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对面的女孩叫李晓,二十出头,眼眶红得像兔子,指甲深深陷在掌心里。
我接的第一个案子,就撞上了我妈的翻版。
对面的女孩叫李晓,二十出头,眼眶红得像兔子,指甲深深陷在掌心里。
“我妈说,她都是为我好。”
她声音都在抖,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勒住了脖子。
“她让我放弃保送的名校,回家考公务员。她说女孩家家的,稳定最重要。”
“她说她为我牺牲了一辈子,我不听话就是不孝,是白眼狼。”
“可林律师,她的‘好’,快要把我逼死了。”
最后那句话,把我直直钉进七年前的那个夏天。
我第一志愿填的是国内顶尖政法大学的法学系。
我妈苏婉清,眼泪一瞬间就下来了。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最磨人的,无声的,一颗一颗往下砸的眼泪,每一滴都砸在我的心上。
“嫣嫣,妈妈一个人把你拉扯大,有多不容易,你是知道的。”
“法律系太苦了,打官司要跟人吵架,妈心疼你。女孩子,还是读师范好,安安稳稳的,以后好嫁人。”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为你好”。
这三个字,是她最锋利的刀。
1
咨询结束,我脑子还是嗡嗡的。
回到家,玄关的灯没开,一片死寂。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客厅沙发上,我妈苏婉清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肩膀一抽一抽的。
听见我开门的声音,她猛地抬头,满脸泪痕,眼神里是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
“嫣嫣,你回来了……”
她声音沙哑,带着哭腔:“今天怎么这么晚?菜都热了三遍了,妈妈一个人,一口都吃不下。”
她站起来,踉跄了一下,手扶住沙发背,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是不是妈做的饭不合胃口了?还是……有了工作,就嫌妈妈烦了?”
放以前,我早就冲上去抱着她道歉了。
“妈,对不起,我错了,我让你担心了。”
“妈,我下次一定早点回来。”
“妈,我最爱吃你做的菜了。”
可今天,李晓那张绝望的脸,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我站在玄关,没动。
第一次,我没有立刻奔赴她的悲伤。
我看着她,看着她苍白却依旧美丽的脸,看着她恰到好处的脆弱,看着她眼中蓄满的泪水。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呵,多完美的表演。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精准地踩在我的愧疚感上。
我,一个刚入行的家事律师,第一次用审视案卷的目光,审视我血脉相连的亲妈。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公文包的皮质表面上敲击着。
笃。
笃。
笃。
这是我思考时的习惯,像是在为混乱的思绪敲下逻辑的坐标。
今晚,我不想再道歉了。
2
我妈看我没反应,眼里的悲伤瞬间加重了几分,几乎要碎了。
“嫣嫣,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真的怪妈妈了?”
她摇摇欲坠地朝我走过来,伸出手,似乎想拉我。
我下意识地侧身躲开。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
空气瞬间凝固。
她眼里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
“你……你躲我?”
她声音里的震惊和受伤,足以让任何一个孝顺子女当场下跪。
“你现在连碰都不让妈妈碰一下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公文包放在鞋柜上。
“妈,我很累,我先去洗澡。”
我没解释,没道歉,没哄她。
我径直走向浴室,关上了门。
背后,是她压抑的、几乎要断气地哭声。
热水从头顶浇下来,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脑子里回放着二十多年来的一幕幕。
每次我想去同学家过夜,她就会在我出门前“恰好”头疼。
每次我拿到奖学金,想买一件新衣服,她就会在我换上新衣时,默默地拿出针线,缝补她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旧外套。
每次我说我想去大城市闯一闯,她就会半夜心脏“不舒服”,让我打120。
每一次,我的独立意愿抬头,她的“不幸”就接踵而至。
我一直以为,这是母爱。
是一种沉重的,却又甜蜜的羁绊。
直到今天,我才从李晓的案子里,学到了一个新词。
——情感操控。
这他妈的,也是家庭暴力的一种。
我关掉水,走出浴室。
客厅里,她已经收拾好了情绪。
饭菜在桌上冒着热气,好像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崩溃从未发生过。
她坐在餐桌旁,对我露出一个温柔又疲惫的笑。
“快来吃饭吧,知道你工作累,妈给你炖了汤。”
我走过去,坐下。
她给我盛了一碗汤,递过来。
“嫣嫣,妈知道你刚工作,压力大。但你也要体谅妈妈,妈这辈子,就只有你了。”
她又来了。
我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
然后,我看着她的眼睛,平静地问:
“妈,你当年,真的是自己辞职的吗?”
3
苏婉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你问这个干什么?都过去多少年了。”
她眼神闪躲,不敢看我。
我心里那点仅存的幻想,彻底沉了下去。
“我就是随便问问。你总说为了我,放弃了你热爱的事业,我有点好奇,你当年在哪个单位,做什么工作?”
这些问题,我以前从来没问过。
因为她每次提起,都是一副“为了女儿甘愿牺牲一切”的悲壮模样,我问不出口。
我觉得问了,就是对她牺牲的亵渎。
可我现在,是一个律师。
律师的天职,就是质疑一切,探寻真相。
“不就是……一个文职嘛,都过去了,不提了。”她慌乱地给我夹菜,“快吃,快吃,菜要凉了。”
她的慌乱,就是最好的答案。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打开我那个尘封已久的小箱子,里面是我从小到大的所有东西。
照片,日记,成绩单。
我像一个侦探,开始“调查”我自己的原生家庭。
我翻出那些老照片,照片上的苏婉清,永远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
她穿着时髦的连衣裙,画着精致的妆,笑容明媚。
而我,永远是她身边那个穿着不合身衣服、眼神怯懦的背景板。
她说她省吃俭用,把最好的都给了我。
可照片里,她的衣服,几乎没有重样过。
而我,一套运动服,能穿三年。
我翻出我爸当年留下的一个旧手机,费了半天劲充上电,打开了里面的短信。
那是我爸和她在办离婚手续时的通信。
[苏婉清,房子归你,存款五十万也归你,我只要女儿。你别再闹了行不行?]
[五十万?你打发叫花子呢?没有一百万,你休想见到女儿!]
[我所有积蓄就这么多了,你不要太过分!]
[那就法庭见。我会告诉法官,你家暴,你出轨,我还能让女儿亲自作证。]
我爸最后一条短信是:[你真狠。]
我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一百万。
在我整个童年和青春期,她都在告诉我,我们家很穷,我爸是个抛妻弃女的混蛋,一分钱抚养费都没给过。
她用这套“贫穷”和“牺牲”的叙事,给我打造了一个长达二十年的情感牢笼。
我就是那只被煮了二十多年的青蛙。
水温已经滚烫,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要跳出来。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
我拿着我妈的身份证复印件——这是我偷偷从她钱包里拍下来的——去了她当年的单位。
一个半死不活的国营纺织厂。
人事科的大妈还记得她。
“苏婉清啊,我们厂当年那朵厂花嘛,谁不认识。”
大妈咂咂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屑。
“可惜啊,人长得漂亮,心思不用在正道上。迟到早退,拉帮结派,业务能力一塌糊涂,最后一次考核,全厂倒数第一,厂长想保她都保不住。”
“她不是自己辞职的吗?”我明知故问。
“辞职?说得好听。”大妈冷笑一声,“那就是被开除的!她还好意思跟人说是为了回家带孩子?我们厂双职工家庭多了去了,孩子不都好好的?”
从纺织厂出来,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原来,她所谓的“牺牲”,不过是一个被美化了的谎言。
她不是为了我放弃了世界。
是她被世界淘汰后,抓住了我,把我当成了她的全世界。
一个她可以为所欲为、一手掌控的世界。
4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为独立做准备。
我用自己攒下的实习工资,在离律所不远的地方,租下了一个小小的单间。
我没有告诉我妈。
我知道,一旦被她发现,那将是一场核爆级别的灾难。
我像一个间谍,每天下班后,偷偷摸摸地去我的新“据点”,一点一点地添置生活用品。
那种感觉很奇妙。
一边是即将挣脱牢笼的兴奋,一边是背叛了“全世界最爱我的妈妈”的巨大负罪感。
苏婉清很快就察觉到了我的“异常”。
我不再对她的眼泪有求必应。
我不再对她的“病情”嘘寒问暖。
我甚至开始拒绝参加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家庭聚会——因为那些聚会,永远是她的个人表彰大会,主题是“我,苏婉清,是如何含辛茹苦地拉扯大这个不懂事女儿的”。
她感受到了失控。
于是,她开始升级她的战争。
首先沦陷的,是我们的亲戚群。
那个上百人的群里,她毫无征兆地发了一段长达六十秒的哭诉语音。
“我对不起我们老林家的列祖列宗啊……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现在出息了,当律师了,就看不起我这个没用的妈了……”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了这么个白眼狼……”
语音一出,群里瞬间炸了锅。
各种安慰,各种劝解,然后,矛头一致对准了我。
大姨:[嫣嫣,你怎么能这么对你妈?她多不容易啊!]
三叔:[女孩子家家的,书读多了,心都读野了!赶紧给你妈道歉!]
表姐:[@林语嫣,你再不出来说话,我们就当你默认了!太不孝了!]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指责,手指冰凉。
这就是她的武器。
用亲情和舆论,把我钉在道德的十字架上。
我没有在群里回复一个字。
我直接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亲戚群的轰炸没用,她就直接把战火烧到了我的单位。
那天下午,我正在跟我的指导律师江承安讨论案情,我们律所的前台哆哆嗦嗦地跑了进来。
“林律师,你……你妈妈来了。”
我心里一沉。
江承安抬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平静。他是我们所里处理家事纠纷的王牌,见过太多狗血淋漓。
“让她进来。”他说。
下一秒,苏婉清就冲了进来。
不是我预想中的撒泼打滚,而是更高明的手段。
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脸上挂着得体又抱歉的微笑,对着江承安微微鞠躬。
“江律师是吧?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工作了。”
她把保温桶放到我桌上,“嫣嫣这孩子,从小就犟,工作起来不要命。我怕她又忘了吃饭,特地给她送点汤来。”
她演得那么好,语气那么温柔,像一个全天下最体贴女儿的母亲。
律所里年轻的同事们,已经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林律师,你妈妈对你真好啊。”
“是啊,还亲自送汤来,我妈都想不起来我中午吃了没。”
苏婉清听着这些话,眼圈恰到好处地红了。
她拉住我的手,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和江承安能听见的音量说:
“嫣嫣,别跟妈妈置气了,好不好?妈知道错了,妈以后都听你的,你快跟妈回家吧。”
她把姿态放得那么低,那么卑微。
如果我当场甩开她的手,那我就是那个不识好歹、忤逆不孝的“恶女”。
江承安一直没说话,他只是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静静地看着这场表演。
他的目光,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在解剖我妈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我抽出我的手,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妈,我在这儿挺好的。汤我收下了,你先回去吧,我晚上还有个会。”
苏婉清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没想到,我都已经被架到这个份上了,还不肯“就范”。
她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嫣嫣……”
“苏女士,”江承安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林律师正在处理一个很紧急的案子,当事人的情绪很不稳定,可能随时需要她。如果你真的心疼她,就应该让她安心工作。”
他一句话,就堵死了我妈所有后路。
把“不让她工作”的帽子,扣回了她的头上。
苏婉清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她知道,她今天遇到了对手。
她怨毒地剜了我一眼,然后迅速换上那副受害者的表情,对江承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好,好,我不打扰你们,不打扰你们。”
她失魂落魄地走了。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
江承安推了推眼镜,看着我。
“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
他沉默了几秒,递给我一份文件。
“有空看看这个。美国的《家庭暴力法》,里面专门有一章,讲的是‘精神虐待’和‘情感操控’。”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
“林语嫣,你是律师。律师的第一课,就是学会用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
来源:若梦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