有多大的背景,师长派车来接他呢。"
"我听指导员说,那开车的是师部的上尉参谋,那小鬼也是师部的一个什么少尉。"
这时候军哨响了,休息了一阵子的官兵们,扛枪背包正准备要走,师长的敞篷指挥车从山坡上拐弯下来,停在了野战医院汽车的前面。一个卫士放开了嗓门,高喊:"师长命令!"周围的人都站起来,静静地听着,"六十五团、工兵营改为前卫,六十六团改为后卫,六十四团、直属部队和师部各单位向温藻滨、太洛转进。准备!"接着一字一顿地:"轻装突围!"说完,指挥车向南驶去,大概是传达这个命令去了。
大家都理解"轻装突围"的含意,不用等别的什么命令和哨音的指挥,就一阵乱哄哄地或者翻过小山丘或者折转身跑过公路桥,向平原上的村庄奔去。那些砸保险柜的,还有呆在火车厢里的、铁轨边的、轻伤包扎好了的士兵们,都朝公路上拥来。我也跟着翻过了小山丘,极目一看,近一点的村庄里,士兵们牵着一头头的黄牛走出来,远一点的村庄,还有人在奔去。
我走进离山丘不远的一个村庄,大概有二十多户人家,一个老百姓也没有。在院子的坪场上,士兵们忙忙碌碌地把装得满满的炒米袋,搁在黄牛的背上。我从侧屋里进去一看,是一间炊爨室。盛食物的柜门大开,一小缸粗粒盐,横倒在柜间上。这个粗粒盐,自抗战以来,我有好几年没见过。记忆一下把我带到十三四岁排队买公盐的时候,那时排队每人只一斤,手上还要打蓝印,很久还洗不掉。它比四川的井块盐含碘量要多,而在黔滇一带有很多因缺碘而肿脖的人,我也吃了两年的井块盐。此刻我也不管它什么军纪,就从柜里取了一个敞口玻璃瓶,盛满了一瓶,用手一掂大概有两斤,又取了一只空罐筒套在玻璃瓶上,放进了干粮袋里。这时我在墙角上发现了一把缅刀,宽约寸许,厚有分多,连象牙柄在内,全长不过是两尺,虽然是黑乌乌的,但还没有一丝缺痕。这时我想起小说《火烧红莲寺》里和尚刀劈陆小青的那段,描写缅刀的锋利能够斩铜断铁。现在正是轻装突围,我的枪也炸掉了,正需要武器,于是就拿了这把缅刀走出了屋子。等我翻过小山,野战医院的汽车已经不见了踪迹,重伤的士兵大概也跟车走了,这倒使我追悔起来,不该去凑热闹的。
公路上增加了成行成排的黄牛,黄牛背上驮着一条条灌得饱饱的炒米袋和鸡、鸭、狗和未成熟的猪,全都闹哄哄的。
这时候太阳将要落下,约莫是一个步兵连从南面而来,步伐很快地从我身边经过,大概是六十五团的尖兵接到指挥车传达的命令。我把空着的炒米袋两端绾在缅刀的两端往肩上一挂,就跟在他们的后面。还没走到小山坡拐弯的地方,突然一声"小沈!"就把我叫住了。原来是六十五团第一营重机枪连的指导员,他问道:"你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
"我这个样子有伤国体吗?"我说。
"你是中国人,穿着这么肥大的英式军装,又没戴军帽,身背缅刀,不三不四,像个什么样子。"
于是,我就把这衣服的来源跟他简单地说了一下。一个个子不高的人走过来,问:"指导员,机枪排的人都回来了吗?"
"都回来了。"
那个个子不高的人看了我一下,有点不顺眼地说:"他是﹣-?"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指导员朝我说道:"这是我们的连长刘克武。"又拍着我的肩膀说:"这是我常说的我们部里的小沈。"
刘克武"啊"的一声,连忙伸出手来和我握手。我在和他握手的时候,上下打量他:年在三十出头不多,脸上晒得黝黑透红,双目炯炯略露凶光,普通士兵服装,两用的腰皮带上,右边挂着大号勃朗林手枪,左边皮套里装着一个预备弹匣,带上嵌子弹的皮孔空了一半,个子虽然不高又偏瘦,精神倒是抖擞。这相貌与他伏击日军骑兵的辉煌战绩有点不相称,真是人不可以貌相。
我不禁敬佩地说:"你就是有名的英雄连长,叶达西伏击的战斗,真是值得钦佩。罗科长说,回国整训时,要把你辉煌的战绩在《湘刊》上刊载,给全师作个楷模。"
"还回啥子国。"刘克武神情颓丧地说:"现在我们要在外国的山上打游击了。"
"如果都像你这英雄连长一样,这时候只怕把日本鬼子赶下仰光海里去了。"
"啥子英雄连长。"刘克武风趣地伸出小指头"不叫我耗子就行了。"
我一本正经地说:"你怎么把自己看得这么小。"
"我们连长们到团部开会,因我个子小,又是四川人,他们就以社会的习惯开玩笑,叫我这个浑名。"
"打仗又不是比个子大小,全凭英勇机智沉着应战,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当年岳飞抗击凶悍的金兀术,以五百敢死队的短刀兵,大破十万披甲的连环拐子马。今天我们的刘连长,工事还没做好就能机动灵活、英勇果敢地毙敌骑兵数以百计而自无伤亡,真了不起。"我想起曾一度迷信过英国人的武力,便继续说道:"那些英国人虽然人高马大,还没接火就跑,个子大顶个屁用。"
刘克武朝指导员一笑:"你们这个系统的,连个小鬼也会卖狗皮膏药……"
"这是什么狗皮膏药?"我抢断了他的话:"击穿了日本鬼子头上钢盔的红膏药,这不是明显的好枪法吗?"
我们正在攀谈,不料有那不驯顺的黄牛,在公路上乱窜,结果甩烂了两条炒米袋,洒得满地白米。
刘克武对那牵牛的士兵"唉"了一声:"现在补给这么困难,你怎么不小心牵着它呢。"
指导员朝我:"快把你的炒米袋解下来,不要糟蹋了。"
我把缅刀解下,小心翼翼地把不挨地面的大米,一把一把灌进炒米袋。指导员指着缅刀说"你怎么捡了一把劈柴用的刀?"
"你怎么知道是劈柴用的?"我边灌米边反问他。
"我在厨房里看了一眼,因主要的目的是弄粮食,就没理睬它。不过,你身上也没有了武器,总比徒手突围要好。这缅刀的钢火很好,连德国这么发达的钢铁工业国,也要学他们冶炼的方法呢。"
我和他边谈边把撒落在地上的大米拾了半袋子,就向他们告辞去赶师部了。
刘克武说:"我们是前卫团,要等我们过去了,才是师部,刚才走得很快的,大概是尖兵连。今天不早了,明天边走边等嘛。"
指导员此时向我投来一个眼神,我会意他是在关照我。
我行至小山坡拐弯的地方,侧目看到这片我呆了两天两夜的废墟:那十几具死尸仍然是直条条地躺着;保险柜还是倒在地上;狼犬依然是伏在英军少尉的尸旁;炸散了的火车厢在铁轨边东倒西歪,车站一带尽是成堆的瓦砾。这一片凄凉的惨景,又在我心上打下了战争残酷的烙印。
重机枪连不像步兵、骑兵那么轻便快速,拆散的枪身是用黄牛驮着,也有人扛的,因此走得很慢。我的装备虽然少了,但脚上有伤,正适应这种行军的速度。队伍没走多久就离开了公路,摸着黑在一个村庄上宿营了。
在一个开阔的院坪上,人们开始了晚餐。今天的晚餐很丰盛,可以说是入缅以来最适合中国人口味的了。虽然只有一个铁砂盆,但凭嗅觉就知道里面盛的是白天看到的那些鸡鸭和猪狗。我这才想到指导员的眼神是要我享受这顿美餐。
晚餐时,平原上许多篝火在晃动。犬吠声和人的吓唬声随着清风吹拂送进我的耳朵里。我边吃边回忆白天看到那村庄上的情景和晚上的骚扰,心想:战争,不仅是城市、交通要塞遭到破坏,就连偏僻恬静的村庄,也间接地受到了影响。我不禁颤栗了一下,虽然是一餐口福饱享,此刻却不知被什么梗塞了喉管,再也咽不下去了。
晚餐后,院坪里燃起了两个用杉皮竹篾扎成的火把,几个士兵牵来了一头黄牛。有的把腰皮带解下,一根根连接起来,拴住黄牛的前腿;有的把绑腿解下接起来,拴住黄牛的后腿;另外有人用军服罩住黄牛的头部;其中一个士兵手拎一把十字锹,朝黄牛头上猛的一击,其他几个士兵使劲把皮带和绑腿一拉。黄牛的前脚倒了地,后脚绑腿拉断了,直向后踢。那拎十字锹的士兵,用力在它的后腿上一连敲了几下,其他士兵才用断绑腿把后脚捆紧。另一个士兵拿了一根削尖后用火烤硬了的小竹,朝黄牛的喉管上一捅。小竹抽出,黄牛的喉管随即流出一大滩鲜血。
我从来没见过杀牛,也没听说过用竹子削尖可代替杀牛刀,借着火光看到这些人的神色并无惊奇,不理解他们这是乐趣,还是残忍。我不忍再睹那黄牛一下一下地搐动,便走进屋子里。换药以后把雨衣摊开,我枕着半袋白米,躺在硬邦邦的地面上,想起骆正川"今后可能会比这大到若干若干倍"的话,联系到晚餐前后所见到的一切,这才醒悟。我的天,这还是富有新气象的国防军,并且配有指导员,却与旧军阀时期没有什么区别;这个几千年根深蒂固的传统陋习,将不知要到何时才能革除。只是我没有发言的权力,他们也不会听我这一套,我于是心里很不是滋味地躺着睡了。
天刚亮,敞坪里便闹嚷嚷地要开早饭。昨晚被宰的黄牛,脑袋还连在剥去肉的牛皮上,身上和四条腿则被刮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肠肚淤血,狼藉满地。钵盆里盛满了牛肉,使迎面吹来的惬意的晨风夹杂着膻臊气,令人感到恶心。我只盛了一碗白米饭,没瞥那牛肉一眼。
刘克武见我不拢来一同进食,感到很奇怪,便问:"你怎么不来吃牛肉?"
"我从小就没有吃过牛肉。"我说。
"今天来开开荤。"刘克武关心地说。
"小时候我母亲在菩萨面前许过愿,不满十八岁,我不能吃牛肉。"
刘克武鄙夷地瞟了我一眼:"没出息!当兵的人还迷信,别忘了你还是政治部的军官呢。这是老缅没陈坏的白米,光吃饭也吃得两碗,要是英国有糠气的补给,看你吃不吃牛肉啰。"
饭后,我跟着重机枪连在一条不宽的古道上行军,后面传过话来"转战野人山"。大概是这个命令还没有传到最前面,后面就已经拥挤过来。顷刻之间,这条古道上不知有多少骡马和黄牛驮着拆散了的迫击炮、重机枪、通信器材和粮食等,挤得摩肩接踵,过了好一会才稍有秩序。黄牛走得慢,士兵就拿着小竹木棍和腰皮带抽赶,沿着这条不宽的古道,直向西北方向前进。
我赤着脚丫子,踝子骨的伤口又未痊愈,每走一步,都要选择一下路面。幸好我的装备已不多了,又把它搁在牛背上,空着一身,比往日行军轻松得多。就这样跟着重机枪连走了两天,第三天将近晌午时分,大部队都进入了山里。山路崎岖难行,行军的步伐也就随着缓慢了,一个紧挨着一个在逶迤的羊肠小道上,有秩序地向着前面一片黑压压的大山行进。
傍晚宿营的号声响了。我的药用完了,便找到野战医院的宿营地。朱明哲为我换了药,又给了一副药,还给了我一个面上凸着缅文的六角玻璃瓶,说是华侨胡文虎在缅甸生产的万金油。我很珍惜地把它装进了口袋里。
当晚我和朱斌、朱明哲在野战医院的宿营地,坐在一片黑漆漆的大树下,互诉自火车站别后的情况。听了他俩的陈述,我才知道撤到大山里的原因。日军四月二十九日攻陷腊戍后,以快速部队迂回八莫,五月一日占领八莫又向密支那迂回。九十六师在孟拱以西突围,听说副师长胡义宾也牺牲了。因为缅北的重镇八莫、密支那已被日军抢先占领,我军步行速度慢,以致所有能回国的古道全被封锁,归路也就全被截断。九十六师以及一部分军直属部队突围后向高黎贡山转进,我们被迫只好沿野人山转进,准备绕道回国。
从此,令我终生难忘震惊中外的野人山转战行军开始了。
白天,在崎岖难行的山林里,踏着砍伐出来的小路前进。开辟者要付出很大的体力代价,后面行军的连走带爬也有很多体力消耗。李国良却有余力,在人畜踏出来一尺宽的路旁边的大树干上用刀具刻上"弟兄们!加油!"、"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轴心国"等标语,鼓舞着大家迎着困难直往上爬。
从开朗的平原上,突然转战到密林蔽日人迹罕至的大山里,所过之处,全部呈现一派阴森的景象,使人很不习惯,情绪非常低落。晚上,朱斌拿出他在东北游击战的经验,燃起篝火来聊天解闷。此时已经进入夏季,向火是反常的事,但由于天上有浓密的树林遮盖,稠密的地方,太阳透不过,白天也像夜里一样,地面又潮湿,所以篝火不但没有熏人的感觉,相反地成了解除寂寞慰藉精神的好东西。(这对那些落伍的官兵,在单独做饭、驱赶蚊虫、惊走野兽等,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因为有了朱斌这个创举,满山篝火燃起,在林海里闪烁,弟兄们围着它抱膝闲聊,比摸黑情绪高涨得多了。
这是进山后的第三个晚上,李国良邀我去运输连打听骆正川的下落。借着篝火隐隐的闪光,我看到弟兄们有睡觉的、擦枪的、闲谈的、抽烟的、织布鞋的,与以前在平原上作战的战斗环境气氛相比,要散漫得多。当我俩找到了运输连的宿营地时,弟兄们都围坐在两堆篝火边,死气沉沉地把头伏在膝盖上。运输连已不是上火车时的百多人,只剩二三十个了。
李国良硬着头皮向围坐篝火边的二三十个人问:"你们骆指导员呢?"
一个手握驳壳枪的把头一抬,定了定神,懒洋地说了一句"啊!李指导员。唉﹣-"就再没有搭腔。
李国良走到他的背后,轻言细语地问:"他在哪儿?"
握驳壳枪的把手一指,仍是懒洋洋地说道:"你问他。"
他手指的那人抬起了头,篝火映着他的面孔,原来就是邀我去洗澡的那个班长。我不禁叫道:"班长同志!"
那班长无精打采:"你也来了,那天你是同六十五团走的吗?"
"嗯!你呢?"
"你下坡去看六十四团的弟兄砸保险柜,我和石军需(石磊)还有负了轻伤的驾驶兵往北走,在路上碰到我们排长带着这二三十个弟兄,担了一口行军锅,下午遇到师长的指挥车,又倒转回来,当天大家都没吃饭,晚上才在村庄上弄了一点米。"
李国良:"你知道骆指导员的下落吗?"
那班长边说边用手指着撑驳壳枪的:"要问我们的排长。"
握驳壳枪的排长:"唉!干嘛非要提这难过的事呢?"他振奋了一下精神,继续说:"但我也给他们报了仇。"
我和李国良同时吃了一惊。
那排长说自己本来是和连长、指导员在同一个车厢。当时他在山岗上兜凉,侦察机来的时候,就向火车头方向跑去。"刚跑到火车头,五架敌机就临了头,随即我就卧倒在山脊边的树下。一阵炸弹首先投在火车站一带,接着又投在山左边的军火库。燃烧弹一下子就引爆了军火库,火车站也着了火。我隐蔽的地势很高,一眼瞥见在军火库对面起伏的矮山上,一条白带子被风吹得一晃。我就集中视线向那白东西的周围看去,距我卧倒的地方大概百多公尺远,一个老缅勾着腰杆急步往另一处矮山奔去。我想那条白带子一定是缅奸指示轰炸目标的信号,就一枪把老缅给嘣了。再看连长坐的那个车厢,也被炸得东倒西歪。因为军火库的引爆,冲上天空的碎片、流弹纷纷落下,一直到第二天拂晓才停,因而可以断定骆正川和连长牺牲了。如果不是那缅奸的指示信号,敌机决不会命中得那么准。"他抽了一口冷气,接着说道:"幸好大点的官儿和华侨的行囊早几天各人背走了,不然还要挨一顿报不出账的官腔。"
等我俩回到宿营地时,篝火的火焰已不高了,穿着雨衣睡下进山后的第三个露宿觉。
开辟出来勉强可以通行的山路更见崎岖,伐倒在两旁的芦茅和尚未成林的小树触目皆是。我因为伤口不得不小心选择路面,虽然装备比以前少了很多,但在崎岖的山里行军,还是感到很吃力。有时遇到山洪冲洗成沟流出来的泉水,为了不受生水沾染,在没有踮脚能跃过的地方,还得请别人背过去,因此就逐渐地掉了队。
崎岖的山路被前面的部队和牛马踩踏过后,变成了羊肠小道。路旁,仅·能容一人坐下的山凹处,那从芒市自动报名前来当翻译姓李的华侨,背朝路心,躬着身子同他的摆夷族老婆在搓脚杆。我记起了李国良在同古所讲的话,也在路旁的大石上坐下来休息,向她打量。
平常我打量人家是从头到脚,今天相反却是从脚到头。她不是我们驻防在芒市时常看到的摆夷小菩萨们那又大又长又厚的脚板,却和普通女人的脚一样,穿着一双半高跟鞋,鞋上沾满泥糊。被搓的脚杆,脚板上的袜子底,还有两个桂圆大的窟窿。她身穿短齐胳窝裸臂的旗袍,头发略见蓬松,现出原来鬈烫过的波纹,完全是太太式的打扮。二十多岁的脸上略见清瘦已失去了她应有的风韵,两眉紧锁挤得印堂现出几条忧愁的浅纹,两只眼睛并不是李国良所说的呆滞,只不过现出些许倦意。这个样子,可能是轻装突围徒步跋涉造成的。但她那双养尊处优的脚要和小菩萨的大脚相比,是无论如何无法相提并论的,这不免引起了我的怀疑。
我硬着头皮搭讪地叫了一声:"李翻译。"
他回过头来朝我望了一眼,并没有打招呼。我知道他不认识我,我这几不像的样子,本来也就不会得到人家的尊重。可是李国良曾经交代过,要注意这些人的动静。我想探索他俩的底细,于是又接着说:"你是和尚不识千家施主,千家施主却认得和尚。"
李翻译误会了我的意思,半粤语半普通话地自言自语:"莫名其妙,说我是个和尚。"随即又和他老婆搓脚杆去了。
我受了他的冷落,自感没趣,心里又怕掉队,就跟后面上来的人走了。
我越过一段又一段临时开辟出来的山路,瞥见在我前面不到五米远,一个不是穿黄军服的人正在爬越崀坳。食坳经工兵挖去顶部还有米多高,坳壁上还凿了两级踏脚的阶梯。他踏在第二级阶梯上一滑,摔跌在地。我上前一看,他们就是夜审缅奸时其中年轻的华侨翻译,头发蓬蓬,两鬓刺刺,还是穿着那件衣服,满身泥污,短裤臂部也被磨穿,袜子一长一短,套在掉了扣子的凉鞋里,学着我们的样,也背了一个折得皱皱的背包;原来那清秀的面庞也变得黝黄麗瘦了。他那形似乞丐的样子,顿时使我燃起了同情心。心想他是在仰光大都市灯红酒绿中长大的阔少爷,为了抗日的事业来当翻译,随军战败在这大山里,是受不了这种苦的。正当我要去搀扶他的时候,李国良的话又涌上了我的心头,这倒使我犯起踌躇了。
我看到他们经不起山路的崎岖,步履艰难的狼狈样子,脑海里作了几次敌友的推敲,终于没有辨别的能力,只有一个总的概念:是敌,在这漫不见天的深山密林里,你也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只是跟到山里来自讨苦吃;是友,在我的心目中,他们比刘克武还要值得敬佩些。我对他们的结论是:一向在奢华的环境下娇生惯养出来的,却来过这餐不按时、宿不能寐的军队生活,也就不把他们看作芥蒂了。
在莽莽苍苍的大山里,我怕掉队,沿途再也不敢休息。轻装突围听来很紧张,可对我来说,因为没有了背包、枪支和望远镜这些东西的羁绊,比往常行军还要轻松得多。遇到悬岩陡壁的窄路,我也能很轻巧地攀藤越过,有时因骡马辎重的拥塞,也可从空隙中穿过,因此稍为掉队又能赶上。我担心的是脚上的伤口,因此一宿营就去野战医院换药。没有绷带,就把又长又大的英式军服剪去两寸包缠起来。没想到,这不合身的英式军服倒给我带来了很多的方便。
【朱锡纯,汉族,1924年9月28日生,湖南省平江县三市镇人。14岁参加第九战区抗日流动宣传队。1939年年仅16岁的朱锡纯参军走上抗日救国之路,第5军新22师政治部少尉干事。所在部队随后被编入中国远征军。1942年3月,朱锡纯随军进入缅甸,在中缅印三国交界的野人山与日军作战,在转战3个多月中负伤,经历了艰苦卓绝的人生。1942年8月随部队辗转抵达印度,在盟军集训基地兰木伽住院继续治伤。1943年4月回国,脱离新二十二师,进入贵阳市第十八汽车三级修理厂任职。1962年,回湖南当了一名普通农民。1976年至1985年,先后调至平江县安定区、三市镇农机修理厂工作。是幸存老兵中少数获颁“抗日战争60周年纪念章”者。】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