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把剃刀是我从前夫王建那里拿的。冰冷的铁,握在手里,像攥着一块腊月里的冰。刀刃上泛着青幽幽的光,映出我面无表情的脸。
(一)
那把剃刀是我从前夫王建那里拿的。冰冷的铁,握在手里,像攥着一块腊月里的冰。刀刃上泛着青幽幽的光,映出我面无表情的脸。
前婆母,不,现在应该叫王家老太太了,她就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像一尊风干的泥菩萨。她的嘴唇哆嗦着,想骂,却又被我眼里那点什么东西给堵了回去。那点东西,我自己知道,是死过一次的心,再烧起来的灰。
“你……你这个疯婆子!你要干什么?”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屋顶的瓦。
我没说话。
屋子里的空气是凝滞的,混着一股常年不散的霉味和她身上浓重的艾草膏药味。这味道我闻了五年,像一条湿冷的蛇,每天夜里都缠上我的脖子,让我透不过气。今天,我不想再闻了。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脚下的青砖地被我踩得“嗒、嗒”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王家人的心尖上。王建,我的前夫,那个在我被他母亲用最刻薄的话辱骂时,只会缩着脖子看地面的男人,此刻正堵在门口,一脸的不知所措。他的身后,是来看热闹的左邻右舍,一张张模糊又好奇的脸。
“水莲,别……别冲动。”王建的声音带着颤抖,“夫妻一场,别闹得这么难看。”
夫妻一场?我心里冷笑一声。这五年,我像头老黄牛一样伺候他们母子,天不亮就起,喂猪、做饭、下地,手上磨出的茧比他脚底的还厚。可就因为我这肚子不争气,五年没能给她王家添个一男半女,我就成了全村的笑话,成了她嘴里那“占着茅坑不下蛋的鸡”。
休书就拍在八仙桌上,墨迹还没干透。那几个字,龙飞凤舞,像是急着要把我从这个家里剔除出去。
我走到王老太太面前,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因为紧张而扭曲着,像一块被揉搓过的老树皮。她想站起来,可双腿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儿子遗传了虚浮,软得像面条。
“你不是说,我这样的女人,晦气,脏了你王家的门楣吗?”我终于开了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我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今天,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晦气。”
我的左手猛地抓住了她花白的头发。那头发干枯得像一团乱草,还带着头油的酸腐气。她尖叫起来,那声音刺得我耳膜生疼。她开始挣扎,用她那干瘪的指甲来抓我的脸。
我没躲。
脸颊上一阵刺痛,我知道被抓破了,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带着一股铁锈味。可我感觉不到疼。心都麻了,皮肉上的这点伤,算得了什么?
我右手里的剃刀,稳稳地落了下去。
“唰——”
第一缕花白的头发,夹杂着几根黑发,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像一只断了翅的灰蝴蝶。
王老太太的尖叫变成了哀嚎。她大概从没想过,我,这个她一向看不起的、逆来顺受的儿媳妇,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疯了!你真的疯了!”王建在门口嘶吼,他想冲进来,却又不敢。他怕我手里的剃刀,更怕我此刻眼里的那份决绝。
我没理他。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剃刀划过头发的声音。唰,唰,唰。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律,像是在为我这五年的青春,奏一曲荒唐的挽歌。
头发一缕一缕地掉下来,堆在她脚边,越来越多。她头皮上那些因为常年营养不良而生出的癞疮疤痕,一点点暴露在空气里。她不再嚎叫了,开始呜呜地哭,身体筛糠一样地抖。
我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流动得快了起来。门口的议论声像烧开的水,嗡嗡作响。有孩子的哭声,有妇人的惊呼,还有男人压低声音的议论。
“这陈家的闺女,平时看着挺老实的,怎么……”
“啧啧,把婆婆的头发都给剃了,这是要遭天谴的。”
“王家这老虔婆也确实过分,把人往死里逼……”
这些声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周围,却一根也扎不进我的心里。我的心,早就被王家母子扎成了个筛子,再多几根针,又有什么分别?
直到最后一缕头发落下,我才直起身子。王老太太瘫在椅子上,光着头,脸上又是鼻涕又是泪,看上去滑稽又可怜。可我一点也同情不起来。我只觉得,这五年积压在胸口的恶气,终于吐出来了一半。
我把那把沾着碎发的剃刀,轻轻放在八仙桌上,就在那封休书的旁边。然后,我转过身,看着门口的王建,还有他身后那些看客。
我的脸上还流着血,一道道的血痕和着灰尘,肯定狼狈极了。可我站得笔直。
“王建,”我叫他的名字,他浑身一颤,“这封休书,我收下了。从此,我陈水莲,与你王家,恩断义绝。你们欠我的,今天,我还给你们了。”
我说完,没再看任何人一眼,径直从人群让开的道里走了出去。
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风吹在脸上,吹得那几道血痕火辣辣地疼。我没有回家,而是绕到了村后的河边。
河水浑黄,缓缓地流着。我蹲下来,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一张陌生的脸,头发凌乱,满面血污,眼神空洞得像个鬼。
我把手伸进河里,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了我的指尖。我一遍一遍地洗脸,想把那些血污和屈辱全都洗掉。可洗不掉。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凉意,顺着我的手臂,一直蔓延到我的心里。
我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
因为就在昨天,王老太太当着半个村子人的面,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说我克夫克家,说我爹娘没教好,才生出我这么个废物。她说要把我休了,给王建再娶一个,一个能生儿子的。
王建就站在旁边。我看着他,眼睛里全是祈求。我希望他能站出来,哪怕只说一句,“妈,你少说两句。”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低着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石子,仿佛地上那颗无辜的石子,才是让他难堪的根源。
那一刻,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晚上,我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隔壁房间里王家母子兴奋地商量着,要给王建说哪家的姑娘。他们说,李家的姑娘屁股大,一看就能生养。他们说,张家的姑娘带了多少嫁妆。
没有一个人,提到我。仿佛我,这个在这个家里操劳了五年的女人,只是一个可以随时丢弃的旧物件。
天快亮的时候,王建拿着一纸休书进了房间。他不敢看我,把休书往桌上一放,就想溜。
我叫住了他。
“王建,”我的声音嘶哑,“这五年,你有一点点,把我当成你的妻子吗?”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最后,他闷闷地说了一句:“我妈她……年纪大了。”
我笑了。眼泪就那么流了下来。
原来,所有的症结,就是一句“我妈年纪大了”。因为她年纪大了,所以她可以随意践踏我的尊严。因为她年纪大了,所以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躲在她身后,做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儿子。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决定了。我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走。我要让他们记住我。我要让他们知道,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所以,我拿了那把剃刀。
河边的风越来越大,吹得我浑身发冷。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水里的倒影。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我娘家的方向走去。
我知道,从今天起,“悍妇”这个名声,就要跟着我一辈子了。
(二)
回到娘家,我爹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娘在院子里喂鸡,看到我,手里的瓢“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水莲?你……你这是怎么了?”我娘快步跑过来,看着我脸上的血痕,声音都变了调。
我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掉了下来。这五年来,在王家受的所有委屈,在这一刻,全都涌上了心头。我扑进我娘的怀里,放声大哭。
我爹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进屋里。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根扁担就往外走。
“你干啥去!”我娘一把拉住他。
“我去找王家那两个畜生算账!”我爹的眼睛都红了。
“算了,爹。”我拉住我爹的胳膊,摇了摇头,“我跟他们,已经两清了。”
我把剃了王老太太头发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我娘听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爹听完,手里的扁担慢慢放了下来。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心疼,有无奈,最后,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拍了拍我的背,“以后,爹养你。”
那天晚上,我娘给我烧了热水,仔仔细细地清洗了脸上的伤口,又抹上她自己做的草药膏。凉凉的,很舒服。我躺在自己出嫁前的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可是,梦醒了,现实却更加残酷。
第二天,我剃了前婆婆头发的事情,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我们陈家村,又传到了周边的十里八乡。我成了名副其实的“悍妇”。
我不敢出门。我只要一走出家门,就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那些平日里跟我还算说得上话的婶子大娘,一看见我,就立刻转过头去,窃窃私语。
“就是她,陈水莲。”
“看着文文静静的,没想到这么狠。”
“谁家还敢要这样的媳妇啊,娶回家,还不得把天都给掀了。”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连好几天都不出门。我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天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可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瘦得很快,眼窝深陷,颧骨高耸,镜子里的自己,像个行走的骷髅。
我哥和我嫂子也从镇上赶了回来。我嫂子是个直性子,一进门就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水莲,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你把王家老太太的头发给剃了,以后还怎么嫁人?哪个男人不怕你啊?”
我低着头,抠着自己的指甲,一言不发。
我哥倒是没说我什么,只是塞给我几十块钱,让我买点好吃的。我知道,他们都是为我好。可他们不懂。如果我不那么做,我这辈子都会憋屈死。
那段时间,我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给踏破了。不过,不是来给我说亲的,而是来给我说那些“特殊”人家的。
有五十多岁的老光棍,想找个不要钱的保姆。有家里穷得叮当响,兄弟好几个娶不上媳妇的。甚至还有一个,是隔壁村瘸了腿的二流子。
我爹娘气得把那些媒人一个个都骂了出去。
“我陈家的闺女,就算一辈子不嫁,也绝不跳那些火坑!”我爹指着门外,气得浑身发抖。
可我知道,我不能在家里待一辈子。我哥嫂已经有了孩子,家里开销大。我一个被休回家的女儿,就是家里的累赘。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早晚会把我爹娘给淹死。
我开始想,或许,我这辈子,真的就这么完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媒人上了门。
是邻村的李大娘。李大娘在我们这一带是出了名的金牌媒人,嘴皮子利索,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她一进门,就拉着我娘的手,热情得像是多年未见的亲姐妹。
“我说姐姐啊,你家水莲这事,我可都听说了。”李大娘开门见山,“做得对!对付那种恶婆婆,就得用狠招!姐姐你放心,我今天来,是给你家水莲说一门顶好的亲事。”
我娘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邻村的陈默,你听说过吧?”
陈默?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名字,我当然听说过。
他是我们邻村的,是个木匠,手艺很好。听说人也老实本分,不抽烟不喝酒。只可惜,命不太好。他媳妇前年得急病去了,留下一个五岁的女儿。这两年,也有不少人给他介绍,可他都拒绝了。有人说,他是忘不了他那个早逝的媳妇。
“陈默那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人品没得说。”李大娘的嘴像上了弦的机关枪,“他现在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妈,日子过得苦啊。他就托我,想找个心善的,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女人,不图别的,就图能对她闺女好。”
“他……他愿意?”我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知道水莲的事?”
“知道,怎么不知道。”李大娘一拍大腿,“我原原本本地都跟他说了。他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王家那老虔婆什么德行,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他还说,敢那么做的女人,肯定是被逼到绝路了,心里有大委屈。他还说,这样的女人,有血性,懂得保护自己,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我躲在门帘后面,听着李大娘的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有血性,懂得保护自己。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做的那件事,给出了这样的评价。不是“悍妇”,不是“疯婆子”。
“而且啊,”李大娘压低了声音,“陈默说了,他不在乎水莲能不能生。他已经有个女儿了,只想找个伴儿,好好过日子。水莲嫁过去,不用伺候公婆,还能直接当妈,这不比在王家受气强百倍?”
我娘动心了。我爹也沉默了。
不用伺候公婆,不在乎生不生养。这两个条件,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那就……见见?”我娘试探着问。
“见!明天就安排!”李大娘满口答应。
第二天,我就在李大娘的安排下,和陈默见了面。
地点就在我们村口的那棵大槐树下。我穿了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他比我想象的要高大一些,皮肤是常年在外面干活晒出的古铜色。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衬衫,很干净。他的五官很普通,但组合在一起,却让人觉得很舒服。尤其是那双眼睛,很深,很静,像一口古井。
他也在打量我。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那几道还没完全褪去的疤痕上停留了一下,但很快就移开了,没有丝毫的嫌弃。
“你好,我叫陈默。”他先开了口,声音低沉,有点沙哑。
“我……我叫陈水莲。”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我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风吹过槐树叶子的沙沙声。
“你的事,李大娘都跟我说了。”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你别怕,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你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我的心猛地一颤,抬起头,看向他。
他的眼睛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平静的理解。
“我媳妇走了两年了。”他看着远方,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家里冷锅冷灶的,孩子也需要人照顾。我不是想找个人来伺候我们爷俩,我就是想……想再有个家。”
家。
这个字,像一根针,轻轻地扎了一下我的心。
“我……我名声不好。”我咬着嘴唇,说出了我最大的顾虑,“你娶了我,会被人笑话的。”
“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说去。”他淡淡地说,“日子是自己过的,冷暖自知。”
他又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女儿妞妞,她……她有点认生。我希望,你能对她好。”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真诚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快得像一场梦。
我爹娘虽然觉得我嫁给一个鳏夫有些委屈,但比起那些歪瓜裂枣,陈默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他们拿出所有的积蓄,给我置办了几件像样的嫁妆。
出嫁那天,我们村里静悄悄的。没有鞭炮,没有唢呐,甚至没有几个来送亲的人。我就这样,坐着一辆借来的板车,嫁到了邻村。
板车颠簸着,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我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一个完全未知的生活。
(三)
陈默的家,在村子的最东头,一个独立的院子。三间青砖瓦房,收拾得很干净。院子的一角,搭着一个木工房,里面堆满了各种木料和工具,空气中飘着一股好闻的松木香气。
院子里,一个小女孩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划拉着什么。她穿着一件带补丁的小花袄,头发梳成两个小辫子,瘦瘦小小的,像一棵还没长大的豆芽菜。
她就是妞妞。
听到板车的声音,她抬起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我,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陈默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妞妞,叫人。”
妞妞抿着嘴唇,往陈默身后躲了躲,一言不发。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知道,这个家,最难进的,就是这扇小小的门。
李大娘把我送进门,说了几句吉祥话,就告辞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个。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你……你先坐,我去烧水。”陈默指了指屋里的一条长凳,就转身进了厨房。
我局促地在长凳上坐下。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靠墙立着一个大木柜。墙上,挂着一张女人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眉眼弯弯,笑得很温柔。
我知道,那就是妞妞的妈妈,陈默的前妻。
她就像这个家的女主人,安静地注视着我这个闯入者。
妞妞还站在院子里,远远地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敌意。
我从我的嫁妆包袱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我特意在镇上买的麦芽糖。我走过去,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些。
“妞妞,吃糖吗?”
她看了看我手里的糖,又看了看我,然后猛地摇了摇头,跑开了。
我的手就那么尴尬地举在半空中。
晚上吃饭的时候,气氛依然沉闷。陈默做了三个菜,一个炒鸡蛋,一个炒青菜,还有一个豆腐汤。他不停地给我和妞妞夹菜,自己却没吃几口。
妞妞埋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就是不肯吃我面前的任何一道菜。
吃完饭,陈默去收拾碗筷。我坐在灯下,看着妞妞在角落里玩翻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平时话就不多。”陈-默洗完碗,走过来说,“她妈妈刚走的那阵子,她好几个月没开口说过话。”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慢慢来,不着急。”他说。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的。我睡在东屋,他带着妞妞睡在西屋。
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的,他哄妞妞睡觉的模糊声音,我一夜无眠。这个家,处处都是他前妻的影子。墙上的照片,柜子里的衣服,甚至空气中,都仿佛残留着她的气息。
我,陈水莲,一个声名狼藉的“悍妇”,真的能在这里,找到一个家吗?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试着融入这个家。
我学着他前妻的样子,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我学着做妞妞爱吃的菜。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给他做好早饭,让他带着去木工房。
可是,妞妞对我的抵触,丝毫没有减少。
我给她做的新衣服,她不穿。我给她买的头花,她扔在地上。我跟她说话,她永远都把头扭到一边。
有一次,我看到她的小花袄破了一个洞,就想拿过来给她补补。我刚一碰到她的衣服,她就像被针扎了一样,尖叫着把衣服抢了回去。
“你别碰我的衣服!这是我妈妈给我做的!”她冲我喊,眼睛红红的。
那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话,却是这样一句伤人的话。
我的心,像是被泡在了冰水里,又冷又疼。
陈默闻声从木工房跑了过来。他看了看哭泣的妞妞,又看了看我,叹了口气,把妞妞抱进了怀里。
“妞妞不哭,爸爸再给你做一件新的。”他柔声哄着。
我站在原地,像个外人。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月光清冷,照得地上白茫茫的一片。我开始怀疑,我嫁给陈默,到底是不是一个错误。
我或许可以剃掉一个恶婆婆的头发,却无法剃掉一个孩子心里,对她母亲的思念。
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陈默拿着一件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
“晚上凉。”他在我身边坐下。
“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低声问,声音里带着哽咽。
“不怪你。”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我的问题。我没跟妞妞说清楚。”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是一个小小的木头雕刻的小鸟,雕得栩栩如生,羽毛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送给你的。”他说,“就当是……新婚礼物。一直没来得及给你。”
我握着那只木鸟,温润的木头,带着他手心的温度。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别哭。”他说,“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来。”
他的声音,像一剂良药,慢慢抚平了我心里的伤口。
我开始改变策略。我不再刻意地去讨好妞妞,而是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小孩来对待。
她不理我,我也不主动跟她说话。她不吃我做的菜,我就把菜放在桌子中间,她爱吃不吃。
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这个家里。我把院子里的空地开垦出来,种上了青菜和豆角。我把他的旧衣服拆了,重新做成鞋垫和抹布。我学着腌咸菜,做酱豆。
我的生活,变得忙碌而充实。
陈默都看在眼里。他话不多,但每天从木工房回来,都会给我带点小东西。有时候是一块新刨光的木板,让我当砧板用。有时候是一个新做的木头勺子。
我们的交流,就藏在这些无声的物件里。
转机发生在一个下雨天。
那天雨下得很大,电闪雷鸣。我正在厨房做饭,突然听到西屋传来妞妞的尖叫声。
我赶紧跑过去。只见妞妞一个人缩在床角,用被子蒙着头,浑身发抖。
“妞妞,别怕,打雷呢。”我走过去,想拍拍她。
“我怕……我怕……”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妈妈说,打雷的时候,会有妖怪来抓不听话的小孩。”
我的心一软。原来,她也是个需要人疼爱的孩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小小的,软软的,还在不停地发抖。
“不怕,有我在,妖怪不敢来。”我学着小时候我娘哄我的样子,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不知道过了多久,雷声渐渐小了。她在我怀里,也慢慢停止了抖动。
“我……我饿了。”她小声说。
“好,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鸡蛋羹。”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把我给她盛的鸡蛋羹,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陈默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谢谢你。”他说。
从那以后,妞妞对我的态度,虽然还是有些疏远,但不再那么敌对了。她会偷偷地看我,会在我给她糖的时候,犹豫一下,然后接过去。
我知道,冰山,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
(四)
日子就像院子里的那条小河,安静而缓慢地流淌着。秋去冬来,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落了又长,我和陈默,还有妞妞,也从最初的陌生和尴尬,变得越来越像一家人。
妞妞开始愿意和我说话了。虽然大多数时候,还是简短的“嗯”、“哦”,但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进步。她会把学校里发的红花拿给我看,会在我洗衣服的时候,帮我拎一下小板凳。
我和陈-默之间,也越来越有默契。我们很少说那些肉麻的情话,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心里的想法。他会在我累的时候,默默地接过我手里的农具。我会在他做木工活到深夜时,给他端去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我们的日子,过得平淡,却很安稳。
我以为,这样的安稳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有一天,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份宁静。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晒被子,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了我家门口。
是王建。
他比一年前,看上去憔悴了很多。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被子差点掉在地上。我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来。
“你来干什么?”我冷冷地问。
“水莲,我……”他搓着手,一脸的局促,“我来看看你。”
“我过得很好,不用你来看。”我转过身,不想再看他。
“水莲,你别这样。”他急了,上前一步,“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是我混蛋。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心里冷笑。如果一句“对不起”有用,那还要警察干什么?
“你走吧。”我说,“我不想再见到你。”
“水莲!”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我妈……我妈她病了,很重。医生说,可能……可能不行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王老太太?那个曾经让我恨之入骨的女人,要不行了?
“她……她想见你最后一面。”王建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她总说,对不起你。她想亲口跟你道个歉。”
道歉?我简直觉得可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不会去的。”我硬着心肠说。
“水莲,我求求你了!”王建“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去看看她吧。不然,她死都闭不上眼啊!”
一个大男人,跪在我面前,哭得涕泪横流。我承认,我有一瞬间的心软。但一想到那五年的非人生活,想到他和他母亲曾经对我做过的一切,我那点心软,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你走吧。”我重复道。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陈默回来了。他手里还拿着刚做好的一个木头小马,准备给妞妞。
他看到跪在地上的王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
他走到我身边,把木头小马塞到我手里,然后看着王建,平静地说:“请你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是谁?”王建抬起头,红着眼睛问。
“我是她男人。”陈默说。
王建的脸上,闪过一丝嫉妒和不甘。他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我,对陈默说:“你别被她骗了!她就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还是个连婆婆头发都敢剃的悍妇!你娶了她,早晚要后悔!”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
是陈默打的。
他这一巴掌,用尽了力气。王建的脸上,瞬间浮起了五道清晰的指印。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我从没见过陈默发这么大的火。他平时,连大声说话都很少。
“滚。”陈默指着门口,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以后再敢来骚扰她,我打断你的腿。”
王建被打蒙了。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默,又看了看我,最后,灰溜溜地跑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我看着陈默,看着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心里百感交集。
“他……没把你怎么样吧?”他转过头,紧张地问我。
我摇了摇头。
“别怕。”他伸出手,笨拙地擦掉我眼角的泪,“有我呢。”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扑进了他的怀里。这个男人,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用他最直接的方式,给了我最坚实的依靠。
王建的出现,像一块石头,在我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王老太太快要死了。这个消息,比我想象中,对我的冲击要大。
我恨她吗?当然恨。可现在,当她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心里,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睡不着?”黑暗中,陈默的声音响起。
“嗯。”
“在想你前婆婆的事?”
我沉默了。
“想去,就去看看吧。”他说,“别给自己留遗憾。”
我转过身,看着他模糊的轮廓。“你不介意?”
“我介意什么?”他笑了笑,“你只是去告别一段过去。告别完了,就回来,好好跟我过日子。”
他的话,像一盏灯,照亮了我心里所有的黑暗和纠结。
是啊,我只是去告别一段过去。
第二天,我跟陈默说,我想回一趟陈家村。他没多问,只是给了我一些钱,让我路上买点东西。
我一个人,踏上了回陈家村的路。这条路,一年前,我走得决绝而悲壮。一年后,我再走,心里却是一片平静。
王家的院子,比我走的时候,更加破败了。院子里的杂草长得半人高,那股熟悉的霉味,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我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堂屋里,王老太太躺在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又黑又脏的被子。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陷,嘴巴张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的头发,已经长出了一点点,像一层白色的绒毛,紧贴在头皮上。
王建坐在床边,看到我,赶紧站了起来。
“水莲,你来了。”
床上的王老太太,听到我的名字,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水……水莲……”她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嘶哑而微弱。
我走到床边,看着她。这个折磨了我五年的女人,如今,却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这里,等着死亡的降临。我心里的恨,突然就淡了。
“你……你别怪王建。”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都……都是我的错。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眼角,流下一滴浑浊的泪。
“我……我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还债……”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王建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泪。
“妈,你别说了,水莲她不怪你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陈默给我的钱,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
“这些钱,给她请个好点的大夫吧。”我说。
王建愣住了,看着那些钱,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走了。”我说完,转过身,就往外走。
“水莲!”王老太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你现在……过得好吗?”她问。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地说:“我很好。”
说完,我走出了那个院子,没有再回头。
走出王家大门的那一刻,阳光正好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我感觉,压在我心上五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彻底搬开了。
我没有怨恨,也没有原谅。我只是,放下了。
(五)
从王家出来,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天空似乎都比平时蓝了几分,路边的野花也开得格外鲜艳。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回了一趟娘家。
我娘正在院子里择菜,看到我,惊喜地站了起来。“水莲?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你和我爹。”我笑着说。
我把去看王老太太的事情跟我娘说了。我娘听完,叹了口气。
“她也怪可怜的。不过,这都是她自己作的。”我娘拉着我的手,仔细地打量着我,“你现在气色比以前好多了。看来,陈默对你不错。”
“嗯。”我点点头,“他对我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我娘欣慰地说,“女人啊,嫁对人,比什么都强。”
我们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我爹从地里回来了。看到我,他那张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中午,我娘特意杀了只鸡,给我炖了鸡汤。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饭桌上,我爹和我娘不停地问我陈默和妞妞的情况,我一一回答着。那种感觉,很温暖,很踏实。
下午,我要走的时候,我娘给我装了一大包她自己种的蔬菜和做的酱菜。
“带回去给陈默和妞妞尝尝。”她说。
我提着那沉甸甸的包袱,心里也是沉甸甸的。我知道,这里面,装满了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爱和牵挂。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远远地,我就看到我家门口,站着两个身影。一大一小。
是陈默和妞妞。
他们正在等我。
看到我,妞妞第一个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腿。
“你去哪儿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蹲下来,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傻孩子,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我只是回了趟外婆家。”我拍着她的背,柔声说。
陈默也走了过来。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温柔。
“回来了?”
“嗯,回来了。”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
这里,是我的家。
从那以后,妞妞彻底对我敞开了心扉。她开始叫我“娘”,虽然声音还有些羞涩,但每一次,都叫得我心里甜丝滋滋的。
她会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我身后,我做饭,她就帮我烧火。我洗衣服,她就帮我晾衣服。晚上,她会钻进我的被窝,让我给她讲故事。
我的生活,因为这个小小的生命,变得充满了色彩和欢笑。
我和陈默的感情,也越来越深。我们不再分房睡了。在那些安静的夜晚,我们会聊很多很多。聊他的过去,聊我的过去。聊对未来的打算。
我才知道,他前妻是因为难产去世的。那是他心里永远的痛。所以,他才那么宝贝妞妞。
“她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把妞妞带大,让她过得幸福。”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泛着泪光,“我答应了她。可是,我一个大男人,很多事情,真的做不来。谢谢你,水莲。谢谢你来到我们家。”
我握住他的手,说:“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没有嫌弃我。”
我们就像两只受过伤的刺猬,小心翼翼地靠近,然后,用彼此的体温,温暖着对方,抚平了彼此身上的伤口。
村里的人,也渐渐改变了对我的看法。他们看到,我并不是传说中那个凶神恶煞的“悍妇”,而是一个勤劳、善良、会持家的普通女人。
他们看到,陈默家原本冷清的院子,现在每天都充满了欢声笑语。他们看到,妞妞原本怯生生的,现在变得活泼开朗。
那些曾经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的婶子大娘,现在见到我,都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水莲啊,你家院子里的菜长得真好。”
“水莲,你这手艺真巧,这鞋垫做得真漂亮。”
我的人生,好像从一个冬天,直接跳到了春天。
又过了一年,王老太太还是去了。是王建托人捎来的信。信里说,她走的时候,很安详。
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平静。那段过去,对我来说,已经像一本翻过去了的书,不会再在我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生活还在继续。
妞妞上了小学,成绩很好,年年都拿奖状。陈默的木工活生意也越来越好,很多人都慕名来找他打家具。我们攒了些钱,把家里的房子翻新了一下,还添置了新的家具。
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蒸蒸日上。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看着身边熟睡的陈默和妞妞,还是会觉得像在做梦。
我,陈水莲,一个被休的女人,一个村里有名的“悍妇”,竟然也能拥有这样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我常常会想起一年前,我拿着剃刀,站在王家堂屋里的那一幕。我不知道,如果当时我没有那么做,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我会被人戳着脊梁骨,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了此残生。
我并不为我当时的行为感到骄傲,但我也从不后悔。
是那份决绝,让我彻底告别了不堪的过去。是那份勇敢,让我有机会,抓住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人生,就像一条长长的路。有平坦,也有坎坷。走错了路,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掉头重来的勇气。
我很庆幸,在人生的那个岔路口,我选择了最艰难,但也最正确的那条路。
现在,我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傍晚的时候,和陈默、妞妞一起,坐在院子里,看夕阳。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妞妞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笑声像银铃一样。陈默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
我们会聊一些家常,比如晚饭吃什么,妞妞的作业写完了没有,明天谁去地里浇水。
这些琐碎而平淡的对话,却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我知道,我不是什么仙女,陈默也不是什么王子。我们只是两个最普通的凡人,在经历了各自的风雨后,幸运地相遇,然后,携手走过余生的岁月。
这就够了。
我的悍妇之名,或许还会流传很久。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自己过的。
如今的我,有爱我的丈夫,有可爱的女儿,有一个温暖的家。
我,陈水莲,很幸福。
来源:虾仁爱吃菜1k6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