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日头将斜的时候,我饿得两眼发昏,蒋如穿一袭新制的胭脂罗裙,捏着一张炊饼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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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恨啐了一口。
我又不叫蒋清。
我姓李,李清娘的李。
我随我娘姓,她过世之前,蒋老二是她的赘婿。
要真论起来,我不该随他姓蒋,他却该随我姓李。
可我实在不愿他拖家带口地辱我李家门楣。
得想个办法离开这里。
2
第二天,我被关在柴房整整一日。
日头将斜的时候,我饿得两眼发昏,蒋如穿一袭新制的胭脂罗裙,捏着一张炊饼走进来。
她将饼丢在我脚边,言语中是掩盖不住的幸灾乐祸:「爹说,让我好生看着你,别把你饿死了。」
我瞥一眼地上的饼,开始抗议:「我要喝粥。」
蒋如啐了一口:「大姐姐,你一个给人做妾的,还学会拿乔了。」
「我要喝粥。」我坚持。
蒋如看着我,眼神怜悯:「也罢,姐妹一场,就当我行善,赏你一口粥喝。」
语罢,她起身,一脚踢开炊饼,去厨房寻来半碗薄粥。
我想伸手去接,无奈被缚了太久的手腕酸麻无力,碗落了下去,溅起一声脆响,和蒋如满裙角的污渍。
蒋如大怒,抬起手就重重地甩下一个耳光。
我倒在一地的碎瓷片上,脸颊迅速蹿起一阵灼意,齿间也渗出咸腥的味道。
许久,身体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几处瓷片凿进皮肉的,尖锐的痛楚。
她撂下些骂人的话,提着裙摆恨恨离去。
我的耳中嗡嗡作响,既听不真切,也并不在意。
只是摸着脚腕麻绳磨出的伤口,无声地笑起来。
3
当我怀揣着沾了灰的炊饼,从后院的狗洞探出来的时候,月色如洗。
柔和的光亮像银子一样,铺满我的心头眼底,将我的前路照得坦坦荡荡。
沿着门口的河一路向下。走远些,再走远些。
寒凉的夜风抚过脸颊,我却兴奋得头脑发昏。
终于有机会让我离开,没有盘缠也没关系。
我幼时曾经随着外祖读过书,识得字。
这么多年在蒋家劈柴洗衣也都做得,只要我远远地离开这里,我可以靠我自己活下去。
我走了整整一夜。
天将亮时,我走到河阳县。
来县里避难的流民挤挤攘攘,桥边柳与石板路却还是旧时的模样。
刘记包子今日没有开门。
小时候,他们家的豆包我一口气能吃两个。
磨豆的李婶不知搬去了哪里。
以前她总夸我笑起来好看,然后给我煮一碗甜豆花。
这是我熟悉的地方。
我曾在这里生活了快十年。
我略带伤感地站在桥头,一边从怀里掏吃剩的半张炊饼,一边思考去哪里某个营生。
只是很快我就意识到,我做了一件十足的蠢事。
一个乞儿远远冲过来,伸手便摘我的饼。
我吓了一跳,死死攥着仅剩的口粮不放。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争斗,两个饿鬼互不相让,我踩他的脚,他咬我的手。
最后我还是没能争过。
他一莽头,把我撞进了河里。
岸边的呼呵我听不真切。
冰冷的河水灌进我的口鼻,呛得我眼泪都掉下来。
我怎么忘了,如今的河阳早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河阳。
当年外祖在这里做官时,什么水患,什么灾民,什么乞儿,通通都没有。
现在我要在外祖治过的河里殒命了,河里可真冷。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想,祖父被流放到北地时,是不是也这样冷。
4
不知是不是娘和外祖庇佑,我并没有死。
有人把我从河里捞了起来。
当我勉强睁开眼,头痛得像是要炸开,喉咙也似吞了块火炭。
我本能地伸手往边上探,想寻一碗水喝。
「姑娘醒啦。先别忙起身,你还发着热呢。」
清脆的嗓音撞进耳朵,我听见有人欢欢喜喜朝着外间喊。
「公子,姑娘醒了!」
我略微撩开帷帐,只看见素白的织金勾莲云头靴大步行至床前,然后我便对上一双此生从未见过的漂亮眼睛。
「姑娘可好些了?」他略微将我扶起,唤向身后的侍女。
「滴翠,帮我倒一盏茶来,不要太烫。」
他的声音真好听,像是春日里融化的潺潺溪水。
名唤滴翠的侍女欢欢喜喜地去了。
他用手背探上我的额头,手背是微凉的,恍然间让我想起幼时,外祖背着我在庭院玩,落在额间的初雪。
饮下半盏茶,我嘶哑的喉咙勉强能吐出话来。
我低声道谢。
而他只是皱着眉问我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人牙子打的。」我侧开脸,企图在他面前掩住眉角的疤。
「人牙子把我捆去卖钱,我半夜偷偷割了绳子跑了。」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什么地方?」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待你病愈,我命人送你回家。」
「我叫李清娘,我没有家。」外祖早就死在了北地,娘也病逝多年。
我已经没有家了。
他思索片刻,问我愿不愿意留下来,在府上做个侍女。
我听见自己说:「好。」
5
做侍女的日子,公子让滴翠搬来与我同住。
她像一个快乐的黄鹂鸟,整日没心没肺地凑在我耳边讲八卦。
她说,公子名叫陈维桢,这是她听过最好听的名字。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确实是个好名字。
她说,公子年少有为,深得陛下信赖,被钦点来治理河阳水患,刚一来就在河里捡到你。
难怪,我在河阳生活了这么久,从未听过公子的名字。
她说,可惜这里的灾民肚子比牛还大,从临县高价购来的米很快就要见底。
河阳难治。这片土地人口众多,地势又低,每逢大雨,河堤便易决口,冲毁的房屋田舍数不胜数。
祖父治了半生才堪堪见得一些成效。
可惜他流放后,继任的——他昔日的下属——并不与他同心,废止了外祖所有的方略,河阳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她说,公子心善,常等夜半忙完来看你,可惜你都睡了。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便低了下去,似乎有点难过。
她说,公子这样好,运气却背,竟被那样坏脾气的人看上,不知以后要受多少磋磨。
我不知道公子的家私。
我只希望河阳不再发大水,免去公子的烦恼,了却外祖的心愿。
于是我凭着记忆,将外祖昔日给我讲的方法背写出来,准备拿给公子。
只是事与愿违。
6
我怀揣着写好的册子,准备去书房寻公子。
我是如此急切地想要见到他,把册子捧给他。
可是我万万想不到,叩开门,屋内竟赫然跪着蒋老二和蒋刘氏。
脑中轰然一声,思绪被炸得散乱。
我恍惚着退了一步,却被公子的贴身侍卫徐送强横地拉进屋里,扭住双手按在地上。
屏风后隐隐传来一声极低的嗤笑。
地上很凉。
我被人扣住,只能伏着身体,勉强才能抬眼,看向桌案前身着锦袍的公子。
他的面容隐在青灰色的阴影里,显不出半分表情。
「此女不孝,不敬父母,背弃婚约,不守妇道!」
蒋老二回头看我一眼,鼻涕眼泪便不值钱地往下掉。
「求大人为草民做主啊——」
蒋刘氏也哭:「清娘,你好狠的心,爹娘为了你操碎了心,你却私自逃了婚,如今孙家问你爹要人,你让我们如何向孙家交代啊……」
「大人明鉴,民女冤枉。」
我深吸一口气,朝着桌案的方向跪拜下去。
「民女姓李,家中无人在世,并非此二人的女儿。」
「放屁!」蒋老二直起身,大骂道,「小娼妇,我是你爹,你咒老子死?」
坐在下首的一个男人,身裹官服,满脸怒容,肥腻的五官挤在一起,面容隐隐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
他猛一拍桌子,蒋二悻悻住嘴,不敢再言。
「蒋二,你有何证据,证明此女是你的女儿?」
公子的声音淡得听不出波澜,落在我耳中却似石头砸进湖里,没来由地荡起一种无法言明的惶恐。
蒋老二急忙道:「她自小养在我家,生活了好几年,乡亲们都知道。」
「自幼养在你家,也可能是被拐去的,本官没理由信你。」公子淡淡道。
蒋刘氏膝行几步,想要凑到公子面前,却被侍卫拦了下来。
她指着我哭道:「她眉上半寸的地方,还有一处旧伤疤,是小时候自己撞的,大人可以拨开她的头发亲自验证。」
公子饮下一口茶,将茶杯搁在案上:「新月形,蚕豆大。那伤疤本官看见了,在场的胡大人也看见了,府中的滴翠、徐送等人也都见过,不可作为证据。」
「大人,胡大人也可以为草民作证!」
蒋老二急了,「蒋清打小就忤逆不孝,几年前我还去县衙状告过,胡大人还赏了她一顿板子。」
公子垂眸看向下首的男人。
那人表情谄媚,连连点头:「是有这回事。」
我终于认出来,这人原来是胡有福。
胡有福道:「驸马爷,此女罔顾人伦,出言辱骂尊长。下官当时体谅她年幼,只是略微打了二十板子以示惩戒,没想到她竟越发不知好歹,胆敢混进府中蒙骗大人,实在是居心不良啊。」
公子看向我,眼神晦暗不明。
「你说你不是蒋清,那你究竟是谁,家又在何处?」
我挺直背脊正欲答话,却不想被突如其来的女声打断:「维桢,这位姑娘不好开口,不如本宫来替她答。」
华服女子从屏风后款步而出。
他眼角含笑,染着桃色蔻丹的手轻摇团扇,堪堪遮住勾起的唇角。
「你叫李清娘,自幼长在河阳。」
我垂着首答:「是。」
「你外祖叫李长松,曾在河阳做过县令。蒋二原是你家的赘婿。」
「是。」
「你不愿说明来历,是因为罪臣之后的身份吧。」
女子抿唇一笑,「李长松贪墨治河的银钱,遭人举报,流放北上,死在途中。你母亲经不住家里变故,便也跟着去了。」
我看着女子的唇瓣开合,出口的话却像是刀子一样,将我的记忆剜出血淋淋的伤口。
一瞬间,惊疑的、鄙夷的、唾弃的,数道目光锥在我的身上。
这种感觉如此熟悉,恍惚间让我想起幼时,祖父获罪后,乡邻看向我和母亲的眼神。
「贵人此言,民女不敢认同。」
我慢慢叩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
「民女自幼跟随外祖生活,从未见他私下结交,他的俸禄也多被用于修建书塾、救济灾民,试问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贪图救灾的款子?」
「他那是假清高,真无耻!」
蒋二的声音拔得很高,「你们不要信这丫头的谗言,李长松贪墨,胡大人曾经作为他的下属,最是清楚不过了!!」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闪过。
我猛然回头,恨恨地盯住他:「蒋二,外祖从未让你接触过公务,你几时认识的胡大人,又缘何知晓他的想法?」
胡有福当即色变,蒋二却还在叫嚷:「你管我如何得知的!贪墨就是贪墨,你少胡扯那些有的没的!」
「此案有疑,求公主殿下明察,还我李家清白!」
我重重叩首,温热的液体将视线染成模糊的猩红,我却只是直直望向那女子。
「民女愿助公主治理水患,使河阳百姓不再受洪水侵扰。只求公主为民女做主,彻查当年的案情,还无辜之人一个公道!」
此话一出,蒋二破口大骂,刘氏哭声震天。
胡有福眼神恨恨,未发一言。
女子略一抬手,徐送便迅速出手,将蒋刘二人的嘴堵了个严实。
她回头扫了一圈众人各异的神色,继而看着我掩唇笑道:「你认得本宫?」
「外祖在世时曾告诉我,三公主长宁,陛下甚爱之,赐河阳为封地。」
我毕恭毕敬,「外祖说过,陛下看重河阳,他绝不能辜负陛下和公主。」
「好乖的嘴巴。」长宁公主笑的眼角都弯起。
她几乎是怜惜地用扇面撩开我散落的鬓发,扇面轻轻擦过我额角的那道旧疤。
「你是个聪明人,本宫喜欢和聪明人做交易。」
我正欲叩谢,却听得头顶话音陡然一转。
「可惜本宫不会和你做交易。」
「有没有人告诉你,陈维桢是本宫的新婚驸马?」
我惶恐抬头,却被一把掐住下颌,迫使我直直地对上她含笑的眼。
「本宫听闻,本宫不在这几日,你和驸马关系甚为密切啊。」
公子闻言,从位置上站起身,朝着堂下疾步走来,声音也不似寻常冷静:「长宁,我不曾——」
一柄团扇被狠狠掷了出去,玉制的扇柄跌在公子脚边,摔得粉碎。
他停住步子,不再言语。
「维桢。本宫知道你有心护她。」
公主上前两步,抬手抚上公子微红的面颊,对着他甜甜一笑。
「只是胡大人心慈,那顿板子实是打得太轻,使她全然不记得教训。本宫如今要再赏她二十板子,便由你来替本宫监刑吧。」
7
后背剧烈的疼痛撕扯着我,把我的意识拉回身体。
我忍不住呻吟出声。
「清娘,你醒了,你可好些了?」滴翠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有一些沙哑。
我循声看去。滴翠原本正坐在桌边,此刻听到榻上的动静,便匆匆抹了一把脸,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来。
「是时辰上药了。」
她一面将药粉撒在我绽开的皮肉上,一面还是没忍住,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长宁公主容不得你,她原是想要将你活活打死的。公子到底怜惜你,让徐送行刑的时候偷偷放了水,眼见你昏死过去,便谎称你受不住刑罚,殒身了,好将你藏到城外的私宅,托我好生照看。」
「多谢你和公子救我。」我低声道谢,语调因疼痛而显出几分虚浮。
「你不用谢我,横竖我是自愿帮你的。」
滴翠抹一把眼泪,「这几日我听府里人说了你的身世……」
「你竟然是李大人的外孙女。」
她终是抽噎着哭起来:「李大人若是还在,看到你这样,他该多难过啊。」
外祖走的时候,声名狼藉。
太多人称他奸贼、狗官,早已不记得他为河阳修过书院,挖过沟渠。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唤他了。
我眼眶一热:「滴翠,你认得我外祖?」
「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滴翠眼睛红红地看向我。
「我爹之前跟我讲,他幼时,乡里遭了灾,冲垮了房舍土地。李大人连夜驱车过来,带着大家修渠引水,送来了好多粮食,自那以后我们乡再也没有发过水。那时我爹还很小,断粮几天,已经饿得连米汤都咽不进去,是李大人用麦秸一点一点把汤喂到他的嘴里,他才渐渐好起来……」
说到这里,她简直泣不成声:「如今河阳起了洪涝,我们乡偏安一隅。不曾想爹娘突然来信说,乡里起了疫病,村里的猪啊狗啊的都死了,乡亲们也全都病倒了。要是李大人还在该有多好……」
「外祖教过我,洪涝过后,易发疫病,因由不同,解法亦不同。我全都写在册子上了。」
我急切地挣扎起身,伸手探向像怀里:
「如今我不了解你家乡的情况,不敢在这里空口乱说。你快把这册子带回家,兴许能帮到他们。」
我在怀里摸来摸去,却并未探到什么东西。
我狐疑地抬起头,正对上滴翠布满血丝的双眼。
她哑声道:「清娘,我帮你换下血衣的时候,你身上并没有什么册子啊?」
8
城内。公主府。
长宁公主斜靠在椅子上,神色恹恹。
陈维桢趟过一地茶盏碎片,膝行至她身前,牵起她染着艳丽蔻丹的手,缓缓贴在自己脸上:「长宁,你是知我的。我只愿长长久久地同你在一起,从不曾有过一丝二心。」
「维桢,你平日最善揣度我的心思。」
长宁漠然地抽回手,指甲在男人脸上刮起一道殷红的血痕。
「我让你保下李清娘,你怎会这么随意便将人打死了?」
「我那时怕极了,会错了你的意,你不要怨我。」
陈维桢将脸埋在长宁的膝上:「人人都传她与我有私,我怕你误会,下手时不敢对她留有余情。」
长宁闻声,笑得极冷:「维桢,不要与我装痴卖傻。那日你也看见了,李长松的案情有疑。李清娘嚷着要给她外祖伸冤的时候,她身后那些人脸色有多难看。我原想让她诈死,一来解了她被逼婚的困局,二来悄悄调查当年的事情,却不想被你插了一脚。」
「长宁,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本宫是喜欢你,但本宫不是傻子。你别当本宫不知你在想些什么。」
长宁终于笑着抚上陈维桢的面颊,「你想借治水被父皇称赞,你想你陈家满门荣耀。你昧下李清娘,连同她那本的册子,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陈维桢的脸色终于变了,他几番张口,最终只吐出来一句话。
「长宁,别怨我,我实是太爱你了。父皇不看好我们的婚事,我太想抓住这个机会向他证明,我能够配得上你。」
「只要河阳能安定下来,本宫不在乎是怎么做成的。」
长宁淡漠地推开陈维桢,起身向屋外走去。
「我要去京城一趟。在我回来之前,我很想亲口告诉父皇,河阳被你治理得很好。」
待她走后,陈维桢哂笑一声,慢慢从地上起身。
「徐送。」
暗色的身影无声跪在他身后:「属下在。」
「东乡情况如何了?」
「回大人,这疫病起得太凶。属下按照李姑娘的方子配了物资和药品,只是人手有限,赈灾的款子也无多少盈余,恐怕不足以支撑,还需要禀明陛下,再拨些款子。」
「怎能为这点小事让父皇烦扰。」
陈维桢沉吟片刻:「把人手省下来集中收治,不必做什么掩埋隔离的杂事。贵价的药材也无需配,多用些苍术、艾叶便是了。」
「……大人,这样防疫效果恐会受到影响。」
「有什么要紧。」
陈维桢理了理衣袍,眉眼间满是倨傲:
「命由天定。若他们活下来,自然是本官救护及时;若他们命不好,横竖也半点怨不得我。」
「可……」
「没什么可是的。胡大人收了本官那么多银子,便是这群贱民都死完了,报给父皇的文书也绝不会有一丝破绽。徐送,你有什么好担忧的?」
「……属下遵命。」
9
马车在乡间小路上疾驰。
不断颠簸的车厢令后背泛起一阵又一阵灼痛,滴翠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以求我少受些苦楚。
突然,马车猛地刹住了。
我身体一荡,不禁痛呼出声。
一个差役拦在马车前面:「车内是何人?东乡疫病严重,闲杂人等不得擅入,请速速离去!」
滴翠掀开帘子,递出一块令牌:「我等是公主府的幕僚,奉了驸马之令前来治灾的,快放行。」
「原来是驸马爷的人。」
那人脸上浮现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躬身滴翠迎下了车。
「胡大人正为此事烦恼呢,请先随我到屋内休整片刻,我这就去禀报大人,给二位接风洗尘。」
「不必了。」我扶了扶头上的斗笠,强撑着探出身。
「我等需要先去现场看一看情况,就不叨扰胡大人了。」
我并不想在此与他浪费时间。
于是便向滴翠伸出手,示意她与我一起。
就在这时,那差役却一把扯住我的手腕,将我生生拖了出来,摔在一旁,斗笠也掉在了地上。
后背一阵剧痛,痛得我爬不起身。
「你做什么!」滴翠哭喊,「我们是来帮忙的,你怎么如此对待我们?」
「奸细,嚷什么嚷。」
差役一耳光把她抽翻在地:「老子怎么不知道公主府有你们这样的幕僚?」
他用脚踢踢滴翠:「两个小娘 们,蒙着脸,还说什么来治病,指不定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看就是你们下的毒,想把这里的人都药死,我这就押着你们去见胡大人!」
「王甲。你做什么?」
差役的身后响起一个硬邦邦的声音:「你不去掩埋尸体,在这里叫嚷什么?」
这个声音我只听到过一次。便是当日,公子令他掌刑。
他说:「诺。」
我赶忙埋下头,祈祷不要被他看到。
被施以庭杖的事情犹在眼前。
虽不是他本意,却还是令我泛起一身冷汗。
「徐大人,你来得正好啊!」
王甲迎上去,脸上又浮现出那个谄媚的笑容。
「我捉到了两个投毒的奸细。就是她们二人,给东乡的水里下毒,害得百姓患病身亡,我们得尽快把她们交给胡大人,了结此案啊。」
「东乡的疫病,几日前就爆发,文书早就呈了上去,怎可能是今日投的毒?」
徐送扶起滴翠,声音里是隐约的怒气。
「姓徐的,你别蠢得像个没出壳的王八!」
王甲也动了气,「这地方又穷又破,平日里也交不起几个税钱,就是人都死完了也碍不到什么!我们在这只会平白搭上自己,不如找个由头赶紧回去!」
说着,王甲拔脚就要走。
下一瞬,一柄利剑便横在他颈上。
「滴翠是我们公主府上的人,你有几个胆子,竟敢栽赃公主和驸马?」
徐送一抬手,「把他给我押下去,待公主回来发落!」
王甲骂骂咧咧地被带了下去。
「是李姑娘吧。」
我正趴在地上偷偷摸摸地戴斗笠,冷不丁听见徐送的声音,吓得手一颤,斗笠又掉在了地上。
「你们瞒着公子出城。」徐送转过身,一步一步朝我靠近。
我头埋得更低,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滴翠强挤出一张笑脸,抱住他的手臂:
「是公子派我们……」
「说谎。」徐送的声音冷得像块铁。
他轻轻推开滴翠,缓步走到我身边,而后手腕一转,剑光在我眼皮闪过一道白亮。
我蜷紧了身子,却发现眼前罩了一层白纱。
「姑娘不必担心,在下不会向公子告密。」
徐送用剑尖挑了斗笠,轻轻盖在我的头顶。
「在下只是有一事未明,想向姑娘请教。」
我强作镇定:「大人请讲。」
「在下看了你当日呈给公主的册子。比照东乡的情形,应是上游的水源被污染,乡民饮用了不洁净的水源,引发了病症。如今,我已命人将河里的尸体捞起来掩埋了,这几日只让大家以井水煮饭煎药,但是病患情况依然未见好转。」
果然,册子落在了公子手里。
「回大人。」
我仍低着头,声音滞涩。
「只是掩埋还不够,尸身埋在地下,依然会透过污染井水。最好是将尸体集中起来,辅以石灰和硫磺进行焚烧。水也要过滤煮沸后再用。」
徐送道了声谢,便转身要走,去寻石灰和硫磺。
滴翠紧紧地攀住他的衣角,声音有些发抖:「徐送!你我共同侍奉公子,如今我违抗公子的命令,私自将清娘带了出来,你为何不去告诉他?」
「因为我也违抗了公子的命令。」
徐送淡淡一笑,「我假传了公子的口令,盗了他私库的银子放粮。」
滴翠瞳孔微微一震:「你平日对公子最为顺从,怎会……」
「滴翠,你可知我来处?」徐送淡淡一笑。
滴翠白着脸摇头。
「我是北地人。二十年前,北地大寒,庄稼都冻死了。官府不肯开仓放粮,爹娘便背着我一路南下行乞,每叩开一个贵人的门就求他们将我留下,赏我一口饱饭。」
「这些年我总是在想,如若当日,为官者尚有一丝良知,或许我就不会和爹娘,骨肉离散。」徐送回过头来看她,眼睛亮得像一柄剖去烂疮的尖刀。
「就算日后公子要罚我,今日我也将拼尽全力,护他们周全。」
10
东乡的情况开始稳定下来。
徐送封了整座村子,严令村民不得外出,饭食差人挨家挨户送去。
滴翠口鼻上蒙着浸过药的帕子,每日在病患门前焚烧药草、洒扫路面。
医师这几日忙得瘦脱了相,吃饭的功夫就含着一口菜睡了过去。
我的伤还未好全,只能帮着煮水煎药。
徐送端了饭来寻我:「先吃吧,我来替你看着。」
我扒了一口饭,突然想起了什么,含糊道:「徐送,医师说防风不够了,需要再添些。我们还有多少银子?」
「在公子没发现之前,还多得很。」
徐送低头摸了一把腰牌,「我今晚去库里走一遭。」
「不劳徐大人今晚走一遭了。」
陈维桢的声音不大,却如平地一声雷,炸在我们身后。
我猝然回头望去,只见滴翠被人五花大绑,满面是泪地丢在地上。
我忙丢了碗去扶她。
陈维桢带来的侍从,默不作声地逼近我们。
徐送反应很快,几乎是瞬间抽刀挡在了我和滴翠前面。
陈维桢骑在马背上,表情无悲无喜:「本官对你们不薄,你却偷盗叛主,真是让本官寒心。」
下一秒,马鞭破开空气,兜头而来,抽在徐送的头上。
有血顺着眉心和鼻梁一滴一滴落进土里。
徐送没有动。他的声音像是一颗硬邦邦的石头:「属下偷盗私库,与滴翠和李姑娘无关。我愿受公子一切责罚。只是如今,东乡的疫情已经控制住了,求公子开恩,待几日后病人大好,我任您责罚。」
「你一个白送的奴才,便是打死了也不值我库里那么多银子。」
「公子!来东乡是我的主意!」
滴翠在我怀里撕心裂肺地哭喊:「您知道的,我是东乡人,我爹娘生病了。是我求着他们来帮我救人,要罚就罚我吧……」
陈维桢并不正眼瞧我们。
他低下头,细细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半晌才开口。
「滴翠,你可知我为什么罚你?」
滴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您让我看好清娘,我却偷偷把她带出来了。」
「你这可就害了她啊。」
陈维桢手一扬,他身后的侍从便要将我和滴翠撕开。
「本官听说,李清娘受不了舟车劳顿,死在了半路。她那可怜的双亲寻不到女儿,便只能由你替她嫁到孙家了。」
徐送暴起,与那些侍从战成一团。
我看着眼前的污糟,只能死死搂住滴翠,像十年前搂着娘亲咒骂蒋二一样,绝望又无力地咒骂。
「陈维桢你简直狼心狗肺!是你在外散播我与你的流言,故意引起公主不满!是你吞了治水的银子,拿去给胡有福铺你升官的大路!恐怕我们偷跑出来,你也早就发现了,就等着事成再出来除掉我们,坐收渔利!」
陈维桢终于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是我最初见到他时的模样。
「知道太多不是什么好事。」他轻声道,「给我杀。」
一道马鞭破开空气,兜头而来。
我躲闪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陈维桢被一鞭抽到地上,摔在我面前三寸。
滴翠靠在我怀里,吓得呼吸都止住了。
长宁公主丢了马鞭,利落地翻身下马。
刚刚还在酣战的侍从齐刷刷跪了一地。
徐送愣了片刻,缓缓跪了下去。
长宁公主一直走到我面前才站定。
她冲我扬扬下巴:「李河清,跪下接旨。」
11
我叫李河清。
我随我娘姓。
我娘是罪臣李长松唯一的宝贝闺女。
李长松——也就是我的外祖,人哪哪都好,就是心软了点,眼盲了点,运背了点。
李长松九岁那年,河阳发大水,卷走了他的父亲,灾后不久乡里起了疫病,母亲也辞世。
好在邻居都心善,瞧着他可怜,每每东边蒸了馍,西家烙了饼,都匀给他两口,他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地长大了。
十二岁那年,乡里孩子念书,他没钱,日日踮脚趴在窗户上学人家习字。
后来被夫子发现了,便让他在家中拾柴浆洗,换书塾的一座席。
就这样,李长松长到十九岁,靠着扒私塾墙角和替夫子做活,居然考了个秀才,一时间十里八乡的媒婆都来给他说亲。
李长松谁都不肯见,终日除了读书就是给夫子挑水劈柴。
有一日,夫子撞见女儿给他递块帕子擦汗,两人皆脸红得像傍晚的云霞,于是夫子做主,让他们成亲了。
成亲后的日子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
李长松白日在地里劳作,晚上读书,妻子浆洗衣物,缝缝补补。
后来,李长松考上功名,妻子也有了身孕。
夫妻俩一合计,选择回到河阳做个小官。
那一年,他领了俸禄,盖了间书塾,乡里的孩子不交钱也都能来听课。
也就在那一年,因着难产,他失了妻子,怀中只剩一个嚎哭的婴孩。
那个婴孩就是我娘。
李长松没有再娶。
他把她娇养,养得天真烂漫,花朵一般,耳朵里充满了父母的故事,脑子里充满了对爱情的憧憬。
等到年纪大了一些,李长松送她去书塾念书。
因着李长松年年不计成本地砸钱,当年的小书塾已经扩成了四邻八乡最大的书院。
也就是在那里,情窦初开的年纪,娘一眼相中了同乡的蒋二。
说起来她遇上蒋二,也还是怪李长松。
自打李长松做了官,他不仅喜欢盖书院,研究治水策,还喜欢捡小孩。
河阳易发水灾,每逢水患常有遗孤弃儿,蒋二就是他捡回来的。
那会儿蒋二确实生着一副好皮相,读书不甚用功,但长着一张花言巧语的嘴,整日对着娘说情话。
情话这种东西,从一个有心攀附的男人嘴里说出来,贱如河里泥,不小心粘上便容易卷进河底。
娘就这样陷进去了。她求着李长松,死活要嫁给他。
李长松不喜欢蒋二。父女俩头一遭红了脸。
李长松说,那小子油头粉面,不堪托付。
娘说,他待我极好。
李长松说,那小子日日读书却年年不中,没有出息。娘说,他有后劲儿。
李长松说,那小子巧言令色,不是良配。
娘说,他疼我,每次拌过嘴都回头哄着我。
最后,李长松说,我不同意。
娘说,那我就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去死。
在爱女以死相逼的哭求下,李长松不得不退步。
最终,蒋二如愿嫁进了李家,欢天喜地成为了李长松的上门婿。
那时,家宅还算宁静,李长松开始变得很忙。
河阳的水患越发频繁。
他将多年研究的治水方案拟成册,呈到陛下面前。
陛下很高兴,拨了一笔款子,要他好好把河阳治出个样子。
李长松的家门多了很多贵客。
大大小小的官爷成日造访,蒋二春风满面,迎来送往好不快活。
李长松却不高兴。
他有时甚至把蒋二叫到房内去骂,娘不敢上前去听。
夜里娘问蒋二,蒋二只答:「爹年纪大了,性子太倔,看不清局势。」
那一日,一向无条件顺从蒋二的娘,难得和他闹僵了脸。
蒋二怒气冲冲摔门而去,一头扎进无边的夜色,再也没有回头。
不久后的一天,有人状告李长松贪墨赈灾银两,官差很轻易地在李府搜出了私藏的官银。
李府被抄了个干净,娘一下子病倒了,李长松也下了大狱,不日就要流放北上。
我们被赶出李府那一日,娘哭了很久。
她将我紧紧抱在肩头,突出的肩骨硌得我好痛。
我想要李长松来哄哄我,但我已经好多天没看到他了。于是我也哭了。
娘带我回到了老宅。
她的外祖早已离世,那个小院和田产成为了她的嫁妆。
她在屋里翻箱倒柜,凑出可怜的几支钗子和一张薄薄的房契。
她去酒楼寻了蒋二的酒友,央求他们给蒋二带话:她凑了些银两,望他早日回来为李长松打点狱中的关系。
蒋二很快就来了。
他撕下人皮,领着刘氏和小我两岁的蒋如登堂入室,当着娘和我的面,卷走了家里的房契和细软。
刘氏翻空了娘的妆奁,将素银钗子簪了蒋如满头,我尖叫,撕咬,冲上去撕扯她的头发,却被蒋二一巴掌扇到地上,额角撞出一个血窟窿。
娘拖着病弱的身体将我搂在怀里,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我的脸上。
她哭着骂:「蒋二!你有没有良心!我们李家对你不薄,如今爹蒙冤流放,你就翻脸无情!」
刘氏怕我咬人,只牵着蒋如躲在蒋二身后,嘴上却不饶人:「李小姐,昔日你仗着你官家小姐的身份,强逼着蒋郎与你成婚,现如今还想连累他同你李家一起倒霉,未免太自私了。」
「这个糟烂的男人,你若是稀罕,你自己捡走,我李家容不得贱烂的玩意儿。」
娘的嘴唇几乎咬出了血,「蒋二,我要与你和离!」
「姓李的,你还当我是你们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
蒋二冷笑着将房契揣入怀里:「我告诉你,若非这些年李长松阻我结交贵人,我早已飞黄腾达,如今这一切,都是你们李家欠我的,还不清楚你休想摆脱。」
门在我们眼前重重合上。
我瑟缩在娘的怀里,只感到她的肩膀猛地垮了下去。
事情远没有结束。
不出半月,蒋二与人吃酒赌钱,赌输了,拿房契去抵。
我和娘第二次被人从家里赶出去的时候,娘已经病得很重了。
她伏在榻上,再哭不出声,落在和离诉状上的笔迹也歪歪扭扭。
她没来得及把那诉状送去官府,只是恨恨地哽了一下,就永远闭上了眼。
我恨极了,我甚至没钱将她安葬。
我想找蒋老二要钱,可我找不到他。
于是我走出门去,愤愤地沿街大喊。
「河阳蒋二,无耻至极!」
「抛妻弃子,薄情寡义!」
「吃喝嫖赌,害人性命!」
我一路走,便一路喊。
一时间,行人皆侧目。
蒋二很快赶了过来。
他带着衙役来拿我,说我忤逆不孝,黑白不分,于是我被押到堂上。
一个面熟的男人穿着李长松昔日的官袍,坐在李长松昔日的位置上。
那人大手一挥:「不敬父母者,杖二十。」
我便被拖了下去。
说来好笑。我被打得昏死过去,睁开眼时看到的第一人,却是刘氏。
她像个簸箕一样坐在地上,嗷嗷地哭,嘴里止不住地嚎什么「负心啦」「外室子啦」。
蒋二像哄傻子一样哄她:「你以为李长松年纪轻轻靠什么养的家?是他婆娘家的田产!现下李晏死了,她的嫁妆都归了李河清,只要李河清在我们手上,城西的那些良田,不就都是我们的吗?」
12
「所以说,他们就这样把你带走了?只要你逃家,就让胡有福打一顿送回来?」
长宁听罢故事,皱紧眉头,趴在床上往嘴里丢梅子。
「是。」
「你额角的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
「是。」
「李卿,你外祖的冤案已经查明,蒋二和胡有福构陷忠良,现下人已押在狱中了,你想怎么处罚他们?」
长宁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来扯我的袖子。
我表情平静:「依律处置便是,臣不敢擅专。」
长宁还要再言,却见滴翠捧了一封信进来,怯怯道:「秉殿下,陈公子在狱中给您递了消息,您要看一眼吗?」
长宁随手拿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递到我手上:「李卿要看看吗?」
我直摆手:「不了,他肯定言辞恳切,句句不离情爱,求你再给他一个机会。」
长宁抚掌大笑:「如果一个男人自恃有几分样貌,那他对待具有权势地位的女子,便满口都是情爱的谎言。」
我点头附和。
「所以本宫这般具有权势地位的女子,李卿不准备来攀附一下吗?」
长宁笑吟吟摸上我的脸,「律法或有不公,若无我这强权压制,你就不怕这些不仁不义之徒侥幸逃脱?」
「律法或有不公,人心却总是公平的。」
我轻轻笑起来,「流民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河堤也已修缮完毕,臣这个幕僚办事如此称心,殿下总归会让臣如意的。」
长宁柳眉一竖:「谁说你称心了?设立长松书院的事情你还要快快去做!做不好本宫撤你女夫子的职!」
我微微一笑:「好。」
(全文完)
来源:颜言读故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