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母亲坐在灶台边,时不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把一把钝刀子,在每个人的心上慢慢地磨。
01
李家的晚饭,总是很安静。
一张四方桌,一盏十五瓦的黄炽灯泡,将一家人的脸照得昏黄。
父亲李老栓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
母亲坐在灶台边,时不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把一把钝刀子,在每个人的心上慢慢地磨。
大哥李建国埋着头,大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玉米糊,仿佛那碗里有他使不完的牛劲。
只有嫂子陈雪,还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给每个人添饭,收拾碗筷,她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建国,明天去镇上,别忘了再扯二尺红头绳,给你嫂子。”饭吃到一半,李老栓突然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
这是村里的土方子,说是在床头挂上红头绳能求来孩子。
这种法子,李家已经试了不下十种。
李建国扒饭的动作顿了一下,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晓得了。”
陈雪的肩膀微微一颤,低着头,没人能看见她的表情。
李建社坐在桌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揪住了。
他知道,大哥心里也苦。大哥是村里有名的庄稼好手,一膀子力气,性格憨厚,对嫂子也好。
可就是这生娃的事,像座大山,压得他直不起腰。
他越是着急,喝的闷酒就越多,话也越来越少。
而嫂子陈雪,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俊俏媳妇。
她嫁过来的时候,不知惹了多少小伙子眼红。
她皮肤白净,眼睛像含着一汪秋水,性子又温柔,手也巧,把家里家外收拾得井井有条。
可这一切的好,在“生不出娃”这四个字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
李建社还记得,那天他从镇上赶集回来,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树底下几个长舌头的婆娘正在纳鞋底,一边干活一边嘀咕。
“要我说啊,那陈雪长得就是个狐狸精模样,中看不中用,是个不会下蛋的鸡。”
“可不是嘛,白瞎了建国那么壮实的汉子。再这么下去,李家这根香火,怕是要断喽。”
恶毒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进李建社的耳朵里,他当时气得攥紧了拳头,真想冲上去跟她们理论。
可他不能。他是小叔子,这种事,他连问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他只能把那股无名火压下去,回到家,看到正在院子里喂鸡的陈雪,她的侧脸在夕阳下柔和得像一幅画。
“嫂子。”他轻声喊了一句。
陈雪回过头,看到是他,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建社回来啦,累不累?锅里给你留了饭。”
那一刻,李建社觉得,嫂子的笑比夕阳还要暖。可一想到她要承受的那些非议,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他走过去,默默地从嫂子手里接过沉重的鸡食桶,帮她把活干完。
整个过程,两人没说几句话,但陈雪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平日里没有的感激和暖意。
02
日子在压抑中一天天过去,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李建国去镇上卫生院做了检查,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喝了一整天的酒。
没人知道检查结果是什么,但他那天晚上,第一次跟陈雪吵了架。
李建社的房间和哥嫂的只隔了一道土坯墙,隔音很差。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墙那边传来的争吵声,一字一句都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三年了!你告诉我,到底还要等多久!”是大哥压抑着怒火的嘶吼。
“建国,你别这样……这种事,急不来的。”嫂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委屈和无助。
“我能不急吗?你出去听听村里人怎么说我!他们都说我李建国不是个爷们!说我们李家要绝后了!”
“那……那也不是我的错啊……”
“不是你的错,难道是我的错吗!”李建国的声音猛地拔高,接着是“哐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摔碎了。
然后,是嫂子压抑的哭声,和大哥粗重的喘息声。
李建社在墙这边,心都揪成了一团。他能想象出嫂子此刻该有多么无助和伤心。
他很想冲过去,把大哥拉开,告诉他不能这么对嫂子。
可他死死地咬着嘴唇,用被子蒙住了头。他是弟弟,哥嫂吵架,他没有立场去管。
那一夜,李建社失眠了。
第二天,他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大哥已经下地干活去了。
嫂子陈雪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却依然在院子里默默地扫地,浆洗衣服。
看到李建社出来,她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建社,起来了,锅里有粥。”
李建社“嗯”了一声,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他打了一盆水,洗了把脸,犹豫了很久,还是走到嫂子身边。
“嫂子,”他低声说,“我哥他……就是心里憋得慌,你别往心里去。”
陈雪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眼泪又掉了下来。
李建社一下子慌了手脚,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女人,尤其是这个女人还是自己的嫂子。
他想拍拍她的肩膀,手抬到一半,又猛地缩了回来。
“嫂子,你别哭啊……”他笨拙地说,“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陈雪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迷茫。
“建社,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命不好?”
“不是的!”李建社急切地反驳,“嫂子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命不好!是……是老天爷还没开眼!”
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几岁,却一脸认真为自己辩解的年轻男人,陈雪的心里流过一丝暖流。
在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只关心她能不能生孩子,只有这个小叔子,会笨拙地安慰她,告诉她“你很好”。
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擦掉眼泪。
“谢谢你,建社。”
那天上午,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却有一种微妙的情愫,在沉默中悄悄地滋生。
李建社知道,自己对嫂子的那份喜欢,已经不仅仅是弟弟对嫂子的尊敬了。
而陈雪,也第一次在这个让她感到冰冷的家里,抓住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
03
几天后,镇上的砖窑厂招工,大哥李建国决定去试试。
一来是能赚点活钱,二来,他也是想暂时逃离家里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大哥一走,家里似乎一下子空旷了许多。
父亲和母亲看着整天以泪洗面的儿媳妇,除了叹气,也说不出什么重话。
李建社则默默地承担起了家里大部分的农活和力气活。
他和陈雪之间的接触,也变得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
有时候,是屋顶的瓦片漏了,李建社二话不说,搬来梯子就爬上去修补。陈雪就在下面,仰着头,小心翼翼地扶着梯子,嘴里不停地叮嘱:“建社,你慢点,当心脚下。”阳光洒在她仰起的脸上,李建社在屋顶看得有些晃神。
有时候,是院里的水缸该清洗了,李建社脱掉上衣,露出结实的脊背,跳进缸里,用刷子一下下地刷洗。陈雪就在一旁,一桶一桶地往外舀水,水花溅湿了她的衣衫,勾勒出玲珑的曲线。李建社不敢多看,只能埋头用更大的力气刷缸,以此来掩饰自己加速的心跳。
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小叔子和嫂子的分寸。
可那种微妙的氛围,却像藤蔓一样,在两人心底悄悄蔓延。
一个眼神的交汇,一次无意间的指尖触碰,都能让空气瞬间变得不一样。
这天晚上,村里突然停电了。
那个年代的乡村,停电是家常便饭。
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朦朦胧胧地照进来一点。
母亲摸索着找出煤油灯点上,豆大的火苗在灯罩里跳动,将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吃过晚饭,父母早早地回屋睡了。
客厅里,只剩下李建社和陈雪两个人。
陈雪在油灯下,借着昏暗的光,缝补着一件衣服。那是李建社下地时刮破的。
她的手指纤细而灵巧,针线在布料上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李建社坐在一旁,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看着她。
灯光下,她的侧脸柔美得不可思议,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看得有些痴了。
“建社,还不去睡?”陈雪没有抬头,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哦,就睡。”李建社回过神,脸上有些发烫。
他站起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等一下。”陈雪叫住了他。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从旁边拿过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递给他。
“明天不是要去镇上交公粮吗,换件干净的衣服去。”
李建社接过衬衫,衣服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和他嫂子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低着头,闻着那股清香,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嫂子,”他鼓起勇气,轻声说,“这些活,以后我自己来就行了。”
陈雪抬起头,油灯的光芒在她眼中跳跃。
她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你是我弟弟,我给你缝件衣服,不是应该的吗?”
她口中说的是“弟弟”,可那眼神,却让李建社感觉到了别样的意味。
那一晚,他抱着那件带着皂角香味的衬衫,又是一夜无眠。
04
大哥李建国从镇上回来了,带回了半个月的工钱,也带回了一身疲惫和更深的沉默。
他还带回了一个消息,一个彻底将这个家推向绝望深渊的消息。
那天在砖窑厂,他和一个同乡聊天,才知道那个同乡的媳妇也曾多年不孕,后来去省城大医院查了,才知道是男人自己的问题。
这个话头,像一根针,扎进了李建国的心里。
他瞒着家里人,偷偷拿着工钱,也去了省城的大医院。
检查结果,像一道晴天霹雳,将这个憨厚的庄稼汉子彻底击垮了。
问题,确实出在他身上。是一种很难治愈的毛病。
回来的那天晚上,李建国喝得酩酊大醉,像一滩烂泥一样被同村的人架了回来。
他趴在桌子上,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砸着桌子,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我对不起李家的列祖列宗……我不是个男人……我绝后了……”
父亲李老栓一言不发,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院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母亲则坐在一旁,捂着脸,发出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整个李家,都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所笼罩。
陈雪的脸色,比墙壁还要苍白。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她知道,丈夫的这个诊断,也宣判了她在这个家的死刑。
按照村里的规矩,生不出孩子的男人可以被原谅,但一个不能为夫家传宗接代的媳妇,最终的结局,大多是被休回娘家。
她能感觉到,婆婆看她的眼神,已经从过去的埋怨,变成了彻底的冰冷。
那是一种看“外人”的眼神。
接下来的几天,李建国彻底颓废了。他不再下地,也不再去砖窑厂,整日就是喝酒,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就继续喝。
家里的重担,一下子全都压在了二十岁的李建社和陈雪的肩上。
这天,村里组织晚上在打谷场放露天电影,是那个年代农村少有的娱乐活动。
家家户户都搬着小板凳,早早地去占位置。
李家自然是没有这个心情的。
但晚饭后,邻居张婶突然过来敲门,说陈雪的娘家捎来了东西,让她过去拿一下。
陈雪的娘家在邻村,隔着两座山头,路不好走。
母亲看了一眼烂醉如泥的大儿子,又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便对李建社说:“建社,天黑了,路不平,你送你嫂子去一趟,早去早回。”
“知道了,娘。”李建社应了一声。
他心里清楚,这是家里人,已经开始把他当成家里的主心骨了。
陈雪默默地回屋披了件外衣,便跟着李建社出了门。
夜,很静。
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只有几颗疏星,无力地闪着光。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脚下踩着石子路发出的“沙沙”声,和远处打谷场传来的模糊的电影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
李建社能感觉到身后嫂子的呼吸,很轻,很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心里很难受,很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沉重的寂静,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05
从邻村的岳母家回来时,夜已经很深了。
天上的乌云散去了一些,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洒下来,给大地铺上了一层银霜。
路两边,是自家那片即将成熟的麦子地。
麦穗已经灌浆,沉甸甸地低着头,晚风吹过,掀起一阵阵金色的麦浪,沙沙作响。
空气里,满是麦子成熟的香气。
电影已经散场,村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狗叫。
两人走得更近了些,因为夜深了,路上有些看不清。
李建社的心跳得很快,他能闻到从嫂子身上飘来的,那股熟悉的皂角清香。
眼看着就要到村口,就要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了。
走在前面的陈雪,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李建社没留意,差点撞到她的背上。
“嫂子,怎么了?”他有些疑惑地问。
陈雪没有回答,她缓缓地转过身。
朦胧的月光下,李建社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睛里,像是盛满了破碎的星光,亮得惊人。
他被那样的眼神看得心里一阵发慌,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动,手腕突然被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抓住了。
那只手不大,却很有力。
没等他反应过来,陈雪猛地一用力,将他从田埂小路上,直接拽进了旁边一人多高的麦子地里。
高高的麦秆瞬间将两人的身影淹没,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嫂子,你……”
李建社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麦浪的包围中,在这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狭小空间里,陈雪缓缓地向他靠近。
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气息,能感受到她眼神里的决绝和无助。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月光透过麦秆的缝隙,斑驳地照在她的脸上。
她抬起手,似乎想要抚摸他的脸颊,那微凉的指尖,停在了离他皮肤只有一寸的地方。
一阵夜风吹过,麦浪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的窃窃私语。
她的声音,也像这夜风一样,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重量,清晰地钻进李建社的耳朵里:
“建社……我们李家……不能无后。”
06
麦秆在夜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叹息。
李建社的心,跳得像胸膛里藏了一只兔子,疯狂地冲撞着他的肋骨。
他能闻到嫂子陈雪身上传来的气息,混杂着皂角香和女人独有的温热。他能看到她那双在月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摇摇欲坠的绝望。
他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男人,血气方刚。
眼前的女人,是他从少年时期就悄悄仰慕的人。
只要他点一下头,就能将这份长久以来的倾慕,变成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他甚至可以告诉自己,他这么做,是为了大哥,为了这个家。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在他的心里探出头,吐着信子。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呼吸变得粗重。
陈雪见他没有立刻推开自己,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她向前又靠近了一点,那只悬在他脸颊旁的手,似乎就要落下。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李建社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大哥李建国那张被酒精和绝望折磨得憔悴不堪的脸。
他想起了大哥从小到大对自己的照顾,想起了大哥为这个家付出的汗水,想起了大哥在得知检查结果后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一声声“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李建社的心上。
他心里那条蠢蠢欲动的毒蛇,被这把重锤瞬间砸得粉碎。
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危险的距离。
他的动作有些仓促,甚至带倒了一片麦秆。
陈雪的身体僵住了,那只悬在半空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她眼中的光,瞬间熄灭了,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
“嫂子……”李建社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异常坚定,“我们不能这么做。”
陈雪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我……我知道你心里苦,大哥心里也苦,这个家……都苦。”李建社笨拙地组织着语言,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像刀子一样伤人,但他必须说。
“可你是我的嫂子,是我大哥的媳-妇。我们要是做了……那不是在救这个家,那是在毁了这个家!”
“到时候,大哥怎么办?爹娘怎么办?你……你又怎么办?”
“我们李家是穷,是没本事,但我们不能没良心,不能做对不起我大哥的事!”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清晰。
这番话,不仅是说给陈雪听的,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用来浇灭心里最后一丝不该有的火焰。
陈雪的抽泣声越来越大,最后,她终于撑不住,蹲下身子,将头埋在膝盖里,发出了压抑许久的痛哭。
她的哭声,在这寂静的麦田里,显得那么无助和凄凉。
李建社的心,像被那哭声揉碎了。他知道,自己亲手掐灭了嫂子最后的希望。
但他不后悔。
他站在原地,等了很久很久,直到陈雪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
他才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下,声音放得无比轻柔。
“嫂子,你别怕。天无绝人之路,这事儿,肯定还有别的法子。”
“你先起来,地上凉。我们回家,明天……明天我跟爹娘说,我们一起想办法。”
他没有去扶她,只是伸手指了指麦田外的路。
陈雪缓缓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他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棱角分明,眼神清澈而坚定。
那一刻,她心中那份由绝望催生出的疯狂念头,终于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有羞愧,有感动,还有一丝……安心。
她知道,李建社说的是对的。
她默默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跟着李建社,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麦田。
那个晚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道危险的界线,被李建社牢牢地守住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从那一刻起,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改变。
07
第二天,李家的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
陈雪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屋里,没有出来。
李建国依旧在宿醉中昏睡。
饭桌上,李建社看着愁眉不展的父母,终于下定了决心。
“爹,娘,”他放下碗筷,郑重地开口,“关于我哥的事,我想……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李老栓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不算了又能咋样?省城的大医院都说了,那是治不好的病。”
“省城不行,我们就去更大的地方!”李建社的语气很坚决,“我去镇上邮局给报社写信的王叔打听过了,他说北京、上海那些大地方,有专门治这种病的专家,好多人都治好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李老栓和老伴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有了一丝波动。
“去大地方……那得花多少钱?”母亲忧心忡忡地问。
“钱可以想办法!”李建社说,“家里的粮食卖一些,猪也卖掉。我过两天就去镇上砖窑厂找活干,我年轻,有的是力气,肯定能挣到钱!”
“只要有一点希望,我们就得让我哥去试试!”
李建社的话,掷地有声。
他看着父母,又一字一句地说:“哥现在是心里那道坎过不去,才把自己喝成那个样子。我们要是都放弃了,那他就真的完了。只要我们不放弃他,他就能重新站起来。”
“还有嫂子……她是个好女人,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家散了。”
当他说到“嫂子”时,屋里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陈雪站在门口,眼睛还是红肿的,但眼神里却不再是空洞和绝望。她看着李建社,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默默地走到桌边,给大家添上了饭。
李建社的这番话,不仅说动了父母,也让她看到了这个家新的希望。
接下来的几天,李建社成了家里最忙碌的人。
他先是去大哥的房间,把烂醉如泥的李建国从床上拖了起来,用一盆冷水将他浇醒。
“哥,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算个男人吗!”他红着眼对哥哥怒吼。
李建国被骂蒙了,酒也醒了大半。
李建社把去大城市治病的想法跟他说了,李建国起初根本不信,一个劲地摆手说没用的,只是浪费钱。
“哥,你连试都不试,怎么就知道没用!”李建社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就算是为了嫂子,为了爹娘,你也得给我去!你要是真不去,我就去村里广播,说你李建国是个孬种,是个只敢喝酒不敢看病的窝囊废!”
也许是弟弟的骂声刺激了他,也许是“为了嫂子”这句话触动了他,李建国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在李建社的坚持和陈雪的默默支持下,李建国终于点了头。
这个家,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在李建社的推动下,开始重新、艰难地运转起来。
08
为了凑齐去北京看病的钱,李家几乎倾尽了所有。
两头准备过年卖的肥猪,提前出了栏。
粮仓里大部分的存粮,也都换成了钱。
李建社把自己这两年偷偷攒下的几十块“老婆本”,也一分不剩地拿了出来。
出发前一天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气氛前所未有的团结。
李老栓将一个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钱袋,郑重地交到大儿子李建国的手上。
“建国,到了外边,别怕花钱。只要能把病看好,咱们家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认了。”
李建国红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母亲则拉着陈雪的手,第一次用温和的语气说:“小雪啊,这一路上,就辛苦你,多照顾建国了。”
陈雪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哽咽着应了一声。
第二天一早,李建社借了村里的牛车,亲自将哥嫂送到了去县城的路口。
晨光熹微,照在三人的脸上。
临别时,李建国这个不善言辞的汉子,走过来,用力地抱了一下弟弟。
“建社,家……就交给你了。”
“哥,你放心吧。”李建社拍了拍他的背,“你和嫂子在外边,照顾好自己。”
他的目光转向陈雪,嫂子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敬意。
他们之间,再无半分旖旎,只剩下最纯粹的亲情和信赖。
哥嫂走后,李建社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他白天在砖窑厂干最累的活,搬砖、脱坯,汗水湿透了衣背。晚上回到家,还要帮着父亲打理田里的农活。
短短几个月,他就晒得黝黑,也变得更加壮实和沉稳。
村里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变了风向。
“李家老二,真是个好样的,有担当。”
“是啊,为了给他哥治病,把自己都熬成这样了。”
那些曾经嘲笑过李家的婆娘们,再见到李建社,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敬重。
日子虽然清苦,但李建社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敞亮。
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情。
他和家里人,都在等着北京传回来的消息,那关系着这个家未来的所有希望。
09
半个月后,李家收到了来自北京的第一封信。
信是陈雪写的,她的字很娟秀。
信上说,他们已经找到了专家,专家说建国的病虽然麻烦,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需要进行一个疗程的系统治疗,让他们耐心等待。
这个消息,让全家人激动得热泪盈眶。
“有希望就好,有希望就好!”母亲念叨了一晚上。
父亲也破天荒地拿出藏了许久的好酒,倒了一杯,洒在地上,那是敬给老祖宗的。
有了希望,日子就有了奔头。
李建社干活更卖力了。
之后,每隔半个月,他们都会收到一封信。
信里,陈雪会详细地描述治疗的进展,也会说说北京城里的新鲜事。
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大哥李建国的心情在一天天变好,他和嫂子之间的关系,也回到了最初的恩爱和甜蜜。
他们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抛开了村里的闲言碎语和心理负担,重新学着相互依靠,相互扶持。
这场病,像一场考验,让他们的感情,在经历过风雨后,变得更加坚固。
两个月后,信上说,第一阶段的治疗结束了,效果很好,医生让他们回家静养一段时间,再回去复查。
全家人翘首以盼。
哥嫂回来的那天,李建社去县城接的他们。
当他看到从长途汽车上下来的两个人时,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哥李建国虽然瘦了些,但精神矍铄,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眼里重新有了光。
而嫂子陈雪,脸上也挂着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她站在大哥身边,眼神温柔,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那种笼罩在这个家上空许久的阴霾,终于彻底散去了。
回到家,李建国从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递给李建社。
“这是给你买的,哥知道你喜欢写写画画。”
他又拿出一个漂亮的丝巾,递给母亲。
最后,他走到父亲面前,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钱,一分不少地放在桌上。
“爹,这是剩下的钱。医生说了,我的身体,养好了,就和正常人一样了。”
李老栓看着脱胎换骨的大儿子,眼眶红了,他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半天,才说出一个字。
“……好。”
那天晚上的晚饭,是三年来,李家吃得最热闹,也最舒心的一顿。
饭桌上,李建国端起酒杯,第一杯,敬给了李建社。
“建社,这杯酒,哥敬你。”他看着弟弟,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激,“没有你,就没有我和你嫂子的今天,更没有这个家。”
“哥,你说啥呢,”李建社笑着端起自己的碗,里面是水,“咱们是一家人。”
他看了一眼坐在大哥身边,正温柔地给大哥夹菜的嫂子。
嫂子也正好看向他,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而感激的笑容。
那个笑容,纯粹得像天边的月光。
李建社知道,那个雨夜在麦田里发生的一切,已经成了一个永远的秘密。
但正是那个秘密,和他做出的那个选择,才换来了今天一家人的笑脸和新生。
他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10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转眼,一年过去了。
李建国和陈雪严格按照医生的嘱咐调养身体,他的心态越来越好,每天都和父亲下地干活,把日子经营得红红火火。
李建社也通过在砖窑厂的勤劳肯干,被提拔成了一个小组长,工资翻了一番。
他不再是那个跟在哥哥身后,满怀心事的少年。他长成了一个有担当、有主见的男人。
经人介绍,他也认识了邻村一个和他一样踏实肯干的好姑娘,两人情投意合,准备年底就办喜事。
而对于李家来说,最大的一件喜事,发生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清晨。
那天,陈雪在院子里洗衣服,突然感到一阵反胃,然后便晕了过去。
全家人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将她送到镇上卫生院。
一个小时后,李建国像个孩子一样,咧着嘴,一边笑一边哭地跑了出来。
“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
他冲到正在走廊里焦急等待的李建社面前,一把将他抱住,这个七尺高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李家的香火,终于续上了。
十个月后,陈雪顺利地产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孩子哭声洪亮,手脚有力。
李老栓抱着自己盼了多年的大孙子,笑得满脸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天开眼,老祖宗保佑啊!”
孩子的满月酒,办得格外热闹。
院子里摆了十几桌,全村的人都来道贺。
李建社抱着自己刚过门的媳-妇,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满脸幸福的大哥和嫂子,看着那个在襁褓中酣睡的、代表着家族未来的新生儿,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宁静。
酒过三巡,李建国端着酒杯,带着陈雪,抱着孩子,走到了李建社这一桌。
他看着弟弟,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一句话。
“建社,这孩子……也算是你半个儿子。等他长大了,我第一个就教他,要像他二叔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陈雪抱着孩子,对着李建社,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建社连忙站起身,扶起嫂子。
他看着那个可爱的孩子,孩子也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突然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那一刻,晚风吹过,拂过所有人的脸庞。
李建社知道,那个夜晚,那片麦田,那个艰难的抉择,都已随风而逝。
留下的,是一个家的完整,和一个男人用责任与良知,为自己和亲人换来的,最踏实的幸福。
来源:百合谷追寻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