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军用水壶挂在门后钉子上,壶身有几个小坑,是戈壁地里磕出来的。
风从北口穿院子过来,纸糊窗子被吹得“哗啦”一抖。
我正按着一块榫头,墨斗线在木面上轻轻一弹,蓝线像一道细水。
齐师傅把手里那口老茶缸放下,说了句“娃,跟你说个事”。
我应了一声,手还压在榫口上。
他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落回到木头上。
我那时年轻,心窄,回得快。
我说了一句不体面的评断,说他女儿个子低,不漂亮。
话一出口,像沙里嵌了根刺。
风从牙缝里钻进去,冷得明白。
我军用水壶挂在门后钉子上,壶身有几个小坑,是戈壁地里磕出来的。
我从部队复员回兰州,行李不多,一床军被,一只军用水壶,一只搪瓷缸。
小院靠北,冬天阴,墙头有一绺老藤,枯了也攀着。
院子里烧煤球,火的味道和木头香搅在一起,像旧日子里泡开的茶。
我来齐氏木器社学手艺,门脸不大,里头却净。
锯、刨、凿、墨斗排得齐,靠墙立着几块立板,木纹像一条条结实的河。
我第一天只会打下手,端板、收屑,手上没劲,心里还紧。
墨斗盒是老榆木的,边角被人手摸得油亮。
我把线放在木面上,心也跟着绷直。
齐师傅是武威人,话不多,做事像拉着一条绳,稳。
他喝苦丁,抿一口,眉头轻轻一拧,又松开,说“苦得很,清火”。
我心里答一句“安啥心”,嘴上没声。
小苓来店里搭把手,穿件蓝外套,袖口磨起了毛。
她个头不高,眼睛里却亮,像刚擦过的窗。
她搬板子时先看一眼边角,再看地上的木屑,怕踩滑。
她笑起来,那笑像夏天晾晒的被子,平平整整,暖暖地铺过来。
我年轻,求个响亮的念头还在心里回。
巷子口立着一只小电话亭,玻璃门被风推得“咣当咣当”。
有人在传呼台等待名字,铃声一响,几个人一起跑。
黄河的风绕过城,沙子细,进眼不疼,却进心。
那会儿的兰州,清晨有拉面的蒸汽,夜里有收音机的沙沙声。
我把军被叠成方块,像在连队里那样放在床角。
搪瓷缸上缺了一小口瓷,喝水时碰到嘴唇,凉一下。
我把军用水壶擦得发亮,像擦一段老时间。
第一次送货在冬天。
我们把书柜绑在三轮车上,旧棉绳一圈圈扎紧,结打得像背包结。
风从铁桥上刮过来,像有人拿着筛子筛沙。
桥上的铆钉冷,桥下的河面平。
我推着车,小苓在后头扶,身体前倾,步子小而稳。
她的手套薄,指节在布里一节一节顶出来。
到学校门口,她把围巾递给我,说“围上”。
她不问我冷不冷,她看见我的耳朵红了。
我接过围巾,心里像被一只温着的手按了一下。
老师把热水倒在搪瓷缸里,热气一冒,眼睛里全是雾。
我咂了一口,忍不住说“热乎哩”。
回程的风更大。
书柜卸下后,三轮车轻了,却更飘。
小苓压着车尾,鞋底磨出一条白线。
她说一句“稳着点”。
声音不高,像把一条线从风里拉回到手里。
那天晚上,我回小院的时候,窗纸上结了一层薄霜。
我把水壶里的水倒出来,放在炭火边上温一温。
壶嘴冒出两口白气,像两句没说完的话。
我又想起白天自己那句不周全。
我把那句话在心里翻过来,又翻回去,心里有点发堵。
第二天,店里来了一位老教师,戴着老花镜,眼神和煦。
他要一只书架,说书架像腰杆。
齐师傅点了点头,把墨斗递给我。
我拉线,线在木面上弹出一条蓝色的脊梁。
小苓在一旁磨砂纸,砂纸发出的细声像冬日搓手。
她看了看我的角,说“再收一点”。
四个字,轻,准。
我照着收,棱角一下子就顺了。
午后阳光从门缝里进来,照在案台上,木纹一圈一圈像年轮。
我想起部队里夜里站岗,风在耳边走了一夜,天亮时只剩一片静。
那种静,像是从身体里慢慢长出来的。
我对着木头,也学着那种静。
九七年的夏天,小院里挪出两张凳子,邻居搬出一台黑白电视。
屏幕上盛典的光是白的,脸上的笑是真切的。
有人喊了一句“巴适得很”,腔调不对,心意对。
我没说话,我的军用水壶里装着温水,壶身映着电视里的光点。
那一夜过后,巷子里的风似乎也顺了一点。
店里活儿多了,有做柜子的,有做床的,也有只要一个板凳的。
榫卯做得慢,却踏实。
我把手上的虎口磨出一层茧,像给自己多了一层壳。
晚上回小院,收音机里播评书,讲到悬处就不讲,留一口气吊在那儿。
我听着,心里也跟着吊着。
第二年的春天,海棠开在巷口。
花瓣落在煤球上,像给黑加了一点粉。
我在店里做一只矮矮的书架,是给社区孩子的。
我拿尺量,小苓在一边说“换个尺子量”。
我抬眼看她。
她说“量孩子的眼神”。
我愣了一下,心里就明白了。
书架做矮一点,孩子不用踮脚。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个尺寸被调过了。
不是退,是正。
那年夏天,传呼机还响,公用电话亭还在。
我偶尔也会想要一个“响”。
想象有一天,腰间一震,像被世界叫了名字。
又转念一想,手底下这条线要拉直。
这便足够。
秋天时,店里来了单急活,尺寸改了又改。
材料开了榫,不能退。
齐师傅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一口气,说“认了”。
第二天,小苓把一捆零钱放到案台上。
是硬币,是角票,是她这些年一点一点攒下的。
她把布包头解开,手指捻过每一张,像在数一种细密的时间。
她没有看我,她看着木头。
我心里热了一下,热得鼻子发酸。
我想起戈壁训练时喝过的那一口水,苦里有甜,甜里有砂。
我想起那句不体面的话,落在心里像断了角的一片瓷,碰一下就把自己磕疼。
我把军用水壶拿到院子里,拿旧布一遍遍擦。
壶身被擦得发亮,里面的水也亮。
晚风一吹,壶嘴轻轻一响,像在回我一句“慢些”。
冬天又到了,煤炉边热,窗边冷。
我在案台上做一只小匣,榫卯合得严,盖子合上发出“咔嗒”一声。
我把墨斗放进去,又把军用水壶上的一段旧绳剪下一截,一起放进去。
我站在案台前,心里很平。
我把小匣递给她。
我说“愿意跟我一道过”。
一句话,像一根线,拉直了。
她先愣了一下,然后点头。
她没有问为什么,她大概明白。
日子往前滚,像刨床上退下的一卷木屑,轻,干净。
我们没有大操大办,只在小院摆了几张桌子。
邻居端来一盆土豆,浇了酱油,色泽亮。
有人炒了一盘西红柿鸡蛋,红黄两色挨得近。
我们把墨斗放在桌角,把那段水壶绳压在墨斗边,让风吹一吹,让阳光晒一晒。
我端起搪瓷缸,苦丁在水里转。
我笑,说“苦得很,清火”。
大家笑。
笑声像细细的水,润。
婚后,我们把“齐氏木器社”的招牌下面又加了一行小字。
小字写着“小榫小卯”。
不是为了改名,是为了留名。
孩子出生在一个风暖的下午。
院子里晾着一床被,太阳往下压,被面起了小小的光。
小苓抱着孩子,孩子睡得安稳,呼吸是均匀的。
我坐在床沿,把军用水壶放在床脚。
我看见壶身上的小坑在阳光里也亮。
那年街上彩电多了。
有一家卖手机的店面把喇叭开得很大,铃声换来换去。
我抱着孩子从门口路过,孩子对着铃声笑了一下。
我笑,说“尕娃,咥了么”。
孩子不懂,冲我咧嘴。
我把那句话收回心里,像收回一条线。
二〇〇八年夏天,电视里的火光冲天,街道上的旗帜很亮。
我们坐在院子里,隔壁家的老人拿扇子一下一下地扇。
我握着她的手,掌心有木头的味道,干净。
那一夜,我把墨斗擦了一遍,又擦一遍。
我把线在空气里弹了一下,蓝色的影子像流过的水。
二〇一〇年,棚户区改造,我们搬了店。
新店的窗子大,光走进来,木纹像河面起伏。
老顾客找到新地址,说你们的榫卯,用着稳。
我点头,把案台上的墨斗移近一点。
我想让每个进门的人先看见它。
我给孩子做了第一只小凳子。
矮矮的,四条腿直,横档稳。
她坐上去,脚够不到地,晃啊晃。
她拿着彩笔在纸上画,画的是两条并在一起的线。
我问她画什么。
她说画河。
我说好。
她把画递给我,我把画夹在案台边。
我看着那两条线,心里也有两条线。
一条是从戈壁吹来的风里出来的,一条是在小院炭火边烤出来的。
两条线并着,日子就稳。
店里有年轻人来学艺。
一个小伙子眼睛亮,手快,心也快。
他第一天把线拉斜了,还笑。
我看着他,像看过去的自己。
我说慢点。
我说榫卯的事,心浮不得。
他说“受教了”。
他第二天来了,第三天也来了。
线慢慢直了。
我把他拉出来的线拿在手里看,像看一根刚出水的草。
湿,鲜。
他抬头看着我,我点头。
我心里说一句“甭焦”。
那年冬天的雪来得早。
屋檐下垂了两串冰凌,透明,沉静。
我在店里做一只大柜,三门,通榫。
榫头打齐了,手背起了皮。
我把手放在火炉边,手背烤得发红,心里是安稳的。
我听见外头有人喊“拉面”,长声拖尾,好听。
我说一句“走,咥碗面”。
我们坐在巷口,面端上来,热气直往脸上扑。
面条筋,汤里飘着几片青。
我把筷子一挟,面在筷子上跳了一下。
我喝了一口汤,说“巴适得很”。
说完自己也笑。
吃完面,我回店里,拿起墨斗,心里更静。
有一回,社区要做一间小图书角。
我带着徒弟去量尺寸。
孩子们围过来,眼睛像灯。
我蹲下身,把尺沿着墙角立着。
一个小男孩把头凑到尺旁边,对着刻度看。
他的脚尖翘着,鞋底儿脏。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也在墙上刻过一道道线。
那些线现在都不见了。
可刻线的手还在。
我把书架做矮了一点,又矮了一点。
我把边角磨圆。
孩子们用手摸了一圈,说“滑”。
他们笑,牙齿白。
我看见他们的笑,心里那条线也跟着往上扬了一点。
春天的风软下来,巷子里的人也爱出来坐一坐。
有人拿出二胡,拉两段老曲子。
声音慢,像油灯下的光。
我把军用水壶拿到屋外,倒出一碗水,放在门槛上。
我看着壶身上的小坑发呆。
那是一路风沙给的印子。
我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自己的过去。
我在心里说一句“甭端”。
我回屋,把那段水壶绳又摸了一遍。
绳子在指尖下有一股温。
那是多年握出来的温。
日子走到二〇一二年,手机变成了触屏。
人和人的距离在某些时候近了,在某些时候远了。
我们的店里还是木头、墨斗、砂纸、刨花。
进门的风经过木屑,带走一点香。
来的人说“你们的活儿,踏实”。
我点头,说“多谢”。
我不多话,像齐师傅那样。
齐师傅坐在门口,抽一根纸烟,烟灰长,直到不抖才弹。
他说“娃,过日子,别嫌东嫌西”。
他说“看那根线,直不是天生,直是从弯里拉直的”。
我嗯了一声。
他说“你们成了”。
他看着店里的光,看着案台上的墨斗,看着墙上的水壶。
他笑。
他的笑里有岁月。
我也笑,笑得稳。
有年夏天,城里修路,灰尘大。
店门口每天都落一层细土。
我早上先扫,再洒水,水一洒,尘土服了。
我把这招记在心里。
有事起尘,先扫,再洒水。
不急,心先服了。
孩子上小学,回家写字。
她写“稳”字,写成了“温”。
我看着笑了一下。
我没有纠正。
我想,稳里有温,温里有稳,错也不算错。
她后来自己改过来了。
我夸她心细。
她说“爸爸,我长高了”。
我说“安啥心,日子比你长”。
她歪头看我,又笑。
她长高了。
小苓还是那样,个子不高,步子稳。
她做账的时候,铅笔在纸上走,轻轻的。
她偶尔抬眼看我一眼,眼神像窗外的一片晴。
我行走在她和木头之间,像行走在两条温顺的河之间。
二〇一四年,一位老人拿着一只老抽屉来找我们。
抽屉是老物件,边角脱了胶,榫头松了。
他说抽屉陪了他一辈子,舍不得扔。
我拿起抽屉端详,木纹被手掌摸亮的地方仍旧亮。
我说能修。
我把榫头清一清,把胶去一去,把线重新拉过。
榫头回位的一刻发出“咔”的一声,很轻,却正。
老人摸了摸,说“还是这个味儿”。
他笑,眼睛里有水。
我心里也有水。
那是被一个声音轻轻撞了一下的水。
二〇一五年,城里立了不少玻璃幕墙,光在玻璃上跳。
我们店门口种了两盆月季,花开得不急不慢。
我每天早上给花浇一点水,给案台擦一擦,给墨斗添一点墨。
我把线拉在木面上,听那一弹。
那一弹像心跳。
我偶尔会想起最初那句话。
我把它从暗处拿出来,给它正名。
那是年轻时的狭隘。
我把它放回去,给它盖上一层薄薄的尘。
尘里有光,光里有尘。
我看着墙上的军用水壶,轻轻地笑了。
我没有再量过她的身高。
我量的是我们的日子。
日子的高度不在尺子上,它在心里,在手里,在人和人之间的一条线里。
我把这条线教给了徒弟。
我把这条线放进每一只榫里。
我把这条线交给孩子,让她自己去拉直。
她长大一点,开始帮店里递砂纸,收木屑。
她学着我那样把线弹在木面上,蓝线一弹,眼里发亮。
她说“爸爸,我来”。
我说“你来”。
她把一只小匣盖上,盖子发出“咔嗒”。
她笑,笑得像春天门口那两盆月季。
我把她的笑收进心里。
我坐在门槛上,听风从巷子口来,又从巷子口去。
风吹过木屑,木屑不响。
风吹过墨斗,墨斗不动。
风吹过水壶,水壶轻轻“咚”了一下。
我知道它在。
我也知道我在。
黄昏的光从窗子里斜斜地进来,落在案台上,木纹像一张揉平的地图。
我伸手摸了一下,心里一片平。
我把手里那只小匣又拿出来看了一眼。
墨斗在里头安稳,水壶绳在里头安稳。
两样旧物像两盏小灯,照着我走过的这段路。
我想起刚来时的自己,步子急,心也急。
我想起后来学会的那种慢。
我想起齐师傅的“稳”,小苓的“再收一点”。
我把这些话放在心里,把它们当成一根线。
这根线不是要勒住谁,它是要拉直自己。
夜深一点,收音机的沙沙声起来。
我拿刻刀在一块角料上收边,手指稳,眼睛稳。
刻刀走到尽头,我停,刀尖在木面上留一点亮。
我抬头,看见窗外有一颗星。
星很小,却在。
我把刀放下,把墨斗盖好,把水壶挂回钉子。
我关了灯,屋里安静。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一根线,轻轻地弹了一下。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