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刚入冬,西北风卷着树叶刮过村口那棵老槐树,哗啦啦的,像是落了一地的纸钱。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听见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年刚入冬,西北风卷着树叶刮过村口那棵老槐树,哗啦啦的,像是落了一地的纸钱。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听见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堂弟满脸喜色地闯进来,头发抹了油,穿着件城里人才穿的风衣,脚蹬一双锃亮的皮鞋,那鞋底踩在我院子里的小石子上,咯吱咯吱响。
“哥,我买房了!”他一进门就嚷嚷,那兴奋劲儿仿佛刚中了五百万。
我放下斧子,笑着说:“城里买的?”
“可不,县城南边新小区,120平,三室两厅,朝南,采光好。”堂弟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照片,“你看,这是户型图,这是样板间。”
照片上的房子确实敞亮,白墙大窗,地砖亮得能照见人影。堂弟说装修好就能住,明年春节不用挤在农村老房子了。他娶的媳妇是镇上卫生院的护士,一直嫌弃我们这儿偏,冬天炉子烧得屋里黑,夏天蚊子多得睡不着觉。
“多少钱啊?”我问。
“五十六万。”堂弟咧着嘴笑,随后脸上的笑又扭捏起来,“哥,那个…我还差五万块首付,你能不能…”
他没把话说完,但我懂他的意思。
那时我刚卖了几亩地,县里修路,赔了我十几万。钱还在银行放着,也没什么用处。我爹娘早丢下我走了,媳妇嫌我老实,去年跟镇上卖百货的跑了,就剩我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年纪大了,常年卧病在床,我想着钱放着不如帮堂弟一把。
“行,我明天去取给你。”我答应得痛快。
堂弟一把握住我的手,差点没跪下:“哥,你就是我亲哥!等我发了工资就还你,最多半年!”
我摆摆手:“咱俩谁跟谁啊,别说这些。”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银行取了五万块,都换成了新钞,装在个旧信封里,去镇上的建材店,在堂弟工作的地方等他。他看到钱,眼睛都亮了,说等房子装修好,一定请我去住几天。
临走时,我说:“你记得写个借条吧。”不是我不信任堂弟,而是做事总该有个凭据。
堂弟爽快地写了,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小学生的作业。我把借条揣进口袋,心里踏实了些。
回家路上,我买了两斤五花肉,想晚上给爷爷炖个肉,让他老人家也高兴高兴。走到村口,碰见隔壁老王,他打趣道:“老实人,今天这么阔气啊?”
我笑笑没说话。那会儿大家都叫我”老实人”,说我老实得掉渣,连媳妇跑了都不敢去闹。我不是不敢,只是觉得勉强不来的感情,强求也没意思。
肉炖到一半,闻着香味,爷爷从里屋慢悠悠地拄着拐杖出来了。他已经八十多岁,腿脚不利索,但脑子还清楚。
“炖肉啊?”爷爷问,“啥日子?”
我笑了笑:“没啥日子,想吃就炖了。”
我没提堂弟借钱的事,怕爷爷担心。可吃饭的时候,堂弟娘带着儿子来了,说是来谢谢我借钱给堂弟。一下子就穿帮了。
爷爷听了,筷子一顿,没说话,只是盯着碗里的肉吃。等堂弟娘走后,爷爷才开口:“你借了多少给你堂弟?”
“五万。”我老实回答。
爷爷叹了口气:“你啊,就是太实诚。钱借出去容易,要回来难。”
“堂弟不会不还的。”我为堂弟辩解。
爷爷摇摇头:“人心隔肚皮,你堂弟那人…算了,不说了。”
我知道爷爷一直不太喜欢堂弟,说他小时候就滑头,没有踏实肯干的样子。但我想,亲戚之间,能帮就帮吧。
那年冬天特别冷,院子里的水缸结了厚厚的冰,得用锤子敲碎才能取水。爷爷的老毛病又犯了,整夜咳嗽,我熬中药给他喝,药味苦得很,老人家喝一口就皱眉头。我就去集市上买了些冰糖,放在药里给他冲淡苦味。
堂弟搬到新房子后,偶尔会打电话,说房子住着多舒服,电热水器一开就有热水,不像我们这儿还得烧水。每次通话最后,我都想提醒他借的钱,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半年过去了,堂弟的钱没有下文。我打电话过去,他总说最近手头紧,等忙过这阵子就还。又过了几个月,我再打过去,他电话换了,新号码没人知道。
这事让爷爷知道了,老人家气得咳嗽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他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冬日的阳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
“别追了。”爷爷说,“就当喂了狗。”
我心里不是滋味,那可是五万块啊,够我种一年地的收入了。但爷爷说得对,钱财乃身外之物,为这点钱伤了亲情不值当。
后来堂弟回村的次数越来越少,听说他在城里的建材店当了经理,买了车,日子过得红火。每次他回来,总是匆匆忙忙的,到我家坐一会儿就走,提都不提借钱的事。我也就渐渐淡了这个念头。
转眼三年过去,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有一天晚上,他忽然拉着我的手,说:“树正,爷爷对不起你啊。”
我愣住了:“爷爷,您说啥呢?”
爷爷说:“你爹妈走了,你媳妇跑了,你这一辈子都是照顾我,没享过福。”
我鼻子一酸:“有您在,就是福气。”
爷爷摇摇头,眼神有些涣散:“你堂弟那事,你别怪他。人各有命,你的命硬,吃得了苦,将来会有好报的。”
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事,只当是老人家念旧。
那年冬天,爷爷走了,安安静静的,像是睡着了一样。村里人都来帮忙操办丧事,唯独堂弟没露面。我打电话到他以前工作的建材店,人家说他早就辞职了,去哪儿不知道。
爷爷的后事办完,我独自一人住在老宅子里,每天种地,喂鸡,日子过得清苦但踏实。村里的媒婆来说过几次亲,都被我婉拒了。不是我不想成家,只是觉得自己这样的老实人,怕又找个不靠谱的,受罪的还是自己。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着,我把爷爷的遗物收拾好,放在一个旧木箱里。箱底有个黄皮的笔记本,是爷爷的日记。我翻开看,里面记录的大多是家长里短的琐事,还有天气变化。最后几页写着:
“树正借了五万给他堂弟,这孩子太老实了。我怕他被骗,特意去找了老支书,把祖上留下的那块风水地的地契给他看了。老支书说那地方如今值钱了,县里要扩建,正好占了那块地…”
我心里一惊,爷爷竟然还有一块地?读到这儿,日记戛然而止,再没下文。我想去问问老支书,可老支书去年也走了,这事就成了谜。
转眼间,堂弟离开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里,村里通了柏油路,家家户户装了自来水,有的甚至用上了太阳能。我的日子依旧如往常一样,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
一个夏天的午后,我正在院子里乘凉,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村口。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我定睛一看,竟是十年未见的堂弟。
他比以前胖了,脸上的褶子里堆满了世故。看见我,他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哥,好久不见。”
我点点头,没说话。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不在意那五万块钱,但心里总有些疙瘩。
堂弟从车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我:“哥,这是给你的。”
我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套房产证,地址是县城新开发的商品房小区,面积100平米。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堂弟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哥,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那五万块确实是我拿去做生意了,后来发了点财,就想着得还你。可是…可是我怕你嫌钱少,就想着等我再有钱了,给你买套好房子…”
我打断他:“这房子值多少钱?”
“七十多万吧。”堂弟吐出一口烟圈,“不算什么。”
我把房产证放回牛皮纸袋:“太贵重了,我不能要。那五万块,你现在还我就行。”
堂弟急了:“哥,你就收下吧!这些年我…我内疚啊。”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不是爷爷的那块地?”
堂弟的脸色变了变,然后苦笑了一下:“哥,你都知道啊…”
原来,爷爷在世时,把祖上留下的那块风水地的地契交给了堂弟,嘱咐他好好利用,将来分我一半。那地正好在县城扩建区域内,堂弟凭那地契拿到了巨额拆迁补偿款,一夜之间成了百万富翁。
“爷爷临走前跟我说了,让我一定要照顾好你。”堂弟说,眼圈红了,“我知道你不会跟我去城里住,所以就买了这套房子给你。哥,你就当是爷爷的心意吧。”
我沉默了。院子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一只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我想起爷爷坐在这院子里的样子,他总说:“树正啊,人这辈子,积德行善,总有回报。”
我接过那套房产证,对堂弟说:“这房子我先收着,但不是我的,是咱们家的。以后你孩子上学,或者谁家有急用,都可以住。”
堂弟点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那天晚上,堂弟住在了老宅。我们兄弟俩坐在院子里喝酒,说起小时候的事,说起爷爷的事。夜深了,星星明亮,好像爷爷的眼睛在天上看着我们。
“哥,我有个事一直想不明白。”堂弟突然说。
“啥事?”
“爷爷为啥把地契给我,而不是给你?”
我笑了笑:“因为爷爷知道,如果给我,我可能会把地卖了,给你还那五万块钱。”
堂弟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
我抬头望天,对爷爷说:“爷爷,您放心,咱家人不会散的。”
夜风轻轻吹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爷爷在回应我。
这房产证,我至今没用过。它就放在爷爷的木箱里,和那本发黄的日记放在一起。对我来说,那不仅仅是一套房子,更是爷爷的智慧和疼爱,是亲情的纽带。
有时候,失去的东西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那五万块钱,早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明白了爷爷的良苦用心——有些东西,放手才能得到更多。
今年春节,我准备带着全家去那套房子住几天。听说县城的夜景很美,灯火通明的,像天上的星星落在了人间。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