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嗡嗡的声音,在安静的卧室里像一只被困住的飞虫。
电话是晚上十点打来的。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嗡嗡的声音,在安静的卧室里像一只被困住的飞虫。
我丈夫老陈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谁啊,这么晚。”
我拿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大哥。
心,没来由地沉了一下。
这个时间点,大哥找我,通常没什么好事。
我划开接听,把手机放到耳边。
“喂,哥。”
电话那头很吵,有我嫂子尖锐的说话声,还有隐约的啜泣声。
大哥的声音又干又涩,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小妹,你……你睡了没?”
“还没,怎么了哥?出什么事了?”
他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里,电话里的背景音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我听清了,是我嫂子在骂人,骂我侄女小雅。
“不争气的东西!”“我跟你爸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对得起谁啊你!”
那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锥子。
然后,是大哥压抑着怒火的叹息。
“小雅……她,高考没考好。”
我心里“咯噔”一声。
这事儿,其实早有预料。小雅的压力太大了,大到每次家庭聚会,我都能看见她眼睛里那种熄灭了的光。
“差了多少?”我问。
“离一本线,差了十几分。”大哥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现实击垮的疲惫,“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不吃饭,就哭。”
我能想象那个画面。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把自己蜷缩在黑暗里,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
“哥,你和嫂子也别逼她了,让她自己静一静。考砸了就考砸了,天塌不下来。”
“话是这么说……”大哥顿了顿,终于说到了正题,“小妹,你跟妹夫,不是在市里买了套三居室吗?离你们那儿最好的高中也近。”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是啊,怎么了?”
“你看……能不能让小雅,去你家住一年?”
来了。
终于还是来了。
“让她在你家复读。你家清净,你跟妹夫都是文化人,能看着她点。家里的环境……你也听见了,太吵了,影响她学习。”
大哥的声音里带着恳求,甚至有一丝卑微。
那是我很少在他身上看到的情绪。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一片浑浊的橘红色,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就像小雅此刻的心情。
“哥,”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静,尽量不那么残忍,“不行。”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连我嫂子的叫骂声都停了。
好像我按下了暂停键。
过了很久,大哥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冰冷。
“你说什么?”
“我说,不行。”我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句,“我不能让小雅来我家复读。”
“为什么?!”这次开口的是我嫂子,她一把抢过了电话,声音尖得像要刺破我的耳膜,“你还是不是她亲姑姑!我们家小雅从小怎么对你的?你吃的穿的哪样少了你的?现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让你帮个忙,你居然说不行?你有没有良心!”
一连串的质问,像机关枪一样扫射过来。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
老陈已经坐了起来,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担忧。
我对他摇了摇头,示意我没事。
“嫂子,这不是良心不良心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是你家房子太小容不下我们小雅,还是你怕我们家小雅吃了你家的大米?!”
“都不是。”
“那到底是为什么!你今天必须给我说出个一二三来!不然这亲戚,我看也没必要做了!”
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
难道我要告诉他们,二十年前,我们家也有一个“小雅”吗?
难道我要告诉他们,那个叫小云的表姐,也是在高考失利后,被寄予厚望地送去亲戚家复读,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吗?
我不能。
我不能在他们本就焦头烂额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陈年的盐。
“哥,嫂子,”我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拒绝,是为了小雅好。你们现在可能不明白,但以后,你们会懂的。”
“我们懂什么?我们只懂你这个当姑姑的,心比石头还硬!”
嫂子吼完这一句,电话就被狠狠地挂断了。
嘟嘟的忙音,像是在嘲笑我的无力。
我放下手机,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
老陈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又想起小云姐了?”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有些伤疤,就算过了二十年,也还是会在某个相似的夜晚,隐隐作痛。
小云姐,是我的表姐,我大姨家的女儿。
她长得很好看,是那种温婉的、古典的好看。眼睛总是亮晶晶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学习也很好。
从小到大,她都是我们这一辈孩子里的“别人家的孩子”。
奖状,贴满了她房间的一整面墙。
大姨和大姨夫提起她,永远是满脸的骄傲。
我们所有人都觉得,小云姐将来一定会考上清华北大,会有一个无比光明灿烂的未来。
那一年,她也高考。
所有人都对她寄予厚望。
她自己,也把那根弦绷得紧紧的。
高考前一个月,我去她家,看到她瘦得脱了形,眼眶下面是浓重的青黑色。
桌子上堆满了复习资料,比人还高。
我叫她:“姐。”
她抬起头,眼神是空洞的,过了好几秒才聚焦。
“啊,你来了。”
她笑了笑,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说:“我好累啊。”
她说:“我怕我考不好,对不起我爸妈。”
她说:“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卷子是空白的,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那时候的我,还不懂那叫“抑郁”。
我只觉得,姐姐太累了。
我对大姨说:“让姐姐休息一下吧,她太紧张了。”
大姨正在厨房里给小云姐炖汤,闻言,头也不回地说:“最后关头了,怎么能休息?一辈子就这一次,熬过去就好了!”
“熬过去,就好了。”
这句话,我后来听过无数遍。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小云姐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和现在的小雅,一模一样。
她也失利了。
不是考得太差,只是没有达到所有人的预期。
她上了一本线,但离她自己、离她父母期望的那所名校,差了二十多分。
这对她来说,就是失败。
是天大的失败。
大姨和大姨夫没有骂她。
他们只是沉默。
那种沉默,比任何打骂都更伤人。
家里的空气,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后来,他们做了一个决定。
复读。
他们说:“我们家小云这么聪明,就是这次没发挥好。再来一年,肯定能考上!”
为了让她有一个“清净”的学习环境,他们把小云姐送到了在省城的二姨家。
二姨家条件好,二姨夫在教育局工作,能找到最好的复读学校,最好的老师。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个万无一失的决定。
小云姐走的那天,我去送她。
她还是瘦,但眼睛里好像有了一点点光。
她对我说:“等我。明年,我一定拿着录取通知书回来。”
我信了。
我们所有人都信了。
她去了省城。
一开始,每个周末都会给家里打电话。
说学校的老师很好,同学也很好,她很有信心。
大姨和大姨夫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可渐渐地,电话越来越少。
从一周一次,变成两周一次,再到一个多月一次。
电话里,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话也越来越少。
大姨问她学习怎么样,她就说“还行”。
问她生活怎么样,她就说“挺好”。
再多问几句,她就不耐烦了。
“你们别问了,我都知道,我会努力的。”
然后,就匆匆挂了电话。
大姨有些担心,给二姨打电话。
二姨说:“孩子学习压力大,都这样。没事,我看着呢,吃得好睡得好,就是话少了点。你们放心吧。”
有了二姨的保证,大家就都放心了。
觉得,这是冲刺前的正常状态。
再后来,出事了。
是第二年高考前的一个月。
二姨夫半夜接到学校老师的电话,说小云不见了。
晚自习下课后,就没回宿舍。
大家疯了一样地找。
找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找遍了省城的大街小巷。
三天后,在学校附近的一条河里,找到了她。
人,已经冰冷了。
警察在她的枕头下面,找到了一本日记。
日记本很厚,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前面几页,还是充满希望的。
“我要努力,我要加油,我不能让爸妈失望。”
“这里的老师讲得真好,我一定可以的。”
越往后,字迹越潦草,也越绝望。
“为什么我还是学不会?”
“为什么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像在看一个失败者?”
“二姨每天都问我模考成绩,我不敢说实话,我只能骗她。我好累。”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爸妈失望的脸。”
“我不想复读了,我想回家。可是我不敢说。”
“我好像生病了。心里有个黑洞,把所有东西都吸进去了。”
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字迹扭曲,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爸,妈,对不起。我真的,熬不下去了。”
……
那本日记,像一把刀,捅进了我们所有人的心脏。
大姨在一夜之间,白了头。
大姨夫,那个一向坚强的男人,抱着小云的日记本,哭得像个孩子。
二姨和二姨夫,更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他们说,他们只关心她的成绩,却从来没有问过她,开不开心。
他们说,他们看见她日渐沉默,还以为是懂事了,长大了。
他们不知道,那颗年轻的心,已经在孤单和压力中,一点一点地死去了。
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人提“复读”两个字。
那成了一个禁忌。
一个血淋淋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
我从回忆里抽身,脸上已经一片冰凉。
老陈递过来一张纸巾。
“别想了。”他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可是,我不能让同样的事情,在小雅身上重演。
我哥和嫂子,他们爱小雅吗?
当然爱。
但他们的爱,太沉重,太窒息。
他们把自己的期望,自己的面子,自己未完成的梦想,全都压在了那个十八岁的女孩身上。
他们看不到她的挣扎,听不到她的哭泣。
他们只看得到那张成绩单。
现在,他们想把小雅送到我这里来。
美其名曰,“换个环境”。
可我知道,那不是换环境。
那是把一个已经溺水的人,从一个池塘,扔进另一个更深的池塘。
我这里,所谓的“清净”,所谓的“文化人”氛围,对小D雅来说,只会是更大的压力。
她会觉得,姑姑姑父都这么优秀,我更不能让他们失望。
她会把所有的弦,都绷得更紧。
直到,像小云姐一样,彻底断掉。
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绝对不能。
第二天,我哥的电话没再打来。
我妈的电话倒是先打来了。
“你哥都跟我说了。你怎么回事啊你?你哥嫂就求你这么一件事,你怎么能拒绝呢?那可是你亲侄女!”
我妈的语气,充满了责备。
“妈,这件事,你别管了。”
“我怎么能不管?你哥昨天晚上气得一宿没睡,今天早上血压都高了。你嫂子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小雅还把自己锁在屋里。一家人闹成这样,还不都是因为你!”
我妈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
我心里很堵。
“妈,你忘了小云姐了吗?”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提起了那个名字。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
“那不是一回事。小云那孩子,是心理太脆弱了。我们家小雅,没那么脆弱。”
看,这就是他们。
他们总觉得,悲剧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
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是与众不同的,是百毒不侵的。
“妈,每个孩子在崩溃之前,看起来都没那么脆弱。”
我说完这句,就挂了电话。
我知道,跟他们说不通。
他们的观念,根深蒂固。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我的底线。
下午,我没去上班,请了假。
我开着车,去了我哥家。
小区还是那个老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味道。
我站在哥嫂家门口,能听见里面死一般的寂静。
我按了门铃。
过了很久,门才开了一道缝。
是我哥。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失望,但更多的是疲惫。
他没让我进门。
“你来干什么?”他问,声音沙哑。
“我来看看小雅。”
“不用了。”他冷冷地说,“她不想见你。”
说完,就要关门。
我一把抵住了门。
“哥,让我跟小雅说几句话,就几句话。”
我哥看着我,眼神里的冰霜,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这时候,嫂子从客厅里冲了出来。
“你还有脸来!我们家不欢迎你!你走!”
她指着我的鼻子,眼圈通红。
“嫂子,”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们想让小雅去一个好大学,将来有出息,我懂。但是你们有没有问过她,她想不想要?她开不开心?”
“我们是她爸妈,我们还能害她不成?!我们走的桥比她走的路都多,我们知道什么对她才是最好的!”嫂子激动地喊道。
“最好的?把她逼到把自己锁在屋里,不吃不喝,这就是你们说的最好的?”
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们就在门口,这样对峙着,争吵着。
邻居们听见动静,纷纷打开门探头探脑。
我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拉了我嫂子一把,“行了!别吵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然后,他对我,几乎是咬着牙说:“你走吧。以后,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
门,在我面前,“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站了很久。
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知道,我伤了他们。
但我也知道,如果我今天妥协了,将来,可能会酿成更大的伤害。
我转身下楼,坐在车里,没有马上开走。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小雅的微信。
她的头像,是一只黑色的猫,蜷缩在角落里,看起来很孤独。
我犹豫了很久,打下了一行字。
“小雅,我是姑姑。如果你想出来走走,给我打电话。随时。”
我没有说教,没有安慰,没有提高考的任何事。
我只是给了她一个出口。
一个随时可以逃离的出口。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我知道,她可能不会回。
但我必须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那条千军万马挤的独木桥,还有别的路可走。
还有人,在乎她飞得累不累。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哥,我嫂子,我妈,都没有再联系我。
我们好像成了一座座孤岛。
老陈看我天天魂不守舍的,叹了口气。
“要不,就答应他们吧。孩子放咱们这儿,咱们多上点心,多开导开导,也许不会有事。”
我摇了摇头。
“老陈,你不知道。那种压力,是无孔不入的。就算我们不说,她自己也会想。她会觉得,她占用了我们的空间,浪费了我们的时间,如果再考不好,她就罪该万死。”
“小云姐当年在二姨家,二姨对她不好吗?好得不得了。每天换着花样做好吃的,给她买各种营养品。但结果呢?那些好,都变成了更沉重的枷锁。”
“因为她知道,所有人都对她好,都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她必须考上那个好大学。”
老陈沉默了。
他知道小云姐的事。
他握住我的手,“我懂了。我支持你。”
有他的支持,我心里安稳了许多。
周五的下午,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着接了起来。
“喂?”
电话那头,是一个很小,很怯懦的声音。
“……姑姑?”
是小雅。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小雅!是你吗?”
“嗯。”
“你……你还好吗?”
“我……我出来了。”她说,“我在我们小区门口的公园里。”
“你等我!我马上过去!”
我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连外套都忘了穿。
老陈在后面喊:“慢点开!注意安全!”
我一路闯了好几个黄灯,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那个公园。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她。
她坐在一条长椅上,穿着一件宽大的卫衣,帽子戴得很低,整个人缩成一小团。
几天不见,她瘦得更厉害了,小脸苍白得像一张纸。
我把车停在路边,慢慢地向她走过去。
我怕我的脚步声,会惊到这只像小鹿一样受惊的女孩。
我在她身边坐下。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公园里有孩子在嬉笑打闹,有老人在下棋聊天。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我们身上。
很温暖。
过了很久,她才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无声地哭了起来。
眼泪,浸湿了我的衣服。
温热的,带着绝望的咸味。
我没有劝她,只是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就像小时候,她摔倒了,我抱着她那样。
她哭了很久很久,像是要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哭出来。
哭到最后,变成了小声的抽噎。
“姑姑,”她哽咽着说,“我不想复读。”
“好,那我们就不复读。”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惊讶和不确定。
“可是……我爸妈他们……”
“你爸妈那里,有我。”我说,“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就想一想,除了上大学,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她愣住了。
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从小到大,她的人生轨迹,都被规划得清清楚楚。
上重点小学,重点初中,重点高中。
然后,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
她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被父母的期望牵引着,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从来没有机会,去想一想,自己到底喜欢什么。
她低下头,玩着自己的衣角,小声说:
“我……我喜欢做蛋糕。”
“做蛋糕?”我有些意外。
“嗯。”她点了点头,声音里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彩,“我喜欢把面粉,鸡蛋,牛奶,这些东西,变成香喷喷的蛋糕。我觉得,那像变魔术一样。”
“高三的时候,学习太累了,我就会偷偷在网上看别人做烘焙的视频。一看,就觉得很开心,什么烦恼都忘了。”
“我还……我还偷偷买了一个小烤箱,藏在床底下。考完试那天,我本来想烤一个蛋糕,庆祝一下。结果……”
她没说下去,但眼圈又红了。
我能想象。
那份考完试后,想要犒劳一下自己的小小喜悦,是如何被那张冰冷的成绩单,击得粉碎。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多好的孩子啊。
她的愿望,那么小,那么简单。
只是想烤一个蛋糕而已。
“小雅,”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你想不想,用一年的时间,去做你喜欢的事?”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相信。
“一年?”
“对,一年。我们不叫它‘复读’,我们叫它‘间隔年’(Gap Year)。”
“在这一年里,你不用去想考试,不用去想分数。你可以去学烘焙,去学画画,去旅行,去做任何你想做,但以前没时间做的事情。”
“去找到,你真正热爱的东西。”
“姑姑,我……我可以吗?”她的声音在发抖。
“当然可以。”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你有权利,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度过它。”
阳光下,我看到她黯淡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
那是一颗小小的,希望的火种。
我把小雅带回了家。
一进门,老陈就迎了上来。
他看到小雅的样子,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给她倒了一杯热牛奶。
我儿子小星,刚上初二,从房间里探出个脑袋。
“姐,你来啦!”
他跟我侄女关系一向很好。
小雅看到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星。”
“姐,你别听我大爷大妈的,考不上大学咋了,我以后也考不上。”小星口无遮拦地说。
我瞪了他一眼。
他吐了吐舌头,又补了一句:“我妈说了,考不上大学也能当个快乐的普通人。姐,你也要快乐啊。”
童言无忌,却一下子说到了点子上。
小雅的眼圈,又红了。
那天晚上,小雅就住在了我们家。
我哥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我都没接。
我知道,现在跟他说什么都没用。
我需要时间,也需要让小雅,用行动来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
第二天,我给小雅报了一个专业的烘焙课程。
不贵,但老师很专业。
我还把家里那个闲置了很久的阳台,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烘焙工作室。
烤箱,打蛋器,各种模具,面粉,黄油……我买了一大堆。
小雅看着那个属于她自己的小天地,眼睛亮得像星星。
她开始学着做烘焙。
一开始,当然是失败的。
蛋糕烤糊了,面包发不起来,饼干硬得能硌掉牙。
她会很沮丧。
每次失败,她都会坐在烤箱前发呆。
我就陪她坐着。
我对她说:“小雅,你看,做蛋糕就像我们的人生。有时候火候不对,有时候配方错了,失败了,很正常。我们把它扔掉,清理干净,然后,重新开始就好了。”
“没关系的,我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面粉。”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会站起来,重新称量面粉,重新打发鸡蛋。
一次又一次。
终于,有一天,她烤出了第一个完美的戚风蛋糕。
蛋糕从烤箱里拿出来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香甜的味道。
金黄色的,蓬松柔软,像一朵云。
她小心翼翼地切了一块,递给我。
“姑姑,你尝尝。”
我咬了一口。
很甜,很软。
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蛋糕。
“好吃!”我朝她竖起大拇指,“我们家小雅,是天才!”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是她来到我家之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梨涡浅浅,像小云姐。
不,比小云姐,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灿烂。
从那以后,她对烘焙的爱,一发不可收拾。
她每天都泡在那个小小的烘焙室里。
研究各种各adoras样的配方。
做提拉米苏,做舒芙蕾,做马卡龙。
我们家,成了整个小区最香的地方。
我和老陈,还有小星,成了她最忠实的品尝者。
我们三个,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胖了。
小雅的脸上,也渐渐有了肉。
脸色,从苍白,变得红润。
话,也多了起来。
她会跟我分享,今天又学会了什么新的裱花技巧。
会跟老陈讨论,哪个牌子的黄油更好用。
会跟小星打打闹闹,抢最后一块饼干。
她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地,回来了。
那段时间,我哥和我嫂子,像是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们没有再联系我。
我妈偶尔会打来电话,旁敲侧击地问:“小雅怎么样了?还在你那儿胡闹吗?什么时候准备回去复读?”
我每次都说:“挺好的。不复读了。”
我妈就叹气,然后挂掉电话。
我知道,他们都在等。
等小雅玩腻了,玩累了,自己认识到“错误”,然后乖乖地回到他们规划好的轨道上。
我没有去辩解。
我知道,只有时间,能证明一切。
转眼,秋天到了。
天气凉了。
小雅的烘焙技术,已经非常娴熟了。
她做的东西,不仅好吃,还很好看。
像艺术品一样。
她开始尝试着在朋友圈卖。
一开始,只是送给邻居朋友尝尝。
大家吃了都说好。
后来,就有人找她预定。
一传十,十传百。
找她订蛋糕的人,越来越多。
她忙不过来,我就给她当助手,负责打包和配送。
老陈负责财务。
小星负责吆喝。
我们一家人,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创业团队。
每天都很忙,但每天都很开心。
小雅赚到了第一笔钱。
不多,只有几百块。
她拿着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手都在抖。
她把钱,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里。
“姑姑,这是……这是给你的。房租,还有伙食费。”
我看着她,眼睛有点酸。
我把钱推了回去。
“这是你自己赚的钱,你自己留着。”
“不,姑姑,我不能白吃白住你家。”她很坚持。
我想了想,说:“这样吧,这钱,就算你入股了。以后我们这个小小的烘焙坊,你占一半的股份,怎么样?”
她愣住了,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那天晚上,她用自己赚的钱,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了礼物。
给我买了一条丝巾,给老陈买了一个新钱包,给小星买了他念叨了很久的乐高。
她自己的,什么都没买。
看着我们拆礼物时开心的样子,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我突然觉得,这比她拿到任何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都更让我感到骄傲。
她学会了爱,学会了付出,学会了创造价值。
这,是任何一所大学,都教不会她的东西。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
那天,我哥突然来了。
他没有提前打招呼,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我们家门口。
当时,我们一家人正围着桌子,给小雅刚做好的一个生日蛋糕打包。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翻糖蛋糕,上面有一个穿着芭蕾舞裙的小公主。
门铃响的时候,我去开的门。
看到我哥那张憔悴的脸,我愣住了。
他也愣住了。
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向了屋里。
他看到了那个漂亮的蛋糕,看到了围在桌边,笑容满面的老陈和小星。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小雅身上。
小雅穿着一身白色的烘焙服,脸上沾了一点奶油,像一只可爱的小花猫。
她看到我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下意识地往我身后躲了躲。
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很紧张。
还是我哥先开的口。
他的声音,很干涩。
“我……我路过,上来看看。”
这是一个很蹩脚的借口。
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女儿了。
这几个月,他肯定过得也很煎熬。
“进来坐吧。”我对他说。
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进来。
他没有坐下,就站在玄关那里。
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个蛋糕。
“这……这是你做的?”他问小雅。
小雅点了点头,没说话。
“挺……挺好看的。”
他又说。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小星打破了沉默。
“大爷,你来得正好!我姐做的蛋糕,超好吃的!你快尝尝!”
他拿起一块刚才切下来的蛋糕边角料,递到我哥面前。
我哥看着那块蛋糕,没有接。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眼圈,红了。
“小雅,”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你跟爸回家吧。”
小雅的身子,明显地抖了一下。
她抓着我的衣角,抓得很紧。
“我不!”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不回去复读!”
“不复读,不复读。”我哥连忙说,“爸不逼你了。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我能看出来,这几个月的分别,对他来说,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他大概是真的想通了。
或者说,是被思念,打败了。
“爸知道,以前是爸不好。爸太着急了,总想让你走我们认为对的路。我们……我们忘了问你,你喜不喜欢。”
“小雅,跟爸回家好不好?家里……家里没有你,太冷清了。”
说着说着,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眼泪就掉了下来。
小雅也哭了。
她松开我的手,慢慢地,走向我哥。
她伸出手,用袖子,轻轻地擦掉了我哥脸上的眼泪。
“爸,你别哭。”
然后,她把小星手里的那块蛋糕,接了过来,递到我哥嘴边。
“爸,你尝尝。这是我做的。”
我哥张开嘴,咬了一口。
他一边嚼,一边哭。
眼泪,混着蛋糕的甜味,一起咽了下去。
那是我见过的,最狼狈,也最动人的画面。
后来,我才知道。
我哥之所以会突然想通,是因为我妈。
我妈有一天去参加同学聚会,遇到了一个老同学。
那个老同学的儿子,也是前几年高考失利,复读了一年。
结果,第二年考得更差。
孩子受不了打击,得了重度抑郁症。
现在还在医院里治疗。
那个老同学说起儿子,声泪俱下。
说自己当初,就不该逼孩子去复读。
说现在什么都不求了,只求孩子能健健康康地活着。
我妈听完,回来后,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很久。
然后,她把我哥和我嫂子叫到跟前,第一次,跟他们说了小云姐的事。
那个被我们家尘封了二十年的悲剧。
我妈说:“我以前,也觉得小云是心理脆弱。现在我才明白,不是孩子脆弱,是我们这些当大人的,太自私,太残忍。”
“我们总觉得,我们是为了孩子好。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孩子愿不愿意要我们这种‘好’。”
“小雅不想复读,就别逼她了。万一……万一她也想不开,我们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我哥和我嫂子,听完之后,都呆住了。
他们从来不知道,我们家还有过这样一段往事。
那天晚上,我哥在我妈的房间里,看了一晚上小云姐的照片和日记。
第二天,他就来找我们了。
小雅最终,还是没有跟我哥回家。
她说,她想把烘焙课程学完。
我哥同意了。
他没有再提任何要求,只是说:“好。你想学就学。什么时候想家了,就回来。”
从那天起,我哥和我嫂子,成了我们家最常来的客人。
他们不再提学习,不再提考试。
他们会像普通顾客一样,跟小雅预定蛋糕。
然后,在拿到蛋糕的时候,认真地付钱。
嫂子还会拉着小雅,讨论哪种奶油更好吃。
我哥呢,就默默地坐在一边,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眼神里,全是温柔和骄傲。
好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有一次,嫂子私下里拉着我的手,跟我说:
“小妹,谢谢你。”
我说:“嫂子,你谢我干什么。”
她说:“谢谢你当初,那么坚决地拒绝了我们。”
“如果当初,你答应了,把小雅接过来复读。我不敢想,现在会是什么样。”
“是我和你哥,太执迷不悟了。我们差点……差点就毁了孩子。”
她的眼睛里,含着泪。
那一刻,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和怨恨,都烟消云散了。
我们都只是,爱着同一个孩子的,普通家人。
小雅的“间隔年”,过得很快。
春天来临的时候,她的烘焙课程也结束了。
她拿到了结业证书。
那天,我们全家人,包括我爸妈,我哥嫂,都去参加了她的结业典礼。
典礼上,她作为优秀学员代表,上台发言。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厨师服,站在聚光灯下,自信,从容,闪闪发光。
她说:“一年前,我以为我的人生完蛋了。我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觉得这个世界抛弃了我。”
“我感谢我的姑姑,是她向我伸出了手,把我从黑暗里拉了出来。她告诉我,人生不只有一条路可走。”
“我也感谢我的爸爸妈妈,谢谢他们的理解和放手,让我有机会,去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
“现在,我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考上了多好的大学。而是因为,我找到了我热爱一生的事业。”
“做蛋糕,是一件很治愈的事情。我希望,我做的蛋糕,也能治愈每一个吃到它的人。”
她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我哥在偷偷抹眼泪。
我嫂子,哭得妆都花了。
我妈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我看着台上的小雅,心里充满了感动和欣慰。
那个曾经在黑暗中哭泣的女孩,终于,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光。
后来,小雅用自己攒下的钱,和我们支持的一部分,在我们家小区附近,开了一家小小的烘焙店。
店名,就叫“治愈甜品屋”。
开业那天,生意好得不得了。
亲戚,朋友,邻居,都来捧场。
我哥和我嫂子,成了店里最忙碌的义工。
一个负责招待,一个负责收银。
脸上的笑容,比自己当年升职加薪还要灿烂。
小雅的店,渐渐有了名气。
很多人,都慕名而来。
不只是因为她的蛋糕好吃,更是因为,她的店里,有一种温暖的,治愈的氛围。
有人失恋了,会来她店里,点一块最苦的黑巧克力蛋糕,边吃边哭。
小雅会默默地递上一杯热牛奶,陪她坐一会儿。
有人工作不顺心,会来她店里,点一块最甜的草莓慕斯,把烦恼和甜品一起吞下肚子。
小雅会送他一块幸运饼干,里面有她手写的一句鼓励的话。
她的甜品屋,成了一个小小的,城市里的避风港。
温暖着每一个,疲惫的灵魂。
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一个看起来垂头丧气的女孩,走进了店里。
那个女孩,大概也是高中生,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绪。
像极了,一年前的小雅。
那个妈妈点了一块蛋糕,对小雅说:
“老板,我女儿明年就要高考了,压力特别大。听说你家的蛋糕能治愈不开心,我们就来试试。”
小雅笑了笑,把一块刚做好的彩虹千层,端到女孩面前。
“送给你。”她说,“祝你,拥有一个彩虹一样的人生。”
女孩愣愣地看着那块漂亮的蛋糕,又看了看小雅。
“姐姐,你……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她问。
小雅摇了摇头。
“我没有上大学。”
女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小雅微笑着说:“没考上大学,不代表人生就失败了。重要的是,找到一件,你愿意为之付出热情和努力的事情。并且,坚持下去。”
“你看,我现在,不也挺好的吗?”
她指了指自己这个小小的,但充满阳光和香气的店。
女孩看着她,眼睛里,慢慢地,有了一点点光。
她拿起叉子,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彩虹蛋糕。
“嗯,”她抬起头,对小雅说,“真甜。”
我在旁边看着,突然就想起了小云姐。
我想,如果当年,也有人对她说这样一番话。
如果当年,也有人递给她一块,这么甜的蛋糕。
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吸取教训,然后,努力让悲剧,不再重演。
看着眼前的小雅,看着她脸上自信温暖的笑容。
我知道,我们做到了。
那个当初看似冷漠无情的拒绝,最终,却换来了一个最温暖的结局。
有时候,真正的爱,不是无条件地满足和给予。
而是,在看清了所有可能的风险之后,勇敢地,替你挡住那条,通往悬崖的路。
哪怕,会暂时被误解,被怨恨。
但只要结局是好的,一切,就都值得了。
窗外,阳光正好。
甜品屋里,人来人往。
空气中,弥漫着幸福的,香甜的味道。
真好。
来源:葵园观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