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更漏敲过三响,紫禁城的夜风带着玉阶上的凉意,穿过重重宫门,吹进长信宫偏殿的窗棂。沈知微指尖的最后一笔墨痕在纸上晕开,宛如一滴散不尽的愁绪。
更漏敲过三响,紫禁城的夜风带着玉阶上的凉意,穿过重重宫门,吹进长信宫偏殿的窗棂。沈知微指尖的最后一笔墨痕在纸上晕开,宛如一滴散不尽的愁绪。
她搁下笔,轻轻吹干纸上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入宫三月,恍如三年。这高墙红瓦,果然是世上最华丽的囚笼。】
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贴身宫女半夏端着一碗安神汤进来了。“小主,夜深了,用了安神汤早些歇息吧。”
沈知微点了点头,接过温热的瓷碗,目光却依旧落在窗外那一方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夜空上。三月前,她还是吏部侍郎沈家的嫡女,虽因父亲被贬而家道中落,却也算自由自在。一纸圣旨,便将她送进了这深宫,封了个不高不低的“才人”,成了天子萧绎的众多女人之一。
说是天子,于她而言,不过是个遥远又模糊的符号。入宫以来,她甚至没见过他完整的样貌。那晚被翻了牌子,也只是隔着明黄色的纱帐,感受着一个沉重而陌生的气息,听着他略带疲惫的呼吸声。他全程没有说一句话,事后便匆匆离去,仿佛只是来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公事。
【或许,在他眼中,我们这些女人,与奏折、朱笔并无不同,都是他帝王生涯中的一件道具罢了。】
“小主,您在想什么?”半夏见她失神,轻声问道。
“没什么。”沈知微将汤一饮而尽,那微苦的药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只是觉得,这宫里的夜,格外长。”
正说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骚动,紧接着,殿门被缓缓推开,掌事太监李德全那略显尖细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寂静。
“陛下驾到——!”
半夏吓得手一抖,瓷碗险些脱手,连忙跪了下去。沈知微心中也是一惊,整个人僵在原地。他怎么会来?她这个小小的才人,既无显赫家世,又无倾城之貌,早已被淹没在这后宫的三千粉黛之中。
她定了定神,敛衽屈膝,垂首跪拜:“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一双绣着盘龙纹的皂靴停在她眼前。她不敢抬头,只能看到那明黄色的龙袍下摆,闻到一股清冷的龙涎香,和他身上淡淡的墨香。
“起来吧。”
那声音低沉而清冽,像初冬寒潭上的薄冰,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仪。沈知微心头一颤,这声音……为何有几分耳熟?她不敢多想,依言起身,依旧低垂着眼帘。
萧绎绕过她,走到她方才伏案的书桌前,目光落在那张刚写好的字帖上。他拿起那张薄薄的宣纸,指尖修长,骨节分明。
“当时只道是寻常……”他轻声念出那句词,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的字,倒是有些风骨。”
“谢陛下夸赞,臣妾拙笔,难登大雅。”沈知微的声音控制得极稳,没有一丝波澜。
萧绎没有再说话,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幅字,仿佛在透过那墨迹,审视着什么。沈知微能感觉到,一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似乎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他在探究什么?难道是认出我了?不可能……时隔八年,物是人非,他如今是九五之尊,又怎会记得当年那个寄居在相国府的落魄皇子。】
当年,他还是不受宠的十三皇子,被送到外祖家,也就是当时的相国府寄养。而她的父亲,正是相国的门生。她曾随父亲去相国府拜会,在后花园的僻静角落里,见过那个沉默寡言、独自练字的少年。他们有过几次短暂的交谈,他曾赞过她的字,也曾接过她递去的一枚青梅。
那段记忆,本已尘封。可此刻,这熟悉的声音,这清冷的气息,让她几乎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
终于,萧绎放下了字帖,缓缓踱步到她面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沈知微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当她对上那双深邃如寒星的眼眸时,呼吸都停滞了。是他,真的是他。容貌比少年时更显凌厉,眉眼间多了帝王的威严与冷漠,但那份深藏在眼底的孤寂,却与八年前的那个少年如出一辙。
他的眼神在她脸上逡巡,带着审视与探究,最终,却化为一丝难以察Several的嘲弄。
“沈知微……吏部侍郎沈嵩之女。”他一字一句地念出她的名字和出身,语气平淡,却像一把冰锥刺进她的心口。“朕记得,你父亲当年,可是顾相的得意门生。”
“顾相”二字,让沈知微的血色瞬间褪尽。顾相,顾清晏的父亲。而顾清晏,是她曾经的未婚夫,是她心底最深的伤痕,是那段被强行抹去的“当时寻常”。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他提起顾家,是在敲打我,还是在……羞辱我?】
“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回答,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磨过。
萧绎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从她的下颌滑过,动作暧昧,眼神却冰冷至极。“既是故人之后,当多加照拂才是。”他松开手,转身向外走去,仿佛刚才的亲近只是一场幻觉。“李德全。”
“奴才在。”
“传朕旨意,沈才人温婉知礼,晋为贵人,迁居碎玉轩。”
李德全连忙应下,声音里满是喜气。沈知微却跪在地上,浑身冰冷。这突如其来的恩宠,不是眷顾,而是警告。碎玉轩,离皇帝的养心殿最近,也离皇后和那位宠冠六宫的苏贵妃的宫殿最近。他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他是在用她,来试探朝堂上的顾家势力。而她,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直到萧绎的背影消失在殿外,沈知微才缓缓抬起头,眼中一片茫然。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此刻看来,是何等讽刺。寻常?她和他的过去,她和顾清晏的过去,没有一样是寻常的。
八年前,她是高官嫡女,他是落魄皇子,顾清晏是意气风发的相国公子。
八年后,她是罪臣之女,他是九五之尊,而顾清晏……已是权倾朝野的吏部尚书。
这盘棋,她不想下,却已深陷其中,无路可退。
迁居碎玉轩的旨意第二天就下来了。整个后宫都为之震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沈才人,入宫三月未曾真正承宠,竟能一跃成为贵人,还住进了那个位置微妙的宫殿。一时间,无数双眼睛都盯在了沈知微身上。
搬迁那天,半夏一边收拾着细软,一边喜不自胜:“小主,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啊!碎玉轩那地方,听说院里的玉簪花开得最好,离皇上也近,往后……”
“祸福相依,焉知非福?”沈知微打断了她,声音平静。她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一枚色泽暗淡的玉佩,那是当年她与顾清晏定亲的信物。沈家出事后,顾家第一时间便派人上门退了婚,可这枚玉佩,她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留着它,不是为了念想,而是为了提醒自己,人心是何等凉薄。】
“小主?”半夏不解地看着她。
沈知微将玉佩收回锦囊,淡然道:“没什么,收拾吧。到了新地方,凡事都要更加小心,尤其是言行。”
碎玉轩确实雅致。院中一株百年玉簪,枝叶繁茂,虽还未到花期,已能想见盛放时的清雅景致。殿内的陈设也比长信宫偏殿好了不止一个档次。但沈知微知道,越是富丽堂皇,背后的暗流就越是汹涌。
果然,她还没安顿下来,各宫的“贺礼”就流水般地送了过来。皇后派人送来一套上好的湖笔徽墨,言辞温和地勉励她侍奉君王,为皇家开枝散叶。而那位风头正盛的苏贵妃苏锦屏,送来的却是一面光可鉴人的西洋水银镜,和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送礼的宫女趾高气扬地传话道:“贵妃娘娘说,沈贵人天生丽质,正该配这上好的镜子,日日端详,才不负恩泽。只是镜子易碎,贵人可要小心看管才是。”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了。苏锦屏的父亲是镇国大将军,手握兵权,她在宫中向来无人敢惹。我这般得宠,已然碍了她的眼。】
沈知微面色不改,微笑着让半夏收下镜子,还赏了那宫女一个厚厚的荷包。“多谢贵妃娘娘赏赐,请代我转告娘娘,这镜子我很喜欢,定会日日擦拭,不敢有丝毫怠慢。”
那宫女走后,半夏才后怕地拍着胸口:“小主,这苏贵妃,也太嚣张了!”
“她有嚣张的资本。”沈知微走到那面水银镜前,镜中的人影清晰无比,面容清秀,眉眼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淡漠和疏离。“往后,我们行事要更加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当晚,萧绎又来了。
他来的时候,沈知微正在灯下看书。他没让太监通传,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直到身影挡住了烛光,沈知微才惊觉地抬起头。
“参见陛下。”她连忙起身行礼。
“免了。”萧绎走到她身边,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书卷,是《周易》。“你也看这个?”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他没再追问,自顾自地在主位上坐下,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李德全识趣地带着宫人们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关上了殿门。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和一室的烛火摇曳。
“今日各宫都给你送了贺礼?”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是,皇后娘娘和苏贵妃娘娘都赏赐了贵重之物,臣妾感激不尽。”沈知微垂眸答道。
“哦?苏锦屏送了你什么?”
“一面西洋水银镜。”
萧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她倒是会选东西。镜子,能照见人脸,却照不见人心。”他抬眼看向她,“你怕吗?”
沈知微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藏着万千星辰,也藏着无尽的深渊。她轻轻摇头:“身在宫中,怕是无用之功。臣妾只求能安稳度日。”
“安稳度日?”萧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低笑出声,“沈知微,你以为朕把你放到这里,是为了让你安稳度日的?”
【他终于不装了。】
沈知微的心沉了下去,面上却依旧平静:“臣妾愚钝,请陛下明示。”
“朕不需要你做什么。”萧绎站起身,一步步向她走来,强大的压迫感让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书架上。“朕只需要你,待在这里。待在这碎玉轩,成为她们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你越是得宠,她们就越会坐不住。有些人藏在暗处太久了,朕需要一束光,把他们都照出来。”
“所以,臣妾就是陛下手中的那束光,或者说……是那个诱饵?”沈知微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他凭什么?凭什么这样理所当然地将她置于险境?
“你可以这么认为。”萧绎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歉意,只有帝王的冷酷与决绝。“当然,朕也不会让你白白当这个诱饵。只要你安分守己,朕保你沈家无虞。”
沈家。这是她的软肋。父亲被贬斥到潮湿偏远的南境,身体一直不好,若再有差池……她不敢想。
沈知微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她屈膝,缓缓跪下:“臣妾,遵旨。”
萧绎满意地看着她顺从的姿态,收回了手。“很好。你是个聪明人。”他转身欲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你和顾清晏,当年是怎么回事?”
来了。他终究还是问了。
沈知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
“回陛下,不过是年少无知时的一段旧事。沈家蒙难,顾家退婚,合情合理,并无不妥。”
她将那段刻骨铭心的过往,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合情合理”。
萧绎沉默了许久,久到沈知微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最后,他只留下一个冰冷的字。
“好。”
然后,他推门而出,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沈知微独自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直到双腿麻木,才扶着书架缓缓站起身。她走到那面水银镜前,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自己,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原来,在这深宫里,不仅人心叵测,连自己,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接下来的日子,萧绎果真如他所说,对沈知微“恩宠备至”。
他频繁地驾临碎玉轩,有时是白天,带着奏折来批阅,让沈知微在一旁为他磨墨;有时是夜晚,却只是和她对弈一局,或是什么也不做,静静地看她读书写字。他从未留宿,却给了她所有人都看得到的荣宠。
一时间,沈贵人风头无两。碎玉轩的门槛几乎要被各宫的妃嫔踏破,明里暗里的试探、拉拢、嫉妒、构陷,从未停歇。沈知微谨记着自己的“诱饵”身份,每日如履薄冰,以不变应万变,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得滴水不漏。
她和萧绎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他们是君臣,是棋手和棋子,却又在某些时刻,像是一对相识多年的知己。
他会在批阅奏折烦闷时,听她弹上一曲《平沙落雁》。她琴艺普通,远不及宫中那些精于此道的妃嫔,可他却似乎很喜欢听,说她的琴声里有山野之气,不似宫中靡靡之音。
她也会在他下棋陷入长考时,为他添上一杯新茶。她知道他喜欢雨前龙井,水温要恰到好处,既不能烫口,又不能失了茶香。
这些细节,无人教她,是她自己观察出来的。就像八年前,她知道那个沉默的少年喜欢在午后僻静的亭子里练字,喜欢吃带一点酸味的青梅。
这种熟悉感,让她时常感到恍惚。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扮演一个合格的“宠妃”,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真的走近了这个孤家寡人的帝王。
一日午后,萧绎又在碎玉轩处理政务。沈知微在一旁为他研墨,殿内安静得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朕听说,顾尚书今日在朝上,为沈侍郎说了几句话。”萧绎头也不抬,淡淡地开口。
沈知微研墨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顾大人心系国事,想必是认为家父尚有可取之处。”
“哦?”萧绎停下笔,抬眼看她,眸色深沉,“你觉得,他是为了国事,还是为了你?”
这问题太过尖锐,沈知微无法回避。她放下墨锭,直视着他的眼睛:“陛下认为呢?”
萧绎看着她那双清澈又倔强的眼睛,忽然笑了。他放下朱笔,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理了理她鬓边的一缕碎发,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朕觉得……”他凑近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畔,声音低沉而暧昧,“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躲开,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带着滚烫的温度。
“别动。”他命令道,眼神却不再冰冷,而是带上了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沈知微,你可知,这宫里最忌讳的是什么?”
她不语。
“是二心。”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朕的女人,心里不能装着别人。”
这话说得霸道又无理。沈知微忍不住反驳:“可臣妾进宫前,陛下从未问过臣妾愿不愿意。如今倒来计较臣妾的心了?”
“放肆!”萧绎脸色一沉,捏着她手腕的力道也加重了。
“臣妾死罪。”沈知微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怒火,“可陛下既然将臣妾当做棋子,又何必在意棋子有没有心?”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目光在空中交汇,一个带着帝王的震怒,一个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殿内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不知过了多久,萧绎眼中的怒火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无奈和……疲惫。他松开了她的手,转身背对着她。
“你说的对。”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是朕强人所难了。”
沈知微愣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个高高在上的天子,会向她“认错”。
“朕只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朕只是不希望,你走上和你父亲一样的老路。”
沈知我心中一震:“陛下此话何意?”
“你父亲沈嵩,是个有才干的臣子,可惜,太过轻信于人,站错了队。”萧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惋惜,“他当年若是肯为朕所用,又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沈知微这才明白,原来当年那场朝堂巨变,父亲的贬斥,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父亲是顾相的人,而萧绎,是在登基前就与顾相一派明争暗斗。他如今将自己放在身边,既是为了牵制顾家,也是一种……报复?
【原来如此。我们沈家,从一开始就是他和他老师顾相之间斗争的牺牲品。】
“所以,顾清晏在朝堂上为家父说话,并非示好,而是在试探陛下对臣妾的在意程度,对吗?”沈知微的声音冷了下来。
“你果然聪明。”萧绎转过身,重新看向她,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顾清晏想让朕以为,你和他旧情未了,从而对你产生疑心,疏远你。只要你失了宠,这颗棋子,也就废了。”
“而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向陛下求情,将家父调回京城,向世人展示他的‘有情有义’,既收买了人心,又卖了陛下一个人情。”沈知微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只觉得一阵阵发冷。
这些在朝堂上翻云覆覆雨的手,无论是萧绎,还是顾清晏,都太可怕了。
“不错。”萧绎点头,“只可惜,他算错了一步。”
“哪一步?”
“他不知道,”萧绎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深意,“朕与你,也是‘旧识’。”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沈知微心中激起千层巨浪。他……他一直都记得!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
“你……”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朕还记得,八年前,相国府的后花园,有个小姑娘,送了朕一枚青梅。”萧绎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些,“她说,望梅止渴,不如食梅生津。”
沈知微的眼眶瞬间红了。那段被她刻意遗忘的往事,被他如此清晰地复述出来,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的心上。原来,他不是不在意,他什么都记得。
【他记得,那他为何……为何还要如此待我?】
“陛下既记得,为何……”她哽咽着问。
“为何还要利用你?”萧绎替她说了出来,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因为在这宫里,帝王不能有私情。朕若表现出对你的不同,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他上前一步,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知微,这盘棋,朕不能输。朕输了,输的是整个大夏的江山。所以,委屈你了。”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是冷冰冰的“沈贵人”,而是“知微”。
沈知微的心,在这一刻,彻底乱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清醒的,是旁观者,可当这个男人在她面前卸下帝王的面具,露出那一丝丝的脆弱和真诚时,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抗拒。
“那……臣妾该怎么做?”她听到自己用颤抖的声音问。
“照常即可。”萧绎收回手,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但要记住,从今往后,你的心,只能是朕的。”
这话依旧霸道,可沈知微听来,却品出了一丝不同的味道。
这天之后,沈知微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将萧绎的到来当做一种任务,而是开始有了一丝期待。她会为他准备他爱吃的点心,会留意他喜欢的话题,会在他疲惫时,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而萧绎,也似乎越来越依赖在碎玉轩的这点安宁时光。他会跟她说起朝堂上的烦心事,会问她对一些民生政策的看法。他惊讶地发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和过人的格局。
“你若是个男子,定能成为一代名臣。”有一次,他忍不住感叹。
沈知微只是笑了笑:“臣妾只想做个安分的女人。”
【若能选择,我宁愿从未认识你,也从未认识顾清晏,只在江南水乡,嫁一个寻常书生,相夫教子,平淡一生。】
但她知道,她回不去了。
这日是中秋家宴,后宫妃嫔按品级列席,这是沈知微第一次参加这样大的场面。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看着歌舞升平,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苏贵妃苏锦屏一身盛装,珠翠环绕,坐在离萧绎最近的位置,不时为他布菜,言笑晏晏,尽显恩宠。而皇后则端庄地坐在另一侧,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沈知微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人群,落在了对面男宾席上的一个身影上。
那人一袭绯色官袍,面如冠玉,清隽儒雅。即便是坐在众多王公大臣之中,也依旧是鹤立鸡群,卓尔不凡。
是顾清晏。
他也正看着她,目光穿过觥筹交错,穿过衣香鬓影,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惊讶,有探究,有惋惜,还有一丝……不甘。
沈知微心头一紧,迅速垂下了眼帘,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灼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八年了。他还是那个样子,清雅得如同谪仙,可我知道,这副皮囊下,藏着的是何等的野心和计算。】
她的失态,没有逃过萧绎的眼睛。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似在与身边的苏贵妃说笑,余光却一直锁着她和顾清晏。当他看到两人对视的那一刻,端着酒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
宴席过半,苏贵妃忽然起身,娇笑着对萧绎说:“陛下,今夜月色正好,不如让各宫姐妹都赋诗一首,也好为宴会助助兴,您看如何?”
这是后宫女子争宠的惯用伎俩。沈知微本不想参与,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今晚。
萧绎看了一眼沈知微,淡淡道:“甚好。”
苏贵妃得了首肯,立刻将矛头对准了沈知微:“早就听闻沈贵人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好,想必诗才也定是不凡。不如,就请沈贵人先来一首,让我们大家开开眼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沈知微身上。这是捧杀。她若作得好了,便是恃才傲物,抢了皇后和贵妃的风头;若作得不好,便是欺世盗名,丢了皇帝的脸。
【苏锦屏这是要将我架在火上烤。】
沈知微缓缓起身,神色平静地走到殿中,对着上首的萧绎和皇后屈膝一福。
“臣妾才疏学浅,不敢在娘娘们面前献丑。只是既然贵妃娘娘有命,臣妾也只好勉力一试。”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似有若无地掠过顾清晏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她启唇,声音清朗如珠落玉盘: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一首《古诗十九首》中的《明月何皎皎》被她缓缓念出。这并非她所作,而是借古人之诗,抒自己之情。
诗句简单,意境却无比凄凉。一个独守空房、忧愁难眠的女子形象跃然眼前。那句“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更是将身在宫中的无奈与对自由的渴望,表达得淋漓尽致。
全场一片寂静。谁都听得出,这诗里的哀怨与愁思。苏贵妃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她本想让沈知微出丑,没想到她却用一首古诗四两拨千斤,既没有炫技,又抒发了真情,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而顾清晏,在听到那句“愁思当告谁”时,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颤,酒水洒出,浸湿了他的官袍前襟。他失神地看着殿中那个清瘦孤寂的背影,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他想起八年前,沈家出事,他父亲逼着他去退婚。他曾去见过她最后一面。她也是这样,安静地站在庭院里,看着一轮残月,对他说:“清晏,从此,你我各走各路,再无干系。”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平静得让他害怕。他知道,那一刻,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最高兴的,莫过于皇后。她适时地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沈贵人这首诗,虽是古人之作,却也情真意切,可见是用心了。陛下,您觉得呢?”
萧绎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沈知微身上。他看着她单薄的肩膀,看着她强装的镇定,看着她眼底深藏的悲伤。他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他知道,这首诗,是念给他听的,也是念给顾清晏听的。她在告诉他们,她在这宫里,过得并不快乐。
他端起酒杯,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沉声道:“不错。赏。”
简单的两个字,却表明了他的态度。苏贵妃悻悻地坐了回去,不敢再多言。
沈知微谢恩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她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低头喝着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酒。
宴会结束后,萧绎没有去皇后宫中,也没有去苏贵妃那里,而是直接摆驾碎玉轩。
他到的时候,沈知微已经卸了钗环,换上了一身素净的常服,正坐在窗边发呆。
“还在想顾清晏?”他一开口,便是带着醋意的质问。
沈知微回过神,起身行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萧绎走到她面前,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回答朕。”
“陛下希望臣妾如何回答?”沈知微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自嘲,“说是,陛下会治臣妾的罪;说不是,陛下也不会信。”
萧绎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他盯着她看了半晌,最终颓然地松开了手。
“知微,你到底想要什么?”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力感。
“臣妾想要的,陛下给不了。”
“你怎么知道朕给不了?你要荣华富贵,朕可以给你。你要家族荣耀,朕也可以给你。你要朕的宠爱,朕……”他说到这里,停住了。
沈知微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陛下,臣妾什么都不要。只求陛下,能放臣妾的父亲归乡养老。他年纪大了,南境的瘴气,会要了他的命。”
萧绎沉默了。调沈嵩回京,兹事体大。这不仅会打破朝堂的平衡,更会给顾清晏一党传递错误的信号。他们会以为,他真的被沈知微这个“妖妃”迷住了心窍,从而更加肆无忌惮。
“这件事,朕不能答应。”他艰难地开口。
沈知微的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她缓缓地笑了,那笑容凄凉而绝望。“是啊,陛下是明君,怎会为了一个女人,动摇国本。”
她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然后深深地拜了下去。
“陛下,夜深了,请回吧。臣妾,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下逐客令。
萧绎看着她疏离而冷漠的样子,心中一阵刺痛。他想说些什么,想解释,想告诉她自己的苦衷,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帝王的冷硬。
“你好自为之。”
他拂袖而去,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殿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沈知微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壁滑落在地,将脸埋在双膝间,压抑地哭出声来。
她以为,他对自己,是有一点点不同的。她以为,他们之间,除了利用,还有一丝丝的温情。可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在江山社稷面前,她沈知微,永远都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被牺牲的棋子。
中秋宴后,萧绎一连半月没有再踏足碎玉轩。
整个后宫的风向瞬间就变了。那些曾经挤破头想要巴结沈知微的人,如今都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碎玉轩门前,变得冷落车马稀。苏贵妃那边,更是隔三差五地派人来找茬,虽然都是些小事,却也烦不胜烦。
沈知微对此毫不在意。她仿佛又回到了刚入宫时的状态,每日读书、写字、弹琴,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只是半夏看得出,她的小主,比以前更沉默了,也更瘦了。
这日,沈知微正在院中修剪玉簪花的花枝,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出现在了碎玉轩门口。
是顾清晏。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常服,应该是休沐在家。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能避开耳目,一路走到了这里。
半夏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下:“奴婢参见顾大人。”
顾清晏没有理会她,一双眼睛,只是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沈知微。
沈知微也看到了他。她拿着花剪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你来做什么?”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来看看你。”顾清晏缓步向她走来,目光落在她消瘦的脸颊上,眼神里满是心疼。“知微,你受苦了。”
“顾大人说笑了。”沈知微放下花剪,后退了一步,与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现在是陛下的贵人,锦衣玉食,何来受苦一说?”
“知微,你别这样对我。”顾清晏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我知道,你心里在怨我。当年……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
“苦衷?”沈知微冷笑一声,“是为了你的青云路,还是为了你们顾家的荣华富贵?顾清晏,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们早就两清了。”
“没有两清!”顾清晏的情绪有些激动,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的手,“知微,你听我说。我一直在想办法。我爹他……他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所以我只能一步步往上爬,只有我站到足够高的位置,才能保护你,才能把你从这宫里救出去!”
沈知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救我出去?顾清晏,你是不是忘了,是我父亲被贬,你们顾家第一时间上门退的婚。是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连一面都不肯见我。现在,你跑来跟我说要救我?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我知道晚了!可我没办法!”顾清晏的声音里带上了哀求,“知微,你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等我扳倒了苏家,等我在朝中站稳了脚跟,我一定……”
“够了!”沈知微厉声打断他,“顾大人,请你自重!我现在是陛下的女人,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沈家满门抄斩吗?”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将顾清晏从头浇到脚。他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化不开的决绝和冷漠,终于意识到,有些东西,真的回不去了。
“你……你当真对他动了心?”他艰涩地问。
沈知微沉默了。她动心了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萧绎那里,她感受过片刻的温暖和懂得。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失望和伤痛。
她的沉默,在顾清晏看来,就是默认。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受伤。
“好,好……我明白了。”他喃喃自语,像是失了魂一般,“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她刻进骨血里。然后,他转身,失魂落魄地离去。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沈知微的心,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反而是一阵空落落的难受。那段曾经纯真的感情,终究是被权力和现实,腐蚀得面目全非。
她疲惫地闭上眼,【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她和顾清晏都不知道,他们刚才在院中的一幕,全都被不远处假山后的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是萧绎。
他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自从他不去碎玉轩,他就派了暗卫时刻盯着这里。今天听闻顾清晏休沐,他心中就隐隐有一种不安,处理完政务,便鬼使神差地来了。没想到,竟真的让他撞见了这一幕。
他听到了顾清晏的“深情告白”,也听到了沈知微的决然拒绝。可他心里,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有滔天的怒火和……嫉妒。
他嫉妒顾清晏,可以这样不管不顾地对她说出那些话。而他,身为帝王,却连一句简单的关心,都要思前想后,权衡利弊。
他看着沈知微那张苍白而疲惫的脸,心中一阵绞痛。他知道,她拒绝顾清晏,不全是因为对他死了心,更多的是为了保护沈家,为了自保。她将自己包裹在厚厚的壳里,不让任何人靠近。
萧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回到养心殿,他一言不发,浑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李德全战战兢兢地伺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当晚,萧绎翻了苏贵妃的牌子。
消息传到碎玉轩,半夏气得直跺脚:“小主,您看这皇上,也太没良心了!前脚还跟您那般亲近,后脚就去找那个苏贵妃了!”
沈知微却异常平静,她坐在灯下,一笔一划地抄写着心经。
【也好。他去找别人,总好过我们两个在一起互相折磨。帝王之爱,本就是镜花水月,是我奢求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第二天一早,宫里就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苏贵妃,被禁足了!
据说,是昨夜苏贵妃恃宠而骄,言语间触怒了龙颜,皇上一怒之下,下令将她禁足在自己的宫中,无诏不得出。
一石激起千层浪。苏贵妃的父亲苏将军在朝中势力庞大,皇上竟为了这点小事就如此不给她情面,实在令人费解。众人议论纷纷,都猜不透帝王的心思。
只有沈知微,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抄经的手,微微一顿。
【他是……在为我出气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她迅速掐灭。她告诫自己,不要再自作多情。帝王的心思,最是难测。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她无法再自欺欺人。
禁足了苏贵妃之后,萧绎开始对苏家在朝中的势力进行打压。先是借口一个军需贪墨案,撤了苏将军的两个心腹,换上了自己的人。紧接着,又以整顿吏治为名,将几个与苏家关系密切的官员,或贬或罚。
一系列雷霆手段下来,苏家一派元气大伤。而与之相对的,顾清晏所在的顾相一派,势力却隐隐有抬头之势。
朝堂上的风云变幻,沈知微在深宫之中,也能感知一二。她不明白,萧绎为什么要这么做。打压苏家,扶持顾家,对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这不像是他一贯的制衡之术。
直到那天,李德全亲自来碎玉轩传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吏部侍郎沈嵩,教女有方,克己奉公,特调任回京,官复原职。钦此。”
沈知微拿着那卷明黄的圣旨,整个人都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父亲要回来了?
“沈贵人,接旨吧。”李德全笑眯眯地提醒她。
沈知微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跪下接旨:“臣妾……谢主隆恩。”
她捧着那份圣旨,手都在发抖。她梦寐以求的事情,就这么……实现了?她不明白,萧绎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当晚,萧绎来了。
他踏进殿门的时候,沈知微正站在那面水银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怔怔出神。
“高兴吗?”他走到她身后,从镜中看着她的眼睛。
沈知微转过身,对着他深深一福:“臣妾,谢陛下隆恩。”
“朕不要你的谢。”萧绎扶起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朕只要你回答朕,你高不高兴?”
沈知微的眼眶一热,点了点头:“高兴。”
得到这个答案,萧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半个多月来,他眉宇间的阴霾,仿佛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知微,”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沙哑,“朕说过,会护你周全。不止是你,还有你的家人。”
沈知微靠在他宽阔而温暖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了下来。她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的龙袍。
【他不是不在乎我。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乎着。】
“为什么?”她哽咽着问,“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您明明知道,这样做会打破朝堂的平衡,会给顾家……”
“为了制衡。”萧绎打断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苏家势大,朕早就想动他们了。这次,不过是借题发挥。至于顾家……”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朕扶持他们,是为了让他们站到更高的地方。站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才会越疼。”
沈知微心中一凛,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陛下,您要对付顾家?”
“斩草,要除根。”萧绎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顾相野心太大,顾清晏也不是个安分的人。留着他们,终究是心腹大患。”
沈知微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知道,萧绎说的没错。顾家父子,绝非善类。可……可顾清晏毕竟曾是她……
“怎么?心疼了?”萧绎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脸色又沉了下来。
沈知微连忙摇头:“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只是觉得,冤冤相报何时了。陛下已是天子,何必再与过去……”
“朕是天子,但朕也是人。”萧绎捏着她的肩膀,强迫她正视自己,“知微,朕也有恨,也有不甘。你可知,当年若不是顾相在父皇面前进谗言,朕的母妃又怎会……又怎会被打入冷宫,郁郁而终?朕又怎会……”
他说不下去了。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最黑暗、最痛苦的记忆,被重新翻了出来,让他一向冷静自持的脸上,也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沈知微怔住了。她只知道他是落魄皇子,却从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段惨痛的过往。原来,他那身孤寂清冷的气质,都是从这些痛苦中淬炼出来的。
她伸出手,轻轻地覆上他紧握的拳头,用自己微不足道的温暖,试图去抚平他内心的伤痕。
“陛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封号,声音里满是心疼。
萧绎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柔软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上。
“知微,答应朕,不要再想着他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乞求,“忘了顾清晏,看着朕,只看着朕一个人,好不好?”
一个帝王,用这样的语气,对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
沈知微的心,被彻底地击溃了。她看着他眼中那小心翼翼的期盼,和深藏的脆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得到她的承诺,萧绎的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低下头,不再有任何犹豫,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不带任何情欲,只有小心翼翼的珍视和失而复得的喜悦。他温柔地描摹着她的唇形,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沈知微没有反抗,她闭上眼睛,笨拙地回应着他。在这一刻,她放下了所有的防备和顾虑。她不想再去想什么棋子,什么利用,什么朝堂之争。她只想沉溺在这一刻的温柔里。
窗外,月华如水。殿内,烛影摇红。两颗孤独的心,在这一刻,终于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自那晚之后,萧绎便留宿在了碎玉轩。他遣散了后宫,独宠沈知微一人。
这份专宠,比之前的任何赏赐,都更加招人嫉恨。沈知微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但这一次,她的心态完全不同了。因为她知道,她的身后,站着那个愿意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
萧绎对她的好,是实实在在的。他会亲自教她射箭,会在她来月事时,笨拙地为她煮一碗红糖姜茶,会在夜里她做噩梦时,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轻声安抚。他将一个帝王能给的所有温柔,都给了她。
沈知微的心,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一点点沦陷。她发现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这个外表冷酷、内心却无比柔软的男人。她的“意难平”,早已不再是顾清晏,而是她和萧绎之间,那错过的八年时光。
然而,宫廷之中,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岁月静好。
沈父回京后,官复原职,对萧绎感恩戴德。萧绎也对他委以重任,让他参与到了一些核心的政务之中。沈家的地位,水涨船高。
这一切,都让顾家父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们意识到,萧绎正在不动声色地培养自己的势力,来取代他们。
顾清晏数次想要求见沈知微,都被挡了回去。他看着沈知微如今备受恩宠,看着沈家重新崛起,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她,也即将失去他汲汲营营追求的一切。
不甘心,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他决定,放手一搏。
很快,边关传来急报,北狄大举入侵,连下三城,兵锋直指京城。
朝野震动。萧绎立刻召开紧急朝会,商议对策。以苏将军为首的主战派,和以顾相为首的主和派,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
苏将军因为女儿被禁足,家族被打压,心中本就有怨气。他主张立刻发兵,并请缨亲自挂帅,想要借此机会,重掌兵权,戴罪立功。
而顾相则极力反对,他声称国库空虚,不宜妄动刀兵,主张派遣使臣,与北狄议和。
萧绎坐在龙椅上,冷眼看着下面争论不休的臣子,一言不发。
他知道,这看似是战和之争,实则是两派势力的最后博弈。他也知道,北狄这次入侵,绝非偶然,背后一定有人在暗中勾结。
他的目光,落在了顾清晏身上。顾清晏站在他父亲身后,垂着眼帘,面色平静,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可萧绎却从他那过于平静的表情下,看出了隐藏的暗流。
【狐狸尾巴,终于要露出来了。】
退朝后,萧绎来到碎玉轩。沈知微已经听说了边关的战事,见他眉心紧锁,便默默地为他沏了一杯安神茶。
“陛下,可是在为战事烦心?”
萧绎接过茶杯,点了点头:“苏家想战,顾家想和,各有各的算盘。”他握住沈知微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问道:“知微,依你之见,此战,当战,还是当和?”
沈知微没想到他会问自己。她沉吟了片刻,道:“臣妾一介女流,不懂军国大事。但臣妾知道,家国土地,寸土不能让。议和,换来的只是一时的苟安,却会助长敌人的狼子野心。长痛,不如短痛。”
“好一个长痛不如短痛!”萧绎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朕就知道,你与朕,想到一处去了。”
他放下茶杯,将她揽入怀中:“知微,朕决定了,御驾亲征。”
“什么?”沈知微大惊失色,猛地抬起头,“不可!陛下,您是万金之躯,怎能亲赴险境?刀剑无眼……”
“无妨。”萧绎打断了她,眼神坚定,“朝中局势不稳,朕若离开,有些人,才会彻底地暴露出来。朕要借此机会,将朝中的毒瘤,一并铲除。”
“可是……”沈知微还是不放心。
“没有可是。”萧绎捧着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知微,等朕回来。等朕扫平了内忧外患,朕就立你为后,许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是何等重的承诺。沈知微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她知道,自己无法再劝阻他。她只能点点头,哽咽道:“好。臣妾,等您回来。”
三日后,萧绎率领十万大军,奔赴边关。
他将监国之权,交给了几位宗室亲王,并擢升沈父为协理大学士,辅佐朝政。这一举动,无疑是将沈家推到了顾家的对立面。
萧绎走后,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氛围之中。沈知微待在深宫里,每日为他祈福,心也跟着前线的战报,七上八下。
而顾家,也终于开始了他们的行动。
他们先是散布谣言,说皇上御驾亲征,实则是中了苏家的奸计,被逼无奈。又说沈贵人是妖妃,蛊惑君心,才导致朝政混乱,外敌入侵。一时间,各种对沈知微和沈家不利的言论,传得沸沸扬扬。
紧接着,顾相联合了几位言官,上书弹劾沈父,说他结党营私,霍乱朝纲。
沈父百口莫辩,被几位宗室亲王暂时停了职,在家中听候发落。
沈家,再一次陷入了危机。
沈知微知道,这一切都是顾家在背后搞鬼。他们的目标,是自己,更是远在边关的萧绎。他们想先扳倒沈家,断了萧绎在京城的臂助,然后,再图谋更大的事情。
【我不能坐以待毙。萧绎在前方为国征战,我不能让他在后方,还要为我分心。】
她决定,主动出击。
她秘密派人联系了被打压的苏家。苏贵妃虽然被禁足,但苏将军的势力还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很清楚,苏家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们与顾家,是死对头。在对付顾家这件事上,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她给苏将军带去了一句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顾家若得势,苏家满门,焉有活路?”
苏将军是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表面上依旧与顾家针锋相对,暗地里,却开始收集顾家通敌卖国的证据。
与此同时,沈知微做出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
她要亲自去见一个人——被禁足的苏贵妃,苏锦屏。
这是一个冒险的举动。但她知道,要说服苏将军彻底倒向自己,必须先搞定苏锦屏这个女人。
她借口去给太后请安,绕道去了苏锦屏所在的景仁宫。
彼时的苏锦屏,早已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她卸下了所有华丽的钗环,穿着一身素衣,形容憔悴。见到沈知微,她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浓浓的恨意。
“你来做什么?来看本宫的笑话吗?”
沈知微没有理会她的嘲讽,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苏贵妃,你我之间的恩怨,是后宫女人的小打小闹。但如今,顾家要做的,是谋逆的大事。一旦他们得逞,你我,包括这宫里所有的人,都得死。”
苏锦屏冷笑一声:“那又如何?本宫如今,生不如死。就算是死,能拉着你这个贱人一起陪葬,也值了!”
“你死了是小,可你的家族呢?你的父亲,你的兄弟,他们都要为你陪葬吗?”沈知微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以为,顾家扳倒了陛下,会放过手握兵权的苏家吗?”
苏锦屏的脸色,终于变了。她不是傻子,她知道沈知微说的是事实。
“你想怎么样?”她警惕地问。
“合作。”沈知微只说了两个字。“你让苏将军,将他手中所有关于顾家通敌的证据,都交给我。事成之后,我保你苏家平安无事。”
“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们现在,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也凭……”沈知微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还活着。”
最后那句话,让苏锦屏彻底动摇了。只要皇帝还活着,一切就都还有翻盘的可能。
最终,她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拿到了苏将军秘密送进宫的证据,沈知微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那是一封封顾相与北狄王庭来往的密信,信中详细记录了他们如何策划这次入侵,如何在朝中散布议和言论,以及,他们准备在京中发动政变,里应外合,一举颠覆萧氏皇朝的阴谋。
证据确凿,触目惊心。
沈知微拿着这些信,连夜求见主持大局的康亲王。康亲王是萧绎最信任的皇叔,为人正直。他看到这些信,当即大怒,立刻下令封锁了顾相府,将顾家父子,以及所有涉案官员,全部下狱。
一场酝酿已久的叛乱,就这样,被沈知微在无声无息中,化解了。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谁也没想到,这个一向被认为是“红颜祸水”的沈贵人,竟有如此的胆识和谋略。
沈父的冤屈得以洗清,官复原职,并且因为在这次事件中立场坚定,得到了宗室王爷们的一致认可。
京城的危机,解除了。
而此时,远在边关的萧绎,也收到了京城传来的捷报。他看着信中沈知微的亲笔,详细叙述了她如何联手苏家,粉碎顾家阴谋的整个过程,久久不语。
他知道她聪明,却没想到,她竟能有如此魄力。
“知微……”他轻声念着她的名字,心中又是骄傲,又是后怕。他不敢想象,如果她有任何一步走错,将会面临怎样的危险。
【等我回去。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他收起信,眼中迸发出凌厉的杀气。
“传令下去,全军出击,今夜,踏平北狄王庭!”
没有了内应,北狄大军本就军心涣散。如今再面对士气如虹的大夏军队,更是节节败退。
萧绎身先士卒,如天神下凡,一杆长枪,所向披靡。
那一夜,杀声震天。
黎明时分,当第一缕阳光照亮边关的雪地时,大夏的龙旗,已经插在了北狄王庭的最高处。
大捷。
班师回朝的那天,京城万人空巷。百姓们夹道欢迎,高呼着“万岁”。
萧绎骑在马上,一身戎装,褪去了往日的文弱,更显英武不凡。他没有先回皇宫,而是直接去了天牢。
天牢最深处,他见到了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顾清晏。
“为什么?”萧绎问,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
顾清晏抬起头,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他看着萧绎,忽然笑了,笑得癫狂。“为什么?因为我不甘心!凭什么你一生下来就是皇子,而我,却要为了权势,放弃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凭什么她最后,爱上的人是你!”
“你从未爱过她。”萧绎冷冷地打断他,“你爱的,只是你自己。是你自己,亲手将她推开了。”
顾清晏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愣住了,随即,眼中流下了两行血泪。
是啊。是他。是他一次又一次地,为了自己的野心,伤害她,利用她。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喃喃自语,彻底崩溃。
萧绎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顾家满门,按谋逆罪论处。顾清晏,赐白绫。”
冰冷的命令,为这段持续了数年的恩怨,画上了一个血腥的句号。
萧绎回到皇宫时,已是傍晚。他没有去前殿接受百官的朝贺,而是直接去了碎玉轩。
他推开门,看到沈知微正站在院中的玉簪花树下,仰头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她听见声音,回过头,看到他的一瞬间,眼泪便夺眶而出。
他瘦了,也黑了,脸上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疤。可他看着她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都要温柔。
他张开双臂。
她便提着裙摆,笑着,哭着,向他奔去,一头扎进了他坚实的怀抱。
“我回来了。”他在她耳边说。
“欢迎回家。”她哽咽着回答。
千言万语,都化作这一个紧紧的拥抱。
半月后,中宫传来消息,皇后病逝。
丧期过后,萧绎力排众议,颁下圣旨,册封沈贵人为后。
封后大典那天,沈知微身穿翟衣,头戴凤冠,一步步走上丹陛,与她的帝王,并肩而立,接受百官朝拜,母仪天下。
那一天,她看到了苏锦屏。她被从景仁宫放了出来,站在众妃嫔之中,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沈知微对她微微颔首,苏锦屏也低下头,算是还礼。她们之间的恩怨,也随着顾家的倒台,烟消云散了。
从此以后,这后宫,再无苏贵妃,只有一个安分守己的苏嫔。
夜里,萧绎遣散了所有宫人,亲自为沈知微卸下沉重的凤冠。
“累吗?”他问。
“不累。”沈知微看着镜中的自己,和他,唇边漾开一抹幸福的笑意。
“知微,”萧绎从身后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她身上熟悉的馨香,“对不起。”
沈知微不解:“为何要说对不起?”
“朕让你受了太多委屈。”他的声音闷闷的,“朕曾利用你,怀疑你,让你身处险境……朕不是一个好夫君。”
沈知微转过身,捧着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陛下,您给了臣妾,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是什么?”
“是懂得,是信任,是唯一的爱。”她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唇,“萧绎,我心甘情愿。”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萧绎的眼眶红了。他将她打横抱起,走向他们的龙床。
“知微,朕答应过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朕,绝不食言。”
红烛帐暖,一夜无眠。
第二日,萧绎颁布了他在位期间,最受争议,也最让后世津津乐道的一道圣旨——遣散后宫,三千粉黛,任其归家。
自此,大夏皇朝的后宫,真正做到了,只有一后。
史书记载:
帝后情深,举案齐眉。帝一生,独宠后一人,未再纳妃。开创了一代盛世,也留下了一段千古佳话。
那一年,碎玉轩的玉簪花,开得格外繁盛。沈知微靠在萧绎的怀里,看着满院的洁白,轻声问:“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得我的?”
萧绎想了想,笑道:“从你送我那枚青梅的时候。”
“这么早?”沈知微有些惊讶。
“嗯。”萧绎将她抱得更紧了些,“那是我十几年来,吃过的,唯一一点甜。”
原来,早在八年前,那段被她认为是“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过往里,就已经悄悄地,种下了一颗名为“情深”的种子。
它在漫长的岁月里,经历了风霜雨雪,权谋争斗,最终,破土而出,长成了参天大树,为他们两人,撑起了一片,再无分离的晴空。
来源:竹林畔感受清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