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跳下去的时候,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瞬间就吸满了水,沉得跟铁块似的,拽着我往下沉。
把她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真的,一片空白。
就只剩下本能。
天很阴,那种秋天午后特有的、灰蒙蒙的阴。
风刮在脸上,有点疼。
河水比我想象的要冷得多,刺骨的那种。
我跳下去的时候,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瞬间就吸满了水,沉得跟铁块似的,拽着我往下沉。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游到她身边。
她脸朝下,漂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黑色的长发像水草一样散开,随着水波荡漾。
我抓住她的胳膊,很细,冰凉,没有一点活人的温度。
把她翻过来的时候,我才看清她的脸。
很年轻,也很白,白得有点吓人。
眼睛紧紧闭着,嘴唇是青紫色的。
我当时就一个念头,得把她弄上岸。
可她整个人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全靠我拖着。
河岸很高,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
我试了好几次,都上不去。
每一次滑下来,喝进嘴里的河水都带着一股土腥味。
我开始有点绝望。
力气在一点点流失,手脚都冻得发麻。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村口的王大爷牵着他的老黄牛路过。
他看见了,扯着嗓子就喊了起来。
很快,村里就跑来了好几个人。
七手八脚的,总算把我们俩都拉了上去。
我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肺里火辣辣地疼。
有人给她做按压,有人跑回去打电话。
我看着那个女孩,她还是没反应。
有人叹了口气,说,怕是不行了。
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医护人员冲下来,给她戴上氧气面罩,抬上担架。
车子开走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王大爷递给我一件军大衣,很旧,但很暖和。
他说,娃,快回去换身干衣服,别冻着了。
我点点头,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走。
家是我爷爷留下来的老房子,就在村子的最里头,靠着山。
我回来快一个月了。
从那个待了十年的大城市里逃回来。
工作丢了,女朋友也分了。
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被戳破了的气球,一下子就瘪了。
回到家,我烧了一大锅热水,把自己泡在木桶里。
水很热,烫得皮肤发红,可我还是觉得冷。
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
我一遍遍地回想那个女孩的脸。
她是谁?
为什么会掉进河里?
我们村子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我从来没见过她。
晚上,我发起了高烧。
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的,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梦里,全是冰冷的河水,还有那张苍白的脸。
我好像又回到了河里,拼命地想抓住她,可她一直在下沉,离我越来越远。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猛地坐了起来。
天已经亮了。
烧退了,但浑身酸痛,骨头像散了架一样。
我挣扎着起床,给自己煮了一碗白粥。
正喝着,院门被敲响了。
是村长。
他提着一篮子鸡蛋,脸上带着点不自然的笑。
他问我身体怎么样,又夸我勇敢,是村里的英雄。
我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村长坐了一会儿,就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那个女孩的事。
他说,那女孩不是我们村的。
是昨天下午才开车来村里的。
车就停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
有人看见她一个人在河边坐了很久。
村长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年轻人,也不知道心里都装着些什么事,动不动就想不开。
我没接话。
我想起她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心里堵得慌。
她不是想不开。
我有一种很奇怪的直觉。
虽然我说不上来为什么。
村长走后,我又躺回了床上。
这一天,过得特别慢。
我什么也没干,就睁着眼睛看着房顶上那根黑乎乎的房梁。
上面结着一张很大的蜘蛛网。
一只蜘蛛在网上爬来爬去,忙忙碌碌的。
看着它,我突然觉得,活着,好像也没那么难。
至少,还有事情可以做。
傍晚的时候,电话响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很沉稳的男人的声音。
他问,是某某某吗?
我说是。
他说,我是市长,陈建国。
我愣住了。
以为是诈骗电话。
我差点就要挂了。
但他下一句话,让我把手机捏得死死的。
他说,昨天是你救了我的女儿,对吗?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那个女孩……是市长的女儿?
这怎么可能?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继续。
他说,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着的疲惫和……后怕。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说,我女儿现在还在医院,情况稳定了。医生说,要是再晚几分钟,就……
他没说下去。
我也能想象得到那个后果。
沉默。
电话两头都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那边有很轻微的、纸张翻动的声音。
他好像是在办公室。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
他说,你明天有时间吗?
我下意识地回答,有。
他说,那你明天上午十点,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补充了一句。
他说,有些事,我想当面跟你谈谈。
然后,他就挂了电话。
我举着手机,在原地站了很久。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只有几颗星星,在遥远的天边,冷冷地闪着光。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翻箱倒柜,找出了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衬衫。
熨斗早就坏了,我只好把衬衫铺在床板上,用装满热水的搪瓷缸子来回地烫。
效果不怎么好,但总比皱巴巴的强。
我又对着镜子,刮了胡子。
镜子里的人,脸色还是有点苍白,眼窝深陷。
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上好几岁。
我坐最早一班的公交车去了市里。
市政府大楼,我以前只在外面看过。
高大,威严。
门口站着警卫。
我走过去的时候,心里有点发怵。
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警卫打了个电话,然后就放我进去了。
市长的办公室在顶楼。
一个很年轻的秘书把我领了进去。
办公室很大,很空旷。
一整面墙都是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
一个穿着深色夹克的男人,正背对着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他很高,背影看起来很宽厚。
听到声音,他转过身来。
他的年纪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但梳理得很整齐。
脸上有很多皱纹,尤其是眼角。
那是一张,写满了疲惫和忧虑的脸。
他就是陈市长。
他看到我,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
他说,你来了,快坐。
他亲自给我倒了一杯水。
水是温的。
杯子握在手里,我的手才没有抖得那么厉害。
他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看着我。
他的目光很锐利,好像能把人看穿一样。
他说,小伙子,再次感谢你。你救了小婉,也救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能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摇了摇头。
他说,不,这不是谁都应该做的。我知道,你为了救她,自己也差点出事。
我愣了一下。
他怎么会知道?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
他说,我问过村里的人了。
他叹了口气,身体往后靠了靠,整个人都陷进了沙发里。
他说,小婉这个孩子,从小就……不让我省心。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
他说,她妈妈走得早。我呢,工作又忙,这些年,亏欠她太多了。
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一个在外面呼风唤雨的市长,在提到自己女儿的时候,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束手无策的父亲。
他说,她这次,是因为……一些事,心情不好,才一个人跑到乡下去散心。
他没有说是什么事。
我也没问。
他说,医生说,她是失足落水的。但是我知道……
他又没说下去。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
我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
滴答,滴答。
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我。
目光里,带着一种恳求。
他说,小伙子,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有点意外。
我能帮他什么忙?
他说,小婉她,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她不肯见我,也不肯跟心理医生交流。她把自己关起来了。
他说,但是,她昨天晚上,跟护士提到过你。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说,她问护士,救她的人,怎么样了。
这是她醒过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陈市长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他说,所以,我想请你……去陪陪她。
我彻底懵了。
陪她?
怎么陪?
我说,市长,我……我不会照顾人。而且,我跟她也不认识。
他苦笑了一下。
他说,就是因为不认识,才好。
他说,我们这些她身边所谓的亲人,朋友,现在在她眼里,可能都是压力。你不一样。你是她的救命恩人。你在她心里,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他说,我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要,在她身边待着就行。跟她说说话,或者什么都不说,就陪着她。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他说,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也很……不合情理。但是,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说,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轻。
轻得像一声叹息。
却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他通红的眼眶。
我没办法拒绝。
我点了点头。
他像是松了一大口气。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他说,这是给你的酬劳。我知道你现在……可能需要这个。
我打开信封看了一眼。
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钱。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我说,市长,我救她,不是为了钱。
我说,我帮你,也不是为了钱。
他愣住了。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眼神里,有些复杂的东西在闪动。
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赞许。
最后,他点了点头。
他说,好。我明白了。
他说,那我们,就算朋友。我陈建国,欠你一个人情。
从市政府大楼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太阳很好。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但我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
我不知道自己答应他,到底是对是错。
我也不知道,我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很浓。
我在病房门口,犹豫了很久。
最后,还是推开了门。
病房里很安静。
她躺在床上,侧着身子,背对着我。
窗帘拉着,屋里光线很暗。
我走到床边,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她叫林婉。
陈市长告诉我的。
很好听的名字。
她没动。
我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不想理我。
我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
腿都站麻了。
后来,我搬了张椅子,在她床边坐了下来。
我开始跟她说话。
我说,你好,我叫……
我说,我就是那天,在河边……
我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我说了很多。
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比如村里的那条河,河边的野花,山上的风。
我说起我爷爷留下的那栋老房子,房前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树。
秋天的时候,会结很多很多的柿子。
红彤彤的,挂在枝头,像一盏盏小灯笼。
她一直没有反应。
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娃娃。
我有点泄气。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就在我准备放弃,准备离开的时候。
她突然动了一下。
她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我。
她的眼睛很大,很黑。
但是,里面什么都没有。
空洞洞的,像两口枯井。
她就那么看着我,不说话。
我们对视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时间都静止了。
然后,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沙哑,很轻。
她说,为什么救我?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我想了想,说,因为我看见了。
她又问,如果没看见呢?
我说,没有如果。
她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不该救我。
她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情绪。
就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说,为什么?
她说,活着,很累。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那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却说出这么绝望的话。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和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痕。
那道疤,很新。
我突然明白了。
村长猜错了。
她不是想不开。
她是……根本就不想活了。
我说,是很累。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波动。
我说,我也觉得很累。
我说,我从一个待了十年的城市逃回来。工作没了,爱情没了,三十多岁的人,一事无成。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
我说,我回来那天,在爷爷的坟前坐了一整夜。我也在想,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我说的都是真话。
那些压在心底,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的,最狼狈,最不堪的真话。
她静静地听着。
眼神里的那种空洞,好像少了一点。
我说,但是第二天,太阳还是升起来了。村口的炊烟也升起来了。王大爷还是牵着他的老黄牛下地去了。
我说,我突然觉得,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但死,好像更没意思。
我说,既然都这么没意思,那还不如,先活着看看。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把头,慢慢地转了回去,又背对着我了。
我知道,我该走了。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
我回头看了一眼。
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被子下面,传来很轻很轻的、压抑着的哭声。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去医院。
我也不做什么。
就是搬张椅子,坐在她床边。
有时候,我会给她读报纸。
有时候,我会给她讲我小时候的糗事。
有时候,我们俩什么都不说,就一起看着窗外,看云卷云舒,看叶子从绿变黄,再一片片地掉落。
她的话很少。
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说,她在听。
但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有光彩。
那种死寂般的空洞,在慢慢地消退。
一个星期后,她出院了。
陈市长来接她。
她不愿意回那个家。
她对陈市长说,我想去你救我的那个地方,住一段时间。
她指的是我爷爷的老房子。
陈市长愣住了。
他看向我,眼神里全是询问。
我点了点头。
我说,可以。
陈市长走了。
他把林婉留下了。
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需要我负责的“麻烦”。
老房子很久没人住了,很多地方都坏了。
屋顶漏雨,窗户关不严,墙皮也大块大块地往下掉。
我开始动手修理。
我爬上屋顶,把破了的瓦片换掉。
我把窗户的缝隙用旧报纸堵上。
我又去镇上买了石灰,把墙重新刷了一遍。
林婉就在院子里看着我。
她不说话,也不帮忙。
她就抱着膝盖,坐在那棵老柿子树下。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她看起来,还是很瘦,很脆弱。
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鸟。
我干活的时候,她就看着。
我吃饭的时候,她也看着。
我做的饭很简单。
白粥,咸菜,有时候会炒个青菜。
我给她盛一碗。
她也不说好吃,也不说不好吃。
就那么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地吃完。
我们俩之间,有一种很奇怪的默契。
不需要太多语言。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好像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有一天,我正在修院子里的篱笆。
一根木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手里。
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疼得“嘶”了一声。
她听见了。
她从屋里跑了出来。
她看到我手上的血,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她冲过来,抓住我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
但是,很有力。
她说,别动。
然后,她跑回屋里,拿来了医药箱。
那是陈市长派人送来的,里面东西很全。
她拿出镊子,很小心地,帮我把那根木刺夹了出来。
然后,又用酒精给我消毒,贴上创可贴。
整个过程,她的动作都很轻,很专注。
我看着她低垂的眼帘,和长长的睫毛。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靠近我。
也是她第一次,为我做一件事。
从那天起,她好像变了一点。
她开始,试着做一些事。
她会帮我扫院子里的落叶。
她会帮我把洗好的衣服晾起来。
她甚至,开始学着做饭。
第一次,她把米饭煮糊了。
第二次,她把盐当成了糖,炒出来的菜,齁咸齁咸的。
我们俩对着那盘黑乎乎的、味道奇怪的菜,都笑了。
那是她第一次,对我笑。
她的笑,很好看。
像冬日里,突然绽放的梅花。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足以照亮整个世界。
我们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平淡,安静。
像村头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
我没有问过她的过去。
她也没有问过我的未来。
我们俩,就像两个被世界遗弃的人,在这个破旧的老院子里,相互取暖,相互舔舐伤口。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那天,陈市长的突然到访。
他来的时候,没有提前打招呼。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院门口。
我和林婉正在给菜地浇水。
看到他,林婉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那种刚刚有了一点血色的脸,又变得惨白。
她手里的水瓢,“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陈市长从车上下来。
他看起来,比上次更憔悴了。
他看着林婉,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关心和……愧疚。
他说,小婉,爸爸来看看你。
林婉没说话。
她转身就想往屋里跑。
陈市长叫住了她。
他说,小婉,我们能,谈谈吗?
林婉的脚步停住了。
她背对着他,肩膀在发抖。
我说,市长,有什么事,进屋说吧。
我把他们让进了屋。
屋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陈市长看着林婉,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林婉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衣角。
我给他们倒了水。
然后,我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知道,这是属于他们父女俩的时间。
我应该回避。
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天边的晚霞。
晚霞很美,烧得像火一样。
屋里,传来了压抑的争吵声。
我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
我只听到,林婉的声音,第一次,那么激动。
带着哭腔,带着质问。
后来,争吵声停了。
是长久的沉默。
再后来,我听到了陈市长的哭声。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个身居高位的市长,哭得像个孩子。
那种哭声里,充满了悔恨和痛苦。
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门开了。
陈市长走了出来。
他的眼睛红肿着,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他走到我面前,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说,谢谢你。
我扶住他。
我说,市长,您别这样。
他说,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这辈子都听不到小婉跟我说那些话。
他说,我这个父亲,当得太失败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很旧了,边角都磨白了。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温柔的女人。
抱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小女孩笑得很开心,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那个女人,和林婉长得很像。
陈市长说,这是小婉的妈妈。
他说,她是在一次去山区考察的路上,出了车祸,走的。
他说,那天,本来我是要跟她一起去的。但是,临时有个重要的会议。我就让她,自己先去了。
他说,我总以为,工作最重要。我总以为,以后还有很多时间。
他说,我没想到,那一次,就是永别。
他的声音,在发抖。
他说,小婉她,一直觉得,是我的工作,害死了她妈妈。是我的野心,毁了她的家。
他说,这些年,她不肯原谅我。我也不敢去面对。我们俩,就像两只刺猬,一靠近,就互相伤害。
他说,刚才,她都告诉我了。
他说,她告诉我,她有多想她妈妈。她告诉我,她这些年,过得有多苦。
他说,是我错了。我一直以为,给她最好的物质生活,就是对她好。我却忘了,她最需要的,是陪伴。
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他说,小伙子,谢谢你。你让她,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也让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弥补的机会。
他走的时候,林婉没有出来送他。
但是,我看到,屋里的窗帘,被掀开了一个小角。
我知道,她在看。
陈市长走后,林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都没出来。
晚饭的时候,我敲了敲她的门。
我说,吃饭了。
她没理我。
我又说,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西红柿炒鸡蛋。
门,开了一条缝。
她探出头来。
眼睛也是红肿的。
她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就走到了饭桌前。
那天晚上,她吃了很多。
比平时多了一倍。
吃完饭,她主动收拾了碗筷。
等她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她对我说。
她说,我想,回家了。
我愣了一下。
然后,我笑了。
我说,好。
我知道,她说的回家,不是回那个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家。
而是,回到她父亲身边。
回到那个,虽然有过伤害,但依然有爱的地方。
第二天,我送她去车站。
秋天的早晨,雾很大。
我们俩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谁也没说话。
快到车站的时候,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看着我。
她说,谢谢你。
我说,不用谢。
她说,如果,没有遇到你……
她没有说下去。
我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说,没有如果。
我们俩都笑了。
就像那天,我们对着那盘炒糊了的菜笑一样。
车来了。
她上了车。
车子开动的时候,她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对我挥了挥手。
我也对她挥了挥手。
车子越开越远,最后,消失在了大雾里。
我一个人,在车站站了很久。
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
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带走了。
回到老房子,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院子里的落叶,扫干净了。
菜地里的菜,浇过水了。
屋子,也收拾得很整洁。
但是,就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那个坐在柿子树下,安安静静看书的身影。
少了那个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学做饭的身影。
也少了那个,会在我受伤时,紧张地跑过来,帮我包扎伤口的身影。
日子,又回到了我一个人。
我开始,重新思考我的未来。
我不能,一辈子都躲在这个村子里。
我给以前的一个朋友打了电话。
他在一个设计公司当总监。
我问他,公司还招不招人。
他说,你肯出山了?太好了!我们这儿正好缺个主创,你什么时候能来?
我说,下个星期。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离开的前一天,我把整个老房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我又去爷爷的坟上,坐了很久。
我告诉他,我要走了。
但是,我还会回来的。
这里,是我的根。
秋天,已经很深了。
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结满了果实。
一个个,红得像火。
我摘了满满一篮子。
走的时候,我把院门锁上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栋老房子。
阳光下,它显得那么安静,又那么温暖。
是它,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我。
也是在这里,我救了一个人,也救了自己。
回到城市,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我又变成了那个,为了生活奔波的“打工人”。
工作很忙,很累。
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
但我心里,却觉得很踏实。
因为,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我不再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成功。
我只想,做好手里的每一份设计,过好眼前的每一天。
我跟林婉,没有再联系。
我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记得,在那个小山村里,有过那么一段日子。
或许,我们俩,都只是彼此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出现,是为了给对方上一课。
上完了,就该离开了。
冬天的时候,公司接了一个大项目。
是给市里的一个文化公园做整体形象设计。
我们团队,为了这个项目,熬了好几个通宵。
最后,我们的方案,在众多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
签约那天,市里来了好几位领导。
其中一个,就是陈市长。
他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他说,小伙子,我们又见面了。
他说,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
我笑了笑,说,市长,您过奖了。
他说,你的设计方案,我看了,非常好。很有想法,也很有……温度。
他说,尤其是那个关于“归宿”的理念,我很喜欢。
我的心,动了一下。
那个理念,是我想到了爷爷的老房子,想到了那棵柿子树,才有的灵感。
签约仪式结束后,陈市长单独把我留了下来。
他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说,挺好的。
他点了点头。
他说,小婉她,也挺好的。
他说,她现在,在一个画室里当助教。每天教小孩子画画,过得很开心。
他说,她的话,比以前多了。脸上的笑容,也比以前多了。
他说,她前几天,还画了一幅画。
他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文件夹。
他打开文件夹,里面是一张画。
画上,是一栋破旧的老房子。
房前,有一棵结满了红色果实的柿子树。
树下,一个男人正在修理篱笆。
一个女孩,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个医药箱。
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
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很小的字。
写着:我的归宿。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原来,她都记得。
原来,我不是过客。
陈市长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说,她让我把这幅画,转交给你。
他说,她还说,等柿子熟了,她会回来。
我拿着那幅画,在路边站了很久。
城市的冬天,很冷。
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但我心里,却很暖。
我知道,这个冬天,不会太长了。
因为,春天,就快要来了。
我把那幅画,带回了家。
我把它,挂在了我床头的墙上。
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看它一眼。
看着画里的老房子,柿子树,还有那两个小小的人影。
我就会觉得,很心安。
工作依然很忙。
那个文化公园的项目,进入了紧张的施工阶段。
我几乎每天都要跑工地。
有时候,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
但是,我不觉得累。
因为,我做的,是我喜欢的事。
而且,我心里,有了一个盼头。
我在等。
等柿子树,再红一次。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秋天。
我请了一个长假。
我回到了村里。
老房子,还是老样子。
院子里的草,长得很高了。
我推开院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放下行李,开始打扫。
拔草,扫地,擦桌子。
等我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已经是傍晚了。
我坐在院子里,看着那棵柿子树。
树上,挂满了青涩的果子。
离熟,还有一段时间。
我在村里住了下来。
每天,就看看书,散散步,修整一下老房子。
日子,过得比上次回来,还要平静。
但是,我的心,却不平静。
我每天,都会下意识地,往村口的方向看。
我在等一辆车。
等一个人。
可是,一天天过去了。
柿子,一天比一天黄。
那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
我开始有点失望。
甚至,有点怀疑。
她说的,会回来。
是真的吗?
还是,只是一句,为了让我安心的客套话?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
那天下午,我正在屋里看书。
院门,被敲响了。
很轻,很慢。
笃,笃,笃。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我冲出去,拉开院门。
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她。
林婉。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在肩上。
比去年,稍微胖了一点。
脸色,也红润了很多。
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像落满了星辰。
她对我笑。
还是那么好看。
她说,我回来了。
她说,柿子,熟了吗?
来源:青山中感悟宁静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