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随即走到屏风后面，后面居然有两名精壮的黑衣汉子，这两名黑衣壮汉神色严峻，眼神警惕地看了看姬无礼。
“你去里屋。”
李斯指了指身后那座厚实的屏风，对姬无礼说道。
姬无礼恭敬地施了一礼：
“喏！”
他随即走到屏风后面，后面居然有两名精壮的黑衣汉子，这两名黑衣壮汉神色严峻，眼神警惕地看了看姬无礼。
姬无礼心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李斯远比想象中城府深沉。
哪个走到李斯那个位置上，会没有很深的城府呢？
比如刚刚踏进门来的赵高。
只见进来的那人，皮肤泛着久居深宫特有的青白，像潮湿洞穴里长出的苔藓，哪怕在三伏天的大殿上，那层病态的苍白依旧能沁出寒气。
赵高的塌鼻梁在瘦削的脸上凹陷成阴影，偏生嵌着双鹰隼般锋利的眉眼，当眼尾褶皱随笑容堆叠时，会让人想起被揉碎的宣纸里渗出的墨痕。
猩红官袍裹着过分单薄的身躯，金线绣制的螭纹在衣摆游走，官袍上那些张牙舞爪的纹样便随着袍角翻涌，恍若无数冤魂在血海中沉浮。
赵高的头发梳得很是齐整，油光水滑的发髻紧贴头皮，发际线处新染的黛色正被岁月蚕食，露出几缕银丝在风中飘摇，如同垂死挣扎的蛛网。
“丞相……”
赵高枯瘦手指以兰花指的模样捏着一管诏书，翡翠扳指在无名指上泛着冷光，喉结随着尖细的声线诡异地滑动。
那一声“丞相”像是用砒霜浸泡过的丝绸，裹着甜腻笑意却能割破朝臣的耳膜。
李斯抬起眼皮，冲着赵高微微点了点头，面带笑容：
“中车令此刻不在皇帝寝宫伺候，来我行宫有何事？”
李斯的话很平静，但是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他在嘀咕赵高手中的那管诏书，这个时候的皇帝应该还在就寝，哪有功夫下什么诏书，难不成这诏书也如前几日那些诏书，都是……
李斯不敢想，也不敢问。
毕竟皇帝的玉玺就在赵高手里，皇帝的诏书也是他亲笔所写，诏书的内容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他赵高的想法，李斯也不敢向皇帝去落实。
赵高见李斯未起身相迎，讪讪一笑，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阴毒的笑意。
他手拿诏书走过来，慢慢地坐了李斯的面前，随即把手中的诏书恭敬地放在案上，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把那管诏书缓缓摊开……
“丞相，你担心的事情来了……”
赵高尖锐的嗓音让李斯心头一怔，更让他惊讶的是诏书上的那句话：
“……着太子扶苏即往会稽……”
李斯顿时把身体挺了挺，捧起那诏书仔细地看了起来。
“丞相，你可要仔细看明白了，这是皇帝的御笔，可非赵高代为书之……”
李斯心里明白赵高话里的意思。
过去的圣旨、诏书，皇帝也就是动动嘴，动笔的事基本都是交给了中车令赵高。
可是，现在这份圣旨，可是皇帝亲笔所书，足见皇帝对此事的重视。
“丞相，皇帝要太子扶苏前往会稽，你以为……”
赵高眯着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盯着李斯。
李斯跟着始皇帝这么多年，岂有不知道皇帝的心思！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皇帝这是要巩固太子的储君之位啊……”
赵高也点了点头：
“是啊。会稽山刻石，祭祀大禹，若太子扶苏以宰祭身份，替皇帝上表苍天，并颂告禹舜，他的地位就无人可动了……”
赵高不紧不慢地说着，那双眼睛却一直盯着李斯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太子是丞相的女婿，赵高以后还指望丞相提携……”
赵高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意。
李斯狠狠地瞪了一眼赵高，他当然明白赵高的话里对他的嘲讽。
全咸阳城的人都知道，太子扶苏是李斯的女婿；可是全咸阳城的人也都知道，太子扶苏根本不喜欢他这个老丈人。
“专营之人……”
这是扶苏对老丈人李斯的评价。
虽然扶苏不喜欢李斯，可是他很喜欢李斯的女儿，李斯唯一的女儿——竹君。
扶苏喜欢蒙氏兄弟，很喜欢。
大秦蒙家，那可是实打实的秦国柱石！
蒙家自蒙恬的爷爷蒙骜从齐国投到秦国，官拜上卿，蒙氏一族在秦国便日益成为权力最盛的望族。
比如当今秦国柱石蒙恬继祖父蒙骜、父亲蒙武上卿之位。
蒙家三代人任了秦国五十年上卿之位，更重要的是，上卿之位只有一个，为了让另外一个深受始皇帝宠信的臣子蒙毅更享尊崇，始皇帝再添上卿之位给了蒙毅。
蒙毅是蒙恬的亲弟弟。
可以想象，蒙家在始皇帝心里的地位有多高，蒙家在大秦王朝的权力有多盛！
蒙恬管军，管三十万秦军精锐！
蒙毅管祭，是为皇帝身边第一谋臣！
李斯，丞相不过是皇帝爪牙而已，蒙氏兄弟才是皇帝真正的心腹！
“扶苏，是尊儒的……”
赵高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李斯的眉头紧锁。
是啊，扶苏从小便受儒家思想的感染和熏陶，他对法家，对诸子百家皆无好感。
一个深受儒家思想感染的太子上台，第一个倒霉的人一定就是他这个太子的老丈人。
李斯心里一阵慌乱，老成谋国的他，几十年来从未感觉如此的慌乱。
太子扶苏和始皇帝嬴政不同，他们有着天壤之别。
始皇帝嬴政雄才大略，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别说尧舜禹，就连那上古黄帝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李斯从骨子里对始皇帝充满了敬仰和佩服。
“中车令，既然皇帝下了旨意，你前往渔阳传旨就是，何故到我行宫？”
李斯突然眼神一凛，盯着赵高那张青白的脸，问了他一句。
赵高的眼眸里闪烁出一抹诡谲的笑，他一脸平静地盯着李斯，沉默片刻，缓缓说道：
“丞相，皇帝让我先把这道圣旨让您过目，再让卓信前往渔阳传旨……”
桌信，赵高的干儿子，奸猾无比的宦官。
“……”
听闻赵高的话，李斯狠狠地闭上眼睛，眼角那如鱼尾的皱纹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
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连全咸阳城的人都知道太子扶苏不喜欢自己这个老丈人，遍布鹰犬的始皇帝嬴政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皇帝让这道圣旨出发之前，让赵高拿来让李斯看看，就是在委婉地告诉李斯，太子上来后，你该下去了……
权力，任何一个人爬到了李斯那般的高位，掌握着李斯那种权力，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会轻易放弃！
不是轻易，是绝不放弃！
现在皇帝已然把话挑明……
“皇帝是要弃法家，尊儒术了……”
一行清泪从李斯的眼角顺着脸上沟壑的皱纹滑落下来。
大秦百余年来，自百里奚，商鞅；到张仪，自吕不韦，莫不以法家治国。
法家把大秦从西戎小国一跃治成七国之首，最后横扫六国，天下归一！
“现在天下一统，是时候弃法家苛律严法，以儒家为尊，休养天下了……”
赵高很聪明，聪明得不但看穿了李斯的心思，也猜透了皇帝的心思。
“大秦自孝公重用商鞅，以法家治国以来，近两百年来，大秦壮大至今，四海归我大秦。现如今法家之术已然不适合皇帝的郡县之治，这法家之术也就不适应当今不争之世……”
“不争？”
李斯猛然睁开双眼，盯着赵高，嘴里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来。
赵高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当今之世，已是不争之世！”
李斯的眼角微微一颤，这赵高精明是精明，却只是个精于算计，揣测之人，他并没有深远的见识。
六国亡了不过十数年，可是那六国臣民从未把自己当作秦国人，齐地之民依旧以齐人自居；楚地之民依旧以楚人自居。
前几年，始皇帝下定决心，全力推进了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地同域，量同衡，币同制。即使这些强力的手段，也依旧无法改变六国子民那骨子里的故国情怀。
毕竟，大周八百年的分封制度早已深入人心，始皇帝的天下一统，废封建立郡县才十几年时间。
赵高居然认为天下已经不争，李斯从心里对赵高很是鄙视。
这大秦的天下，若不是始皇帝嬴政坐在那把龙椅上，只怕六国贵族早就反了！
这个看法，李斯曾经和皇帝讨论过无数次，始皇帝嬴政更是个无比英明的雄主，他当然清楚自己短短二十多年时间一扫六国，打破大周八百年分封制度带来的后果。
“需要时间，大秦需要时间，我也需要时间……”
这是始皇帝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是的，始皇帝嬴政需要时间，他已然五十岁了，还有多少时间等着他呢？
关键是，始皇帝的风痛之疾，天下名医莫有能医者。
始皇帝在，天下无人敢反，若是皇帝不在了……
这个念头曾经在李斯的脑海里闪过无数次，每一次想到这里，李斯都会冷汗淋淋。
李斯既是在担忧秦国，也是在担忧自己。
始皇帝若是不在，刚刚建立起来的大一统秦国会怎么样，李斯心里是极为清楚的；若是始皇帝不在，太子扶苏登上大宝之位，他李斯的结局会如何，李斯心里也是清楚的！
皇帝崩，天下反；皇帝崩，相位失！
“丞相……，丞相……”
赵高见李斯陷入沉思，轻声地唤了两声。
李斯微微一惊，回过神来，看了看赵高，脸上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来：
“皇帝既然有了安排，我们作为臣子的奉旨就是了……”
赵高见李斯这副模样，心头不由得有些好笑，他还不知晓这李斯么？
看似无所谓的态度，实在在李斯心里对他那相位却是极为看重。
赵高伸出双手，缓缓地把摊在案上的圣旨裹了起来，一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丞相跟随皇帝几十年，还是未明白皇帝的心思啊……”
李斯的眉头顿时一皱，这句话若是旁人所说，他李斯是决计不会信的，可是这话若是出自赵高之口……
赵高是何许人，全秦国人都知晓他不过是拍须溜马之徒，可是他就是能够得到皇帝的完全信任和重用。
是皇帝糊涂了么，是皇帝不够精明么？
都不是！
是赵高太会把握人性，太会揣摩人心，特别是皇帝的那颗心……
“还请中车令指教……”
李斯居然双手一拱，恭敬地给赵高施了一礼。
赵高微微一惊，立马双手扶住李斯的小臂，淡淡一笑，把手里的圣旨放在案角，左右看了看，低着头，压低声音对李斯说道：
“丞相，你当真看明白了这份圣旨么？”
赵高瞥了一眼边上卷起的圣旨，又眼神深邃地盯着李斯。
李斯眉头一挤，脸上露出惊诧之色，他看了看赵高，想了想，又立即拿过那卷圣旨，极速地打开，仔细地看了看。
李斯看了许久，他的脸色渐渐地变得有些苍白，在两鬓花白的发梢下，一行冷汗竟然悄悄地淌了下来。
赵高瞥了一眼李斯苍白的脸和满是惊恐的双眸，知道李斯这一次终于看懂了皇帝圣旨后面的意思。
“丞相……，早作打算啦……”
赵高又轻轻地说了一句。
只见李斯双手一松，手里的圣旨滑落在矮案上，他那干瘪的嘴唇颤得厉害。
皇帝急诏太子扶苏从渔阳前线，蒙恬军中赶到会稽，难道单单只是为了刻石，祭祀大禹吗，巩固太子之位？没那么简单……
太子会稽之行，定是始皇帝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严重，命不久矣，借此会稽山刻石祭大禹之机，把大宝之位传给太子扶苏。
这些，就在刚刚李斯已然看明白了。
可是，还有一个是李斯刚刚没有看明白，经过赵高的提醒，李斯才醒悟过来。
皇帝在传这道圣旨之前，特地让赵高拿来给李斯看看，原来皇帝的深意是如此……
李斯不由得打了寒颤，一旁的赵高眼眸深处闪过一抹狡黠，低声对李斯说道：
“丞相，现在你明白皇帝的意思了么？”
李斯的后背淌下一行冷汗，那冰冷的汗水透过皮肤渗入他的骨髓。
李斯木讷地点了点头，紧闭着双唇，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皇帝给他看这道圣旨，就是在委婉地告诉他，太子扶苏继位，定然会大力尊儒，以儒道广布四海，以儒术休养生息天下臣民。
扶苏尊儒，大秦尊法家之术近两百年定然会被摒弃，那以李斯为首的法家之徒也一定会被赶出庙堂之外。
两百年多年了，法家在大秦之地根深蒂固，若是不能把这帮法家之徒彻底扫除感情，扶苏即使登上大宝，也会困难重重。
所以……
“所以，皇帝是在暗示你，他若乘龙登天，期望丞相大人相伴左右，君臣携手太虚……”
赵高的话很轻，在李斯听来，却如同万钧之锤砸在心头。
的确，一般人看来，即使扶苏上台要尊儒术，最多也就让李斯退位归田野，不理政事也就罢了。
可他是始皇帝，千年华夏第一皇帝！
要么用，要么死！
这就是始皇帝不同常人的地方。
“当年，吕相国不也是如此么……”
赵高又幽幽地说了一句，这句话让李斯顿时一惊，他猛然地睁开双眼，眼里满是恐惧。
来源：乱劈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