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厂里人都这么说。在我们县城这个濒临倒闭的丝绸厂,退休和死亡,在某种程度上没什么区别——一样被人忘记。
老吴没死,只是退休了。
厂里人都这么说。在我们县城这个濒临倒闭的丝绸厂,退休和死亡,在某种程度上没什么区别——一样被人忘记。
他搬东西那天,我刚好去车间取图纸。看见他弓着背,把一台老收音机塞进蛇皮袋,那袋子鼓鼓囊囊的,像怀了孕。
“老田,你过来。”老吴隔着走廊喊我。
我不知道他叫我干嘛。说实话,我们也不算熟。他是厂里机修班的老师傅,我是设计室的技术员,平时打照面都少。
“这收音机,送你了。”
我愣住了。那是台老古董,黑色外壳,前面两个旋钮,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款式。记得他曾经放在机修班门口,每天中午播新闻联播。
“我不能要,这是您的……”
“拿着吧,我那屋子小,带不了那么多东西。再说男人那点儿破烂,不值钱。”
他嘴上这么说,手却紧了紧。我注意到他右手虎口那块茧子,日光灯下泛着黄。
我没推辞,接过收音机,有点沉,大概四五斤重。
“谢谢老师傅,您以后…”
“我?回老家种点菜,养两只鸡,就这么过呗。”
他突然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这是我老家电话,邮局那种,有事打这个。”
我把纸条塞进口袋,觉得有些奇怪。但当时厂里正在裁员,大家心思都不在交情上,我也就没多想。
回到家,我把收音机放在客厅柜子上。妻子大喊:“又往家里拿废品!”
确实,收音机看起来挺旧的,转盘转起来还有沙沙声,但能用。偶尔周末,我会打开听听,大多是些戏曲节目,还有新闻,挺解闷的。
三个月后,收音机坏了,只剩嘈杂的电流声。我心里有点可惜。
第二天早上赶集,我带着收音机去了修理铺。县城的修理铺开在一条老胡同里,门脸窄,店里却很深,像个没有尽头的洞穴。
老板姓刘,六十出头,戴着老花镜,面前摆着各种零件,活像个炼金术士。我把收音机递给他。
“外地的?”刘师傅问我。
“不是,本地人。”
“我是说这收音机,好像不是市面上那种。”
“哦,不清楚,是厂里退休的工友送的。”
刘师傅哼了一声,打开后盖检查。他的动作很慢,像在拆一颗定时炸弹。突然,他停住了。
“怎么了?”我问。
“你这朋友,有意思。”
我凑过去看,只见收音机内部,除了线路板,还塞着几张叠得很整齐的纸。
“什么东西?”我好奇地问。
“你自己看吧。”刘师傅把纸递给我。
我展开第一张,是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老吴和一个女人,背景是丝绸厂的大门。照片背面写着:1986年5月18日,与秀芝合影。
接着是几张小纸条,有工整的钢笔字:
“今天你穿的衣服很好看。” “下班我在西门等你。” “明天我煮鸡蛋给你带。”
最后一张是张厂医院的诊断证明,上面写着”子宫内膜异位症”,患者名叫张秀芝,1988年4月开的。
“这些是……”我不明白。
“看起来是情书,还有照片。”刘师傅摘下老花镜,“以前没见过往收音机里藏东西的。”
我想起老吴总是独来独往,从没听说他有家室。印象中,他的宿舍窗台上总放着两个饭盒,一个永远是干净的。
修好收音机后,我道了谢,转身要走。
“等等,”刘师傅叫住我,“还有一样东西。”
他从收音机的天线插槽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枚红宝石戒指,款式老旧,但依然闪着微光。
“这……这值钱吗?”我有些惊讶。
“不是很贵重,但也不便宜。看样子有三十多年了。”刘师傅说,“你这位老朋友,有故事啊。”
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突然想起老吴给我的那张纸条,回家翻出来,拨了那个号码。
电话接通了,但不是老吴的声音,是个女人。
“喂,请问老吴在吗?”我问。
“你找谁?”女人反问。
“我找老吴,丝绸厂机修班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他去年就走了,这里现在是我的房子。你是他什么人?”
我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我是他厂里同事,他退休时送了我一台收音机…”
“收音机?”女人的声音有些激动,“黑色的那台?”
“对,就是黑色的。”
“你能把收音机还给我吗?我是张秀芝。”
张秀芝,照片上那个女人,诊断证上的名字。
一周后,我在县城唯一的星巴克见到了张秀芝。
这地方不适合她。她穿着朴素的花布衣服,戴着老式眼镜,在满是年轻人的咖啡厅里格格不入。但她似乎不在意,坐得很端正,像等待面试的求职者。
我把修好的收音机和里面的东西递给她。
“谢谢你,”她接过收音机,手指轻抚着外壳,“真没想到还能见到它。”
她看起来比照片上老了很多,但眉宇间依稀能辨出年轻时的影子。
“老吴他……什么时候走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去年冬天,肺癌。”她说这话时很平静,就像谈论天气,“他一直不让告诉厂里人,说没意思。”
“你们是……”
“我们本来要结婚的。”她拿出包里的烟,但没点,只是夹在指间,“那时候厂里规定,患有某些疾病的不能进厂。我查出来那个病后,怕影响他的工作,就退了婚。后来我去了南方,嫁给了一个生意人。”
她打开收音机后盖,看着里面空荡荡的夹层,笑了:“这个地方,他以前总放一盒饼干,说是给我准备的。”
“所以你们后来……”
“他一直等我。”她把玩着那枚戒指,“我丈夫去世后,回来找他,才知道他把所有东西都装在这个收音机里,每天都听,说这样就像我在身边一样。”
她指着收音机上的一个磨损痕迹:“这是他指甲掐的,每天都在同一时间打开收音机,都是掐在这个位置。”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头喝咖啡。
“他临走前,说要把收音机送给一个可靠的人。”她看着我,“现在看来,他选对了。”
“我只是碰巧…”
“不,他说过,你是厂里少有的不势利的人。”她笑了笑,“他观察人很准的。”
咖啡厅的音响放着一首老歌,《往事只能回味》。张秀芝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节拍,与歌曲微妙地错开半拍。
“你知道吗,他最后悔的是什么?”她突然问我。
我摇摇头。
“他说,后悔没有跟我一起走。他总觉得丝绸厂是他的责任,那些机器没人懂,他走了就没人修。结果厂还是倒了,他也没能跟我在一起。”
星巴克的冷气有些冷,她裹紧了外套。那件外套有点旧,袖口磨得发白,但很干净。
“那您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回南方吧,孩子在那边。”她看了看窗外,“这个县城,认识的人都不在了。”
听她这么说,我忍不住问:“那收音机呢?”
“收音机就送给你吧,”她把收音机推给我,只留下了那些纸条和戒指,“他选中了你,一定有原因。”
我想拒绝,但看到她眼中的坚定,只好点头。
临走时,她递给我一张照片:“这是他最后一年拍的,你留个纪念吧。”
照片上的老吴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怀里抱着那台收音机,面容消瘦但平静。照片背面写着:听见你了。
回到家,我又一次打开收音机的后盖。这次我发现了一个之前没注意到的细节——后盖内侧有一行小字:把什么都装在收音机里,是我们那代人的浪漫。
我想起工厂后院曾经的杏树,老吴总是坐在树下听收音机。有人问他听什么,他总是笑而不答。
那天晚上,妻子问我为什么一直盯着那台旧收音机看。
“我在想,人这一辈子,到底是图什么。”
“图什么?”她边洗碗边说,“不就是平平安安过日子吗。”
我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打开收音机,调频道。收音机里传来一首老歌,歌词唱道:“爱像一阵风,吹完它就走…”
这首歌我小时候经常听。收音机的音质不太好,有些杂音,但足够清晰,像一个老人在耳边讲述往事。
第二天,我去找了厂里的老照片,想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的事。在一张1985年的厂庆合影里,我看到了站在角落的老吴和张秀芝,他们没有站在一起,但目光都投向对方。那种克制的深情,穿越了照片,穿越了时间。
我把老吴的照片和这些发现贴在了收音机旁边的墙上。妻子说我有病,这又不是我的故事。她说得对,可我就是忍不住。
夜深时,我常常打开收音机,听那些不知名的电台。有时会传来唢呐声,有时是评书,有时只有沙沙的电流声。但我知道,在这些声音之下,藏着某种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忘却的东西。
前天,单位组织去新落成的商业街参观。那里灯火通明,到处都是年轻人。我站在一家数码店前,看到橱窗里展示的智能音箱,心想,这些东西能藏得下一个人的一生吗?
收音机还在我家客厅的柜子上。有时候邻居家的孩子来玩,看到它就问这是什么。我说,这是以前人们听故事的地方。
孩子们不明白,他们有平板电脑和手机。他们不知道,在没有互联网的年代,人们是如何用一台小小的收音机,来联结彼此的生活。
有时我会想,如果老吴和张秀芝生活在今天,他们会通过什么方式来保存那些秘密的情愫?微信聊天记录?抖音合拍?还是会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把爱情晾晒在社交媒体上?
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在我这个已经被时代抛弃的县城,曾经有一个人,用一台收音机,装下了他的整个世界。
昨天下雨,收音机的信号不太好,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我试着调频道,却意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念一首诗。声音很像张秀芝,但我知道那不可能是她。
“你听到了吗?”妻子从厨房探出头来问我。
“听到什么?”
“那个女声啊,好像在念情书。”
我愣住了。原来不是我的幻听。
我仔细听那个声音:“……我想你了,老吴。如果当初我们一起走……如果……如果……”
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首老歌。
妻子啧了一声:“这信号,跟人作对似的。”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雨。雨水打在老旧的防盗窗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某种暗号。
收音机里的歌继续唱着,歌词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旋律悠扬,像是在诉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在这个数字化的时代,我们的记忆被存储在云端,爱情被算法推送,而情感被表情包简化。但在那台旧收音机里,一个人的爱与遗憾,却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像一颗琥珀中的昆虫,历经时光却不曾风化。
我想,这大概就是老吴所说的”宝贝”吧——不是那枚戒指,而是那些被时间淹没却依然闪烁的瞬间。
有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坐在客厅,打开那台收音机,就着杂音和断断续续的电台声,思考着那些我们这一代人即将遗忘的东西:被辜负的情感,被压抑的自我,被时代碾过的个体命运。
而现在,我也有了自己的秘密——在那个连大型购物中心都已经关门的县城里,在那个曾经辉煌如今衰败的丝绸厂旧址上,曾经有过两个相爱的人。他们的故事,就像那台老收音机里时断时续的电波,微弱却顽强地穿越时空的阻隔,触动着每一个愿意聆听的心灵。
或许有一天,当我老去,也会像老吴一样,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藏在某个不起眼的物件里,等待着下一个偶然的发现者,将这些故事继续传递下去。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