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回来好啊,走了这么多年,该回来了。”王婶点点头,手里的瓜子壳落在地上,不知不觉已经堆成了小山。
村口的大槐树下,几个老人坐在石凳上,手里的蒲扇一上一下,却怎么也扇不走这七月的闷热。
“听说了吗?三叔要回来了。”老李头吐出一口烟圈,眯着眼睛说。
“回来好啊,走了这么多年,该回来了。”王婶点点头,手里的瓜子壳落在地上,不知不觉已经堆成了小山。
三叔,村里人都这么喊他,其实他叫张明德,今年五十有八。二十年前,村里第一批出去打工的人里就有他。
我今年三十五,从记事起,就记得三叔那张黝黑的脸和总是弯成月牙的眼睛。那时候我们村还没通电,晚上大家都喜欢在三叔家院子里乘凉,听他讲些城里的故事。
记得特别清楚的是,三叔常年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布衬衫,袖口磨得发白,但总是洗得干干净净。他腰间别着一个铝制的水壶,走到哪都带着,从不舍得买饮料。
“你们听说了吗,他只带了一个旧皮箱回来。”王婶压低了声音。
“打工二十年,就带回一个皮箱?”村里最年长的张大爷皱了皱眉头,“那他儿子怎么说?”
三叔有个儿子,比我大几岁,在县城医院当医生。前年,儿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三叔成了爷爷,电话里乐得合不拢嘴,说一定要回来看看。可拖了两年,直到上个月才说要回村。
我其实也很好奇,打工二十年,三叔到底挣了多少钱?听说城里工厂干满一年,少说也有两三万。二十年,那得有多少?我掰着手指头算,怎么也得有五六十万吧?怎么会只带回一个皮箱?
“他住哪?”我问。
“还能住哪?老房子早塌了,听说住他儿子给收拾的那间祖屋。”老李头说。
三叔的老房子在村西头,那是祖上留下的三间土坯房,二十年前他走时,屋顶已经漏雨了。这些年无人居住,前年的一场大雨后,房子就塌了大半。好在他儿子孝顺,去年清明回来,把侧屋收拾了一下,换了新门窗,说是给老父亲留个归处。
接三叔回村的那天,我开着面包车去了县城客运站。
站台上,我一眼就认出了三叔。他比记忆中的样子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身形却比二十年前更瘦小了,皮肤黑得发亮,像是被太阳烤过很多次。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老式中山装,脚上是一双磨损严重的旅游鞋,右手拎着个很旧的皮箱,左手夹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半个西瓜。
“三叔!”我喊了一声,快步走过去。
三叔眯着眼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认出我来:“小强?是小强吧?长这么大了?”
我接过他手中的皮箱,感觉出奇的轻。
“三叔,这就是您全部的行李?”我有些不敢相信。
三叔笑了笑:“够用就行,带那么多干啥。”
回村的路上,三叔看着窗外不停变化的景色,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我偷偷瞄了他几眼,发现他的手上全是老茧,指甲缝里还有洗不掉的黑色,不知道是油渍还是别的什么。
“三叔,这些年您在哪打工啊?”我问。
“哪都去过,广东、浙江、江苏、福建……”三叔掰着手指头数,“刚开始在纺织厂,后来去了建筑工地,再后来去了机械厂。”
“挣了不少钱吧?”我笑着问。
没想到三叔沉默了。半晌,他才叹了口气:“钱啊,有时候挣得多,有时候挣得少。算下来,也没剩多少。”
我不好再问,只是觉得奇怪。按理说,打工二十年,怎么也应该有些积蓄,更何况三叔一向节俭。难道是生病花了?还是被人骗了?
到了村口,三叔从车上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家乡的空气好啊。”
村里的老人们早就听说三叔要回来,都聚集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看到三叔,大家都围了上来。
“老张回来了!” “明德,你可算回来了!” “这么多年不回来,想死我们了!”
三叔被围在中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笑得像个孩子。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李头拍着三叔的肩膀,眼睛却瞟向那个旧皮箱,“就带了这点东西?”
三叔点点头:“够用了,够用了。”
我把皮箱提到三叔的新住处。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一张木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老式电视机。
三叔环顾四周,满意地点点头:“挺好,挺好。”
他将皮箱放在床上,却没有立即打开,而是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田野发呆。
“三叔,您饿了吧?我去给您做点吃的。”我说。
三叔摆摆手:“不急,不急。待会儿去老李家吃饭,他早上来电话了。”
晚饭后,村里的老人们都聚到了三叔的新家。屋子里挤满了人,有的坐在床沿上,有的站在门口,还有的干脆蹲在院子里,都想听听三叔这些年的见闻。
三叔像个孩子一样兴奋,说着城里的高楼大厦,说着工厂的机器轰鸣,说着夜市的灯红酒绿。但每当有人问起他挣了多少钱,他就含糊其辞,转移话题。
“三叔,你那皮箱里装的啥宝贝啊?”村里最小的刘大妈忍不住问。她比三叔小两岁,却因为辈分的关系,一直喊他三叔。
屋子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那个放在床头的旧皮箱。
三叔笑了笑,走过去,轻轻抚摸皮箱上的划痕:“这是我出门时带的,二十年了,一直陪着我。”
“里面装的啥?”刘大妈又问。
三叔没有回答,而是弯下腰,慢慢地打开了皮箱。
皮箱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金银财宝,而是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叠纸。
“这是啥?”有人问。
三叔小心翼翼地拿出最上面的一叠,展开给大家看:“这是我打工的厂里发的工牌,每换一个地方,我都留着。”
工牌上是三叔年轻时的照片,一个个地方名称,一个个厂区名称。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每一张工牌,仿佛那不是塑料,而是什么珍贵的玩意儿。
“这是我在广东时,厂区组织去海边玩,我捡的贝壳。”三叔又拿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发黄的贝壳。
“这是我在浙江做保安时,每天写的工作日记。”他拿出几个发黄的笔记本。
“这是我在江苏工地上,和工友们的合影。”一摞照片,每张都皱皱巴巴的,但都保存完好。
一件件,一样样,三叔小心翼翼地展示着他的”宝贝”:一块工地上捡的红砖碎片,一朵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干花,一张早已过期的火车票,一个生锈的小螺丝钉……每一件物品,他都能说出一段故事。
“这是…”三叔拿出最后一个信封,手有些颤抖。
他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叠汇款单。我凑近一看,都是寄往县城医院的,收款人是他儿子张医生。最早的一张日期是十八年前,最近的一张是三个月前。金额从最初的500元,到后来的3000元,再到近几年的5000元。
“这是我这些年寄回来的钱,一共389笔,总共127万3千元。”三叔说这话时,声音很平静,但我看到他的眼角有泪光闪烁。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你…你把钱都寄回来了?”老李头结结巴巴地问。
三叔点点头:“是啊,我儿子从小就爱学习,我想让他不要像我一样没文化。他考上医学院那年,我就决定出去打工。学费、生活费,后来的结婚钱、买房钱,都是我一点点寄回来的。”
“那…那你自己呢?”刘大妈问。
“我?”三叔笑了,“我花不了多少钱。住集体宿舍,吃工厂食堂,有时候自己做饭更省钱。衣服穿旧了补一补,鞋子破了粘一粘,能用就行。”
我突然想起三叔那件永远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衬衫,和他腰间别着的铝制水壶。
“前年孙子出生,儿子给我打电话,说想让我回来含饴弄孙。我说,等我再挣两年,给孙子攒点学费。”三叔又拿出一张照片,是他儿子一家三口的合影,“这是他们去年寄给我的,我的孙子,白白胖胖的,像小时候的他爸。”
老李头突然站起来,走到外面去了。我跟出去,看到他站在院子里,用袖子擦眼泪。
“你三叔,他……”老李头说不下去了。
我明白了什么,心里一阵酸涩。三叔从来没有跟家里说过他在外面的苦,他只是默默地把钱寄回来,让儿子有尊严地生活,让儿子不再像他那样为生计发愁。
当我回到屋里时,看到一个令我终生难忘的场景:屋子里的老人们,一个个站起来,围着三叔的皮箱,老泪纵横。
三叔有些不好意思:“哭啥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老张,你这些年,苦了。”张大爷哽咽着说。
“不苦,不苦。”三叔摆摆手,“看着儿子有出息,我心里高兴着呢。”
我知道,三叔说不苦是假的。二十年,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次风吹雨打,多少回孤独寂寞,他都一个人扛过来了。而那个轻飘飘的旧皮箱,装的不只是些杂物,更是一个父亲二十年的牵挂和爱。
第二天一早,三叔的儿子开车来接他去县城。
“爸,我们家现在宽敞了,有您的房间,您就不用住这老屋子了。”张医生一边帮三叔收拾东西,一边说。
三叔笑着点头:“好,好,去看看我孙子。”
临走时,三叔环顾四周,目光在那间小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停在了那个旧皮箱上。
“爸,这旧箱子就扔了吧,我给您买新的。”张医生说。
三叔摇摇头,轻轻抚摸着皮箱上的划痕:“不扔,带着。这是我这辈子最值钱的东西。”
他小心地把皮箱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什么珍宝。
我送他们到村口,看着那辆小轿车渐渐远去,心里五味杂陈。
老李头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边,他递给我一根烟,自己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小强啊,你知道什么叫富贵吗?”
我摇摇头。
“你三叔,他才是真正的富贵人。”老李头望着远方,“他那皮箱里装的,是咱们村里人一辈子都挣不来的东西。”
是啊,那个轻飘飘的旧皮箱,装的是一个父亲二十年如一日的爱和牺牲,是比金钱更珍贵的财富。
村口的大槐树下,蝉鸣声此起彼伏。我想起三叔离开时的背影,想起他怀里抱着的那个旧皮箱,突然明白了老李头的话。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有些东西,比金钱更贵重;有些情感,比财富更珍贵。三叔的皮箱里,装的正是这样的宝贝。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年轻时的三叔,他穿着那件褪色的蓝布衬衫,腰间别着铝制水壶,站在村口向我们挥手告别。二十年后,他带着那个装满了故事和爱的旧皮箱,又回到了这个日思夜想的地方。
而那个皮箱,一直都是满的,从未空过。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