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薄雾刚刚散去,一架敌机从南面飞来,刚过头顶,调转回来。一个轻磅炸弹响开了,接着一阵机枪扫过。朱斌急忙打手势叫我掩蔽在大树后面,要我学着他随着飞机的反方向转。敌机刚过头又折转朝北,又是一阵机枪扫过。这次击在我的周围,打得树叶纷纷往下飘,距大树不远的地面上也溅起了
少爷兵
今天仍然是在平原稀疏的树林里撤退。有了昨天的教训,大家都很警惕。我从枪盒里抽出快慢机插在腰皮袋上,每次穿过大树下时,总要先心存戒备地向树上瞟它一眼。
薄雾刚刚散去,一架敌机从南面飞来,刚过头顶,调转回来。一个轻磅炸弹响开了,接着一阵机枪扫过。朱斌急忙打手势叫我掩蔽在大树后面,要我学着他随着飞机的反方向转。敌机刚过头又折转朝北,又是一阵机枪扫过。这次击在我的周围,打得树叶纷纷往下飘,距大树不远的地面上也溅起了缕缕的灰尘。敌机刚过头又由北返来一个盘旋俯冲低飞,一连几阵机枪打得树枝"喳喳喳"响个不停。被击中的茶杯粗的树梢,在我前后左右不断地连枝带叶往下落。四个来回后,机声向南才慢慢地微小了。
我利用大树作掩蔽,侧着身子跟着敌机转,避开了机枪四个来回的扫射,并不觉得惊骇,而朱斌的面色有点反常。当看到周围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弹痕和断折的树枝以及击在我掩蔽的这棵树上的弹洞时,我记起了他平时和我讲的:炮弹是成梅花、三角或成排的,有时还可以利用刚爆炸的弹坑作掩蔽,当作临时的工事继续狙击敌人的冲锋;机枪密度大,掌握不了它的规律。我这才理解了"新兵怕大炮,老兵畏机枪"这句话,他对战斗生活是多么地有体会。
敌机暂时飞走了,我们继续在稀疏的树林里穿过。看到被机枪击中和炸弹炸伤的士兵,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怀着同情的心情向他们打个快快告别的招呼,就追赶前面的部队去了。
今天敌机不时地来侦察,幸好大家掩蔽得好,再没被它发现目标。行军队伍时走时停,傍晚才到达转进的目的地同古郊外,我便宿营在公路旁边的一间小土屋里。
天微亮,我提着干粮袋从挎袋上解下腊戍慰问的毛巾在靠近公路的小溪边洗漱。耳边偶尔传来由远而近阵阵"蹄嗒蹄嗒"的马蹄声,我随声望去,一队外国骑兵沿着公路由南往北而来,在我洗漱的溪边跳下了马。为首的用英语向我问话,我听不懂,便只回答了一句"卵斯庇格"(不会)。他们见我不会说英语,再不同我搭腔,就在马鞍后面悬着的革囊里取出洗漱用具,也在这小溪边洗脸、漱口、刮胡子,洗漱完毕后,也有喷香水的。约莫二十来个人,叽哩呱啦说着我一句也听不懂的话。
我从来没见过英国兵,只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过鸦片战争、割地赔款、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掠去无数国宝等令人愤慨的历史。没想到当年侵略者的后代,竟然成为了我们的同盟军,还在同一个小溪边洗漱。我倒想看看一个曾经打败中国的区区三岛夷狄之邦的后代人是个啥样子,于是定睛打量:他们头上有的戴着船形歪军帽,有的是圆盘呢毡,还有的缠着折叠分明的红布头巾宛如一顶英式皇冠,上身都是浅蓝色华蓝绒短袖披领笔挺的军装,下身全是浅黄色卡叽、熨得笔直现出一条线的凸绒军短裤,脚上锃亮的半统方头黑皮鞋套着齐膝长绿军袜,裸露在外面的胸脯、手臂、腿膝现出各人不同的黄、黑汗毛。他们把马刀、马枪等武器挂在马鞍上,也有把大号左轮手枪系在腰上的,他们个子最矮的也有一米七以上。那些战马,有的拴在公路边的树杆上,有的沿着公路础边嚼着挂满了露珠的青草,有的伸长脖子在溪边饮水。它们的皮毛有赤红的、深黄的、花黑的,也有全白、全黑的。背上搁放着像骆驼腰杆的马鞍,两边悬挂着上马两层的跨镫。它的躯壳可以把我们的川马当作玩具整个装进去,摇起来还会发出空隙间的触及声。它要是把头伸起来,估计我伸手也摸不到鬃毛。
这二十来个人,真可说是人高马大,大有外国小说所描写的骑士风姿,但今天在我的眼里这些骑士们,却没有罗宾汉的侠肝义胆,倒像一群阔少在兜风。当前战斗如此紧张,他们却全无风尘仆仆之态,着实令人费解。
我正在揣测这些骑士们的服装如此整洁,不像是打仗,朱斌就从后面走来拍着我的肩膀说:"你怎么呆呆地看着他们?他讲话,你不懂,你讲话,他也不懂。你遇事喜欢刨根,遇到这个根,除非老骆、老李他们之中来一个。"我接着他的话茬,用手一指,说:"说曹操,曹操就到。"斜对面骆正川正领着运输连的士兵们将战利品搬到公路上,这些外国骑兵好奇地走拢去翻看。
李国良这时也带着两个士兵从南面而来,我连忙向他招手。他和骆正川交谈之后,才横过公路来漫不经心地问:"有什么好事?"
朱斌抢先开口道:"这小子犯了老毛病。"
李国良笑着说:"这是孜孜好学、不懂就问,一问就懂、不问不懂,懵懵懂懂嘛。"
朱斌涎皮笑脸地把手一摊,说:"我的宣传干事,一开口就文言调调。"指着那外国骑兵说道:"小沈听不懂他们的话,在这里发呆。"
李国良:"他一招手,我就知道他的用意。"沉默了一下又说:"不过,我们是草鞋兵,同这些趾高气扬,神气十足的少爷兵来扯,怕人家看不起我们,犯不着。"
我怂恿他道:"这些外国兵初次和我们见面,语言不通。如果他们回去在他们部队里一宣扬,同并肩作战的中国远征军打交道,他们都不懂世界语。这对我们国家的声誉,多少也有一点影响吧。"
李国良被我一激,就朝那些骑兵们用英语问话。在他们中间走出一个肩上佩戴着少尉军衔,腰间挂着左轮手枪,身材高挑,不上三十岁。他注视着李国良,眨了几下黄睫毛,面上浮现着惊诧的神色。他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经过了几分钟的对话。其他的骑兵们已收拾好洗漱用具装入革囊里,有的在解马栓,有的牵马在侧耳静听,也有的在插话。在他俩的对话中我只听懂"同古、曼德勒、十七"三个单字。最后洋少尉说了一句我听得懂的话,问李国良是什么军衔,李国良回答道"卡鄙等"(上尉)。洋少尉急忙一个立正,扬手搭在歪帽上向李国良敬了一个洋军礼,李国良也同样回敬了一个中国军礼。洋少尉上马时,挥手说了一声"拜摆",其他人也有挥手的。李国良挥了一下不见热情的手,道了一声勉强的"拜摆",我凑热闹地说了一句生硬的"过得摆"(再见)。
我问李国良和洋少尉谈些什么,他愤慨地道出对话内容:
洋少尉说他们是英印军第十七师骑兵部队,因同古的防务交给了我们,奉联军总司令命令撤往曼德勒去设防。大部队已走了,他们是骑兵跑得快才最后撤走。李国良说日军现正长驱北进,我们今天碰巧会面,正好来并肩作战,共同狙击法西斯。洋少尉说我们已同日军接了火,他们准备作我们的后盾,这里的防务就辛苦我们中国军队啰。
朱斌冷言冷语道:"后盾!这些少爷兵,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李国良接着对洋少尉的话作了一番分析:这里距曼德勒将近千里,死神当然不会照顾到他们的头上来,亚历山大打着中英联军总司令的招牌,挥起指挥棒将自己的部队往后撤,却让我们来挡炮灰,这还是在用过去的老眼光把我们当作殖民地来看待。国家三要素是人民、领土与主权。我们有四万万五千万同胞,有幅员辽阔的版图,就是没有真正的主权。过去受够了洋人的窝囊气,今天同样在受窝囊气。洋少尉说"辛苦",这并不是对我们的谦虚和尊重,其实他们内心对我们蔑视。美其名曰所谓并肩,实际是替他们守疆土同日本人拼杀。
朱斌还是那个老观点,与其同他们守疆土,不如去收复失地,解救沦陷区受苦受难的同胞。
李国良命两个士兵去通知卫生队后,才针对朱斌这个说法讲出了自己的见解:我们有收复失地的能力,就不会沦陷这么多的地方。我们要争取最后的胜利,必须要利用同盟军海、空军的力量。我们来缅甸作战,如果单纯是为了外援物资,那么仰光已失守,日军有了海空军基地,我们作战的难度明显加大了。不如集结庞大的兵力,出其不意分数路占领广州湾沿海一带,与南太平洋上盟军海军取得联系,牵制或袭击日军经过东南亚沿海供应战争的物资,日军恐截其归路,缅甸可不战自退。
然后他嘱咐我俩这话不能向人乱说,弄不好得一个抵触领袖战略的罪名,就会吃不消兜着走。
此时,事务员黄涛喊开饭。我们刚盛好饭,就隐隐听到南面敌机飞来的声音。不上一分钟,我吃完饭,碗也没洗往干粮袋里一放,就向屋后的矮山跑去隐蔽了。敌机兜了两圈,大概没有发现目标,往南飞回去了。飞机的声音渐渐消失后,我问李国良刚才两个士兵去通知卫生队是什么事情。他这才说这是他今天的任务。
他昨晚找到师长汇报缅奸偷袭和在押的两个嫌疑犯逃跑的经过,因为他新到连上,责任不大,师长将二老爷大骂了一顿。
(二老爷名叫廖耀资,特务连连长,是师长的亲兄弟,大概是按湘资沅澧取的名字。他排行第二,武岗分校出身,因言语行动有点愣头愣脑,师长因为兄弟和部属的关系,便常教他以智仁勇信严带兵。可这位老弟偏不买账,说自己是凭武岗分校的资格当连长的,还揭他老兄的底:"你在法国留学,我在家里挑大粪。要不是兄弟大家支持家里的生活,你留个屁的学。现在你当了师长,在我面前也摆起大老爷的架子。"师长的卫士把这话一传开,大家便送了他这个雅号,不过不当面叫他)
被缅奸暗杀的事情时有发生,就连师长本人在巡视地形的前天傍晚也还遇到了危险。师长根据吴军法官审问被抓获的缅奸口供,得知从曼德勒报名来当翻译的有假华侨混入,就一面命罗楚书对翻译们各个进行调查了解并对其中的缅奸进行侦破,一面命李国良通知师部各处和直属部队,虽然当初出国的纪律是爱护友邦一草一木,野餐露宿,不得惊扰民众,但是现在老缅不但不拥护我们对他的尊重,反而刺死我们的袍泽,今后再有相类似的情况,可就地解决。这是一个不能公开宣扬,只能私下意会的命令。没料到碰上这些少爷兵,耽误了正事。讲完之后,李国良准备要走。
我这才明白吴军法官在审问缅奸嫌疑的时候,为什么对华侨翻译的态度是那么庄严又含有怀疑,原来还是这个缘故。李国良接着说就因为吴军法官掌握了被抓获的缅奸口供,但又不能分身破获,就在审问缅奸嫌疑的口供背面顺便请示师长派人协助。罗楚书奉师长之命才选派骆正川负责对华侨既保护又监视的任务。李国良另外还说道,这两三天敌机像有规律似的在师部的上空侦察和扫射,我军今后将会改为夜晚行动。
李国良说完之后,急忙向公路奔去,大概是传达这个只能意会的命令去了。
缅甸寺庙
因为这两天敌机不时地来侦察和袭击,今天连中饭也停开了,傍晚接到继续撤退的命令。我借着待命的机会,写着今早巧会少爷兵的日记。虽然白天休息了,但那缅奸偷袭的情景,还不时地在脑子里浮现。纵有朱斌和其他弟兄在前前后后,我还是警惕着。现在大家都已经很累了,突然接到夜间行军的命令,我嘴里就不断地叨叨,白天不走晚上走,真是坑人。
朱斌看到我在发牢骚,用庄重又严肃的态度说我简直是个老百姓!
我听了他这挖苦的话,更是不高兴,把箍在头上的伪装圈取下来,摔得远远的。
朱斌知道在军队里说军人是老百姓是最犯忌的话,就向我解释:这是战时,时刻都要作好应变的准备,才能适应战争环境的需要。
我只好掩饰自己不满的情绪,说晚上又没敌机,戴了这劳什子行军反而累赘,明天绾一个就是了。
师部各处和非直接投入战斗的直属部队穿着布鞋、草鞋或者麻草鞋,在夜幕里踏着硬邦邦的柏油路面,沿着公路左边向北急速行军。一路上除了听到偶尔装备磨擦发出的轻微声音外,四野是静悄悄的。这一行人在公路上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似乎感到敌人也在和我们一样进行部署。一场激烈的大战即将到来。
夜色越来越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前面紧挨着的友军都看不见了。这时脚步才慢慢地停下来,也不知走了多少路,过了多少钟头。由于白天没合过一次眼,现在我实在感到疲惫不堪了,两只眼皮直往下瞌,瞌了又睁,睁了又瞌,瞌着瞌着就睡觉了,可两只脚还是在向前迈。有时脚步一歪又惊醒了,醒了又瞌,瞌了又醒。跟在我后面的说道:"走路睡觉,小心摔倒!"我听了这个警告以后,尽量振作起精神。要不了多久,驱不散的瞌睡虫又来纠缠了,把我折磨得头重脚轻、力乏盗汗。
四野寂静的公路上,忽然从后面传来马达声。我被猛然惊醒,向后一看,什么也没有。声音越来越近,我又回头一看,仍然什么也没有。我的听觉辨别这明明是装甲车的声音,怎么没有灯光呢,难道也和我们一样在摸黑?黑夜的震动波及到地面,传来轻微的颤动。从声音判断,装甲车还不止一两台。再朝后看去,夜色之中漆黑的柏油路上,由远而近有若干束时而明亮时而昏暗的微光,向我们这边靠拢来了。当装甲车驶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才看清楚车上铁壳下面开的是防空小灯,车速不过每小时十几公里。一台、两台……约莫有十几二十台向我们前进的方向驶去,我这才猛然想到他们也改作夜间行军了。借着微弱的灯光,我才看到在同一条公路的右侧,有头戴伪装圈、全副武装的弟兄们,正在静悄无声地朝我们的反方向急行军。这不到十米宽的公路上排列起"川"字形的场面,把我的瞌睡给彻底驱散了。我急忙赶前两步问朱斌:"上的上,下的下,这是怎么回事?"他回答:"夜间行军少说话,怕暴露目标,你看人家不是装甲车从身边过,我们还没有发觉呢。"
装甲车过去不久,前面像报数一样传来一句命令:"休息五分钟!"。我刚传过后面的人,身子一侧就原地躺下睡觉了。稍微睡了几分钟,过分的疲劳似乎减轻了一点。只是白天一点也没睡,精神一时也振作不起来,我只得拖着两条沉重酸胀的大腿不由自主地跟在朱斌的后面。好不容易才熬到第二次前面传来"就地待命"的命令,我立即如释重负地躺下了。
就地待命的命令一传下,抽烟、小便、坐着、躺下,干什么的人都有了。大概是因为这些人的骚动,远近不时传来犬吠和鸡叫的声音。我知道快要天亮了,心想这回要尽量顶住不能睡,如果睡个半睡不醒,反而影响今晚的夜行军。于是我爬起来,在仍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公路上来回地踱着。不一会,天空变亮了。我四下看去,一条柏油公路穿过平原,公路两旁长着叫不出名字的大树,东一株西一株地遮盖在村屋的顶上。微风吹拂着绿油油的树叶,在不停地摆动,这是个多么美丽而富庶的村庄啊。我却没有时间欣赏,趁着还没开饭,掏出日记本记录着昨晚上的事情。饭后我选在既能防空又好睡觉的大树下,摊开雨衣便倒头休息了。今天上午还好,敌机没来侵扰,一直睡到朱斌喊我起来吃中饭。
我睁开还没睡够的眼睛怀疑地望着他,问道:"今天怎么这么平静,开起中饭来了?"
"你说得好天真,这是暂时的平静。"朱斌把我拉起来:"快去吃饭,吃了饭我带你去看一样新鲜的东西。"
在一丛椰子树林里,环抱着一座粉刷得很白的缅甸式圆堡型寺庙,比上次见过的体积将大一倍。寺庙旁边有一个敞棚人字形停车间,里面停着一辆绛红色小包车。门前二三十米长水泥平铺的甬道上,进进出出的丘八们参观着庙里摆设的金菩萨。
我和朱斌走进大门侧边一看,比上次见过的那个不仅建筑要高大,而且在左、中、右三面都多了一层金菩萨,尺寸大小与上一次的大致差不多,还多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在那里讲解。上次因为时间仓促没看清金菩萨的面貌,这次我本来想随着一大伙参观的人凑拢去欣赏一下,可是这个中年人的出现打消了我看金菩萨的愿望。上次参观那个小庙宇的时候,人并不多,管庙的执事就已经吓得躲藏了起来。今天这里有这么多人,这个中年人的态度却很豁达,竟然敢向来来往往的丘八们点头挥手。我注视着他,此时他的目光也转向了我。当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他机警地避开了我的视线,这使我顿生狐疑。于是我把欣赏金菩萨的兴致全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的个头和肤色同中国人相类似,头发剪得很短,上身穿着一件灰褐色齐膝半长袍,袖子从肩至口的圆径没有道袍那么宽大,下身穿着一条熨得笔挺的米黄色卡叽长西裤,脚上穿双厚叠的翘头布鞋。要说是个和尚吧,头上还留着半分长的头发,又没受过戒;要说是个道士吧,那件道袍只比平常人的袖子略见宽大,虽然是个道袍领,袍长却又短得齐膝,那条长裤则是只有阔老爷才有资格穿的(那时候卡叽是高档布料)。这又僧又道又俗的穿着,倒像是个小丑,只是脸上没有化妆。
我仔细地盯着这个"三不像"的中年人的一举一动,只见他一张粗皮横肉有意做出微笑的面孔上,长着一双犀利露凶光的三角眼,滴溜溜地向每个参观者的脸上扫来扫去,打着与语言配合不当的手势,说着我们听不懂的缅甸话,向进进出出参观的全副武装的丘八们讲解着。据华侨们说缅甸人笃信佛教,以寺庙独具一格的建筑和密密麻麻的珍贵金菩萨来看,确实是名不虚传的。可是这个不伦不类的"三不像"显然与信仰者是不大相称的。从人的眼睛最能看出隐藏在内心的微妙了,可是这个服装奇怪的中年人的眼神却像狐狸觅食一样,还有那貌合神离的皮笑肉不笑。这使我从原来的兴趣逐渐转变成了怀疑,心中生出一个大问号。
朱斌跟着参观的人有秩有序地欣赏着金菩萨,一侧脸看见我没在他身边,却仍然站在大门侧边,便走出参观金菩萨的行列,朝我小声地说:"你又在发呆吧?"
在进进出出的丘八很多的情况下,我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于是拔腿就走。
朱斌赶出了大门,一路上说了一些埋怨的话。大意是好心好意带你来看这新鲜的东西,你却呆呆地站在门口看都不看一眼就走,害得我自己也没看个够,早知这样就不该带你来。
我边走边说自己已经有了金菩萨的印象,和上次见过的差不多,今天只不过多几个而已。同时,我也说道那庙里的和尚,根本没有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样子。
朱斌跟在我的后面还在嘀咕。我此时却在想,这种"三不像"的装束是不是缅甸的风俗习惯?李国良平时对驻防地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经常调查研究,对国外的历史、地理、人情风俗也有一定的了解,我想去问他可能会得到答案。
李国良正在一棵抱围粗的大树下打盹,我叫了一声:"老李!"他手按枪柄,眨上几下睡眠不足的眼睛,问我俩是不是看金菩萨回来。朱斌抢先开口说:"这小子老呆在大门边盯着土气加洋气的和尚看得出神,眼睛角睬都没睬一下金菩萨细微精致的铸艺,就回来了。"
李国良先对这个寺庙称赞一番真不简单,连和尚都有小包车,然后就朝我问道:"昨晚走累了,想回来睡觉,免得今晚行军又会边走边睡?"
我连忙说:"不不,是庙里那个三不像的中年人,老朱说他是土气加洋气的和尚,我对这个有兴趣,特来向你请教一下。"
李国良问是什么兴趣。
我将在寺庙看到的那中年人向他说了一遍后,作了一个鸣枪示警的手势说:"你平常和我们讲过,日本人、朝鲜人、缅甸人同中国人的面孔差不多,我对他有缅奸的怀疑,哪里有闲心去看已经看到过并不新鲜的金菩萨呢。"
李国良听后说道:"哎呀,小沈,不错,进步了,前几天在曼德勒还稚气未脱,这几天经过炮声、机枪声、炸弹声、日行军、夜行军,锻炼得比以前大不相同了,特别是面对缅奸的偷袭,临危不惧。我向师长汇报时,他说自己戎马倥偬十几年也没见过,说你真有胆量。今天放着那新奇的金菩萨不去凑热闹,致力于观察隐蔽很深的敌情,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和罗科长的看法也是如此,只不过不知道这'三不像'的名字。"
朱斌埋怨的情绪似乎消失了,也在微微地点头。
李国良说就地待命一传达,他就在附近开始警戒和搜索,发现这座寺庙。通过侦察,虽然没有发现行踪可疑之处,但因为有几次负伤掉队遭受暗杀的教训,不得不心存戒备。罗楚书曾和他分析过敌情,这不是偶然的,是有策划的骚扰,使我军心疲的精神战术。我们出国的纪律严明,不伤友邦一草一木。过去对缅甸虽无泽惠,但也并无仇恨。老缅为什么要接二连三地暗杀呢,这个问题有研究的必要。一般的老百姓处于战火纷飞的时候,躲避都来不及,谁还敢冒着生命危险同我们作对唱?从与华侨的交谈中,我们了解到寺庙里的和尚,很为当地的佛教徒所敬仰,享有很高的威望,有的甚至还是基层执政者,这些缅奸的行动,与寺庙的和尚不无牵连。
我们正在议论,罗楚书领着李振华、曾涛、骆正川也来到大树下。他朝李国良说:"你和李振华将这寺庙的情况共同研究一下,用文字记录起来,将来也许需要这方面的资料。"
李国良欣然接受了任务,一个立正:"是!"
罗楚书向我打量一下,既关心又训斥地说:"你不去好好地休息,今晚再来个夜行军,又想在路上边走边睡吗?"
李国良慌忙打圆场:"这小沈真不错,一般人没想的事给他想到了。"
罗楚书:"什么事?"
李国良把寺庙里那和尚值得怀疑的地方重述了一遍。
罗楚书告诉我们获得的情报,介绍了有关缅奸的情况。日本人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开始打入缅甸从事间谍活动。他们有的是以侨商身份,有的是以苦力身份深入农村,和老百姓打成一片,等到他们的第二代与缅甸人同化了,便利用缅甸的佛教信仰不遗余力地用金钱收买,窃取了一部分寺庙的执事权。我们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贸然下手,同时我们现在处于战略转移时期,流动性大,也就无法着手,只好暂时采取在思想上存有戒备,行动上加强防范的应对措施。
这些情况,可惜出国以前没有掌握得到。"骆正川插话。
李国良说道:"关于缅奸的问题,他们英国人也没有掌握得到。缅甸在一八八五年沦为英国的殖民地以后是印度的一个省,到一九三七年才由英国派总督直接统治。短短五年的时间,致力于清除德钦党分子的反抗,没想到日本的间谍早已打入。不是发生了暗杀的事件,我们也不会想到这上面去,并且现在我们也无法向老缅们去做宣传工作。"
朱斌听罢叫道:"啊!缅甸寺庙,原来如此。"
【朱锡纯,汉族,1924年9月28日生,湖南省平江县三市镇人。14岁参加第九战区抗日流动宣传队。1939年年仅16岁的朱锡纯参军走上抗日救国之路,第5军新22师政治部少尉干事。所在部队随后被编入中国远征军。1942年3月,朱锡纯随军进入缅甸,在中缅印三国交界的野人山与日军作战,在转战3个多月中负伤,经历了艰苦卓绝的人生。1942年8月随部队辗转抵达印度,在盟军集训基地兰木伽住院继续治伤。1943年4月回国,脱离新二十二师,进入贵阳市第十八汽车三级修理厂任职。1962年,回湖南当了一名普通农民。1976年至1985年,先后调至平江县安定区、三市镇农机修理厂工作。是幸存老兵中少数获颁“抗日战争60周年纪念章”者。】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