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鞋底踩在光洁的瓷砖上,发出一种空洞又急促的“嗒、嗒”声,每一下,都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医院的整个走廊。
我的鞋底踩在光洁的瓷砖上,发出一种空洞又急促的“嗒、嗒”声,每一下,都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产房的门紧闭着,那扇白色的门,此刻在我眼里,像是一道隔开两个世界的屏障。
我能听见里面隐约传来的、压抑的、细微的声音,那些声音揪着我的神经,让我坐立不安。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黏糊糊的,我反复在裤子上擦拭,可新的汗水又立刻冒了出来。
时间,像是被拉长成了一根细得看不见的丝,缓慢得几乎停滞。
终于,门开了。
一个小护士探出头,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那微笑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
“恭喜,母子平安,是一对龙凤胎。”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紧张和焦虑都像被抽空了,只剩下巨大的、漂浮在空中的喜悦。
龙凤胎。
我冲到门口,隔着一小段距离,看到了被推出来的陈暖。
她躺在移动病床上,头发被汗水浸湿,一缕一缕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她看起来那么虚弱,像是刚从一场艰苦的战斗中撤退下来的士兵,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那双眼睛在人群中准确地找到了我,对我弯成了一个小小的月牙。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护士把两个小小的、被包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抱到我面前。
“这是哥哥,这是妹妹。”
我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瓷器,接过了他们。
好小,好软。
他们的脸皱巴巴的,像两个熟透了的小苹果。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我低下头,闻到他们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奶香味,那味道干净又温暖,是新生命特有的气息。
哥哥的哭声响亮一些,妹妹的则像小猫一样,细细弱弱的。
我看着他们,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填满了。这种情绪,叫做圆满。
我抱着孩子,走到陈暖的病床边,俯下身,在她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她的额头有点凉,带着汗水的咸湿。
“辛苦了。”我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她摇摇头,眼睛一直看着两个孩子,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你看,他们多可爱。”
我点头,用力地点头。
可爱,太可爱了。这是我的孩子,我和陈暖的孩子。
回到病房,安顿好一切,我才有机会仔細端详这两个小家伙。
我坐在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柔和的晨光,看着并排躺在婴儿床里的他们。
看着看着,我心里那点刚刚平复下去的激动,又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取代了。
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呢?
我说不上来。
就是一种直觉,一种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疑虑。
我凑得更近了些。
哥哥的皮肤,偏白,非常细腻,像上好的羊脂玉。他的鼻子很挺,和我的一模一样。闭着眼睛的时候,眉眼间的轮廓,也能看出我的影子。
可是妹妹……
妹妹的皮肤,是那种健康的、略深一点的小麦色。她的五官,怎么说呢?很秀气,但和我,和陈暖,都找不到太多相似的地方。
她的眼窝要深一些,鼻梁也没有哥哥那么挺直。
我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哥哥的脸蛋,又碰了碰妹妹的脸蛋。
触感都是一样的柔软滑嫩。
可他们躺在一起,那种差异感,却越来越明显。
我安慰自己,孩子还小,没长开呢。刚出生的婴儿,一天一个样。
对,一定是这样。
可那个小小的疑团,就像一颗被风吹进心里的沙子,硌得我有点难受。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照顾陈暖和孩子们的身上。
学着换尿布,学着冲奶粉,学着笨拙地给他们洗澡。
每次抱着他们,那种柔软的、温热的触感,都会让我的心融化成一滩水。
我几乎要忘记了心底的那点疑惑。
直到那天,我妈和我岳母一起来医院看望。
两个老人围着婴儿床,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花。
我妈指着哥哥说:“哎哟,这小子,简直跟你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看这鼻子,这额头!”
岳母则抱着妹妹,亲了又亲:“我们家这闺女,长得真俊!你看这双眼皮,多漂亮!”
我站在旁边,听着她们的夸赞,脸上笑着,心里却“咯噔”一下。
是啊。
哥哥像我。
妹妹……他们都说漂亮,却没人说她像谁。
不像我,也不像陈暖。
陈暖是那种很温婉的长相,皮肤白皙,杏仁眼,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而妹妹,虽然也很可爱,但那种轮廓感,和我们俩,真的找不到共通之处。
我妈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俩孩子,怎么长得一点都不像双胞胎呢?”
声音很小,但在这安静的病房里,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岳母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立刻打圆场:“龙凤胎嘛,长得不像也正常。一个像爸,一个像妈呗。”
我妈“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可那句话,却像一把小锤子,重重地敲在了我心上。
是啊,为什么一点也不像呢?
就算是异卵双胞胎,多少也该有点相似之处吧?
可他们俩,除了都是小小的婴儿之外,简直就像是来自两个不同的家庭。
那天晚上,陈暖睡得很沉。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爱她。
从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就是她了。
她善良,温柔,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气质。她笑起来的时候,全世界都亮了。
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泡在蜜罐里。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
可现在,我控制不住自己。
那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我的脑海里,嘶嘶地吐着信子。
我不敢去想那个最坏的可能性。
那太可怕了。
那会把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摧毁得粉碎。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
外面的城市,灯火辉煌,像一条流光溢彩的银河。
可我的世界,却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雾笼罩着。
出院回家后,那种怪异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我开始下意识地观察陈暖。
我发现,她对两个孩子的态度,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微妙的差别。
她对两个孩子都很好,很尽心。喂奶,换尿布,哄睡,事无巨细。
但当我仔细去看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抱着哥哥的时候,眼神里除了母爱,还多了一丝……怎么说呢?像是一种欣慰,一种踏实。
而她抱着妹妹的时候,眼神里的情绪要复杂得多。
那里面有怜爱,有疼惜,但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深深的忧愁,甚至是一点点的愧疚。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是空的。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看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站着一个模糊的影子。
是陈暖。
她没有开灯,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怀里抱着妹妹。
月光像水一样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悲伤,像雾一样,从她身上弥漫开来。
她就那么抱着孩子,一动不动,像一尊忧伤的雕像。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没有过去打扰她,只是悄悄地退回了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那晚之后,我心里的那颗沙子,已经变成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是两个孩子截然不同的脸,和陈-暖在月光下那个悲伤的剪影。
我变得沉默寡言。
陈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有天吃饭的时候,她给我夹了一筷子菜,轻声问我:“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太累了?看你都没什么精神。”
我抬起头,看着她关切的眼神,那眼神清澈又温柔,和以前一模一样。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耻。
我在怀疑什么?
我在怀疑这个我深爱的、为我生儿育女的女人。
我有什么证据吗?
没有。
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我的胡思乱想。
“没事,”我挤出一个笑容,“可能是刚当爸爸,有点没适应。”
她笑了,那笑容像一缕阳光,暂时驱散了我心里的阴霾。
“慢慢就习惯了。”她说。
我点点头,埋头吃饭,可嘴里的饭菜,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日子就在这种表面的平静和内心的煎熬中,一天天过去。
孩子们满月了。
我们办了一个小小的满月宴,请了些亲戚朋友。
家里很热闹,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我抱着哥哥,陈暖抱着妹妹,接受着大家的祝福。
“这儿子,一看就是亲生的,跟爸爸一个样!”
“这女儿,水灵灵的,以后肯定是个大美女!”
客人们的每一句夸赞,都像是在我心上扎了一针。
宴席散去,家里恢复了安静。
我把喝得醉醺醺的客人们一个个送走,回到房间,看到陈暖正坐在床边,给妹妹喂奶。
她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美好。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她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靠在我怀里。
“累了吧?”她问。
“不累。”我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淡淡的香味。
那一刻,我多想告诉自己,别再想了,就这样好好过日子吧。
可是,我做不到。
那根刺,已经扎得太深了。
如果不拔出来,它会一直在那里,腐烂,发脓,直到把我整颗心都毁掉。
我必须知道真相。
哪怕那个真相,会把我推入万丈深渊。
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可能会毁掉我们之间一切的决定。
我要去做亲子鉴定。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觉得自己像个卑鄙的小人。
可这个念头,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开始计划。
这件事,必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我找了个借口,说公司要组织体检,需要采集每个家庭成员的DNA样本,做健康风险评估。
我不知道陈暖信了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点点头,说:“好。”
我用棉签,小心翼翼地在两个孩子的口腔里,轻轻刮取了样本。
然后是陈暖的。
最后是我的。
我把四个样本,分别装在四个密封袋里,写上标记。
做完这一切,我的手心全是冷汗。
我看着那四个小小的袋子,感觉它们有千斤重。
这里面,装着我的幸福,我的家庭,我的一切。
而我,即将亲手打开这个潘多拉的魔盒。
我把样本送到了市里一家最权威的鉴定中心。
工作人员告诉我,结果需要一周才能出来。
那一周,我过得魂不守舍。
白天在公司,我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晚上回到家,我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和陈暖说话,和孩子们玩耍。
每一次拥抱陈暖,每一次亲吻孩子的脸颊,我都感觉像是在演戏。
我是一个拙劣的演员,演着一个幸福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内心却被巨大的恐慌和不安啃噬着。
我害怕。
我怕看到那个我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我甚至开始祈祷,祈祷是我想多了,祈祷一切都只是个误会。
等待结果的那天,下起了大雨。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遮住了。
我坐在车里,停在鉴定中心门口,迟迟没有下车。
雨刮器在眼前来回摆动,刷出一片片清晰,又很快被新的雨水模糊。
就像我的心。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无论结果是什么,都要冷静。
可我的手,却抖得连车钥匙都快握不住了。
我终于还是下车了。
雨水瞬间淋湿了我的头发和肩膀,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流进衣服里,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走进鉴定中心,大厅里很安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和窗外的雨声。
我报上了我的名字。
工作人员从一堆文件里,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
那个信封,很薄,很轻。
可我接过来的时候,却感觉像是接住了一块滚烫的烙铁。
我没有当场打开。
我拿着它,回到了车里。
车厢里很闷,我却感觉浑身发冷。
我坐了很久,久到车窗上都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我用手,在雾气上,画不出任何东西。
最后,我深吸一口气,撕开了信封。
里面有两张纸。
我先看第一张。
上面是我的名字,和哥哥的名字。
我直接翻到最后一栏。
结论:支持存在亲生血缘关系。
我的心,稍微松了一下。
然后,我的目光,移向了第二张纸。
我的名字。
和妹妹的名字。
我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一行黑色的打印字体。
结论:排除存在亲生血缘关系。
排除……
那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我的眼睛里。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重,像擂鼓一样,震得我耳膜发疼。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世界,变成了模糊一片的水影。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家的。
我只记得,一路上,我的手脚都是冰凉的,麻木的。
我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
我把自己扔在客厅的沙发上,任由黑暗将我吞没。
那两张薄薄的纸,被我攥在手心,已经变得皱巴巴的,被手心的冷汗浸湿了。
我该怎么办?
去质问陈暖吗?
冲她大吼大叫,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她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然后呢?
大吵一架,然后离婚?
这个我曾经无比珍视的家,就这样散了吗?
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痛得无法呼吸。
我脑海里,闪过和陈暖在一起的一幕幕。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站在阳光下,对我微笑。
我们第一次约会,在电影院里,我紧张得手心冒汗,不敢去牵她的手。
我向她求婚的那个晚上,她哭着点头,把头埋在我怀里。
我们一起装修房子,为了一块地砖的颜色,争论了半天,最后相视而笑。
那些画面,曾经是我生命中最温暖的底色。
可现在,它们都像被蒙上了一层灰,变得讽刺起来。
我不知道在黑暗中坐了多久。
卧室的门,轻轻地开了。
陈暖走了出来。
她大概是听到了我回来的声音。
“怎么不开灯?”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睡意,很轻,很柔。
她伸手,按下了客厅的开关。
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她看到了我,愣了一下。
然后,她看到了我手里的那两张纸。
她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那是一种毫无血色的、透明的白。
她脸上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恐慌和绝望。
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们就这样,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有愤怒,有背叛感,但更多的,是心痛。
我看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她没有回答。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那眼泪,一滴一滴,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
她走到我面前,缓缓地,蹲了下来。
她抬起头,仰视着我,满脸泪痕。
“对不起。”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对不起?
就只有这三个字吗?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以为,她会解释,会辩解。
可她没有。
她只是承认了。
我闭上眼睛,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最坏的猜测,成了现实。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他是谁?”
她摇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能告诉我吗?”我几乎是在恳求。
我想知道,我到底输给了谁。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她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你……跟我来。”
她站起身,擦了擦眼泪,转身朝书房走去。
我跟在她身后,脚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书房里,很整洁。
一排排的书,整齐地码在书架上。
她走到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
那个抽屉,是上了锁的。
我以前也好奇过,问她里面放了什么。
她总是笑着说,是她的一些小秘密。
我便没有再追问。
我尊重她的隐私。
可现在想来,那里面藏着的,哪里是什么小秘密。
那是一个足以颠覆我整个世界的真相。
她从脖子上,取下一条项链。
项链的吊坠,是一把很小的、很精致的银色钥匙。
我从来没注意过她戴着这条项链。
或许,她一直都藏在衣服里。
她的手,抖得厉害。
钥匙,好几次都对不准锁孔。
“咔哒”一声。
锁,开了。
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木盒子。
那是一个很旧的、颜色有些暗沉的木盒子,上面雕刻着一些简单的花纹。
她把盒子,放在书桌上,推到我面前。
然后,她退后了一步,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自己看吧。”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盒子上。
我的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我知道,只要打开这个盒子,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和她之间,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我的手,放在盒盖上,迟迟没有动作。
我在犹豫,在害怕。
可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用力,掀开了盒盖。
盒子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些东西。
没有情书,没有暧昧的照片。
最上面,是一张合影。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了。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女孩。
是陈暖。
是更年轻时候的陈暖。
她扎着马尾,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
在她的身边,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
男孩穿着一身消防员的制服,肩膀上扛着闪亮的肩章。
他没有看镜头,而是侧着头,满眼宠溺地看着身边的陈暖。
他的脸上,也带着笑。
那笑容,干净,明朗,像夏日的阳光。
他们站在一起,那么般配,那么美好。
我看着照片里的那个男人,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陌生的情绪。
不是嫉妒,也不是愤怒。
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拿起照片,在照片的下面,是一本日记。
日记本的封面上,写着两个字:暖阳。
我翻开日记。
里面的字迹,娟秀,清丽,是陈暖的字。
第一页,写着一句话:
“今天,我遇到了我的太阳。他叫林峰。”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日记里,记录了一个女孩所有的心事。
她和那个叫林峰的男孩,如何相识,如何相爱。
他们一起去过的图书馆,一起看过的电影,一起在海边散步,一起憧憬着未来。
字里行间,都洋溢着青春和甜蜜。
林峰是个消防员。
日记里,写满了陈暖对他的担心和骄傲。
“今天,他又出警了。每次听到消防车的警笛声,我的心都会揪起来。希望他,和他的战友们,每次都能平安归来。”
“今天,他救下了一个被困在火场里的小女孩。他回来的时候,满身疲惫,脸上黑乎乎的,可在我眼里,他就是全世界最帅的英雄。”
“他说,等他休假,就带我去见他爸妈。他说,他想娶我。我开心得一晚上都没睡着。”
我的手指,在这些文字上轻轻滑过。
我仿佛能看到,当年的陈暖,坐在灯下,满心欢喜地写下这些句子的样子。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翻到了日记的最后一页。
那一页,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字迹,歪歪扭扭,被泪水晕开了一片。
“我的太阳,落山了。”
日期,是三年前的秋天。
我记得那个新闻。
城西的一个老旧小区,发生了特大火灾。
火势非常猛烈。
有很多居民被困。
那场火灾,有好几名消防员,为了救人,牺牲了。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放下日记本,继续看盒子里的东西。
日记本下面,是一枚军功章。
金色的,在灯光下,闪着沉甸甸的光。
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报纸。
我打开报纸。
报纸的社会版面上,是那场火灾的后续报道。
上面,有牺牲消防员的照片和名字。
我在其中,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林峰。
照片上的他,穿着制服,英姿飒爽,和陈暖合影里的那个男孩,一模一样。
我的呼吸,停滞了。
我终于明白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抬起头,看向陈暖。
她靠在书架上,双手抱着自己,身体缩成一团。
眼泪,已经流干了。
她的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悲伤。
“所以……”我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妹妹……是他的孩子?”
陈暖闭上眼睛,痛苦地点了点头。
我的心,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那……为什么……会是我的?”我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如果孩子是林峰的,那为什么,亲子鉴定的结果,会显示哥哥是我的?
这不合逻辑。
陈暖睁开眼睛,看着我。
她的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
“林峰走后,我才发现……我怀孕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那时候,我觉得天都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想过,跟着他一起走。”
“可是,我肚子里,有他的孩子。我不能那么自私。”
“我决定,把孩子生下来。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
“后来,我遇到了你。”
她看着我,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波动。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
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依赖。
“你对我很好,好得让我觉得……不真实。你把我从黑暗的深渊里,一点一点地拉了出来。你让我重新感觉到了温暖,感觉到了阳光。”
“我贪恋那份温暖。我告诉自己,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所以,我嫁给了你。”
“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过去。我害怕。我怕你知道了,会嫌弃我,会离开我。”
“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和你过日子。”
“我以为,我可以把那个秘密,永远地埋在心里。”
“可是,老天爷,好像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巨大的勇气。
“我怀孕的时候,医生告诉我,是双胞胎。”
“我当时,又惊又喜。我觉得,这一定是林峰在天上保佑我。他知道我一个人太孤单,所以,送了两个天使来陪我。”
“可是,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
“我没想到,这两个孩子……一个是你的,一个是他的。”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
我……听到了什么?
一个孩子,是我的。
一个孩子,是他的。
这……怎么可能?
这完全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
“这……不可能。”我喃喃自语。
陈暖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
“我也希望,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它就是发生了。”
“医生说,这是一种……很罕见的情况。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
“叫……同期复孕。”
同期复孕。
我听说过这个医学名词。
指的是,女性在一个月经周期内,不同时间排出了两颗卵子,并且分别受精,形成了两个胚胎。
这百万分之一的概率,竟然,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发生在了,我的家庭里。
我感觉,这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诞的梦。
我看着陈暖,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的绝望。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愤怒吗?
好像没有。
在看到那个木盒子里的东西时,我所有的愤怒,都已经被一种巨大的悲伤所取代了。
这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女人。
她背负着那么沉重的过去,努力地,想要开始新的生活。
她做错了什么吗?
她唯一的错,就是对我隐瞒了真相。
可是,我能责怪她吗?
如果她一开始就告诉我一切,我还会娶她吗?我还会像现在这样,爱她吗?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们两个人,都沉默着。
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婴儿房里,传来了孩子细微的哭声。
是妹妹。
陈暖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像是被惊醒了一样,立刻朝婴儿房跑去。
我坐在原地,没有动。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我看着桌上的那个木盒子,看着那张泛黄的照片,看着那枚闪亮的军功章。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叫林峰的年轻消防员。
他冲进火场,义无反顾。
他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别人。
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孩子,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他是个英雄。
而我,在做什么?
我在怀疑他的爱人,在质疑他的孩子。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我的这点情爱纠葛,在一个英雄的牺牲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站起身,也走进了婴儿房。
陈暖正抱着妹妹,轻轻地摇晃着,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妹妹在她的怀里,渐渐停止了哭泣,小脑袋蹭着她的胸口,睡着了。
陈暖的眼泪,又一次,无声地滑落。
她滴落在妹妹的脸上,她慌忙用手去擦,生怕惊醒了孩子。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了妹妹。
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她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我,生怕我要对孩子做什么。
我没有看她。
我的目光,落在了怀里的小家伙身上。
她睡得很香甜。
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她的小嘴,微微嘟着,偶尔砸吧一下,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我看着她。
这张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小脸。
这张,属于一个英雄的后代的小脸。
我的心,突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充满了。
那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怜。
而是一种……责任。
我抱着她,走到婴儿床边,把她和哥哥,并排放在一起。
两个小家伙,睡得一模一样香甜。
一个像我。
一个,像那个叫林峰的男人。
他们是兄弟,却有着不同的父亲。
这是多么奇妙,又多么残酷的命运安排。
我转过身,看着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陈暖。
她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她的身体,又是一颤。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惶恐和不安。
我叹了口气,把她,轻轻地,拉进了我的怀里。
我抱住了她。
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先是僵硬的,然后,在我温暖的怀抱里,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
最后,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放声大哭。
那哭声,压抑了太久,包含了太多的委屈,痛苦,和绝望。
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
我抱着她,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我只是抱着她,让她尽情地发泄。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一缕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透了出来,照进了房间。
给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哭了很久,陈暖的声音,才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抽噎。
她从我怀里,抬起头。
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我们……离婚吧。”
她看着我,声音沙哑地说。
“我……不配。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林峰。”
“孩子……我会自己带大。不会拖累你的。”
我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种决绝的、心如死灰的表情。
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我摇了摇头。
“不。”
我说。
只有一个字,但却无比坚定。
她愣住了。
“为什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因为,我爱你。”
“也因为,我是他们的父亲。”
“他们两个,都是。”
陈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相信。
“我承认,刚知道真相的时候,我很难受,我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但是,当我看到那个盒子,看到林峰的照片,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去愤怒。”
“他是个英雄。他为了保护别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而你,为了保护他的血脉,一个人,默默承受了这么多。”
“你们,都比我伟大。”
“我,”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我想,替他,继续爱你,继续爱这个孩子。”
“我也想,继续当哥哥的父亲。”
“陈暖,我们才是一个家。我们四个人,是一个家。”
“过去的事情,我们不能改变。但是,我们可以决定我们的未来。”
“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吗?”
我的话,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了她早已干涸的心湖。
她看着我,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但这一次,那眼泪里,不再只有痛苦和绝望。
我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叫做希望的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用力地点头。
然后,她踮起脚尖,吻住了我。
那是一个,带着泪水咸味的吻。
却是我这辈子,尝过的,最甜的味道。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消失了。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那件事。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把那个木盒子,收了起来。
收在了我书房的抽屉里。
我没有把它锁起来。
因为,那段过去,不再是需要隐藏的秘密。
而是我们这个家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去看待这两个孩子。
我抱着哥哥的时候,我会想,这是我的血脉,我的延续。
我抱着妹妹的时候,我会想,这是一个英雄的女儿,我必须,要让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我对他们的爱,没有了分别。
都是我的孩子。
我会教他们走路,教他们说话。
我会告诉他们,哥哥要保护妹妹。
我会告诉他们,要善良,要勇敢。
我会把他们,培养成优秀的人。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日子,在孩子们的哭声、笑声中,一天天过去。
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馨和宁静。
陈暖的脸上,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放下了。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
看到陈暖,正坐在地毯上,陪着两个孩子玩。
孩子们已经会爬了。
在地毯上,像两只小肉虫一样,滚来滚去。
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那画面,美好得像一幅画。
我没有去打扰他们。
我只是静静地,靠在门框上,看着。
看着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们。
那一刻,我的心里,无比的平静和满足。
什么是家?
家,不是靠血缘来维系的。
家,是爱,是包容,是责任。
是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选择,站在一起。
我走过去,坐在陈暖身边,把她和两个孩子,一起圈进我的怀里。
“我回来了。”我说。
她抬起头,对我笑。
那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欢迎回家。”她说。
我低头,亲了亲哥哥的额头,又亲了亲妹妹的脸颊。
他们咯咯地笑了起来。
笑声,清脆,悦耳,像风铃一样。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全世界。
我的人生,或许,比别人多了一点波折。
但我也收获了,双倍的爱,和双倍的幸福。
这就够了。
来源:蘇彦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