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坐在病床边,捧着塑料壳的医保卡,翻开手机照片,给他登记上传。
我第一次看到那张结婚证的时候,心口像被人用指甲轻轻划了一下。
不疼,但痒,痒得发疯。
那是他住院的第二天。
我坐在病床边,捧着塑料壳的医保卡,翻开手机照片,给他登记上传。
他的名字,身份证号,家庭成员。
我手指滑过去,停住。
系统弹出来的配偶栏里,显示的不是我。
是另一个名字。
一个我没见过的女的名字,两个字,很好写。
我把屏幕举给他看,语气尽量平静。
“你这配偶怎么不是我。”
他正在往嘴里塞病号餐的胡萝卜丁,筷子停在半空,抬头看我,喉结动了一下。
他笑了一下。
那种标准的敷衍笑,嘴角动,眼睛不动。
“啊,系统错了吧。”
他把“吧”拉得很长,像把一根橡皮筋牵到极限。
我没有跟他吵。
我低头,继续点下一步。
我又翻到他的相册,里面有两张拍证件用的大头贴,背景是蓝的,不是我们当时照的红底。
我看了他一眼。
他又笑了一下,像在接客。
“工作那边早年让办的,一个手续,你知道的,那时候为评职称。”
他用“你知道的”盖章,好像我真的知道。
我也笑了一下,没出声。
笑完,我把照片放回去,帮他把筷子摆正,胡萝卜丁推进他碗里。
他低头吃饭,我听见他咀嚼的声音,咯吱咯吱,像咬枯树叶。
那天晚上,他睡得早,打着呼。
我在病房走廊上打电话给我姐。
我姐沉默了三秒,说:“你先别激动,他在住院,到底怎么回事,等出院再说。”
我说:“嗯。”
我说:“我不闹。”
我听见自己说“我不闹”的声音,像从井底浮上来,有水的味道。
我没有闹。
这件事像一块石头,放在我的口袋里,拽着我一路往下坠。
第二天早上,院方让签字,通知家属办理术前手续。
他要做的是一个比较复杂的手术,膝盖以下粉碎性骨折,医生说保守治不好,需要钉钉子。
钉子。
我站在手术室外面,往手里哈气。
那天风很大,医院外面的白杨树叶哗啦啦地掉,像有人在抖床单。
我在窗口交费,护士跟我说,这个金额,大概得做个分期,或者联系家属。
我说:“我就是家属。”
她看了我一眼,点头,低头继续按计算器。
她按了几下,抬头又说了一句:“按系统显示,配偶是另一位,签字要她来。”
她说“要她来”的时候,用的是职业腔,完全没有别的意思。
我就有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我站在窗口,左右看看,像在等咖啡号。
我说:“她的电话你能提供吗?”
护士摇头。
我笑了一下,说没事。
等我回病房,他正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
他的手很快,像高中男生偷看漫画。
我站在门口没动。
他抬头看我,眼神先滑过我肩膀,再收回来,落到我脸上。
“缴费了?”
“缴了。”
“多少钱?”
“你看小票。”
他伸手过来,我没递。
我看着他的手。
有一点抖,指甲修得很齐。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在练习忍耐的人。
这不是我第一次练习。
我从小就练。
小学排队,后面有人拿圆规戳我腰,我回头看他,他朝我吐舌头,我忍住没打他。
初中老师罚我站一个下午,我脚麻到抖,也没哭出来。
大学宿舍有人半夜打电话,我戴了耳塞,第二天笑着说没事。
后来跟他在一起,他说他妈嘴硬心软,让我多让着,她是老人。
我忍着,过年去他家,跟他妈一起包饺子,手被韭菜熏得疼,也笑着说好吃。
现在这件事,放在以前的我,是第一瞬间就炸了。
但我没有。
我拿起小票,说:“医生说术前要配偶签字。”
他眼睛眯了一下,很快又自然展开。
他把手伸回来,揉了揉鼻子。
“你签就行。”
我说:“说是要她来。”
他把枕头拍了一下,像在拍一个跑偏的音符。
“那你等会儿,我联系她。”
他说得很自然,就像在说要找个外卖小哥一样自然。
他拿起手机,飞快地划过几个页面,手速快得让我想起他玩游戏的时候。
我看着他,心里在数拍子。
他打了一个电话,接通前半秒,他看了我一眼,低头,用一种我没听过的语气说:“喂,麻烦你过来医院签个字。”
他声音很轻,像在跟售后客服说话。
我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
他嗯了一声,挂了。
我就站在那里,像个空瓶子。
五十分钟后,一个女人进来。
她戴了一顶白色的棒球帽,穿米色风衣,脚上是小白鞋,裤脚被雨水溅了点泥点。
她进门的时候,第一眼看的是我。
她眼睛很大,眼尾翘起,有点凶。
她把帽子扒下来,头发有点乱,但颜色是很新的栗棕。
她没化妆,脸色白,鼻梁上有两个压痕,像刚摘下眼镜。
她站在门口,说:“你就是他……姐姐?”
她的“姐姐”两个字,犹豫了一下。
他在床上把被子往上提了一点,露出一点点的下巴,说:“我妻子。”
空气在那一瞬间,有一点失重。
我的手指动了一下。
我说:“护士让签字,你身份证带了吗?”
她点头,从包里掏出一个卡包,动作利落。
她走进来,低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好像是“我懂”。
她不看我。
她在医生面前签了字,写了名字,在两个签字格里写了两次,字很好看,圆圆的。
她签完,医生让她按手印,她按,按完,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像是掠过纸面的一支笔,轻轻一划。
“你是……?”
我笑了一下,说:“我是他前同事。”
“哦。”
她把笔放下,揉了揉手指。
她说:“那我先走了,有事联系。”
她说“联系”的时候,眼睛扫过他。
他冲她笑了一下,笑得特别客气。
她走的时候,风衣在门口挂了一下,差点打到挂瓶架。
她“哎呀”了一声,回头说:“对不起。”
我站着没动。
门关上,我坐下来。
他把头转向我,眼神里带一点探。
我盯着他的脸看。
他受伤之后没刮胡子,下巴上有一点点青。
他还挺好看。
我忽然想到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他是单位里的“新鲜面孔”。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资料室。
我正在抱一摞厚得像砖头的案卷,他从里面出来,帮我撑了一下门。
他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这个单位最重的不是锅,是档案。”
我笑了,档案差点掉地上。
后来他追我。
他追人的方式很简单,一直在。
每天中午问我吃什么,晚上送我回家,偶尔买一个很奇怪的小东西,比如钥匙扣,或者糖炒栗子。
我妈第一次见他,夸他人勤快,眼睛正。
我那时候觉得他眼睛正,是看人的时候不躲。
后来发现他不躲,只是不看。
手术那天,从上午九点推进去,他握着我的手,手心有汗。
他说:“别担心,我没那么脆弱。”
我说:“嗯。”
他说:“别哭。”
我说:“我不哭。”
他说:“你要是哭了,到时候你就不能笑话我了。”
我说:“我笑话你什么。”
他说:“没事,刚才那谁不是签了吗。”
他说“谁”的时候,眼睛飘了一下,像怕我看到,又像故意让我看到。
我没接话。
我看着那个“谁”,在纸上留下一串圆圆的字,像一串葡萄。
手术持续了五个小时。
外科的灯亮着,我坐在走廊上,膝盖对着膝盖,把手心的汗擦在裤子上。
我姐给我发信息:“怎么样了?”
我打了三个字,又删掉。
我给她发了四个字:“还在做。”
我在走廊上来回走,走到后来,鞋底跟地面的摩擦声使我发疯。
我去楼下买了一瓶水,又买了一根热狗。
咬下去的时候,很咸。
我想起他小时候的照片。
他妈给我们翻看,翻到他三岁那年,他穿着红裤衩,站在大铜盆里,圆头圆脑的,手上拿着一把黄色塑料小铲子。
他妈笑得像打雷,说:“这个娃,从小就活。”
我那会儿也笑。
后来想着,活不是优点,不死人也不是优点。
他被推出来的时候,脸色白得像纸。
医生跟我说:“手术很顺利。”
我说:“谢谢。”
他醒来之后第一眼看的是我们。
他爸坐在床尾,低头看手机,刷新闻。
他妈坐在边上,拿着一颗枣,在手里揉了又揉,像在捏面团。
我站在床边,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聚焦。
他眼睛先落在我肩膀上,再往上移到我的脸。
他嘴角动了一下。
“你怎么哭了。”
我摸了摸脸,手上湿的。
我笑了一下,说:“忽然眯了一下眼。”
我不想让他得意。
他嘴唇动了动,像要笑,又像皱。
他妈往前凑,手里还捏着那颗枣,一边塞到他嘴边,一边说:“唉呀,你可算把命给抬回来了。”
他爸把手机放下,看了看医生,问了几句康复的问题。
他爸这个人,不热也不冷,属于讲道理的那种。
他妈则完全相反,情绪是胶水。
她忽然扭头看我,低声问:“那个女的是谁呀?”
我看着她。
她眼睛微微眯起来,像一只猫,准备伸爪子。
我说:“他结婚证上的妻子。”
她一愣。
“啥?”
她声音高了半度,像突然被人拍肩膀。
他躺在那儿,眼睛闭上了,又睁开。
“妈,别吵。”
他妈“咦”了一声,脸上挤出一个笑。
“开玩笑的,你这个孩子,越大越聪明。”
她的“聪明”,不是夸,是拐弯抹角骂。
我看着她的手指,手指骨节有点粗糙,指甲上有肉色的月牙,她拿着枣,手微微颤,枣皮被她挤得皱起来。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空气在肺里绕了一圈。
我对她说:“阿姨,这事等他出院,我们再坐下来把手续理一理。”
她看着我,笑没了。
她把枣放下,手擦了擦围裙,但她没穿围裙。
她手擦着擦着,发现没处擦,又随即把手背在身后。
“行,都听你的。”
她背后的手又动了一下,像是想抓什么又抓不到。
我从包里拿出纸,给她。
她接过来,笑了一下,很快又收了。
晚上,我回家。
回家的路上,有一段小巷子,街边卖菜的收摊,地上有葱叶,踩上去滑。
我走着走着,突然停了。
我站在路灯下,掏出手机,打开录音。
我对着手机说:“你不能闹。”
我笑了一下。
“你闹了,这事就变成你错了。”
“你不闹,你就可以从容。”
我把这两句在录音里重复了三遍。
我知道我有点神经质。
但我需要一个东西,像绳子。
第二天,他发来一条信息。
“她今天下午再来一趟,说医生要签术后康复协议。”
我回:“哦。”
他又发:“你别介意,她办事快。”
我盯着“介意”两个字看了三秒。
我回复:“不介意。”
我打了一个句号,又删了。
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在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衬衫,扎了马尾,脖子上挂着一张工作证。
她看了一眼我,点头。
“你好。”
我也点头。
我们站在一起,像电梯里陌生人。
她低头,拿出一沓票据,边整理边说:“医生说康复要按时来,不然会影响关节活动。”
她说话很平。
我盯着她的手指,纤细,指关节有微微的突起,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很细的金戒指,细到像一根钢丝。
她说完,抬头看了我一下。
我对她笑了一下。
我说:“你跟他什么时候结的婚?”
她没想到我会问。
她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很小,但我看见了。
她抬起头来,眼神里有一瞬间的空。
“去年。”
“去年什么时候?”
“八月。”
她说八月的时候,眼睛往左上角飘了一下,这是人在编的时候常有的眼神。
我没有戳穿。
我说:“那挺新鲜。”
她也笑了一下,像一块冰碰到热锅,嘶一下就不见了。
她忽然问我:“你呢,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我说:“你看我像什么关系?”
她没笑。
她说:“像……”
她停了一下,换了个词,“像照顾他的。”
我点头。
“是啊,我照顾他。”
我们把手续办完,她把小票塞进文件袋,边收拾边说:“那我先走了,单位那边还有个会。”
我点头。
她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像是想说什么,最后也没说。
我回到病房,他在睡。
他睡觉的时候,嘴角会微微下垂,像小孩。
我给他擦了擦嘴角。
手机震了一下,是我姐发来的截图。
截图里是我们这座城市的婚姻登记处查询页面,姓名一栏是他的名字,对应的配偶是“李某”。
我姐发三个字:“打算啥?”
我盯着这三个字看了很久。
我打了很多字,又删了。
我最后回了四个字:“不急,不急。”
我不想用力。
我知道一用力,就把节奏交出去了。
我跟自己说:你现在做的是另一件事——照顾他。
这件事其实很简单,也很复杂。
我给他端屎端尿,擦身体,喂饭,换单子,帮他洗头,用医院的小喷壶一点点淋在他头发上,再用指腹轻轻划过皮肤。
我做这些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一种“自尊在手”的感觉。
你别笑,我是真的。
人活着,有时候需要一些奇怪的仪式,来提醒自己还在有选择。
我选择在他脆弱的时候,不用力。
我也选择在他需要我的时候,不去做他以为的那种人。
有一天下午,他醒来,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
他忽然开口,说:“如果我……不行了,你会怎样?”
我把手里的毛巾拧干,拧到最后一滴水滴下来,滴到我手背上。
我说:“什么叫不行。”
他笑了一下。
“就不行。”
他把“就”拉得很长,像把一个词拉到崩断。
我说:“我会好好生活。”
他转头看我,眼神里有一点不服气。
“你就这么狠心?”
我笑了。
“我好吗?”
他有点不高兴。
他嘴角撇了一下,像个小孩不想吃菠菜。
他转过头去,说:“人啊,都这样,趁你没事的时候,把你当个摆设。”
我听见“摆设”两个字,心里动了一下。
我忽然想到我们结婚那年,他的朋友们在酒桌上起哄,让他当众说爱我。
他喝多了,站起来,对着大家说:“她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追到的。”
大家笑。
他说:“她其实不太像女孩子,什么都能自己来。”
他觉得这是夸我。
我当时也笑得很开心。
现在想起来,有一点酸。
他的朋友们这几天都没来。
只有一个同事,端了一篮水果,脸上挂着正确的关心。
他走了之后,我把水果洗干净放在桌子上,梨皮在灯下有一点光。
晚上,我姐来了。
她坐在窗边,胸口挂着工作牌,护肤品味道很淡。
她跟我说:“你把该拍的拍一拍,该留的留一留。”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里面有她打印好的清单。
“一,住院期间谁签字,谁以配偶身份出现,谁承担部分费用;二,婚姻登记处的查询截图,时间戳;三,他本人的陈述,最好有录音;四,他父母的说法;五,第三人的承认。”
我笑了一下。
“姐,你啥时候这么专业了。”
她翻了个白眼。
“吃一堑,长一智。”
我看着她,忽然就想哭。
我把头埋在她肩上,肩膀有一点硬,像新的羽绒服。
她拍了拍我背,轻轻的。
“别怕。”
她说的“别怕”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她带我穿过一片麦田,天很蓝,麦穗轻轻刮到我们的腿上,她牵着我的手,往前走。
我那时候以为她什么都知道。
现在,她在我面前,还是那个什么都知道的人。
晚上他醒了,我姐没走。
他看见我姐,笑了一下,礼貌地打招呼。
我姐点头,眼神不怵。
我姐是那种看上去温柔,实际挺硬的人。
她站起来,说:“我去倒水。”
她出去的时候,我看着他。
他避开我的眼神。
我坐在床边,拧开保温杯,里面的水还热,雾气一下子喷出来,把我的眼镜糊住了一层。
我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戴回去。
我说:“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他吸了吸鼻子。
“我说了你也不信。”
我笑了一下。
“你说说看。”
他闭上眼。
“那时候,为了评……给我弄了个假……”
他“假”字说出来的时候很小。
我看着他。
“后来呢?”
“后来一直没改。”
他睁开眼,眼神里带一点委屈。
“你知道的,单位那边……乱七八糟。”
我点头。
他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我知道单位里有时候会有一些让人觉得不合理的流程,知道有人为了升职会做一些灰色的事。
但我也知道,结婚证这种东西,不是灰不灰的问题。
他看我不说话,反而更急了。
他伸手要抓我的手,手指碰到我的指尖,停了一下。
“你相信我,我没有……”
他停住。
“我没有骗你。”
我忽然想笑,又不想笑。
我问:“那她是谁?”
他咂了一下嘴,像在口腔里找一个词。
“朋友。”
我“哦”了一声。
“几年的朋友?”
他眼皮动了一下。
“挺久的。”
我点头。
我把保温杯盖紧,拎起来。
我站起来。
“我去倒水。”
我端着杯子出了门,站在水房,盯着热水流出来,蒸汽把我的手背烫得红红的。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电视剧里那些把茶倒掉的女人,动不动就倒茶。
可我只是倒水,水在流,我看着它,像看着我的脑子在洗。
等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睡了。
他的嘴角恢复了正常的弧度。
我把杯子放在床头,给他盖被子。
我掀被子的时候,手碰到他的腿,触感老实。
我把被子抻平,角压在床垫下面,像小时候跟我妈学的那样。
那晚,我坐在陪护折叠床上,侧过身,看着窗外。
冬天的夜,玻璃起了一层白雾,窗台上有一摞宣传册,蓝色的封面,写着“科学康复,从心开始”。
我觉得好笑。
康复不从心开始,从钱开始。
接下来的十几天,我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事。
起床,看表,给他翻身,量体温,擦身,喂饭,换尿袋,陪他做膝关节活动。
我给他买了一个小弹力带,套在他脚上,教他做。
他第一次做的时候,脸憋得通红。
“疼。”
我说:“忍着。”
他瞪我一眼。
我笑:“你以前踢球的时候也疼。”
他愣了一下,笑了一下。
“那时候年轻。”
我低头,帮他把弹力带移到脚尖。
“现在也不老。”
我没说“再不老也得面对”。
我不想在他这时候多用一句重话。
他的那个“妻子”偶尔来,来得越来越少。
她第一次来之后的第二次,是三天后,她带了一个果篮。
果篮上面扎了一朵很红的蝴蝶结,特别夸张。
她把果篮放下,抬头看我一眼。
我笑了一下,挥挥手,让她把果篮放在那个桌子边上。
她“嗯”了一声。
她站了一会儿,说:“我还有个事,先走了。”
以后她每次来都是这个速率。
快进快出,话不多,眼神不肯停太久。
我有点好奇她。
不是坏的好奇。
我想知道,她怎么过日子。
她有一次把包放在椅子上,拉链开着,我看见里面有一个贴着名字的小药盒,白色的,周末那格里有一片蓝色的药,像一片天空。
我没多看。
我看人的方式很奇怪。
我不看很多,但我看一点就够。
他出院那天,天气突然热了一点。
太阳照在地上,落叶和尘埃都兼顾了闪光。
他拄着拐杖,左腿套着支具。
我们在医院门口等车,他说:“我们回家吧。”
我说:“回你家还是她家?”
他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惊慌。
他看了我一眼。
“你别这样。”
我说:“我怎么了?”
车到了,我先扶他上车。
司机把后备箱打开,我把一堆东西塞进去。
车里热,我掏纸给他擦汗。
他侧头躲了一下,又觉得不好意思,抬起脸给我擦。
他的皮肤热,汗味里有消毒水。
我坐在他旁边,目光落在他腿上,那条黑色的支具像一座临时搭建的桥,生涩又牢靠。
到了家楼下,他爸妈早就等着。
他妈站在台阶上,双手抱在胸前,脚很轻地蹭个不停。
她看见我,笑了一下,又看见他,立刻哭了。
她哭得很有节奏,像进了戏。
“哎呀,你可算回来了。”
她的“回来了”三个字,尾音长长的,从楼梯口绕了一圈才落地。
他爸把车门拉开,伸手去扶他。
他站起来,拄着拐,动作慢,眉头一直是皱的。
他妈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我儿子……苦命哦……”
我把东西从后备箱里拎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
他爸瞟了我一眼,马上去接袋子。
他妈哭了两声,发现没人应,尴尬地收住,再接着哭。
家里的沙发套新换的,米色的,没什么味道,但手一摸就知道是便宜货,粗粗的纹理,把手指刮得起皮。
他妈把沙发上的一堆靠垫全部竖起来,像给他搭了一个巢。
“你坐你坐。”
我把他安顿好,去厨房烧水。
厨房窗上贴了一个剪纸“福”,红得刺眼,边角翘了,像快飞走了。
我把水烧开,给大家倒茶。
他爸接过杯子,说:“辛苦你了。”
他的眼神是实在的。
我点头,说:“应该的。”
他妈没接杯子,盯着我看。
“你真是不像外人。”
她说完这句,自己都想笑。
我也笑了一下。
“我就不是外人。”
她的脸收了收。
他坐在沙发上,眼神游离。
过会儿,他说:“我困了。”
我把房间收拾出来,把床单铺平,把枕头拍两下,轻轻地把他扶进去。
我帮他换衣服,动作慢,怕扯到他的伤口。
他的皮肤被胶布拉得发红,像被猫舌头舔过。
他躺下,叹了一口气。
我坐在床边,看着他。
“接下来怎么办?”
他闭着眼,手里抓着被角。
“什么怎么办。”
“你结婚证上的她,怎么办。”
他面部抽了一下,像被风吹。
“你别提这个。”
我笑。
“你不提,又能当没发生吗?”
他睁眼,看着我。
“我现在……这样。”
他下意识把目光往腿那边瞟,你看,他很会利用“可怜”。
“你就不能等等?”
我说:“我在等。”
他有点急。
“你在等什么?”
我说:“等你开口。”
他沉默。
他的沉默不是那种厚重的,是轻飘飘的,好像随时会飘走。
我站起来,拉开窗帘。
外面阳台上晾了几床被子,被角不整齐。
我回头看他,他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盏灯,灯罩上积了一层灰。
我走到门口,回头说了一句。
“让你妻子照顾你吧。”
他愣住。
他以为他听错了。
我说:“你前妻,现妻,那个妻,随你怎么定义,让她来照顾你吧。”
他张了张嘴,半天没声音。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种我很熟悉的东西——惊慌。
他以为我会纠缠。
他以为我会哭,会闹,会问为什么,会抓着他的衣领问他是不是还爱我。
他想象中的女人,是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年代戏。
我不是。
我说完,转身出去,把门带上。
他妈站在门口,听见最后一句,脸刷地白了。
她往房里探了一眼,又缩回。
她冲我笑,嘴角动两下。
“你看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年轻人吵吵就好了。”
我说:“阿姨,我们不吵。”
她愣了一下。
我说:“这不是吵,这是安排。”
她没懂。
“安排?”
我说:“谁是妻子,谁来承担照顾的义务,这是合法的安排。”
她脸上的笑这下完全收了。
她嘴角往下拽了两下,像有人拽了一根线。
“你这孩子……”
她那句“孩子”还没说完,我打断她。
“阿姨,我照顾他这些天,都没说什么,现在他回家了,您家里人也都在,按理,该谁上,就谁上。”
她的眼神开始游移。
我看见她喉咙动了一下。
她想说“你跟我们家这么多年,怎么能扔下不管”。
我帮她把这句话说完:“你要说我跟你们这么多年,不该这样,我也理解。”
我停了一下。
“可是,他的法律配偶不是我。”
我把这句话说得很慢。
每个字,像往水里扔了一枚石子。
她沉默了。
空气里有一种安静的粉尘,飘着,落在人人的头发上。
我把手插进口袋,从里面掏出纸巾,递给她。
她接过去,眼神乱了一下。
她没哭,她只是想哭。
她最后吸了吸鼻子。
“行,行,我给……她打电话。”
她把“她”说得很轻,像怕把什么东西唤出来。
她转身去了阳台,打电话。
我站在客厅,看那一摞折叠好的衣服,叠得像豆腐。
他爸从房间里出来,背着手,站在我旁边。
他很久没说话。
最后他说:“你是个明白人。”
我笑了一下。
“叔,您也是。”
他叹了一口气。
“你别怪我们。”
我摇头。
“我不怪。”
他看我,眼神里有一种我很难接的沉重。
“有些时候,父母也不一定知道孩子做了什么。”
我说:“嗯。”
他忽然抬手拍了拍我的肩。
这个动作让我一瞬间想哭。
他放下手。
“你要是需要什么,跟我说。”
我点头。
其实我需要的东西很少。
我需要一个新的房子,或者一个新的房间,或者一个新的床头灯,一个新的枕头。
我需要晚上的时候,能不被人打断地睡一觉。
我需要早上的时候,能慢慢地吃一碗热粥,不是急急忙忙吞掉一块冰冷的心。
他妈打完电话回来,脸色奇怪。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像在看一个不安定的炸弹。
“她说,下午来。”
我点头。
“好。”
下午,她来了。
她这次没有戴帽子,头发扎得更紧,脸上化了淡妆,唇色很淡。
她进门的时候,先脱鞋,动作干净。
她跟他爸妈打招呼,声音又轻又稳。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东西——谢意和警觉混在一起。
她进去看他,关上门。
我站在客厅,拿起手机。
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他现在需要有人24小时照顾,早晚翻身,按摩,康复训练,伤口换药,洗头洗澡,吃饭喂饭,夜里看护。”
我发完,又发了一条。
“这些我做了二十天。”
第三条。
“接下来,轮到你。”
她在里面很久没回。
隔着门,我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他在说:“你来什么。”
她说:“我来照顾你。”
他笑了一下,声音飘。
“不用。”
她说:“你妻子是我,这个签字,是我签的。”
门内安静了一秒。
他低声说:“别胡闹。”
她说:“我没闹。”
她说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和我那天在走廊说的那句“我不闹”一模一样。
我忽然想笑。
这种笑不是嘲笑,是一种“世界真的很圆”的笑。
半个小时后,门开了。
她出来,眼睛有一点红。
她看着我,说:“我会来。”
我点头。
我说:“谢谢。”
她摇头。
她想说“不用谢”,但最后没说。
她转身,走去厨房,找到抹布,开始擦桌子。
她擦桌子的姿势很认真,手臂用力,肩膀微微耸着。
我站在门口,看她动。
她像是需要用事情让自己沉下来。
我忽然理解她。
我们两个人,站在同一个坑边,只是坑不同。
她的坑,是“法律上的对,生活上的错”。
我的坑,是“生活里的对,法律上的错”。
那天我回了自己租的小房子。
这个房子是前两年因为公司搬迁临时租的,一室一厅,窗户朝北,阳光一直都是淡的。
我把窗帘拉开,窗外的楼间距很小,隔壁养了一盆绿萝,绿得很认真。
我在客厅里走了几圈。
我又去厨房,打开冰箱。
冰箱里有两盒酸奶,一袋冻饺子。
我把饺子拿出来,放在锅里煮,水沸腾的时候,饺子浮浮沉沉,像一群不会游泳的胖鱼。
我把饺子捞出来,不蘸醋,直接吃。
很烫。
烫到舌头都麻了。
我坐在椅子上,放空看窗外。
我忽然想起我妈。
我妈在的时候,总是叨叨,叨叨话里有一种具体的暖。
她会说:“你买这么多盘子干嘛,一个也用不过来。”
她会说:“汤少喝一点,晚上要起来尿。”
她会说:“你跟他好,也别把自己丢了。”
那时候我总觉得她啰嗦。
现在没有人啰嗦我了。
我把碗端去洗,水龙头发出很硬的水声。
我抱着自己的胳膊,突然觉得冷。
我打开热水器,洗了一个很长的澡。
水打在背上,像有人在持续拍你,安慰你。
洗完,我坐在床边,把头发散在背上。
我把手机拿起来,看了一会儿,又放下。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站在一条河边,河水很浅,我穿着一条卷起来的裤子,水淹到我的膝盖。
河对面有人在喊我。
我看不清是谁,但那个声音很熟。
我想过去,可是脚下的泥很黏,把我的脚牢牢吸住。
我低头,看到泥里有很多亮晶晶的小石子,像碎玻璃。
我弯腰捡,刺痛一下,但很漂亮。
我在梦里笑了。
醒来后,枕头角落有一点湿。
第二天一早,他给我发了消息。
“你回来吧。”
我看着这四个字,心里像有个小孩子,把桌上的碗叭叽一声打翻。
我回:“做什么。”
“我想你了。”
我看着“想你了”这三个字,想起他追我的时候,他也这么说过。
那时候,我信了。
现在这三个字在我眼前像一片薄皮,轻轻一揭,就露出下面的空。
我回:“她在吗?”
他没回。
过了十分钟,他又发:“你回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我问:“什么话。”
他发了一个语音。
我点开。
他在语音里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以前我做事,是想着自己多一点,现在想想,不应该牵连你。”
他说到“牵连你”的时候,声音很轻,好像在说“你别哭”。
我关了语音,抬头,看着天花板。
我回:“事情不是你想了就能停下。”
他发:“我知道。”
我发:“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发:“离。”
一个字,重重的,砸在屏幕上。
我看着这个字,看了很久。
我问:“谁和谁离?”
他沉默。
我又问:“你是要跟你的法定妻子离,还是跟我离?”
我知道这个问题有点毒。
但我需要他说清楚。
他没有回。
一个小时之后,他发了一个很长的段落。
“我那时候确实是办了一个手续,形式的,我以为不算数,因为只是流程,需要一个人,我找了她,她也同意了,我们之间没有感情……”
我没看完。
我关了聊天窗口,站起身来,去阳台上晾衣服。
我把一件白衬衫摊开,抖了一下,它在空气里展开,像突然松开的一张纸。
手机震了一下。
是她。
“你今晚能来一趟吗?”
我手停了一下。
我回:“什么事?”
她发了一个地址,是一个咖啡馆。
我穿上外套,出门。
风有点大,吹得我的耳朵疼。
我到了咖啡馆,坐在角落里。
她已经到了,穿一件灰色毛衣,里面是白衬衫,领口露出一点,干净。
她把一杯热柠檬水推到我面前。
我说:“谢谢。”
她说:“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笑了一下。
“你可以说你不想做了。”
她愣了一下,马上摇头。
“不是。”
她把杯子两手端着,眼睛盯着杯沿。
“我想,问你,之前你们……怎么走过来的。”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是诚恳的。
我有点意外。
我以为她会来跟我打架。
她没。
她很诚恳。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一点软。
我说:“你想问什么?”
她说:“比如你怎么忍他那些小毛病,怎么跟他父母相处,怎么在吵架的时候不把事情搞大。”
我笑了一下。
“我也搞大过。”
她也笑了一下。
“你知道的,他说他和我没感情。”
她盯着我的眼睛。
“你信吗?”
她的眼睛是狠的。
我没有立即回答。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柠檬水,酸到把嘴里的所有味道都洗干净。
“我不信,也不不信。”
她眨了一下眼。
她说:“你很诚实。”
我把杯子放下。
我说:“你们之间到底什么,只有你们自己知道。”
她点头。
“我也觉得。”
她挠了一下头发,把一个小夹子拔出来,又夹上。
“他现在说要跟我离。”
我看着她。
她没哭。
“你呢,你要他跟你怎样?”
她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盯着桌面上的一块水渍。
“我不知道。”
她声音很轻。
“我不想因为他做过的事,让我的人生变成一个笑话。”
她抬头,眼神恳切。
“你明白吗?”
我点头。
“我明白。”
我是真的明白。
我也不想我的人生变成笑话。
她把手搭在桌子边缘,手指有一点冰。
她说:“我会照顾他。”
她像在给自己立个旗。
“我会照顾他到能走路。”
“然后呢?”
“然后,他想怎样就怎样。”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像在笑,又像在咬唇。
她问我:“你呢?”
我笑了笑。
“我会照顾我自己。”
她看了我一眼。
“你挺厉害的。”
我摇头。
“我也会崩。”
她盯着我。
“那你崩的时候怎么办?”
“吃。”
我们两个都笑了。
笑完,空气轻了。
我们坐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后来我起身,说:“走了。”
她点头。
她站起来,忽然伸手抱了我一下。
很短,像两只猫鼻子碰一下。
我在那一瞬间,觉得她也没那么可恨。
她也是个女人。
她可能也以为爱情是一个可以自己把控的东西。
她可能也以为“证”只是“证”。
我们各回各家。
第二天,她发了一张照片给我。
照片里是他在客厅做康复,脸憋得红红的,旁边放着一个计时器。
她给照片配了一句话:“今天四组,曲膝角度七十度。”
我给她回了一个“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的手机里多出一个固定的消息来源。
她每天都会发他的康复数据。
“早上曲膝六十,中午七十,晚上七十五。”
她会发他吃饭的照片,稀饭喝得嘴边白白的,像小孩。
她会发他晚上睡觉的时候绑着护具的样子,黑乎乎的一截。
我看着这些照片,心里一点点轻。
不是轻松,是轻。
像卸了一个不属于我的袋子。
我开始把家里收拾起来。
把他的衣服一件件装进箱子,折得很整齐。
每一件衣服都有他的一点味道。
那味道是洗衣液混合一点点汗味,混合一点点烟味(他偷偷抽的),混合一点点咖啡(他常打翻)。
我把盒子封好,贴上标签。
他发来消息:“你在干嘛?”
我回:“打包。”
他“?”
我发了照片。
他打来电话。
我接。
他声音里有火,“你什么意思?”
我把手机从耳边移开一点,像躲开一口热气。
“收拾你的东西。”
他沉默了一下。
“你要把我赶出去?”
我笑了。
“你现在不在这。”
他噎住。
他吸了一口气。
“我跟她说了,等我好了,我们就去把那个证撤了。”
“撤不撤是你们的事。”
我轻轻地说。
“我把你的东西打包,是我的事。”
他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别这么绝。”
我笑了。
“我怎么绝了?”
他急了。
“你就这么说‘让她照顾你’,你知道这句话有多狠吗?”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谁。”
他呼吸重了。
“她是手续。”
我睁开眼,盯着屋顶。
“那你就让你的手续照顾你。”
手机那头哑了一秒。
然后他挂了。
我拿着手机,楞了一会儿。
我把手机放下,继续打包。
我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箱子,里面有我们一起去海边捡的贝壳,有一个小小的沙漏,有一张去西北时他在戈壁滩上跳起来的照片。
照片里他在空中,手脚张开,像一只鸟。
我盯着这张照片,盯了五分钟。
我最后把照片放回去,关上箱子,贴上标签。
写:杂物。
那天,我收拾到晚上,腰疼得要命。
我把手按在腰上,站在阳台上,看远处有人在放烟花。
一朵烟花在半空爆开,很小,很快就灭了。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一起看烟花,他说:“这个像打开的糖纸。”
他的比喻一直是这样的,生活化,简单,但是让人记住。
现在我记得,但我不想要了。
过两天,他自己给我发消息。
“下午你有空吗?”
我回:“怎么。”
他:“一起去趟民政。”
我看着这五个字,眉头轻轻跳了一下。
我发了个问号。
他发:“撤销。”
又是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像一个光滑的玻璃杯,摆在桌子上,反着我自己的影子。
我问:“她同意吗?”
他发:“她同意。”
我沉默了一会儿,打字:“好。”
约的是下午三点。
民政局门口那块红色的牌子,颜色比去年深了一点。
我站在门口,他和她站在另一边。
我们三个人像一个奇怪的三角。
他拄着拐杖,穿一件灰色羽绒服,看起来像一个被风吹瘪的人。
她穿一件黑色大衣,头发扎得更紧,脸色白。
我们进门的时候,前台抬头看我们,眼神不动声色。
我们坐下,排队。
轮到我们的时候,工作人员看了一眼材料。
“撤销登记需要提供当事人的书面申请,以及当时办理时的情况说明。”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东西准备得很齐。
她签字的时候,手很稳。
他签字的时候,手有一点抖。
签完以后,工作人员把材料收起来。
她抬头说:“大概什么时候能办好?”
工作人员说:“一个月内。”
我们点头。
出来的时候,风大了。
她把围巾往上拉一点。
她看着我,眼神里难得有一点轻和。
“谢谢你愿意来。”
我摇头。
“这是你们的事。”
她犹豫了一下。
“如果……他那边……需要人送……”
我摆手。
“你照顾他。”
我看着她。
“我不是在惩罚他。”
我停了一下。
“也不是在惩罚你。”
她看着我,眼睛有一点湿。
她吸了一口鼻子。
“我明白。”
她转身去扶他。
他靠在她身上,往前挪。
他的拐杖在地上敲,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下一下。
那声音像是给我们的今天打了拍子。
这之后,我的生活像被清理过的抽屉,东西少了,干净了。
也有空间让我放一些新的东西。
我报了一个陶艺班。
第一节课,老师让我们捏一只杯子。
我捏了一个杯子,杯口有点歪,杯身鼓鼓的,像一个小肚子的孩。
老师笑,说:“这个杯子有性格。”
我也笑。
我把杯子放在一边,像在看一个新生命慢慢长熟。
我开始跑步。
从小区绕一圈,1.8公里,喘得像狗。
第二次,跑到2.3公里,我在终点吐了一口痰,抬头看夜空,夜空很清,像有人把眼睛擦干净了。
我开始跟朋友们出去吃饭。
朋友问我:“你怎么瘦了?”
我说:“我把不必要的肉丢了。”
我们笑。
我把他的消息设置了静音。
不是不看,是不被打扰。
周末的时候,我去菜市场。
菜市场的卷帘门啪啪响,有人吆喝“羊肉新鲜”,有人问“五花怎么卖”。
我买了一条鱼,回家清理,手指被鱼鳞刮了一下,疼。
我系上围裙,把鱼炖了。
厨房里全是香,香得我都想哭。
吃饭的时候,我给自己夹了一大块鱼肚子,滑滑的。
我觉得,我也值得吃一块好的。
过了一个月,撤销的事下来了。
她给我发消息:“办好了。”
两个字之后,是一个句号。
句号像一个小小的钩,把空气勾住。
我回:“恭喜。”
她回:“谢谢。”
第二天,他给我打电话。
“你知道了吗?”
我“嗯”。
他说:“我……我们……”
他“我们”的时候停了一下,像卡住。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站在窗边,看外面的一棵树。
树上有一只鸟,黑色,肚子白,跳到一个枝头,又跳到另一个枝头。
我说:“我不回。”
他静了一下。
“我们……不是……已经……”
他那边的声音有一点焦。
我说:“我们不是。”
我停了一下。
“你恢复得怎么样?”
他像被我扭了一下话题,愣了一下。
“还行,已经能单拐了。”
我说:“不错。”
他沉默一会儿。
“我想你。”
他又说了一遍。
我闭上眼睛。
我说:“我也想过你。”
我诚实。
我说:“但我更想我自己。”
我把手机拿开,呼气,空气从我的鼻子里出来,暖的。
他那边没说话。
我挂了电话,坐在椅子上,手心在抖。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喝,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带走了一点乱。
他后来又发了几次消息。
说他看了一个电影,说片子里有一句台词像我,说他在做康复时想起我们第一次一起骑车,说他现在早餐吃的牌子换了。
这些消息像一串泡泡,飘过来,轻轻地在我手机上破掉。
我看了,大部分不回复。
有时候我回一个“哦”。
他也渐渐知道,哪些东西说了,我就会回,哪些说了,我不会回。
他开始向我分享一些具体的东西。
比如他今天自己做了一个番茄鸡蛋面,番茄切得太大,蛋花没撒开。
比如他去理发店,理发师把他鬓角剪短了,他觉得自己看起来更精神。
比如他爸学会了用智能电视,找剧的速度比我还快。
这些具体的东西,像是他在努力,努力变成一个更实在的人。
我不是没有心动。
某一个晚上的时候,他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他坐在沙发上,腿上没有支具,穿着短裤,膝盖下有一道长长的疤,红红的,像一条蜈蚣。
他的眼睛看着镜头,笑了一下。
那笑很干净。
他说:“学会了正坐。”
我看着他的腿,看着那道疤。
人的身上留了痕迹,很多时候,才会被承认。
我盯着他的信息看了很久。
我最后给他回:“加油。”
他回了一个肌肉的表情。
我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站起来,去阳台上.
夜风凉,吹过我的脖子,像一只手轻轻摸了一下。
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妈跟我说的一句话。
她说:“人啊,一辈子,谁离了谁都能过。”
当时我反驳她。
我说:“那你离了我爸呢?”
她笑,笑得很大声。
她说:“我呀,离了你爸,也能过。”
她又摸了摸我的头。
“但是我不愿意。”
当时我觉得这话很矛盾。
现在不觉得了。
“能过”和“愿意”,是两回事。
一个月后,我的杯子烧好了。
那个歪歪斜斜的小杯子,变成一种冷白的颜色,杯口仍然有点歪,但摸上去很光。
我拿回家,放在书架上。
它在那里,不说话,但一直在说话。
我每次从它旁边路过,都会伸手摸一下,像在跟另一个我握手。
有一天傍晚,我姐在群里发了一段视频。
视频里她和她女儿一起做蛋糕,小孩子把面粉撒得到处都是,笑得像被风吹。
我在屏幕前笑,打字说:“不卫生。”
她回我:“你快来吃不卫生蛋糕。”
我穿上外套,锁门,一路小跑下楼。
楼道里灯自动亮,啪一下,亮起,又慢慢暗下去。
我骑上共享单车,风从耳边刷过去。
我觉得自己像在电影里演一个路人。
但我喜欢当这个路人。
有人停在一个小店门口,喊老板留两份豆腐,他老婆在旁边提着大葱。
另外一个人从楼道里出来,手里端着花盆,小心翼翼。
这些生活的东西,像细小的钉子,一颗一颗,把我钉在地上,不让我的心飞走。
我到了我姐家。
我外甥女扑过来,抱住我大腿,仰头看我。
“阿姨,你怎么又戴眼镜了?”
我摸摸她的头,笑了。
“因为这样显得我更有文化。”
她把手伸到我耳朵后面,悄悄说:“我也想戴。”
我姐在厨房里笑骂:“你给她传什么坏。”
我在厨房帮忙,擦桌子,切水果。
我们三个人吵吵闹闹,像一锅汤,咕嘟咕嘟。
晚上回家,我收到一条短信。
是一个很久没有联系的同学发来的,她说她的公司在招人,问我有没有意向。
我停在楼下,抬头看我的窗户,灯没开。
我回她:“可以聊聊。”
第二天,我去面试。
对方看了我的简历,问了一些专业的问题,我答得还行。
回来路上,风有点大,我被吹得眼睛疼。
我想起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觉得好像我踩着一串石子过河,每踩一个,脚底都疼,但我终于从水里出来了。
日子过到了夏天。
他给我发消息,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展。
我回:“我出差。”
他“哦了一下”。
他发:“要注意休息。”
我回:“你也是。”
我没有再跟他见面。
不是原则。
是感觉。
感觉这条绳,已经松了。
我不想再把它拽紧。
一次我在早市买菜,碰见他妈。
她提着一袋茄子,紫得发亮。
她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笑,笑得有点僵。
“你最近,都还好?”
我点头。
“好。”
她站了一会儿,像想说什么。
最后她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
她说完这句,自己眼睛就红了。
她抬手抹了一下。
“我们家那个……我没管住。”
我笑了一下。
“阿姨,这话,不用说。”
她摇头。
“不,我要说。”
她拉着我的手,手心热。
“你是个好孩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忽然想哭。
我从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好孩子”这三个字。
它有时候是夸,有时候是枷锁。
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我竟然觉得轻。
我说:“谢谢。”
她从袋子里拿出两个茄子,塞给我。
“拿着,你爱吃。”
我接住茄子,笑了。
我们像两个终于放下石头的人。
夏天的末尾,我去了一趟海边。
那个海跟很多年前我们去的不是一个。
这边的海比较野,风大,浪急,海鸥离岸很近,叫得像有人在争吵。
我把鞋脱了,踩在沙子上,走。
沙很烫,烫得我跳。
我在海边坐了很久。
我给他发了一条消息。
“谢谢你让我学会关心我自己。”
我发出去,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又暗。
他很快回了。
“谢谢你让我知道,什么叫错了就得承担。”
我握着手机,笑。
这不是我们一开始想说的话,但它是我们现在想说的话。
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沙。
我往回走,脚印被后面的浪一点点吞掉。
我回城之后,开始写东西。
一开始写得不顺,句子像小孩子学走路,蹒跚。
但写着写着,就顺了。
我把这段时间的生活,用最普通的话写下来。
有人给我留言,说:“你写得像我,我也经历过。”
我给她回:“那我们都是活下来的。”
有人给我说:“你能原谅他吗?”
我没回。
“原谅”这两个字,太大了,压人。
我只知道,我现在不是用它来衡量我生活的时间。
秋天来了,树叶黄。
我在楼下捡了一片很漂亮的叶子,夹在书里。
有一天,我在菜市场的小摊前看芹菜,旁边的收音机里放了一首很老的歌。
我突然有点想哭,又想笑。
我觉得自己终于长成了一个我可以喜欢的人。
我不需要谁的证,谁的签字,谁的“你知道的”。
我需要我的手,我的腿,我的眼睛,我的心脏。
它们都在,工作的还算不错。
我回家的时候,楼道里贴纸脱了一块,露出下面灰白的墙。
我停了一下,伸手把翘起来的边按回去。
它会再翘。
但那一刻,它贴住了。
过年的时候,我给自己买了一个小礼物。
是一个有点贵的羊绒围巾,颜色是淡咖啡。
我把它围在脖子上,照镜子。
镜子里的我,看起来很安静。
我拍了一张,发给我姐。
她回:“人模狗样。”
我回:“谢谢捧场。”
她发来一个红包。
“讨个好彩头。”
我笑。
我打开红包,金额是8.88。
我给她发了一个“福”字。
晚上,我接到他的电话。
他声音里有烟火。
那种在屋外,别人放鞭炮的烟火,隔着玻璃进来的热闹。
“新年好。”
我说:“新年好。”
他笑。
“祝你,一切顺利。”
我说:“也祝你。”
我们就这样,说了一些礼貌的话,然后挂了。
我把手机放在桌上,坐在窗边,听外面的鞭炮。
我忽然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画面。
我妈抱着我,走在一条雪路上。
天很黑,雪是白的,白到把人的眼睛撑开。
她把我的脸藏在她的围巾里。
她说:“别怕,风过去了。”
我那时候以为风会把人吹走。
现在我知道,风吹不过去的,是有枝干的树。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新年好。”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继续吧。”
春天来的时候,我的杯子被我摔碎了。
清理的时候,我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碎片,手被划了一道。
血出来,红,漂亮。
我笑了一下。
我把碎片装在一个透明的袋子里。
我没丢。
我把它放在书架的另一个角落。
它在那里,提醒我,破碎并不丑。
后来有一次,我路过他小区。
我本来不该路过,但我骑车,脑子没拐弯,到了。
我停在路边,心里空了一下。
我抬头看他阳台,阳台上晾着两条毛巾,一条浅蓝,一条深灰。
我不知道哪条是谁的。
我不想知道。
我踩了两下脚,继续骑走。
路口有一个卖糖葫芦的。
我停下,买了一串。
老板把那串糖葫芦递给我,我咬了一口,嘎砸一声,糖壳破了,酸甜在嘴里炸开。
我眼睛掉了一滴泪。
我舔了一下,咸的。
我笑了。
生活就是这么个东西。
酸甜苦辣,含在嘴里,吞下去,都是你自己的营养。
我不闹。
不是因为我软。
是因为我知道,真正的力气,在我不需要用声音证明的时候。
他双腿残疾那段时间,我照顾他,是因为我愿意。
我让他的妻子来照顾他,是因为理该如此。
我把我自己从一张证里抽出来,是因为我值得。
我会继续。
我会继续过这样的生活。
有时会哭,有时会笑,有时会把杯子摔碎,有时会在菜市场挑出最好的一把韭菜。
我会遇见新的朋友,可能也会遇见新的他。
但我已经不急。
我不急着证明,谁对谁错,谁爱谁多一点。
我只在意,我有没有对我好一点。
这段话,我写给你,也写给我。
如果你也在某一段荒唐里纠缠了很久,不要急。
把手里的那点生活,先拾起来。
洗个热水澡。
吃一碗热饭。
在路边买一串糖葫芦,咬一口,酸够了,甜就来了。
你看,我们其实都挺会活的。
来源:小模型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