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讲坛精粹丨赵冬梅:变节者故事的讲法:以“魏征易主”为例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8-31 15:53 4

摘要:赵冬梅,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宋史研究会理事。英国牛津大学圣安东尼学院访问学者,美国斯坦福大学北大分校客座副教授,德国维尔茨堡大学汉学系、法国巴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香港教育大学客座教授,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主讲人。致

图说:2025年8月30日下午,赵冬梅老师登上“扬州讲坛”,主讲《变节者故事的讲法:以“魏征易主”为例》

编者按:

赵冬梅,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宋史研究会理事。英国牛津大学圣安东尼学院访问学者,美国斯坦福大学北大分校客座副教授,德国维尔茨堡大学汉学系、法国巴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香港教育大学客座教授,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主讲人。致力于宋代制度、政治文化和历史人物传记的研究、写作与传播。著有《宽容与执拗:迂夫司马光和北宋政治》《司马光和他的时代》《法度与人心:帝制时期人与制度的互动》《人间烟火:掩埋在历史里的日常与人生》《大宋之变,1063—1086》《文武之间:北宋武选官研究》《武道彷徨:历史上的武举和武学》《千秋是非话寇准》;译著有《天潢贵胄:宋代宗室史》《中国转向内在:两宋之际的文化转向》等。

看这个题目,我们是讲唐史中的一个问题,事实上它涉及的是宋代思想史,甚至包括宋以后的思想史,史学史的问题。就是我们怎么样讲历史故事,历史已经发生了,没有办法改变,但是我们怎么理解它,怎么样讲述它,要不要讲述它?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它关乎现在,也关乎未来。

题目当中有一个关键词,一个是变节者故事。什么叫变节者?先定义一下。第一类是王莽之流,特别好懂。王莽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是王氏家族最出色的子弟,对自己要求非常之严格。所有当时儒家所赞美的那些美德,在王莽的身上都能够看到。但是这个人的形象随着他的篡汉全部改观了,王莽的生命呈现出一种前和后的高度的不一致性,这是一种变节。这种故事其实相对而言是比较好讲,用一个“伪”字就可以完全概括王莽之前的那些表现,全部都是作伪。那么第二类就是这个人在大的节操上曾经出现过问题,比如就是魏征、李世民这类。魏征最早是太子李建成的人,玄武门之变后,李建成死了,他就去事奉杀了自己故主的李世民。李世民更不用说,亲手杀了一母同胞的哥哥建成、弟弟元吉,还逼着父亲李渊退位。按传统伦理,这是十恶不赦的弑君之罪,可他后来又开创了贞观之治,成了千古传颂的明君。这两个人的生命之中存在着跟王莽正好相反的一个变节的行为。他们后半辈子的辉煌功业,到底能不能盖过前半辈子犯的错?就是这种变节者故事到底该怎么讲?

今天要跟大家分享主要是宋人对这个故事的看法,第一个提出疑问的人是二程之一的弟弟程颐。我们从那场“程马问难”开始讲起,就是北宋元丰二年,在洛阳发生的一场关于这个问题的大辩论。司马光当时正在修《资治通鉴》,修到唐代部分的时候,程颐突然抛出两个特别尖锐的问题:“你敢不敢把太宗、肃宗篡位的事明明白白写进通鉴里?”“你敢不敢辩一辩魏征的罪过?”司马光对第一个问题说“没问题”,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可第二个问题他愣住了,反问程颐“魏征有什么罪?”在司马光眼里,魏征就是帮太宗成就贞观之治的大贤臣,以直言极谏出名,这辈子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程颐就从儒家伦理出发,他说,魏征跟李建成早就缔结了君臣关系,按“臣道”来说,李建成被杀后,魏征要么殉节,要么替李建成报仇,可他却去事奉杀了故主的李世民,这种“易主事仇”的行为,按王道伦理,就是该杀的大罪。程颐特别强调,魏征这辈子有善有恶,后期在朝堂上敢说真话、帮太宗纠错,这是善;但前期背主,这是恶,“有善有恶不能相掩”,不能因为后来做得好,就把之前的错抹掉。司马光用了两个办法反驳。第一个是历史类比,把魏征、李建成、李世民的关系,比成春秋时期管仲、公子纠、公子小白的关系。管仲本来是公子纠的臣子,后来公子纠在跟小白争君位的时候失败了,被杀了,管仲就转去辅佐小白,也就是后来的齐桓公,最后帮小白成就了霸业。第二个办法是援引孔子的话。孔子不仅没骂管仲,还夸他“能不死”,说要是没有管仲,中原人可能早就被夷狄同化了,头发披散着、衣襟往左边开,早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孔子还说,评价管仲这种人,“岂若匹夫匹妇之爲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不能用对普通老百姓的标准来衡量。司马光说,既然孔子都这么夸管仲,那魏征也该被原谅。他后来帮太宗开创贞观之治,这功劳足够抵消之前“易主”的事。可这里面藏着个大bug,就是孔子是“双标”。程颐的论证方式,就显展现出来他精微的义理,很复杂也很有趣,他怎么样论证的呢?

程颐先把管仲和子纠、小白的关系拆得明明白白。他说,齐襄公死了之后,子纠和小白都没有先王指定的法定继承人身份,俩人就是平等的竞争者;再按儒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小白比子纠年长,伦理上更占优势;而且孔子写《春秋》的时候,通过行文细节早提到小白的时候,或称“公子小白”,或将齐国的国名带上,就是在认可了小白继位的合法性。管仲一开始辅佐子纠,本身就没什么正义性可言。子纠失败被杀之后,管仲转投小白,并不是“背主”,而是“弃暗投明”,本来是符合义理的。而魏征事奉的李建成,是唐高祖李渊正式册封的太子,合法性没有问题。李世民杀了合法的太子夺位,就是弑君篡位;魏征转投弑君者,这是彻头彻尾的背主,就算后来立了再大的功,也改不了前期犯错的性质。

程颐这一套论证下来,逻辑严密,但司马光没有听进去。《资治通鉴》修成,关于魏征的部分,还是“如旧说”。整个叙事里,都是魏征的忠诚和直率,李世民的大度和纳谏,并未提及程颐说的“罪过”。司马光没听进去,他的学生范祖禹听进去了。范祖禹是司马光的得力助手。修《资治通鉴》的时候,唐代部分的“长编”是他所写,相当于给司马光先打基础,搜集当时所有的资料,按照时间顺序把这些资料修缮整齐,尽可能详细的编在一起。司马光最后做删减工作,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删改、提炼,形成历史的骨架。所以《资治通鉴》唐代部分的最终面貌,还是司马光定的。但范祖禹是真的做到了“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他帮司马光完成《资治通鉴》的编撰工作之后,自己写了一本《唐鉴》,专门讲唐代的历史。这本书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叙事,一部分是讲道理。叙事部分,范祖禹基本抄的是《资治通鉴》的旧文,因为在传统史学观念里,旧文差不多就等于史实本身,不能随便改。可到了讲道理的部分,他就换了个立场。开头先写“臣祖禹曰”,然后把程颐论管仲的原文原封不动抄写下来,接着根据程颐的逻辑继续论说,批判魏征王珪。李建成是合法太子,魏征王珪作为东宫僚属,是受了高祖的任命,跟建成是合法的君臣关系;李世民以弟弟的身份杀哥哥,以藩王的身份杀太子夺位,这是天大的不道德;魏征王珪作为东宫之臣,“食君之禄而不死其难”,“朝以为雠暮以为君”,所以这两个人是有罪的。当然,范祖禹并没否认魏征后来的立朝风节,真正践行了程颐“有善有恶不能相掩”的主张,把魏征复杂的两面都写进了历史里。范祖禹在这儿讲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历史故事。

到了南宋,朱熹对当时史学家写的史书都不满意,觉得他们并未将儒家义理讲透,无法好好教化后人。于是他就学着《春秋》经传的体例,编了一本《通鉴纲目》。这本书分“纲”和“目”,“纲”是特别简洁的叙事,用一个字、一句话就能看出褒贬;“目”是详细的史实和评论,整体能反映出朱熹的历史观。关于魏征,《通鉴纲目》的“纲”写得很简单:“秦王世民杀太子建成、齐王元吉,高祖立世民为皇太子,决军国事。世民以魏征、王珪为谏议大夫。”“目”的部分,史实基本抄《资治通鉴》,评论部分则把范祖禹在《唐鉴》里批魏征的话全抄进去了。乍一看,好像朱熹是认同程颐、范祖禹“魏征有罪”的说法。

但是南宋有个叫尹起莘的学者,写了一本《通鉴纲目发明》,阐释朱熹的通鉴纲目里边的微言大义。尹起莘提了三个观点,彻底给魏征“解套”。第一个,他说《通鉴纲目》把任命魏征、王珪当谏臣,作为李世民即位后的第一件事来写,并不是为了贬魏征,是为了夸李世民善于纳谏;第二个,他说在皇帝制度下,所有人的忠诚都只能对皇帝一个人——也就是唐高祖李渊。魏征与李建成只是上下级隶属关系,没有君臣之间的忠诚义务,所以魏征换主人根本不算错;第三个,他说如果朱熹真觉得魏征有罪,写的时候肯定会特意标注“这是前太子的臣子”,可朱熹没标,就说明朱熹根本没贬魏征的意思。尹起莘的说法,其实是把北宋学者都认可的忠诚否定了——北宋人觉得,臣既要对皇帝忠诚,东宫僚属也要对太子忠诚,可尹起莘说,只有对皇帝的忠诚才算数。到了南宋后期,又有一个叫刘友益的,顺着尹起莘的话接着说,他说朱熹写“世民以魏征、王珪为谏议大夫”,就是为了夸李世民“举不弃仇”——不管魏征之前是敌对阵营的人,只要有本事能治国,就重用,这是“无我”的大度。这么一解读,魏征的“变节者”标签彻底没了,又成了简单的“贤臣”形象,跟现在大多数人对魏征的认知差不多。

再往后到了明清,王夫之、魏裔介这些学者,讲到魏征的时候,态度又绕回去了。他们承认,从严格的忠诚标准来看,魏征换主人,事奉杀主仇人,心里应该是有愧疚的;但转头又说,魏征后来帮太宗成就贞观之治,功劳跟管仲差不多,有这么大的功劳,之前的那点愧疚就算不得什么了。这其实就是司马光的逻辑,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点,程颐费了那么大劲构建的精密义理,还是没能成为历史叙事的主流。

为什么会这样?其实道理特别实在——复杂的故事不好讲啊!我之前想给五六岁到十二岁的小孩做个讲史的音频节目,结果做了没几天做不下去。不是我不想讲,是真的没法讲。历史里哪有那么多“纯好人”“纯坏人”?好多事都是黑的白的缠在一起,你没法跟小孩说“这个叔叔当年杀了哥哥,可后来当皇帝当得特别好”“那个爷爷背叛了老领导,可后来又成了忠臣”,小孩听不懂,也接受不了。对大众教化来说,简单的故事就是传得快、听得懂。你说“李世民是明君,魏征是贤臣,他俩一起开创了贞观之治”,谁都能记住;可你要是说“李世民杀了哥哥逼了爸爸,魏征背叛了老领导,可他们后来又做得特别好”,好多人就会觉得“这历史怎么这么乱”,不愿意再往下听了。

但咱们学历史,不能只满足于听简单故事啊。就像司马光,他虽然没认程颐的理,可也不是一点没受影响。我对比《旧唐书》《新唐书》和《资治通鉴》的时候发现,司马光在《通鉴》里加了一段那两本史书都没有的细节:李世民即位后,下令重新安葬李建成和李元吉,自己在宫里的宜秋门远远地望着葬礼哭了一场;然后魏征、王珪上书说想亲自去参加故主的葬礼,李世民答应了,还允许李建成、李元吉的旧部都去。这段记载不是司马光瞎编的,在现存的唐代文献里,能找到魏征、王珪当时写的奏疏,里面确实写了他们对故主的愧疚,想送故主最后一程。司马光特意把这段加进去,其实就是在回应程颐的追问——哪怕他还是觉得魏征的功业能盖过过错,也觉得魏征得对故主有愧疚,这个形象才算圆满,才算真实。

所以今天我们讲了这么多,从程颐和司马光的辩论,到范祖禹的坚持,再到南宋学者的解读,不是为了争“魏征到底有没有罪”“李世民是不是真明君”,是想跟大家说:学历史的时候,别害怕那些复杂的、矛盾的细节。魏征有背主的争议,可他敢当着皇帝的面说真话;李世民有弑兄逼父的污点,可他能容得下魏征这样的“刺头”,能把国家治理好——这些凑在一起,才是真实的历史,才是能让我们长心智的历史。

我平时给大家讲史,也没特意降低过难度,总想着把我自己的思考、我觉得有意思的细节都讲出来。不是故意为难大家,是我觉得,只有咱们一起习惯了看这些复杂的真实,才能慢慢建立起更实在、更丰富的历史观,才能从历史里真真正正学到东西。

赵冬梅老师与嘉宾、义工合影留念

文字整理:金华

摄影丨王朝

致敬创办人 星云大师:

1927-2023年,扬州江都人。1949年渡海赴台;1967年在高雄创建佛光山,发展至全球近300个道场;1991年创立国际佛光会,逾千个分会逾百万的信众,是全球最大的华人公益社团。

2008年在家乡扬州捐建鉴真图书馆,开办公益文化高质量的扬州讲坛,致力为推动当代人文扬州献上一已之力。

大师是人间佛教的行者,以文化、教育、慈善、共修之宗旨;一教、二众、三好、四给、五和、六度、七诫、八道之修行,弘法五大洲。著有《星云大师全集》逾四千万言。

来源:扬州讲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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