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清战争是一场广泛使用盔甲的战争,两军始终保持着很高的披甲率。可是,与之同期的欧洲三十年战争,由于火器的发达,使用盔甲的比率却大幅下降。显然,明清战争有着与欧洲战争极为不同的特殊性质。
本期正文:
明清战争是一场广泛使用盔甲的战争,两军始终保持着很高的披甲率。可是,与之同期的欧洲三十年战争,由于火器的发达,使用盔甲的比率却大幅下降。显然,明清战争有着与欧洲战争极为不同的特殊性质。
明清战争,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后的盔甲大改革时代,其影响极为深远,却鲜为人知。相反,关于明清盔甲,流行着各种错误说法。基于原始资料辨明真相,正是本文的主旨。
战前盔甲
辽东明军是明廷手里的王牌力量,盔甲配备非常精良。根据《总督四镇奏议》,万历十三年,辽东明军装备的盔甲,主要是“明盔”、“明甲”、“青甲”、“臂手”;某些部队(如辽阳副总兵营)还装备了“铁脸”,也就是铁面具[1]。
所谓“明盔”就是铁盔;“明甲”一般指扎甲,是具有甲片叠加效应的传统盔甲,以绳索串联。明初不分南北,普遍采用扎甲:“凡盔甲,洪武七年,令线穿甲、悉易以皮……浙江沿海、并广东卫所,用黑漆铁叶,绵索穿[2]”。
明早期的盔甲很重。沈周描述四十五斤铁甲光亮如银[3]:“日夜磨淬光似银”、“唯甲所批四十五”。广州出土的明代扎甲(无头盔),采用传统式样,有披膊和裙甲,去除杂物后甲片总重为23公斤[4],折合约39明斤,原重可能超过40明斤。其94%的甲片厚1.5毫米,另有6%的甲片厚2毫米。
弘治十六年,南方明军的铁甲改为“水牛皮”。到嘉靖时代,浙兵几乎无甲,“身无甲胄之蔽[5]”。崇祯时代,浙闽明军主流穿纸甲[6]。总之,南方明军越来越轻量化。茅元仪解释是因为铁甲在南方容易生锈,加之地形所限,披重甲走路不方便[7]。英宗时代,四川明军也报称“数十斤”铁甲难以在山区行动,请求改为皮甲[8]。
北方明军的铁甲也逐渐减轻。“青甲”,即所谓“青布铁甲”,出现于弘治九年,属于“布面铁甲”(也称“暗甲”),是一种工艺相对简单的盔甲。“青甲”外裹“青布”,内置甲片。用四十斤八两斤铁打造,总重24-25明斤[9]。弘治十三年,马文升对“青甲”做了改进,使用“冷端数百锤”的铁叶,减重至“其甲重十八斤、盔二斤半[10]”。万历后期的《兵录》,记载盔甲用四十五斤熟铁和三四斤钢打造,成品重二十多斤;头盔则用“净铁五六斤”加一斤钢,成品重两斤[11]。重量规格与“青甲”类似。
“青甲”虽然轻便,却被马文升指为防护面积不足。马文升的改进也不彻底。明朝中期的《辽阳时政疏》评价[12]:“明甲可以御敌,青甲不能遮体”。从图样看,“青甲”基本只保护躯干,不保护手,对腿的防护也很有限。“青甲”似乎主要给步兵穿。
万历时代的边军精锐骑兵,还是穿“明盔明甲”。通过《平番得胜图》和《四镇三关志》,可知万历骑兵“明盔明甲”构成为:尖顶旗盔、带长裙甲的身甲、臂手、护项。防御很全面,估计也很重。似乎也有型制类似的布面甲。
万历朝鲜之役,日本人描述明军着红色布面甲,用二寸四方型的白色精铁甲片(日语原文为“钢片”),有臂手,可御刀矢[13]。日本人对明军的盔甲评价很高。
“明甲”与“暗甲”相比,前者的工本要高很多。万历后期的《工部厂库须知》记载[14],折修二百套“明甲”,不算材料费,仅人工费就要1056两白银,平均一套五多两银;而制造一套重布面甲,人工费只要二两多银。一旦发生大规模战争,造暗甲的速度也更快。
失败的“紫花甲”
辽东战争爆发,明廷又向辽东投放大量的“紫花(梅花)布甲”。自万历四十六年到天启元年,工部向辽东运送的盔甲,几乎全是“紫花(梅花)布甲”,多达二十六万一千五百八十九副[15],足够给辽东部队每人发三副,成为明军在辽东的绝对主流盔甲。
“紫花布甲”出现于嘉靖后期,称“长身大甲”,以取代“旧式大甲”,似乎比“旧式”更长。但在万历初期,还不怎么用于辽东。《徐显卿宦迹图》描画了“紫花布甲”,是长大的整体式布面甲,甲裙几乎盖到鞋面,对腿脚当有足够防护,却不保护喉部和手臂。当然,喉臂可另外用护项和臂手保护。
“紫花甲”扩大了防护面积,代价是大幅超重。据《工部厂库须知》,造二千五百套“紫花甲”,要用45859斤废铁制成翻倍的“熟建铁”;另外用91718斤成品“熟建铁[16]”。总计用熟铁18.3万明斤,平均每套甲73.2明斤,成品超过四十四明斤,完全回归到明初的量级。
经过辽东实战,“紫花布甲”和“青甲”却恶评如潮。徐光启斥为只保护胸背的“荒铁”盔甲[17]。徐光启当时在推销十二两银子一套的超贵盔甲,对现有盔甲的评价当然要打折扣。可是熊廷弼也说“紫花布甲”无用,甚至没人愿意穿[18]:“京运盔甲不堪,尽置高阁”。
“青甲”的确是“胸背以外,有如徒袒”。“紫花布甲”又如何不堪呢?要知道,虽然“紫花甲”以废铁为部分原料,成品却是用“熟建铁”打造,并非徐光启渲染的“荒铁”。工部为造甲低劣遭到谴责,王在晋出面反驳[19]:“工部所造新甲极其坚整”、“而取诸京库者俱经科道挑选,非真不堪用者也”。
“紫花甲”最大的“不堪”,恐怕是太重。同样是铁甲,“青甲”不过二十多明斤,“紫花布甲”却有四十四明斤,超重一倍多。蓟辽总督题本指出:“(派往辽东)各军之盔甲颇重[20]”。王在晋为工部辩解的同时,也承认[21]:“京中所造多与边上用不相互,且多顽钝,而鲜坚利”。他还进一步解释,“顽钝”笨重的京造甲,要改造后才能用于辽东。可是前线催要太紧,管不得那么多。
穿太笨重的盔甲,根本没法打仗。朝鲜人李民寏在萨尔浒亲眼看到重甲的弊端[22]:“臣于阵上,目睹武人皆不胜介胄,左右支柱,殆难以运动。”与之相比,李民寏却说后金的盔甲[23]:“甚轻捷精致”。试想在萨尔浒的山区,明军步兵要么穿只保护躯干的“青甲”,更多士兵穿着笨重的“紫花甲”,行动迟缓呆滞,难怪会输给盔甲(相对)轻便的后金。
很多人想象“后金重甲步兵”打败了“轻甲明军”,现实却正好相反。盔甲不是越重越好,人体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要在重量和防御能力(抗穿性和防御面积)之间找到平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笨重的“紫花甲”无疑是失败产品。
明朝以前,太重的盔甲也很难穿。当代人津津乐道的宋朝“重甲步兵”,实战却“以步兵甲重,不能奔驰,下令无所取,故无俘获焉[24]”。跑也没法跑,甚至拿不了战利品。宋朝不只有重甲,也有轻便的皮甲和纸甲等等[25]。唐代的扎甲实物,有铁质也有皮质[26]。韩国出土的完整唐甲也是皮质。任何时代,都有一大票穿不动铁甲的兵。
对于步兵来说,即使比“紫花甲”更轻便的铁甲,也不实用。理由很简单:明军步兵要对付来去如风的满蒙骑兵,往往需要长途行军。满蒙骑兵用马来驮运铁甲,不费什么力气。明军步兵无马驮运,穿铁甲可要活活累死。如戚继光所言[27]:“虏兵入中原,(明军)必须随贼向往;向往之时,必用盔甲;而盔甲在身,难以步涉,必用骑乘”。
郑成功军基于与清军骑兵交战的经验,也指出步兵的盔甲运力不如骑兵[28]:“(清军骑兵甲)披挂全身穿带,不下三十筋(斤),虏有马驼,载穿带尤易……今我兵欲以一人穿带三十斤步行,雄壮者步伐不难,痿小者未见其便”。
没有驮马运盔甲,步兵就算赶到战场,也没法打仗。孙传庭率领兵阻截清军,所辖曹变蛟部“未有盔甲,其所披带,惟是壮帽絮襖耳[29]”。孙传庭只好向其他部队借用盔甲,必然要延误战机。
据蓟辽总督题本[30],萨尔浒战役前后,各地调往辽东的援兵,要载运盔甲、还要确保盔甲在运输中不会损坏,则每三或四个兵必须添加一匹驮马。以八万兵而言,光是运盔甲就要两三万匹马。运输马不如战马贵,可是花钱也不少。辽东战争初期的价格,驿马每天吃三分银草料,按三马一夫的配置,马夫每天又要三分银[31]。三万匹运甲马,一年要花掉四十四万两,还不算草料运费。这对财政无疑是雪上加霜。
尤其是明军越来越缺马。骑兵正马不够,运输骡马更少。这也严重影响了工部向辽东的盔甲运输。熊廷弼于万历四十八年四月六日报告[32],出关骡车只有835辆、马夫不过1670人。熊廷弼向工部申请了两万套盔甲,虽然“头运已于二月二十六日出京,至今尚无一出关者”,“各因车辆不敷,在彼堆积”。
蓟辽总督文球也证实,由于运输缓慢[33]:“盔甲亦多损折,虽原来者,强半不堪”。这也是“盔甲不堪”的另一原因:慢吞吞的运输途中,大量盔甲坏掉烂掉了。
这并非夸大。万历四十六年至天启元年,京师工部运向辽东的三十六万顶铁盔(确数360209顶)和二十六万副“紫花或梅花布甲”(确数261589副),总重超过一千多万明斤。没有庞大畜力根本运不了,只能堆在路上烂掉。
再换个角度,工部短时间拿出这许多盔甲,显然是多年积累的库存,很多早就坏掉了。一些朋友看《四镇三关志》,惊叹于辽镇盔甲之多——也不过是旧甲存库,并非全部能穿。铁岭和开原陷落后,熊廷弼报告[34]:“一应盔甲、弓刀、枪炮等项,为百年之所藏贮、各镇之所搬运者,尽归贼手。”所谓“百年之所藏贮”,就是上百年堆积下来的老库存。
实际上,盔甲很容易生锈或损坏,必须经常更换,或修理旧甲。嘉靖时代,辽东都司一年要造3520顶顿项盔、3200副甲[35]。据万历十三年的辽镇奏议[36],如广宁正兵营增加“明盔九十五顶,明甲八十五副,青甲一十副,臂手八十副”;再如辽阳副总兵营增加“明盔二十三顶,明甲四十副,青甲一百二十三副,铁脸五百六十面”,另外还“修整过明盔三百顶,明甲一百五十副,青甲一百副,臂手一百五十副。”辽东战争爆发后,熊廷弼又造了“甲盔、脑包臂、手甲梁以四万五千计[37]”,估计是按零件数计算。
后金的盔甲也不是永久能用。天命八年,努尔哈赤一次下令更换三分之一的盔甲[38]。总之,盔甲要常换常新,不能用旧库存凑数。
战争末期,明军运送盔甲依然缓慢。崇祯十三年七月,松锦大战爆发后不久,向祖大寿的前锋镇送去三百套新盔甲(弥补朽坏的旧甲)。兵部行稿记载[39]:虽然崇祯下旨“着星速解交济用”,运输还是要花很多时间,“但此盔甲解运,动辄旬余”。
盔甲改革
“青甲”防护部位太小,“紫花布甲”过于笨重,更无足够驮马来运输重甲。明军、尤其是步兵,急需轻便耐用的盔甲。不穿甲可不行,很容易死于清军的密集箭雨。如《承政院日记》所言[40]:“我国(朝鲜)将士不着介胄,往往赤身赴战,故虽猛士健将,或为(清军)一流矢所毙,诚可痛矣。”
这是明末战争严重依赖盔甲的根本原因。同期的欧洲战争,全是射速缓慢但穿透力强大的火器,不怎么用弓箭。这意味着士兵面临的“火力密度”较小,不穿盔甲无妨,穿了盔甲也挡不了弹丸,于是干脆不穿。而在东亚战场,盛行射速快威力大的角弓,动辄发出密集箭雨,不穿盔甲根本活不了。
其实呢,自战争开始到天启元年,工部还向辽东投放了一万四千副棉甲(绵甲)和纸甲。棉甲重量一般不超过十斤[41],算是相当轻便。可是与二十六万副“紫花布甲”相比,棉甲和纸甲数量很少。
更彻底的改革势在必行。天启二年三月,兵科都给事中蔡思聪上疏,建议“马兵用铁叶甲、步兵用绵楮甲[42]”。有运力的骑兵穿厚重铁甲,无马的步兵穿轻便棉甲。方案为天启帝采纳。从此,明军开启了一场盔甲大改革。同年,毕自严上《抚津事竣疏》,称“独是铁盔铁甲仅造二百副有奇,藤盔绵甲止造五百副有奇[43]”,新造棉甲数量已经超过铁甲。十二月,辽东巡抚阎鸣泰也报告为辽兵“制绵甲[44]”。
“紫花甲”则从明实录消失,代以“(骑兵)铁甲”或“(骑兵)铁叶甲”,估计明军的铁甲也做了改良。
天启大概比较熟悉盔甲。天启七年二月的圣旨,详列拨给毛文龙的一批武器装备[45],由“亲近”太监胡良辅押送皮岛,内有“全盔五百项、齐腰甲五百副”。齐腰甲是一种步兵短甲,种类繁多,却并非边军主流盔甲,可能比较适合打游击。
到崇祯初,“骑兵铁甲”和“步兵绵甲”已成为辽东明军的基本盔甲[46]。天启七年,追随明朝的朝鲜,也决定采用棉甲。理由差不多:棉甲轻便,适合没有马的步兵,还可以抵御弓箭[47]:“我国(朝鲜)骑兵不多,虽有铁甲,步卒难着。皮甲、纸甲、绵甲,轻于铁甲,而皆可以御箭。”
棉甲虽然轻便,防御效果又如何呢?朝鲜对棉甲的要求,“必须以强弓试射不穿,然后方为可用矣。”明朝也进行了类似实验。崇祯五年,崇祯帝要求测试南兵的纸甲和皮甲,看能否用于辽东。十二月二十八日,工部尚书周士朴献上纸皮甲等,附有题本[48]:“故闽浙之兵皆用纸甲,实不能抵北虏之强弓利锻也。且到京试验,不过二三十步之外,以箭射之,无有不透之理”,“惟披甲实坚便可用”。
崇祯可能亲测了一下,批复说皮甲也“矢镞易透”,且纸甲和皮甲“仍未见轻便利用”。照说皮甲和纸甲很轻。崇祯所谓不够“轻便”,可能是“(手脚)行动不便”。
通过周士朴题本,可知明廷对轻甲的采用标准,于二十到三十步外抵御清军弓矢。虽然不够应付“五步射面”,却能降低中远距离的死伤率。崇祯否定了“矢镞易透”的纸甲和皮甲,棉甲却成了辽东的标准装备,大概经受住了考验。如前文所述,大规模采用棉甲后,朝鲜兵遭受清军箭射,死亡率只有8-17%。明军也往往身中多箭才会致死。一定程度而言,棉甲也经受住了实战考验。
有趣的是,按周士朴的说法,纸甲虽然挡不住弓箭,却能对付日本人的鸟枪弹。19世纪后期,欧美军队与李氏朝鲜爆发军事冲突,发现朝鲜棉甲居然挡住了步枪子弹(但棉甲怕火烧)。鸟枪和步枪的动能远超弓箭,却更难击穿棉甲。穿甲学不是那么简单。事实上,近代防弹衣的诞生,就是基于棉甲的原理。
总体来说,明末各方虽然认为棉甲不如铁甲,但棉甲也不是那么不堪,大幅减重的同时,满足了相当程度的防御要求。各种轻甲里,棉甲可能也优于纸甲和皮甲。步兵棉甲算是明末比较成功的军事改革。而南方明军普遍穿纸甲,连棉甲都没有,也难怪被入关的清军一击而溃。
明军的铁甲也变了样。看崇祯时代的《行军图》,明军骑兵戴“避雷针”铁盔,着分体布面甲(身甲与裙甲分离),还有护喉、护腋、前挡、护心、臂手,比《平番得胜图》的骑兵甲防护更严密,尤其是多了护腋、前挡。与八旗盔甲没多大区别。据崇祯六年的宣镇题本[49],上述辅甲的称谓是“遮挡(前挡)、遮窝(护腋)、护项(护喉)、臂手”。出土暗甲片厚度多为1-1.3毫米;明甲片0.8-1.4毫米,推定明末盔甲全重在二十到三十明斤左右。
万历初期,臂手似乎和“明甲”搭配[50]。崇祯时代,臂手也配暗甲。据崇祯十三年的辽镇[51]和宣府镇档案[52],只有镇标兵配臂手。孙承宗的车营编制,管队和车正也有臂手[53]。总之,明军的臂手限定于较小范围装备,或为财政困难,或是多数士兵手臂不适应。据《兵录》,一副铁臂手重五、六斤。纸甲也有“纸臂手”[54]。
总体来说,由于官员们的玩忽职守,明朝在盔甲上花了很多冤枉钱。“紫花布甲”在万历后期每套造价四两四钱银[55]。这废品般的盔甲,竟送了二十六万副去辽东。上百万两白银和大量人命,就这样打了水漂。
天启对盔甲颇为热衷,一次就发了十五万两内帑造甲造械[56]。盔甲改革前后,天启二年一套盔甲(铁甲和棉甲均价)要五两银[57],不比万历朝更便宜。崇祯初期,孙承宗《条次东西边镇疏》记铁甲一套造价为三两八钱白银、绵甲一套造价二两白银(以上可能不含头盔),臂手一副五钱银[58]。铁甲还是比绵甲更贵,但绵甲也不是特别便宜。崇祯十年,卢象升在宣大地区造甲三千副,只要九千两银[59]。价格似乎有所降低。从价格来推算,明末铁甲基本都是暗甲为主。
在崇祯时代,虽然盔甲价格有所降低,利用造盔甲捞钱搞鬼的事情还是不少。如崇祯二年闰四月,袁崇焕疏称[60]:“三厂所造盔甲器械绝不堪用”,要求采用新式样。四个月后,袁崇焕又“请给步兵绵甲[61]”。如前所述,早在天启二年,步兵绵甲已成定制,袁崇焕似乎有炒冷饭糊弄新皇帝的嫌疑。
袁崇焕还煞有介事的说,以前没人敢指出三厂盔甲不好,似乎是他第一个揭露了真相。这也是胡扯。从万历到天启,说厂部盔甲不好的报告和疏言多得是,盔甲也一直在改进。
接下来的事情更加离谱。袁崇焕于九月派专人打造新盔甲。袁崇焕被捕后,项目继续经费继续,也继续由袁崇焕委派的专人负责。可是拖了将近四年,也没见新盔甲完工。崇祯六年,明廷派锦衣卫查问,银两和甲叶全都不见了[62]:“前领打造银两竟无销算,所解盔片甲叶全无的数”。
后金满清集团的盔甲
女真人不像蒙古人那样为缺铁而发愁。因为他们地盘有大量优质浅铁矿,制造盔甲比较容易。这也是女真集团压倒蒙古人的一大优势。建州女真颇为他们的盔甲而自傲。早在1595年,当着朝鲜使节的面,建州女人就拿出头盔来炫耀[63]。
努尔哈赤时代,后金的盔甲分为[64]:重甲(ujen uksin)和轻甲(uweihuken uksin)。推测“重甲”可能是明甲(扎甲)、“轻甲”则是“暗甲(布面铁甲)”。
这方面证据很多。比如镶黄旗汉人副将王子登向毛文龙吹嘘[65]:“(后金)有明甲诸申(满人)两万,暗甲及守城诸申共八万。”数字或有夸大,却透露了后金的盔甲型制。
逃回明朝的汉人也说[66]:“(清军)每牛鹿(牛录)挑披明甲达子十名、披暗甲达子二十名。约有二万余骑”。所谓明甲和暗甲都是铁甲,此处所言明甲和暗甲又都是骑兵。满清入关后,“顺治五年题准马兵各给铁盔甲一副[67]”,进一步证明满清骑兵全部穿铁甲。
所谓“明甲达子”,就是“摆牙喇”。朝鲜使节郑忠信有详细描述[68]:“别抄者(“摆牙喇”),着水银甲,万军之中,表表易认。”清初也明确记载:“马甲(普通骑兵)明盔暗甲,大摆呀喇明甲[69]。
其实在满清入关前,满语所谓“甲(uksin)”或“披甲”(uksin i niyalma),基本就是铁甲。与“棉甲”(olbo,本质是厚棉衣)有明确区分。努尔哈赤时代,后金步兵也穿铁甲。朝鲜使者说后金骑兵着“长甲”、步兵着“短甲”[70]。所谓“长”,或指骑兵“甲裙”、或是整体布面甲(有努尔哈赤的整体布面甲存世,虽然可能是乾隆时代的仿制品)。步兵为了行走方便,往往没有甲裙或加长甲身。《满洲实录》插图就有无甲裙的短甲(布面铁甲)的步兵形象。
明清战争爆发后,到处传言后金盔甲精良。徐光启就听人说[71]:“言贼兵所带盔甲、面具、臂手,悉皆精铁”。军官程子颐更是说得神乎其神,所谓后金盔甲用炼铁锻造,铁叶成品重三两[72]:“始以石炭、继以马粪;淬以药水,或淬以猪羊之血;每一甲片以八两为率,五人持锤冷端继下,不令偏胜,炼至三两而止”。
徐光启和程子颐对后金盔甲的渲染吹嘘,很多是“道听途说”,颇有些夸大其词。举个例子,程子颐极言后金一副甲“工价四十金”,比明朝几两银子一副的盔甲豪华太多。可是《满文老档》却记载[73],“钉制”牛录额真或备御盔甲,不过给银二钱;“钉制”代子备御和千总盔甲,只给一钱;官甲十副,共给银一两。明朝人根本不理解,后金的奴隶体制下,造盔甲武器之类花不了多少钱。
可是后金的盔甲确实很精致,如李民寏所言[74]:“甚轻捷精致,常用磨练,故临阵照耀”。这显然是描述明甲,却以“轻捷精致”来形容,应该不会太重,很可能是量身定做。程子颐说每个“摆牙喇”都有专人奴隶负责盔甲,这倒可能是真的。而明军不可能给每个骑兵发个奴隶来制造或维护盔甲,只能制定几个粗略尺寸集中生产。
清军的铁甲到底多重呢?1657年,郑成功军在福建罗源击败满洲正黄旗骑兵,缴获了一批“全身披挂是铁”的盔甲,重量为“披挂全身穿带,不下三十筋(斤)[75]”。所谓的“皇太极御用甲胄”,有头盔、臂手、蓝缎布面铁甲、裙甲,总重约12.25公斤。
综上所述,全面防护的清军铁甲,重20-30明斤,当然比“紫花甲”轻便。估计和改良后的明军布面甲重量差不多。
满清入关之初,漂流到中国的日本人看到[76]:“(清军)铠甲也像日本一样用铁片做的,是把铁片缝接起来的”。似乎是描述布面铁甲。崇德三年的满文档案,透露了清军盔甲的更多细节[77]:“军士盔后及甲背,俱书号记。盔耳叶皆用圆铁叶”。
残存的明朝档案,也有一些关于清军盔甲的记载。如崇祯二年十二月,神机五营遭遇四十多名后金兵,斩首十二级,缴获马十一匹、骆驼一头、盔十一顶、甲十四副、弓三张、刀两口[78]。看来后金的盔甲配备率很高。
崇祯十三年九月九日,吴三桂在松山阵获“夷级三颗、夷马十六匹、绣蟒盔甲三顶副,甲裙臂手俱全[79]”。崇祯十四年四月二十五日,明军又缴获[80]:头盔十二顶(金盔六顶)、身甲十二副(披绣甲一套、“绣蟒叚布甲”或称“蟒甲”十一套)、裙甲十副(其中五副标明为“布甲裙”)、臂手十二副。
以上所获盔甲,基本构成都是:盔、身甲、裙甲、臂手。清军的臂手配备率似乎很高,身甲也多有蟒绣。
崇祯十四年十二月十日[81],吴三桂在双树铺击败清军骑兵,至少缴获头盔21顶(金盔1顶、银盔8顶、铁盔11顶、未说明型号盔1顶)、“蟒叚布甲”25副、未说明型号甲1副、裙甲2副、臂手1副(原件残缺,数字不完全)。
据满清《实录》,在双树铺被打败的清军属于“前锋兵[82]”。所谓“前锋兵”是摆牙喇中的精锐,算是清军最强部队。吴三桂所获21顶前锋头盔,有9顶镀金镀银,非常豪华。可是,身甲却全是布面甲,并不是摆牙喇常见的明甲。
满洲兵的盔甲很精良。八旗汉兵又如何呢?努尔哈赤有明确命令[83]:“其新造甲良甲,给我军(满洲兵)用。旧且劣者给汉人用之”。可见在努尔哈赤时代,汉兵只能穿低劣旧甲(当为铁甲)。
对蒙古兵,努尔哈赤给的待遇要好一些[84]:“来归之蒙古人,优者服良甲,劣者服次甲。乃犹如我军(满洲兵),盔尾甲背,缀字为记”。比较特别的是,给蒙古人的盔甲,往往来自缴获。“遣人往广宁,修理汉人之甲,以给蒙古人等”。在后金看来,明朝的盔甲并不低劣,也有“良甲”。
关于清军的棉甲(olbo),笔者的看法,早期就只是棉袄而已,可以罩在铁甲上增强防护。天启二年,明军启动步兵穿绵甲的大改革。第二年即天启三年,山海抚臣张凤翼塘报[85],说后金也在“制造九斤绵甲”。据此推测,后金的正规棉甲,其实是追随模仿明朝。
但在努尔哈赤时代,“专业绵甲”依然只是“附加甲”。如前所述,满语里“棉甲”(olbo)根本不算“甲”,铁甲(uksin)才是甲。
皇太极时代有了只穿棉甲的兵。天聪七年(1633)七月一日,后金挑选1580个汉人当兵,发的是棉甲[86],可能是步兵。但满人步兵(步弓手)似乎还是穿铁甲为主。从满文战报档的记载看,直到明清战争最后阶段,“披甲人”和“棉甲人”依然是不同的[87]。
现存的明军战报,缴获清军盔甲基本都是铁甲。但有一个例外,即崇祯十二年山东武定州之战,击退清军后,缴获铁盔52顶、铁身甲17副、绵盔15顶、绵身甲26副[88]。怀疑这一仗出现了清军汉兵。
满清入关后,于顺治五年明文规定[89]:“题准马兵各给铁盔甲一副……步兵均作三分……三分各给棉甲一副”,也是“骑兵铁甲、步兵绵甲”的模式,与天启二年以来明(边)军的盔甲模式完全一样。
需要指出,满清的“棉甲步兵”,限定于“弓箭手、鸟枪手、长枪手”,没有给炮兵披甲。而辽东明军在崇祯十六年组建新部队[90],只给弓手发盔甲,火器兵(操作灭虏炮和三眼铳)则没有盔甲。明军或许有财政困难和盔甲筹备不及的因素。但两军显然都认为,给火器兵(尤其是远程火器)发盔甲的优先顺序低于弓兵。
孙承宗的态度变化,或许可以说明问题。天启二年,孙承宗还计划给包括火器兵在内的所有士兵配盔甲[91]。可是按照他的车营编制,6115名官兵却只有2628副盔甲[92]。孙承宗大概指望火器兵都躲到木车里。
一般而言,明朝军队所谓“战兵”或“堪战之兵”,就是能穿盔甲上阵的兵。这与清军“披甲”的概念很相似。明末边军和清军,披甲兵一般占总兵数的30-50%左右。关于“披甲战兵”的话题,我们以后再展开谈。
[1] 《总督四镇奏议》
[2] 《大明会典》卷之一百九十二
[3] 《客座新闻·边军劳苦》
[4] 《中国传统工艺全集·甲胄复原》307页
[5] 《戚少保年谱耆编》卷一
[6] 《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八十一册 63页
[7] 《武备志》卷一百五
[8] 《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之二百三十八
[9] 《大明会典》卷之一百九十二
[10] 《端肃奏议·为成造坚利甲兵以防虑患事疏》卷八
[11] 《何大将军兵录》卷六
[12] 《皇明经世文编》卷之四十九
[13] 《日本战史 朝鲜役·附记第一 兵制兵器及筑城》22页
[14] 《工部厂库须知》卷八
[15] 《明熹宗哲皇帝实录》卷之二十
[16] 《工部厂库须知》卷八
[17] 《徐光启集·卷三·辽左阽危已甚疏》
[18] 《熊廷弼集》564页
[19] 《三朝辽事实录》151页
[20] 《丛书集成续编 第243册 筹辽硕画》399页
[21] 《三朝辽事实录》151页
[22] 《清初史料丛刊第八九种·建州闻见录》50页
[23] 《清初史料丛刊第八九种·建州闻见录》42页
[24] 《要录》卷一百三十九
[25] 《武经总要》前集 卷十三
[26] 《中国古代兵器图集》192页
[27] 《重订批点类辑练兵诸书》
[28] 《从征实录》
[29] 《孙忠靖公全集》卷六 317页
[30] 《丛书集成续编 第243册 筹辽硕画》399页
[31] 《三朝辽事实录》54页
[32] 《熊廷弼集》505页
[33] 《丛书集成续编 第243册 筹辽硕画》400页
[34] 《熊廷弼集》307页
[35] 《全辽志·卷二兵政》62页
[36] 《总督四镇奏议》
[37] 《熊廷弼集》495页
[38] 《旧满洲档》册3 1307页
[39] 《崇祯十三年辽东战守明档选》6页
[40] 《承政院日记 仁祖五年·五月十二日》
[41] 《涌幢小品》卷十二;《餐微子集》
[42] 《明熹宗哲皇帝实录》卷之二十
[43] 《石隠园蔵稿卷五·抚津事竣疏》
[44] 《明熹宗哲皇帝实录》卷之二十九
[45] 《两朝从信录》卷三十三 2991页
[46] 《孙承宗集》下 1189页
[47] 《承政院日记·仁祖五年》
[48] 《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八十一册 63页
[49] 《明清史料·乙编》第一册 97页
[50] 《总督四镇奏议》
[51] 《崇祯十三年辽东战守明档选》下 13页
[52] 《明清史料·丁编》下 631页
[53] 《清入关前史料选辑 第3辑·督师纪略》208页
[54] 《何大将军兵录》卷六
[55] 《工部厂库须知》卷八
[56] 《明熹宗悊皇帝实录》卷之十五
[57] 《石隠园蔵稿卷五·抚津事竣疏》
[58] 《孙承宗集》下 1189页
[59] 《明末清初史料选刊 卢象升疏牍》卷七 153页
[60] 《崇祯长编》卷二十一 1283页
[61] 《崇祯长编》卷二十五 1449页
[62] 《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八十三本 58页
[63] 《建州纪程图记校注、汉译鞑靼漂流记 清初史料丛刊10 12》28页
[64] 《满文原档 第二册 昃字老满文档册》99页
[65] 《满文老档》892页
[66] 《明清史料·乙编第五本》492页
[67] 《康熙本大清会典 卷之一百六十·军器》
[68] 《光海君日记》卷一百六十九
[69] 《广阳杂记》卷一
[70] 《清初史料丛刊第八九种·建州闻见录》42页
[71] 《徐光启集·卷三·辽左阽危已甚疏》
[72] 《武备要略》卷十一《奴酋兵制图说》
[73] 《满文老档》240页
[74] 《清初史料丛刊第八九种·建州闻见录》42页
[75] 《从征实录》
[76] 《建州纪程图记校注·汉译鞑靼漂流记 清初史料丛刊10 12》57页
[77] 《清初内国史院满文档案译编》上 365页
[78] 《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六册 396页
[79] 《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37册 435页
[80] 《明清史料·乙編第四本》311页
[81] 《明清史料·癸編第三本》264页
[82] 《清实录第二册·太宗文皇帝实录》794页
[83] 《旧满洲档》册三 1307页
[84] 《满文老档》350页
[85] 《餐微子集》
[86] 《清实录第二册·太宗文皇帝实录》199页、《清初内国史院满文档案译编》上 24页
[87] 《清代档案史料丛编》14册 32页
[88] 《武定州志·军旅卷十·山东巡抚颜继祖御虏特疏》18页
[89] 《康熙本大清会典 卷之一百六十·军器》
[90] 《明清史料·乙编》第六本 560页
[91] 《孙承宗集》中 823页
[92] 《清入关前史料选辑 第3辑·督师纪略》208页
来源:朱世巍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