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披上衣服走到厨房,他正背对着我,宽厚的肩膀微微起伏,专注地用砂纸打磨着手里的东西。晨光从窗户里斜斜地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公公七十大寿,是李家的大事。
天还没亮透,我就被厨房里传来的“叮当”声吵醒了。
我睁开眼,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带着余温。李劲走得总是这么早。
我披上衣服走到厨房,他正背对着我,宽厚的肩膀微微起伏,专注地用砂纸打磨着手里的东西。晨光从窗户里斜斜地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又在忙活这个?”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他的腰。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回过头冲我笑笑,眼睛里带着点没睡醒的惺忪,但更多的是一种满足的光。
“快好了,你再看看。”
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只碗,一只用老枣木雕成的碗。碗的形态质朴,线条却异常流畅,像水波一样从碗底一圈圈荡漾开来。经过上百遍的打磨,木头表面泛着一层温润如玉的光泽,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木头和岁月混合的香气。
这是李劲给公公准备的寿礼,他花了大半年的业余时间,从一块被雷劈过的老枣木疙瘩,一点点琢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真好看。”我由衷地赞叹,指尖抚过碗壁上流畅的纹理,“爸一定会喜欢的。”
李劲笑了,把碗小心翼翼地用红绒布包好,放进一个古朴的木盒里。
“走吧,妈该催了。”
回到婆家老宅,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大伯子李伟和他媳妇刘莉正围着婆婆张桂兰,献宝似的展示着他们带回来的礼物。
“妈,您看,这是我们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金寿桃,足金的,图个吉利!”刘莉的声音又尖又亮,带着刻意炫耀的调子。
婆婆笑得合不拢嘴,拿起那尊金光闪闪的寿桃,在手里颠了颠,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哎哟,这得花不少钱吧?还是我们家李伟有出息,不像有些人……”
她意有所指地瞟了我们一眼,话说到一半,又硬生生收了回去。
我心里微微一沉,李劲却像没听见一样,拉着我走到公公面前。
“爸,生日快乐。”
公公李守诚正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手里端着一杯热茶,神情安详。他年轻时也是个有名的木匠,十里八乡的红白喜事,都得请他去掌眼。李劲这一身手艺,就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公公放下茶杯,浑浊的眼睛里透出慈祥的光。
李劲把手里的木盒递过去:“爸,这是我给您做的。”
公公接过木盒,打开的一瞬间,眼睛就亮了。他把那只木碗捧在手心,手指在碗壁上反复摩挲,像是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好,好啊……”他连说了两个好,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块料子,是咱家后院那棵老枣树上的吧?”
李劲点点头:“嗯,去年被雷劈了,我怕浪费了,就留了一块最好的。”
“有心了,有心了。”公公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比什么金桃子都好。”
他这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在场的亲戚脸色都有些微妙。
婆婆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她“啪”地一声把金寿桃放在桌上,声音尖利地开了口:“老头子,你什么意思?金子做的还比不上个破木头碗?”
第一章 一只木碗
饭点到了,亲戚们满满当当坐了两大桌。
婆婆张桂兰是当然的焦点,她穿着一件新做的暗红色盘扣上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坐在主桌的正位上,接受着众人的恭维。
大哥李伟挨着她坐,他今天特意穿了身名牌西装,手腕上明晃晃的劳力士在灯光下闪着光。他端着酒杯,高声说着自己公司最近又签了个多大的单子,引来一片艳羡的附和。
“还是李伟有本事,给咱老李家争光!”
“可不是嘛,现在这社会,就得会挣钱,那才叫真本事!”
婆婆听着这些话,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她夹了一筷子油焖大虾放进李伟碗里,嘴里不住地说:“多吃点,多吃点,在外头跑生意辛苦。”
然后,她的目光就像探照灯一样,扫到了我们这一桌。
我和李劲被安排在了靠近门口的位置,同桌的大多是些远房亲戚,气氛有些冷清。
李劲默不作声地给我剥着虾壳,把鲜嫩的虾肉放进我面前的碟子里,仿佛周围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我看着他低垂的眼帘和专注的神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李劲的手艺,在懂行的人眼里,是千金不换的宝贝。他做的家具,榫卯结构严丝合缝,不用一颗钉子,却能用上百年。前年有个港商来内地寻访老手艺人,看到李劲做的东西,当场就要出六位数买下他的一套桌椅,被他婉拒了。
他说,手艺是吃饭的家伙,但不是用来漫天要价的。木头有木头的品格,人也得有人的坚守。
可这些,在婆婆和大哥眼里,一文不值。他们觉得李劲守着个小木工房,没日没夜地跟一堆木头疙瘩打交道,是没出息,是死脑筋。
“弟妹啊,”大嫂刘莉忽然提高了声音,冲我这边喊道,“听说你最近升职了?在一个小公司当会计,一个月能有……八千块吗?”
她故意把“小公司”三个字咬得很重,脸上挂着不加掩饰的讥诮。
满屋子的声音瞬间小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攥紧了手里的筷子,脸上有些发烫,却还是尽量平静地回答:“差不多吧,够我们俩过日子了。”
“哎哟,那可真是不容易。”刘莉夸张地捂着嘴,“我上个月光是买个包就花了好几万。女人啊,还是得对自己好一点。你说是不是啊,妈?”
她把话头抛给了婆婆。
婆婆清了清嗓子,端起架子,慢悠悠地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各家有各家的过法。有的人啊,天生就是享福的命,有的人呢,就是劳碌的命。这都是天注定的。”
她的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心上。
我能感觉到身边李劲的身体僵了一下。他停下了剥虾的手,抬起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婆婆。
公公李守诚似乎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他端起那只木碗,对身边的老伙计们说:“你们看看,这手艺,现在不多见了。这孩子,随我。”
他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凑过去,仔细端详着,连连点头:“是块好料,更是好手艺!守诚哥,你这手艺算是后继有人了,比什么都强!”
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婆婆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她盯着公公手里的那只木碗,眼神里像是淬了毒。
“一个破木头碗,有什么好看的!”她冷哼一声,“老头子,你也是越活越回去了!放着金寿桃不要,喜欢这不值钱的玩意儿!”
公公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他沉声说:“桂兰,今天我过寿,你少说两句。”
“我少说两句?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婆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李守诚,你看看你这个好儿子!老大在外面挣大钱,给我们老李家脸上添光!他呢?守着个破木工房,鼓捣一堆破木头,能当饭吃吗?能换钱花吗?”
她越说越激动,指着李劲骂道:“还有他这个媳妇,找了个什么工作?一个月挣那点钱,够干什么的?连个像样的礼物都买不起,拿个破碗来糊弄你,你还当成宝了!”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噤若寒蝉。
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劲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坚硬的直线,放在桌下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知道,他在忍。为了公公这个七十大寿,他一直在忍。
第二章 摔碎的体面
“我糊弄?”公公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他把木碗小心地放在桌上,像是怕碰坏了,“张桂兰,你懂什么?这是手艺,是传家宝!当年要不是靠我这门手艺,你跟孩子们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这番话似乎戳到了婆婆的痛处。
早些年,家里穷,公公就是靠着给人打家具,一分一厘地把两个儿子拉扯大的。那段苦日子,婆婆是最不愿提起的。在她看来,那是贫穷的印记,是她一辈子想要摆脱的耻辱。
“传家宝?传家宝能换钱吗?”婆婆“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因为激动,身体都在微微发抖,“李守诚,你别跟我提当年!现在是什么社会了?现在是认钱不认人的社会!你那套老古董早就该扔了!”
她指着桌子中央那道最名贵的清蒸石斑鱼,声音尖利地嘶吼:“你看看这桌菜!哪样不要钱?你看看李伟开回来的车,住的房子,哪样不是钱堆出来的?你那个好儿子李劲呢?他有什么?他除了会摆弄那几块破木头,他还有什么!”
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李劲的鼻子上。
“妈!”李劲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带着极力压抑的怒火,“您能别说了吗?”
“我不能!”婆婆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情绪彻底失控,“我今天就是要说!我养儿子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老了能享福,能在亲戚朋友面前抬得起头吗?你大哥做到了!你呢?你让我丢尽了脸!”
“你看看你送的这是什么东西!”她一把抓起桌上的那只木碗,高高举起,“一个破碗!能值几个钱?你这是在打我的脸!打你爸的脸!打我们老李家的脸!”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婆婆粗重的喘息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大嫂刘莉的脸上甚至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
公公气得浑身发抖,他想起身,却因为年纪大了,动作有些迟缓,只能指着婆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到李劲的眼眶红了。
那不是委屈,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深的,刺骨的悲哀。
他为之骄傲的手艺,他耗费了无数心血的作品,在他母亲的眼里,竟然是“丢脸”的,“不值钱”的。
这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伤人。
“我告诉你,我们老李家,不需要这种丢人现眼的东西!”
婆婆嘶吼着,手一扬。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听“哐当”一声脆响,那只凝聚了李劲无数心血的木碗,并没有如婆婆所愿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一只宽厚的手掌,在半空中稳稳地接住了它。
是李劲。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就在婆婆扬手的那一刻,他闪电般地伸出手,将那只碗护在了手心。
但婆婆的力气太大,惯性之下,碗还是撞到了桌角。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碎裂声,像一把锥子,狠狠刺进了我的心脏。
李劲摊开手掌,碗还在,但碗沿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那道裂痕,就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狰狞地趴在那温润的木质上,也深深地刻在了李劲的心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婆婆似乎也没想到李劲会出手,她愣在原地,举着的手还僵在半空中。
然后,她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彻底炸了。
“你还敢拦我?!”她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盘子碗碟都跟着跳了一下,“反了你了!李劲!我今天就把它摔了!我看看谁敢拦!”
说着,她就要伸手去抢李劲手里的碗。
公公终于站了起来,他一把推开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张桂兰!你疯了!”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婆婆彻底失去了理智。她抢碗不成,转而抓起自己面前的筷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啪!”
象牙筷子断成了两截。
“不过了!这日子不过了!”她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开始嚎啕大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了这么个不孝子!过个生日都不得安生!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是婆婆的拿手好戏。
往常只要她一这样,李劲不管有理没理,都会先低头认错。
但今天,他没有。
第三章 李劲的脊梁
李劲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从那道裂痕上,缓缓移开,落在了婆婆那张涕泪交加的脸上。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那死寂的海面。
屋子里,只剩下婆婆一个人的哭嚎声,和亲戚们尴尬的窃窃私语。
大哥李伟皱着眉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李劲冰冷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大嫂刘莉则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哭,哭什么?”公un公气得嘴唇发白,指着婆婆,“把好好一个寿宴搅合成这样,你还有脸哭?”
“我没脸?我怎么没脸了?”婆婆哭声一顿,又拔高了八度,“是他!是他这个不孝子让我没脸!李守诚,你今天就说,是我对还是他对?是我这金寿桃拿得出手,还是他那破木头碗拿得出手?”
她把问题抛给了公公,也抛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这是一个关于“面子”和“里子”的审判。
在婆婆的世界里,金钱、地位、能摆在台面上炫耀的东西,就是“面子”,就是一切。而手艺、心意、那些无法用价格衡量的东西,一文不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劲身上。
大家都在等,等他像往常一样,为了家庭和睦,选择退让,选择道歉。
我紧张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我看着李劲的背影,那宽厚的肩膀此刻显得有些孤单,却又异常挺拔。
我多想冲上去,拉着他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可我知道,我不能。这是他的战场,他必须自己面对。
李劲终于动了。
他没有去看婆婆,也没有去看公公,而是缓缓地,将那只有了裂痕的木碗,重新放回了桌子中央。
然后,他拿起桌上的一瓶白酒,给自己面前的空杯子,倒了满满一杯。
他端起酒杯,转身,面向主桌。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要做什么?难道要借酒撒疯?还是要认错赔罪?
李劲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扫过幸灾乐祸的大嫂,扫过一脸为难的大哥,扫过气得发抖的公公,最后,落在了还在抽噎的婆婆身上。
“妈,”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屋子,“这杯酒,我敬您。”
婆婆愣住了,哭声也停了。
“我敬您,生我养我一场。”
他说完,仰起头,将那满满一杯高度白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顺着他的喉咙滑下,他的脸颊瞬间泛起一层红色。
他放下酒杯,又倒了第二杯。
“这第二杯,”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决绝,“我替我爱人林岚,敬您。”
我的心猛地一颤。
“她嫁到我们李家,没享过一天福。她自己挣钱,不花家里一分,还要跟着我一起,受您的冷眼和闲话。她没做错任何事,您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她难堪。”
他说完,再次一饮而尽。
屋子里鸦雀无声。婆婆的脸色开始变了,从刚才的理直气壮,变得有些发白。
李劲放下了第二个酒杯,拿起了酒瓶,倒了第三杯。
他的手很稳,稳得像是在操作精密的机床。
“这第三杯,”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只裂了缝的木碗上,眼神里充满了痛惜和坚定,“我为我这门手艺,为我爸,也为我自己,敬您。”
他的声音,开始有了一丝颤抖,不是因为酒精,而是因为压抑了太久的情感。
“您可以看不起我李劲,可以说我没出息,挣不来大钱。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认。”
“但是,您不能侮辱我爸传给我的这门手艺。”
“这门手艺,在您眼里,是‘破木头’,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可是在我们家最难的时候,是它,换来了我们的饭,换来了我跟大哥的学费。是它,撑起了我们这个家,撑起了我爸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这只碗,”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道裂痕,“它用的木头,是咱家后院那棵老枣树。我爷爷亲手种的,我爸小时候在树下玩,我也在树下长大。这棵树,就是我们家的根。”
“我花了半年时间,把它做成一只碗,是想让爸在吃饭的时候,能想起这个家,想起这份传承。这里面,是我的心意,是我对爸的孝心。它跟钱,没有关系。”
“妈,钱是好东西,但它不是全部。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比如良心,比如情义,比如一个人的脊梁。”
“今天,您把它摔了,摔的不是一只碗,是您儿子的心,是爸的念想,也是我们老李家,最该被记住的根。”
他说完这番话,整个屋子落针可闻。
婆婆的脸,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最后变得惨绿。她张着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一向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小儿子,会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说出这样一番话。
这番话,不带一个脏字,却字字诛心。
它剥开了婆婆用金钱和虚荣堆砌起来的华丽外衣,露出了里面最苍白、最不堪的内核。
李劲端起那第三杯酒,没有喝。
他走到公公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对不起,儿不孝,让您的寿宴变成了这样。”
然后,他直起身,拉起我的手。
“我们走。”
他的手心,滚烫,却充满了力量。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就那么拉着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门。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第四章 回家的路
车子行驶在回家的路上,窗外的路灯一盏盏向后飞逝,在车厢里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李劲开着车,目不斜视,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我坐在副驾驶,一言不发。
我们之间,是一种奇异的沉默。没有争吵,没有埋怨,甚至没有安慰。但我知道,此刻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刚才在老宅的那一幕,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李劲那三杯酒,那一番话,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了我的心里。
我认识的李劲,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就像他手里的那些木头,质朴、坚硬,不善言辞,却把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了行动里。
他会在我加班晚归时,留一盏灯,温一碗汤。他会记得我的生理期,提前泡好红糖姜茶。他会默默地修好家里所有坏掉的东西,从不让。
我一直以为,这就是他的全部。
直到今天,我才看到了他坚硬外壳下,那根宁折不弯的脊梁。
我侧过头,看着他。他的眼眶还是红的,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
我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身体微微一震,紧绷的肌肉似乎放松了一些。他空出一只手,反过来握住我的,十指紧扣。
“对不起。”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让你受委"屈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没有抱怨母亲的偏心,甚至没有提那只被摔出裂痕的碗。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向我道歉。
“我没有受委屈。”我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哽咽,“李劲,你今天……特别帅。”
他愣了一下,随即,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
“帅什么,把爸的七十大寿都给搅黄了。”
“爸不会怪你的。”我说,“他懂你。”
是的,公公是懂他的。在那个家里,唯一懂他的人,就是公公。
车子回到了我们的小区,停在楼下。李劲没有熄火,我们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过了很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你知道吗,林岚。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大哥学习好,妈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家里有点好吃的,都紧着他。而我,从小就不爱说话,学习也一般,就喜欢跟着爸在工房里待着。”
我静静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起这些。
“那时候,妈总骂我,说我没出息,整天跟个小老头一样,玩那些破木头。只有爸,他会摸着我的头说,‘阿劲,这木头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不会亏待你。’”
“我第一件做成的作品,是一个小木马。做得歪歪扭扭的,很丑。我拿给妈看,她看了一眼就扔到一边,说‘不务正业’。我很难过,一个人躲在工房里哭。”
“是爸,他把那个小木马捡了回来,用砂纸帮我打磨光滑,还给它涂上了颜色。他对我说,‘这是阿劲做的第一个东西,得好好收着。’”
李劲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把头靠在方向盘上,肩膀微微耸动。
“那个小木马,爸现在还收在他的床头柜里。”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无声地滑落。
我终于明白,那只木碗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一份寿礼,更是他与父亲之间,一种无言的传承和默契。是他对抗母亲偏见和世俗眼光的一面盾牌,是他坚守内心世界的最后一块阵地。
而今天,这块阵地,被他最亲的人,亲手击碎了。
“都过去了。”我伸出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李劲,你没有错。你守护了你最珍贵的东西。”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愧疚,有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清明。
“林岚,”他握紧我的手,“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没有看不起我,也没有看不起我的手艺。”
我摇摇头,用手指擦去他眼角的湿润:“因为我知道,我的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手艺人。他有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一颗干净、真诚的心。”
车厢里,我们相视而笑,泪光闪烁。
窗外,夜色深沉。而我们的心里,却因为这场风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亮和靠近。
回家的路,很长,也很短。
但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总能找到方向。
第五章 一通电话
回到家,李劲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那间小小的工房。
我没有去打扰他。
我知道,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木头的香气和刨花的触感,能让他平静下来。
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屋子,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坐在沙发上发呆。
手机在茶几上“嗡嗡”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大嫂”两个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接听键。
“林岚啊,你们怎么回事啊?怎么说走就走了?妈都气病了!”刘莉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尖酸刻薄,带着兴师问罪的口吻。
“她没事吧?”我淡淡地问。
“没事?怎么可能没事!血压都升高了,现在躺在床上哼哼呢。我跟你说,李劲这次太过分了!哪有儿子这么跟妈说话的?一点规矩都不懂!你们赶紧回来,给妈磕头认个错,这事兴许还能过去!”
磕头认错?
我心里冷笑一声。
“大嫂,李劲哪里说错了?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们送的礼物是‘破烂’,要把它摔了,这就有规矩了?”
“那还不是你们送的东西太寒酸了!爸七十大寿,你们就送个木头碗,说出去不让人笑话吗?你看我们送的金寿桃,多气派!妈也是为了老李家的面子!”
“面子?”我忍不住反问,“面子是靠金子堆出来的,还是靠一家人的真心换来的?李劲那只碗花了多少心血,你们知道吗?”
电话那头的刘莉似乎被我噎了一下,半晌才说:“心血能当饭吃吗?林岚,我劝你清醒一点,别跟着李劲一起犯傻。这年头,没钱就是寸步难行。你们俩加起来一个月才挣几个钱?以后孩子上学、老人生病,哪样不要钱?别守着那点可怜的清高了,没用!”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想再跟她废话,“如果没别的事,我挂了。”
“你……”
我没等她说完,就果断地挂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
我靠在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刚才和大嫂的对话,非但没有让我生气,反而让我更加确信,我们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他们追求的,是看得见的荣华富贵。
而我们坚守的,是摸不着,却能暖人心的情义和风骨。
没过多久,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我皱了皱眉,接了起来。
“喂,是林岚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
是公公。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爸,是我。”
“阿劲……他怎么样了?”公公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
“他……还好,在工房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这事……都怪我。是我没用,让这么胡闹。”
“爸,不怪您。”我的鼻子一酸,“您别这么说。”
“那孩子,从小就犟,性子随我。心里有什么事,都憋着,不说。今天,是把他逼急了。”公公的声音里充满了疼惜,“那只碗……裂了?”
“嗯,在桌角磕了一下,有了一道小裂缝。”
“唉……”又是一声叹息,充满了无尽的惋our。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静静地听着。
“林岚啊,”公公忽然说,“你跟阿劲,明天……有空吗?”
“有。”
“那你们明天回老屋一趟吧。别吃饭的时候来,就……下午吧。我有些东西,想让你们看看。”
“好。”我答应下来。
“别告诉,也别告诉你大哥他们。”公公特意嘱咐道,“就你们俩来。”
“我明白的,爸。”
挂了电话,我心里充满了疑惑。
公公要给我们看什么东西?为什么还要背着婆婆和大哥?
我走到书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沙沙”的打磨声。
我推开门,看到李劲正坐在工作台前,台灯下,他专注地修复着那只木碗。
他用一种特殊的木胶,小心翼翼地填补着那道裂缝,然后用最细的砂纸,一点一点地打磨。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像是在对待一个受了伤的孩子。
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痛苦和愤怒,只剩下一种沉静和坚韧。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暴,从未发生过。
我走过去,把公公打电话来的事告诉了他。
他打磨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看我:“爸说什么了?”
“他让我们明天下午回老屋一趟,说有东西要给我们看,还让我们别告诉妈和大哥。”
李劲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正在修复的碗,那道裂痕在木胶的填补下,已经变得不再那么明显,但仔细看,依然像一道淡淡的伤疤。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地说:“好,我们明天回去。”
第六章 老屋的秘密
第二天下午,我们按照约定,回到了老屋。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了昨天寿宴的喧嚣。那棵老槐树,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萧索。
公公正在院子里劈柴,看到我们,他放下斧头,直起身,冲我们招了招手。
“来了?”
“爸。”李劲喊了一声。
公公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只是转身朝后院走去:“跟我来。”
后院的角落里,有一间低矮的小屋,那就是公公的工房,也是李劲小时候最喜欢待的地方。
屋子不大,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木料混合的香气。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刨子、凿子、锯子……每一件都泛着岁月的光泽。
公公走到墙角,那里有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他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颤巍巍地打开了锁。
“嘎吱”一声,箱盖被掀开,一股浓重的樟木混合着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阿劲,过来。”公公招呼道。
李劲走过去,往箱子里看了一眼,整个人都愣住了。
我也好奇地凑过去。
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古董。满满一箱,装的都是一些……木头做的东西。
一个歪歪扭扭的小木马,一只做得有些粗糙的木头小鸟,一个勉强能看出是人形的木雕……还有一摞厚厚的图纸,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的线条却依旧清晰。
“这个,还记得吗?”公公从箱子里,拿出了那个小木马。
李劲伸出手,接过那个小木马,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着。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爸,您还留着……”
“怎么不留着?这是我儿子做的第一件东西。”公公笑了,脸上的皱纹像一朵绽放的老菊,“你看,这还有你做的弹弓,你大哥小时候最喜欢玩这个。”
他一件一件地往外拿,每一件东西,都承载着一段久远的记忆。
“当年,总说你们不务正业。可她不知道,你大哥上大学的学费,就是我靠着连夜赶做十套嫁妆换来的。那时候我眼睛都快熬瞎了,是你,每天晚上在工房里陪着我,给我打下手,递工具。”
公公的声音,变得有些悠远。
“还有一次,病得很重,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我把你做的那套小小的木头象棋,拿到镇上的茶馆,换了三包药回来。是你这‘不值钱’的手艺,救了的命。”
李劲低着头,肩膀在微微颤抖。
这些往事,他从未对我说起过。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昨天李劲说出那番话时,婆婆的脸色会那么难看。
她不是不记得,她只是选择了忘记。
因为这些记忆,与贫穷和窘迫联系在一起。她拼了命地想要摆脱过去,拥抱她所认为的“体面”生活,却把这个家最宝贵的根,给一同抛弃了。
公公叹了口气,从箱子最底下,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用红布包着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块牌匾。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红布,露出里面的真容。
那是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匠心独运”。
落款,是本市一位已经过世的,非常有名的书法家。
“这是当年,我给市里博物馆修缮一批明代家具后,馆长和那位老先生一起送给我的。”公公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沉的自豪,“嫌它不能当钱花,一直不让我挂出去,我就收起来了。”
他抚摸着那块牌匾,眼神里充满了光。
“阿劲,林岚,”他抬起头,郑重地看着我们,“这块牌匾,我今天,就交给你们了。”
李劲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公公:“爸,这……”
“你别说话,听我说完。”公公摆摆手,“我老了,眼睛花了,手也抖了,这门手艺,以后就要靠你了。”
“爸,我……”
“我知道,昨天的话,伤了你的心。”公公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但你记住,我们手艺人,活的是骨气,不是别人的脸色。东西可以有价,但手艺和人心,是无价的。”
他把那块沉甸甸的牌匾,塞到了李劲的手里。
“这东西,比什么金寿桃都贵重。它代表的,是咱们李家几代人的心血和风骨。你把它拿回去,挂在你的工房里。什么时候,你觉得撑不住了,就看看它。”
李劲捧着那块牌匾,像捧着千斤重担。
他看着公公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看着他满是希冀和信任的眼睛,这个七尺高的汉子,终于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公公面前。
“爸!”
一声呼喊,包含了太多的委屈、理解和承诺。
公公伸出手,摸着他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
“好孩子,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但绝不向钱和势低头。”
冬日的阳光,透过工房小小的窗户照进来,在飞舞的尘埃中,形成一道温暖的光柱。
光柱下,一老一少,两代手艺人,完成了一场无声,却重于泰山的交接。
第七章 无声的和解
我们把那块“匠心独运”的牌匾带回了家。
李劲没有立刻把它挂起来,而是花了两天时间,用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给它做了一个精致的边框。
做完之后,他郑重地将它挂在了工房最显眼的位置。
每当他抬起头,就能看到那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那件事之后,我们和老宅那边,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冷战。
婆婆没有再打电话来“兴师问罪”,大哥大嫂也没有了动静。
生活仿佛恢复了平静,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周末,我正在阳台浇花,李劲忽然走过来说:“林岚,我们……回趟家吧。”
我愣了一下:“回老宅?”
“嗯。”他点点头,“给爸送点东西,顺便……看看妈。”
我看着他,他的眼神很平静。
我知道,他不是去认输,也不是去妥协。他只是,放不下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毕竟,那是他的母亲。
“好。”我放下水壶,“我陪你一起去。”
我们没有买什么贵重的礼物,李劲从工房里拿了一小罐他自己用蜂蜡和核桃油调制的木器保养膏,这是给公公的。另外,我从冰箱里拿了些前两天刚包好的荠菜馄饨,那是婆婆最喜欢吃的。
再次踏进老宅的院子,气氛有些压抑。
婆婆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脸色依旧不好看。大哥李伟也在,正对着电话焦头烂额地说着什么“资金链”、“周转”之类的话,看起来焦头烂额。
看到我们进来,婆婆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没有说话,又把头转向了电视。
大哥挂了电话,看到我们,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劲,林岚,你们来了。”
“嗯,来看看爸妈。”李劲把保养膏递给正在看报纸的公公,“爸,这个给您擦家具用。”
公公接过,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好。”
我提着保温桶走进厨房,把馄饨倒进锅里,开了火。
婆婆似乎听到了厨房的动静,她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
她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忙碌的背影,没有说话。
厨房里,只有锅里水烧开的“咕嘟”声。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那个……”她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荠菜是……自己挖的?”
“嗯,”我没回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小区后面山坡上,挺嫩的。”
她“哦”了一声,又没话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放猪油了吗?”
“放了。我知道您喜欢吃猪油渣。”
她又不说话了。
馄饨煮好了,我用大碗盛出来,撒上葱花和虾皮,香气一下子就弥漫了整个厨房。
我把碗递给她:“妈,您尝尝。”
她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眼神有些复杂。她伸出手,似乎想接,但又缩了回去。
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了大哥李伟暴躁的声音。
“什么?银行那边不肯放款?为什么!我不是都打点好了吗?”
“抵押?我拿什么抵押!公司都快成空壳子了!”
“完了……全完了……”
接着,是杯子摔碎的声音。
婆婆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她也顾不上馄饨了,急忙跑了出去。
“李伟!怎么了这是?”
我也跟着走了出去。
只见大哥李伟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一脸绝望。大嫂刘莉在一旁哭哭啼啼。
“妈……我的公司……破产了……”李伟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婆婆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李劲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她。
“妈,您当心!”
婆婆靠在李劲的胳膊上,看着失魂落魄的大儿子,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沉稳的小儿子,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动摇。
她引以为傲的,能给她挣来“面子”的大儿子,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
而她一直看不起的,守着“破木头”的小儿子,却在她最慌乱的时候,稳稳地扶住了她。
这一刻,金钱构建的虚假繁荣,像一个彩色的泡沫,“噗”地一声,碎了。
露出了生活最真实,也最残酷的底色。
那天,我们没有在老宅吃饭。
大哥大姐沉浸在破产的打击中,根本没有心情。
临走时,婆婆把我们送到门口。
她看着李劲,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碗……馄饨……没放盐。”
说完,她就转身回了屋,关上了门。
我和李劲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无奈的笑意。
我知道,这是她用自己别扭的方式,在表达一种复杂的情绪。
没有道歉,没有忏悔。
但那紧闭的门背后,那堵用偏见和虚荣筑起的高墙,已经,有了一丝松动。
那不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和解,却是一次无声的,走向真实的开始。
第八章 木头会说话
大哥李伟的公司最终还是没能撑住,宣布了破产,还欠了一屁股债。
曾经风光无限的大哥大嫂,一下子变得落魄起来。名牌西装换成了普通的夹克,脸上的傲慢也被愁苦所取代。
婆婆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她不再热衷于跟邻居炫耀,也不再对我和李劲冷嘲热讽,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
生活就是这样,它会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你什么是浮云,什么是依靠。
一天晚上,李劲接到了大哥的电话。
电话里,大哥的声音听起来很颓丧,吞吞吐吐地,说是想找李劲借点钱周转。
李劲挂了电话,沉默了很久。
我们家的积蓄并不多,除了日常开销,大部分都投入到了李劲的工房里。买木料,添置工具,都是不小的开销。
“你怎么想?”我问他。
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我想帮他。”
“我知道。”我说,“但是,我们不能把所有的钱都给他。我们也要过日子。”
“我明白。”李劲点点头,“我不是要给他钱。”
第二天,李劲去了老宅。
我不知道他跟大哥说了什么。只知道,从那天起,大哥开始跟着李劲,出入他的工房。
李劲没有直接教他木工活。手艺这东西,需要天赋,更需要长年累月的磨砺。大哥显然不是这块料。
李劲只是让他从最基础的活开始干起。
搬木头,扫刨花,给家具上蜡……
这些都是体力活,又脏又累,跟大哥以前坐在办公室里指点江山的日子,有天壤之别。
一开始,大哥很不适应,怨声载道。
但李劲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活。他的专注和沉静,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
慢慢地,大哥的抱怨声小了。
他开始学着辨认不同的木料,学着使用一些简单的工具,学着在打磨的过程中,感受木头温润的质感。
他的心,似乎一点点地,从破产的浮躁和绝望中,沉静了下来。
几个月后,李劲接了一个给一家新开的中式茶楼做全套家具的活。
工程量很大,他一个人忙不过来。
他对大哥说:“哥,你来给我当监工吧。你懂管理,比我强。帮我盯着进度,协调材料,我给你开工资。”
大哥愣住了,他看着李,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没有拒绝。
那段时间,兄弟俩几乎天天泡在工房和工地上。李劲负责技术,大哥负责管理。两个人虽然话不多,但配合得却越来越默契。
项目完成的那天,茶楼老板来验收,对那些设计古朴、做工精良的桌椅赞不绝口,当场就结清了尾款,还额外给了一个大红包。
李劲把其中一部分钱,和一份详细的账目,交给了大哥。
“哥,这是你应得的。”
大哥看着那笔钱,那是他破产后,靠自己双手挣来的第一笔“干净”的钱。
他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突然红了眼眶。
“阿劲……”他拍了拍李劲的肩膀,哽咽着说,“哥……以前对不起你。”
李劲摇摇头,笑了:“我们是兄弟。”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在老宅,吃了一顿真真正正的团圆饭。
饭桌上,没有了金寿桃,也没有了关于谁更有出息的攀比。
婆婆亲手做了一桌子菜。她给李劲夹了一筷子他最爱吃的红烧肉,嘴里嘟囔着:“多吃点,看你瘦的。”
然后,她又看向我,有些不自然地说:“林岚啊,那个……上次的馄饨,其实……挺好吃的。”
我笑了:“妈,您要是喜欢,我以后常给您包。”
公公坐在主位上,端着那只被李劲修复好的木碗,里面盛着白米饭。
那道裂痕,经过李劲用金缮的工艺修补,变成了一道美丽的金线,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他看着和睦的两个儿子,看着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的妻子,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欣慰。
他举起那只碗,对我们说:“吃饭吧。一家人,好好吃饭,比什么都强。”
窗外,月色如水。
屋子里,灯火通明,饭菜飘香。
我看着身边正低头吃饭的李劲,看着这一屋子,经历过风雨,最终归于平淡的亲人,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那场寿宴上的风波,像一场高烧,烧掉了这个家庭虚华的表象,也烧出了最珍贵的内核。
木头会说话,它告诉我们,什么是传承,什么是风骨。
而生活,它用最朴素的方式,教会了我们,什么是家人,什么是真正的体面。
来源:月下抚琴人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