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拍着胸脯保证,「你安心住下,有我小满在,就不会让你饿着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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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村长说,那时我端着个破了口的小碗,在官道附近讨饭吃。
村长瞧我是个小女娃,慷慨地给了我好些饭食。
可惜没吃着,被一个小乞丐抢走。
我不生气,坐在角落里。
老村长于心不忍,将我带回了村。
「叫小满吧,小满胜万全。」
时值小满,村里的老童生晃着脑袋,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小满我,就这样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平安长大了。
不仅如此,村民们还教我搓麻织衣,打理田地。
我心里颇为感激。
也因此,平日里邻里间的些许小事,我很乐意管上一管。
阿白向来是支持的。
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似乎变了个人,总说我好心泛滥。
成天捣鼓农具、认字读书,不像个姑娘家的样子。
想到这,我不禁惆怅起来。
待挥别二人。
我跨过一条小溪,到了一片苎麻地里。
这些家种的麻,絮在夹衣里御寒是极好的。
且麻长势喜人,估摸今年阿白过冬无忧了。
正想着,思绪却被半夏打断。
她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
「阿白怕是犯事了,你家来了好些个官老爷。快、快去瞧瞧!」
2
我心慌不已。
想到阿白这几日没了一贯的温和。
原来如此。
阿白自个儿憋着,该有多难受?
可他身子那么弱,又能犯什么事呢。
我脚不停歇。
远远地,就瞧见家里来了好些个官老爷,穿得富贵极了。
待我走近些,却听他们说,失踪一年的锦衣侯二公子,终于找着了。
一行人正要簇拥着阿白离开。
阿白却抬手。
「小满好歹救了我一命,不如将她一并带走。」
我一听,乐呵呵地放下了镰刀,也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
回屋收拾起我那只蓝印花包袱。
家人,是要在一起的呀。
阿白是我一年前捡到的家人。
那时的他,醒来后丧失了记忆,看着茫然无措极了。
我拍着胸脯保证,「你安心住下,有我小满在,就不会让你饿着肚子!」
可惜的是,村里的老童生去世了。
于是,我只好抖落着在老童生家帮闲时沾到的一点墨水,寻着白露节气的由头,为他取名阿白。
我的生活从那一天开始,像是有了无形的力量支撑。
阿白身子弱,除了要顾着节气农耕,还要忧他三春感风,夏日生痱,秋来多咳,冬时畏寒。
但小满我到底算有家人了。
阿白颇像个读书人。
不忙时,他总拿着树杈在地上教我写字。
等我学会一些,便在村里教大家认字。
且平日里,我总爱改良些农耕物件。
会写字后,更是把想出来的画在草纸上,旁边添上文字标注,呈给村长。
工部检验后,发现大多数物件投入农耕,效果还算可观。
自那以后,那主簿便时常与我通信,探讨改良方案,偶尔还戏称我为「小老师」。
正因如此,继老村长去世后,我成了鸡鸣村的新任村长。
阿白高兴得不得了,当晚就与我定下了婚约。
说是待到来年小满时,便与我做真正的家人。
……
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
要带的东西可多啦。
有为阿白缝的面衣、熬的蒲公英汁、收集的枇杷露,以及……
呃,厚袍子还需带吗?
还是带上吧。
若是那家短缺了阿白的衣物,再缝制就来不及了。
除此之外,我还需嘱咐半夏,好生照看村里的鳏寡孤独。
等收拾好包袱出屋时,我家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王大娘见我出来,擦着眼泪拉着我的手感慨不已。
「可见是公鸡头母鸡头,不在这头在那头。小满小时候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如今总算熬出个好光景了。」
半夏则冲我小声咬着耳朵,「小满,你这夫郎平日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我还跟阿娘说你混不挑呢!具体在哪捡的,快快告诉我。」
我看了眼阿白。
此时他换了身新衣服,流光溢彩的。
大概是绸缎真丝之类的料子,我也认不出来。
但是他穿着高贵典雅。
阿白似有所感,转头含笑地看着我。
「小满,咱们该出发了。」
仿佛回到了寻常模样。
于是,我背着包袱,向村民们挥了挥手。
「不要担心我啦,我可是小满。节气娘娘会保佑我的!」
3
我坐上了马车。
未与阿白一道。
阿白说,他如今身份不同了,要注意男女大防。
马车穿过一重重金黄田垄,掠过一条条熙攘街巷,终于拐进锦衣侯府一侧的角门外。
我下了车,随着一位粗使往门里走去。
许久,一位穿金戴银的女子走了过来。
她扫了我一眼,说:「你随我来。」
我戒备地看着她:「阿白呢?」
她翻了个白眼,语气不耐:「什么阿白阿黑的?进了府,就得懂府里的规矩,莫要随意攀扯外男。」
我连忙改口:「好姐姐,我说的是你们府上的二公子。」
她四下看看,才低声道:「公子也是你能提的?你先随我来,老夫人等着呢。」
我跟着她穿过二道门。
夜色已浓,廊下灯火通明,屋内更是摆满昂贵物件儿,叫人心生胆怯。
约一炷香的时间,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被众人簇拥着走了进来。
她看向我,笑容和煦:「好孩子,你就是小满姑娘吧?来,上前来。」
我迟疑着走过去。
老太太一把拉住我的手:「这些日子照料昱哥儿,真是辛苦你了。」
说着,便褪下手上的翠绿色玉镯,便要给我戴上。
旁边一位如仙女般的小姐,端的是金尊玉贵。
却一脸幽怨地扫我一眼:「外祖母,这么好的东西,她一介农女消受得起吗?」
说着又上下打量我:「上门拜访,不说带些礼来,可就连起码的规矩都不会。」
老太太斜睨了她一眼:「这丫头被我惯坏了。宝珠,快向小满姑娘道歉。」
我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我带了的……」
老太太微微一笑:
「哦?不知姑娘带了些什么?」
「我……我带了给阿白织的春日面衣,防咳嗽的蒲公英汁,还有厚袍子。」
宝珠姑娘睁大那双漂亮的眸子,随后笑弯了腰。
「我们府上什么没有,还用得着你带这劳什子袍子?」
老太太也端起笑容。
「难为你能这样待昱哥儿,比我们家丫鬟伺候得还用心些。」
「你且在府里住些时日,享些福。也算我们侯府回你一份照料之情。不过,你若愿意进府里给昱哥当个贴身丫鬟,老身便替昱哥做主了。」
我啧了一声,勾起嘴角,道:「你敢想,我都替你臊得慌!传出去,也不怕别人说你侯府这样待恩客?」
老太太顿了顿,神色不太自然。
一旁的宝珠姑娘此时抬起下巴,哼声道:
「怪不得是乡下来的,咱们侯府那可是顶级世家,你一介农女,当丫鬟还不够格呢!」
我睨了她一眼,「哦?咱们太祖也是农民出身,你方才说什么不够格来着?」
她猛地捂住了嘴巴。
若是阿白知晓我口齿这般伶俐,必定要替我骄傲的。
等我见到阿白,一定要恶狠狠地告状去。
将我比作丫鬟,阿白定要生气的!
4
我在偏院里等了几日。
头一日阿白应是事务繁忙,第二日又逢秋雨来袭……
我特意把包袱放在枕边,每日抖一抖,怕袍子起皱。
他一向惧寒,也不知府里可曾给他备下厚衣裳。
见雨连绵数日并未停歇。
这日清早,我拎起包袱,走到院门口。
却见两个小厮站在门边。
听完我的来意后,其中一位瞅了我一眼。
「公子近日请了工部侍郎裴至裴大人亲授课业,正为乡试用功。姑娘这东西不妨由我来转交,省得姑娘冲撞了贵客。」
「姑娘莫怪,咱们府可不比乡下,向来讲究规矩。」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头:「那就有劳。」
他接过包袱退下。
次日午后,宝珠姑娘来了。
进了门,把那包袱往我桌上一扔。
她捂着鼻子翻出里面的袍子抖了抖,
「啧,这是你做的吧?这东西倒是挺保暖,扔了可惜,留给你自个儿穿吧。」
「表哥根本就看不上你做的东西。我可是洛阳第一才女,表哥必定更中意我,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那袍子似乎长了眼睛,也在无声地嘲笑我。
可我还想试一试。
我微微一笑,道:「虽然宝珠姑娘长得好看,懂得的却不见得比我多。」
她脖颈一扬,挺了挺胸膛,得意道:「那、那你是觉得我好看啦?」
「就算这样,我也不服气你。你能懂什么?」
我认真地数给她听:「母猪产后如何护理?什么时候插秧?哪一季播种秋桃?这些我都懂,你呢?」
「停停停,」她嘟着嘴呐呐道,「我、我不会。」
「可是,懂这些有什么用?我平日又不需要护理母猪。」
我抬眼看着她,摇头晃脑道:「禹、稷躬稼而有天下,重农固本是安民之基、治国之要……」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这些可都会了。这几日,我在这院子里夯了栅栏,准备养些鸡仔哩!」
这院子里倒也什么都有。
可我止不住地想见阿白。
阿白许久不来,莫不是也和我一样,被关在了哪处院子里?
侯府公子走丢,怎会一整年都没被找到?
我不是没找过里正,询问哪家有没有失踪的儿郎。
我想说,若是这里待你不好。
我定要拼命带你出来。
咱们回鸡鸣村吧。
没有天井四四方。
没有高高的围墙。
想到这,我一脸正经地吓唬宝珠:
「你要是不懂这些,以后就当不了洛阳第一才女啦!」
「我全都教与你,你带我去见你表哥。」
宝珠原本还端着架子,一听我这话,脸色一下就白了。
「啊啊啊,快教我!」
5
宝珠虽然嚣张跋扈,却言而有信。
次日一早。
她从墙角搬来一块破木板,揭起角落里一处遮得严实的狗洞。
「快从这儿钻过去,表哥的书房前定有人把守,咱们从那后头绕进去。」
我们绕过两道回廊,又转过一片竹林,终于在一处屋后停住。
寒风细雨,庭中桂花香味远远飘来。
我拍了拍身上的泥水,看了眼尚未淋湿的包袱,长舒一口气。
终于要见到阿白了。
我心中竟涌起一阵莫名的忐忑。
就在我准备敲窗时,屋里传来几句交谈。
「昱弟,这么说那农女果真起了这等心思?果然是穷山僻壤出来的。」
「大哥,错不了。若非我穿着富贵,她哪里肯将我带回?」
那声音顿了顿。
「何况,为何我恢复记忆后,找不到自己原先的物品?她定是拿去偷偷当了,害我与她虚与委蛇恁些日子。」
我的手死死抓着包袱的一角。
是阿白的声音。
那声音曾温和地叮嘱我用饭。
骄傲地告诉我农耕能安天下。
陪着我调解村中的口角纷争。
是啊,错不了。
出奇地,我忽然不怎么忐忑了。
只觉陌生。
6
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窗户。
屋内声音一滞。
阿白打开了窗。
我压住哭腔,扬起笑脸,「阿白,你再不开窗,我就要被淋成泪珠啦!」
他先是惊讶,接着恼羞道:
「……以后不许再提阿白这两个字!谁准你出来的?」
我好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看到他那样,我不得不承认。
阿白的内里,已然换了个人。
攥紧冰凉的掌心,我佯装镇静地道:「怎么,贵府待客的礼仪,就是把人关着?」
他冷哧一声:「你也算客?」
我定定地看着他:
「这么说来,你的命,并不值得侯府将我当成客对待?」
顾昱的神色难看了起来,气急败坏道:
「你难道就没捞到好处?玉佩、衣物,不都被你拿去当了?怪道是刁民,牙尖嘴利,只想挟恩图报!」
我原本还有些伤怀,闻言不由冷下脸。
「是啊,我们刁民可比不上你们,能无灾无难到公卿。」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捡到你时,你浑身上下也就一件里衣。可惜我不识货,就地掩埋了。」
说完,我不屑轻哼,趾高气扬而去。
脸上好痒,我用手一抹,全是雨水。
其实雨不大,是诸多遗憾,是不爱无罪,是我后悔。
后悔那日,未能拦住拉着我上山,为我捉萤火虫的阿白。
他磕到石头上,萤火虫飞了,阿白也走了。
我为何要哭?秋雨按时来了。
今年的收成应该会很好。
对,我是欢喜极了,才这样的。
宝珠在后面跟着我,一路追到了狗洞里。
「喂,你怎么回事,叫你都不回头!」
她收了伞,双手叉腰,气势汹汹。
我扭头,似笑非笑地道:「大小姐,我不欠你们的。就算你愿意当你家好表哥的监工,我也不奉陪了。」
她见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吭哧了半天。
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欠了的。」
「你还没跟我讲,母猪产后该怎么护理。」
我迟疑地问道:「你不怕我教了你,反过来挟恩图报?」
她飞快地睃了我一眼,面色涨红,嗫嚅道:
「你给表哥做的衣裳,针脚细密,用料厚实,比你身上穿的好多了。我觉得你不是那起子人。」
……我是骗你的。公卿人家哪用懂这些东西。
「可是你骂得好脏,我才不想因为无知被你们这些平民说教。」
7
我待在院子里教宝珠。
自打上回我见了顾昱,侯府这几日连我的吃食也开始短缺。
宝珠见状,悄悄送了我些衣裳与饭食。
可今日宝珠去参加前厅的赏菊宴了。
无宝珠护着,一群人乌泱泱闯进来,污蔑我偷了那老太太的东西。
要动用私刑,打我板子。
我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锦衣侯府无非想立个善待恩人、反被恩人欺辱的名声。
届时如何处置我,旁人也不会多说半句。
我胸中涌起一阵怒火,「你敢动用私刑,就不怕裴大人听闻此事,问你个是非曲直?」
「我与裴大人很是相熟。」
她不信,眯着眼瞧我。
「就凭你?我还说我二舅姥爷是大相公呢!」
我平静道:「我是鸡鸣村村长,裴大人下乡巡视时曾见过几回,自然认识。」
「且我在里正处备了案。」我语气笃定,「依据《大周律》,就算是官府要打我,也得拿出案由、堂审与文书。」
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你躲得过初一,可躲不过十五!」
那婆子丢下这句话,恨恨地带人走了。
……
我确实见过裴大人。
两次。
第一次,是去年秋,我捡到阿白的前几日。
我在官道上远远见一支队伍过来。
行人说,是裴大人赈灾回来。
他走在中间,着红色袍子。
尽管骑着毛驴,却也难掩挺拔身姿。
再次见到这位裴大人,已是一月前了。
里正同这位裴大人欲推广「秧马」,号召各村村长参加。
说是人坐在上头,插秧拔秧都不用弯腰。
我为了捧场,第一个领了这农具。
用下来果然轻松些,但也有不足。
在稍微曲折或是边角地儿就不太挪动。
如此一来,反倒耽误时间,还不如田里老把式快。
我便试着改了改。
还没交给那主簿,我就到了这腌臜地。
但这些,并不代表裴大人记得我。
他若听闻了我的信口胡诌,废我一条腿怎么办?
我那冬小麦还没种哩。
一想到这,我就汗毛直竖。
不能再待了,好在天色将晚。
我打算从狗洞钻出去,可出门也得有对牌。
我在院子里踟蹰了好久。
忽然换了主意。
村民们都正直良善,十几年来,将我养成了好姑娘。
如今,我自然不能让自己背上个畏罪潜逃的名头。
听宝珠说赏菊宴上,裴大人也在。
我索性去那儿闹上一闹。
若裴大人肯听我几句,还我公道,那便最好。
他若不肯,宾客们也总该瞧出些蹊跷来。
我定要与这些鬼魅魍魉撕破脸来。
8
宴席还未正式开始,一些贵人们正论诗赛画。
我一眼就看见了裴大人。
他神色闲淡,在一群公子小姐中显得格外出挑。
顾昱立在他身后,似在请教。
我瞥见案几上摆着的笔墨纸砚,在纸上画了几笔。
画罢,我走到招待的侍女旁,低声耳语几句。
那侍女见我一身贵人打扮,不疑有他,将顾昱叫走了。
万事俱备。
趁裴大人品茶的空隙,我深吸一口气,拎着茶壶走了过去。
顺手把此前绘制的图纸递给了他,并假意为他添茶。
手一抖,泼到了那纸上。
裴大人不顾顺带被沾湿的衣襟,沉声道:「你可知,此图关系农耕?」
我二话不说跪在地上。
「此乃民女所画。方才草草几笔,细节之处尚未标注。只是民女有冤,还望大人容禀。待稍后,细细重画一幅。」
裴大人放下图纸,站了起来。
「不知你有何冤情?」
见贵人们围了过来。
我快言快语道:「民女数月前,救过身负重伤、失忆的顾二公子。彼时他只穿一身里衣,无法辨认来历。我见他困顿,便背回村中,为他疗伤。却不知,这公子……」
此时,顾昱闻声赶来,见我跪地,脸色大变。
「快把她带下去!」
一位贵女挡在我面前,语气愤慨,「让她讲!」
我眼圈一热,拿帕子掩面:「竟是当代陈世美!」
「当初在我家不肯走,口口声声要入赘。民女见他可怜,到底应了。」
「他伤好后将我带到这侯府。可府上不仅不让我出门,还污蔑我偷盗。我也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姑娘,凭什么要被人如此作践?这是要我一头撞死在这!可即便死,我也定要为自己分辨几句!」
裴大人将我扶起,「姑娘有冤情,应向那官府递状子,这事不在我的管辖内。」
是了。
依照大周律,百姓告官,需先向当地府衙递状子。
裴大人虽位高权重,但终究是越级行事。
我心下一凉。
「只是,农耕之事乃一国之重。姑娘于此道造诣颇深,无辜赴死,实在不值。」
他话头一转,看向顾昱。
「既声称小满姑娘偷盗,可有证据?不妨将问罪的家奴带上来。」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家丁们带着那婆子上前。
她颤颤巍巍跪下。
「大人明鉴!老奴确是在小满姑娘的房里发现了老夫人的发钗。」
我冷声道,「老太太屋里向来有不少侍女把守,怎会教我随意出入?」
那婆子迟疑了片刻,说:「许是看门的婢子躲闲。可老奴昨日确实瞥见你进去了。」
我乘胜追击。
「既然你瞧见我进去,为何不拦住我?」
婆子强言道:
「老奴以为是老夫人请你进去叙话,怎好拦呢?再说,这发钗在你房里找到,可不能抵赖。」
我笑了笑,眼神犀利地看着她。
「世上贼喊捉贼的事还少吗?你是几时见到我进老太太房间的?是昨日巳时三刻,还是四刻?」
那婆子略一迟疑,道:「……巳时三刻。」
还未等我开口,宝珠大着胆子站了出来。
「那时小满一直和我在一处!」
那婆子拿衣袖擦汗,惶恐道:「是老奴记错了。是申时,对,是申时见到的。」
宝珠叉腰指责起来:「你这婆子满口胡言!昨日小满从巳时到亥时,都在我屋里!」
众人议论不绝。
我自嘲道:「原来《中山狼传》中写的是真的。入府后,不仅我每日吃食短缺,还被人想着法儿地作践。」
那婆子早已抖若筛糠,只一个劲儿地说冤枉。
顾昱早前积攒的气焰也跟着矮了下去。
「我并不知晓这些,我吩咐了家奴要好生照料你……」
9
可众人早已不信。
突然,围着的人群让出了一条道。
只见那老夫人在一名青年人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裴大人起身,拱手道:
「晚辈爱才若渴,方才在此审上一审,还望老太君莫要怪罪。」
老夫人笑道:「裴大人是我孙儿的良师,事师者尤事父,我岂会不乐意?」
说着,她指向那婆子:「这原是我那早逝媳妇的奶妈子,有一孙女,是我孙子的贴身女使。这婆子为孙女胡乱行事,害得小满姑娘这些日子受了委屈。来人,将这婆子带下去,重打二十板子!」
「老身还备下些薄礼,望小满姑娘谅解。」
家仆们适时呈上几个箱子,里面装着些金银财宝。
我瞧了她一眼,未开口。
老太太身旁的公子上前道:「原来这位姑娘就是救我二弟的恩人。」
「我二弟如今还在病中,记起从前事,就易忘了眼前事,倒不是什么陈世美。」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递向我:
「姑娘救了我二弟性命,区区金银,岂能与之相比?倘若日后姑娘有什么难处,只管持此信物来寻我便是,我如今在洛阳府任职,名叫顾临。」
我摆了摆手,道:「顾大公子慎言。不说是人,便是畜 生受伤,我也照样救的。」
「金银如何不能比?能修水渠,能建学堂,能给村里添置农具。」
还能将人心照得透亮。
「还请将府上二公子在我家的吃用一并结清吧。」
说着,我细细与顾临掰扯起来:
「四时衣物各两套,每日肉菜两顿。裴二公子体弱,每日需药膳调理,共计五十两银子有余。我原想着积德行善,不与公子计较,但既然侯府如此精明,不如一并算个清楚,两不相欠。」
顾昱铁青着脸,质问我:「什么叫两不相欠?」
「你若觉得我多拿了,我可以列个账单。」
我心中颇为好笑,原本那点难过也全散了。
甚至质疑起自己的眼光,我昔日眷恋的是这般人吗?
顾临点头:「我稍后让下人奉上银两,绝不亏待姑娘。」
「对了,」我迟疑着开口,「早在捡到府上二公子时,我便向当地府衙报了信。可一年过去了,竟无人来寻。顾大公子既在洛阳府衙任职,难道收不到此消息?莫非对令弟的失踪漠不关心?」
顾临闻言,满脸愧色:「姑娘此言差矣,自从二弟失踪,我吃不下睡不着,还请了好几个月的假去寻他。可惜路上摔断了腿……但即便如此,我也让手下留意着。」
我笑了笑,不再接话。
就让他们狗咬狗吧,一个都别想好过。
话已至此,我转头看向裴大人,将怀里的图纸呈上,并拜了下去。
「多谢大人愿听民女一言。这些图纸是我近来的所得,上有标注。我住在不远的鸡鸣村,若大人日后有疑虑,可遣信使询问。」
我婉拒了宝珠与几位贵女欲送我回去的好意。
在坊口租了头毛驴,哒哒地踏上归途。
猫记千,狗记万,牲畜只记二里半。
能从畜 生窝里出来,我盼望已久了。
10
快到鸡鸣村时,已至酉时。
秋风寂寂,将月色掩住。
行至村口,却看到几道熟悉的身影。
「小满,你这孩子!」她皱眉心疼道。
是赵娘子。
「是不是那小白脸给你气受了,俺就知道!你怎么不打回去?」
半夏撇着嘴,气呼呼地瞪着我。
我脑子还有些懵。
「你们怎么在这儿?」
赵娘子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若真安定下来,怎会不与俺们传信?可见是受了委屈。俺们便每日都来村口等上一等,就怕你悄悄回来了,没人接应。」
「饿了吧。来,上俺家喝甜汤!」王大娘笑吟吟地插嘴道。
一灯如豆,一汤下肚。
甜汤变咸,自眼角流出。
我拿碗挡住脸,却不妨瞥见一抹手帕。
世人总说。
人落魄时,千万别装可怜,别掉眼泪。
眼泪是没用的东西,只会让人更嫌弃。
我却接过手帕,无声地哭了起来。
不是难过。
这世间,本就好人、坏人、蠢人杂糅一处。
是我运气不好,遇见了顾昱。
可我又在黑暗处觉出了天光。
「男人没了还会有,我明儿将我那表侄儿说给你相看,他可是十八里村有名的壮士哩!」
「你怎么还插队呢,说好了先让小满见我外甥的!」
眼见他们又要吵起来,我吸着鼻子,瓮声打断。
「明儿不行,我想歇息一日。」
「嗐,这有什么的。明儿不行还有后儿!」
众人七嘴八舌。
风似乎停了,现出一缕月光。
翌日一早,我打开门。
门前竟然乌泱泱围了一群村民,对为首的青年虎视眈眈。
青年一副书生打扮,窘迫地站着。
看到我,眼睛一亮,仿佛见了救星。
「小满姑娘,关于图纸的事我还不太明白。这个地方为何如此短,若是长些,岂不事半功倍?」
他眉目间带了一丝不同于昨日的鲜活。
我向裴至行礼,却被他拦下。
「咱们平辈讨论,不必拘礼。」
见裴郎君坚持,我也不矫情。
登时接过图纸为他讲解起来。
「说是长些,耕平地尚可,可若遇山涧起伏之地,转头一慢,牲口吃力,易耽误农事。」
「那若做成三角形,可能解决问题?」
我嗯了一声,赞许道:「裴郎君能举一反三,真是聪慧。」
裴郎君闻言,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我这才发觉他竟生了双极温润的眼睛,在日光下似是盛了一汪碎金,煞是好看。
不知怎的,我想到了早年养的小黄狗。
那只黄狗总爱打猎,得了猎物,被我一夸,喜得嗷嗷叫。
我不禁失笑。
这一笑,叫他捉住我的目光。
我摸了摸鼻子,心虚地低下头。
正尴尬时,半夏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冲我招手。
「小满,这是哪来的小白脸?可别再犯浑了,俺那表哥力壮如牛,憨厚老实,比这小白脸可靠多了!」
「也、也有可靠的。」
听她这么说,裴郎君有些委屈。
我连忙捂住半夏的嘴,对裴至安抚一笑。
「别胡说,裴郎君只是来与我讨教问题的,一位……」
「学生,小满姑娘是我的老师。」
送走半夏,我噗嗤笑了出来,「裴郎君倒也不必如此。」
「什么?」他有些莫名。
「您可真豁得出去,照您这个问法,洛阳城内只怕全是您的老师了。」
「是、是真的。」
11
「回去后,翻了你给的图纸,我才知道,那笔记和线条,竟是出自一人之手。之前与你沟通的裴知事,便是我。」
他拱了拱手。
「世人碍着我的身份,不肯说真话,我不得已才隐瞒。姑娘心系农桑,行事坦荡。我不该将姑娘与那等沽名钓誉之人相提并论。」
「裴郎君言重了。若不是您,我或许连侯府的门都出不得。」
裴至闻言却认真道,「此事不能如此论定,错就是错了。姑娘让我干什么都行,我愿受罚。」
其实我并不生气,真的。
世人行路,本就各有隐晦,各有难处。
怕他认死理,我只得板起脸,苦思冥想了一番:
「我如今年岁已至十九,正是成家的好时候。裴郎君可愿帮我辨一辨相亲的郎君们?」
他一听,竟有些急。
「十九岁哪里大了!」
我歪头,不解地看着他。
……在哪都是大姑娘了。
许是我懒,才会想着改造农具,省些力气。
可即便农具在手,我也不得不承认。
农活是农人一辈子读不完的话本子。
春日播种,夏割麦。
秋季收谷,冬藏粮。
我并不因顾昱抗拒嫁人。
我只是换主意了,还是得寻一庄稼汉。
一人各分一半劳累,生活才有奔头嘛!
裴郎君听了我的话怔住了,连带着看我的眼神带着些心疼。
我不习惯这样,摆了摆手,羞赧道:
「听说半夏表哥是个老实的黝黑汉子,人品应当可靠。不如您帮我把把关?」
「成家立业,应该先立业再成家。嫁人前,你应当先攒下一份家当。」
我眨了眨眼,不敢质疑榜眼出身的裴郎君。
见我不吭声,他继续道。
「工部即将设农具改造司,急需人才,不限性别且优先录用未成家之人。姑娘既有才华,或可一试。」
这话倒说得我两眼放光。
若是有了俸禄。
是不是我也能像宝珠那样,得一摇椅、一盏茶。
在炎炎夏日、凛凛寒冬中,停下来欣赏睡莲与青竹的美呢?
为了感谢裴郎君,我请他于家中用膳。
一盘干炸肉丸子,一盘酱大骨并一碟炒南豆。
我搓着手,不安道:「裴郎君,这肉丸子配猪油炸才好吃呢!您别嫌弃,小心……」
小心烫。
怕裴至跟顾昱一样,一闻猪油就色变,我连忙解释。
可我话没说完,裴郎君就夹了一筷子。
「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丸子了,多谢姑娘。」
他咬着丸子,应是被烫着了,边呼气边往下咽。
怕是根本没尝出是什么味道罢。
我忍不住想笑,又不忍心戳穿。
鬼使神差的,我像摸小黄狗一样怜惜地摸了摸裴郎君的发冠。
他怔住,脸色一点点红了起来,闷着头扒饭。
最后竟把自己噎着了,喝了两瓢水才缓过来。
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我托着下巴发愁。
裴郎君也有两副面孔呢。
但怎么笨到将自己傻气的样子给外人看呢?
12
一连几日,我都没等到裴郎君的信儿。
这日,我正巧得了个空,便在半夏院子里见了他表哥赵虎。
赵虎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见我进来,立马站了起来。
黝黑的脸庞闪过一丝红晕,任我上下打量。
我满意极了。
看这体型,真真是一壮汉。
再看他手,十足的老把式。
最后看脸,好看的桃花眼。
除了有些虎视眈眈。
仿佛赵虎离我近些,裴郎君就能窜出来咬人。
裴郎君有这般凶的模样吗?
张牙舞爪,好似那小黄狗。
我摸了摸滚烫的耳朵。
挪到院外,尬笑道:「好巧啊……裴郎君也在这儿?」
他慢条斯理地回道:「我就是来寻姑娘的。」
我摸了摸鼻子,笑盈盈地望着他:
「裴郎君,是那差事有着落了吗?」
他「嗯」了一声,神色缓和下来。
「到下个月初,姑娘就可以去工部报道了。」
闻言,我高兴得不得了。
激动地在门口转圈圈。
突然想到什么,又回去与赵虎挥了挥手。
「虎子哥,我下次再来看你啊!」
裴郎君看着我,欲言又止。
终于,他提醒道:「那差事是优先给未成家的,姑娘……」
我沉浸在喜悦里,拍着胸脯保证:
「我心里有数,郎君放心,只是先交个朋友嘛!」
报完信后,裴郎君却不肯走。
或与我一同下地收谷,或陪我上山割苎麻,哪样都要争先。
往后一连数日,他下了值便往我这边赶。
秋老虎的余威未退,把他那张白净面孔晒得黝黑。
可他却满意得很,走到哪儿都昂着头。
不知在骄傲什么。
这日,我们刚将苎麻摊好,村口忽然传来一阵吵嚷:
「俺们村的水渠先修的,他们后头那渠硬是把水引走了一半,田都快浇不上了!」
「你们村在下游,俺们这地势高,不改方向咋灌得进?怎得全怪俺们了?」
我正要出声劝解,裴郎君已快步上前。
他朝两边拱手,温声道:「在下略识几个字,不知两位争的可是水路之事?」
村民们对读书人自有几分敬畏,闻言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裴郎君听完,又顺着田埂绕了一圈,道:
「此处地势确实有别,最好在原渠之外修一条分渠,将上游水分两路走。一来各不相争,二来也能减轻水压。」
他还答应自掏银钱帮着修渠。
我忍不住调侃他:「裴郎君真真是好心泛滥,不求回报。」
山风凉,秋阳斜。
裴郎君弯了弯嘴角,竟比秋阳还要温柔。
「我想,若水渠通畅些,田里少些折腾,姑娘就能轻省些。」
我怔住了,垂眼瞅着眼前的玉米苗。
它好像和我很相似。
不丑,但随处可见;
顶饱,但随时可替;
风一吹,极易折腰。
给点阳光又挺起来。
想到这儿,我心中带些隐秘的窃喜。
「我、我哪有那么娇气啊。」
「不是姑娘娇气,是裴某认为姑娘不该将时间花费在这些劳作上面。」
原来是这样啊。
我有些失落。
裴郎君似乎察觉到什么,拍着胸脯补充道:「裴某也是做农活的好把式!姑娘以后自是不必亲力亲为,若有什么重活累活,全交给裴某便是。」
说完,他又觉得话说得太满,连忙讪讪地补充一句:「没有不尊重姑娘的意思,若姑娘愿意自己来,裴某也定会在一旁相助。」
我心中又好笑又感动。
「裴郎君为何对我这么好?就不怕,我真如侯府众人所说,是挟恩图报之人?」
他看着我,温温地笑了:
「不怕呀。姑娘定是这一路吃了太多苦,才不得不那样。」
「那若不是遇上难事,而是……本就想图些什么呢?」
「那便由姑娘图去。」
他顿了顿。
「一盏热茶,一张摇椅,夏日荷,冬日竹。姑娘想要什么都成。」
「若是天上星呢?」我深吸了口气,双手也不知放哪里好,只好瓮声回应。
说完,懊恼极了。
天爷。
我这张死嘴若把裴郎君吓跑了,再到哪去寻一个黑相公呢。
他怔了怔,耳尖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天上的星虽摘不得,但若姑娘真想看,在下可以多陪姑娘守着。」
我憋红了脸,踌躇道:
「那你,愿不愿意……」
他答得干脆。
「愿意。」
「和我一起改造下筒车吗?」
我们异口同声,说完都愣了一下。
我不敢再看他,慌乱低头掩饰:「或许,就不必分渠了。」
「……这样也好。」
13
夕阳斜斜,无赖地将一前一后的影子缠在一起。
我的心亦想让我无赖地拉着裴郎君的手不放开。
我想说我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不是懒婆娘。
可这些不够。
裴郎君这么好的人,理应配个世家小姐,我能给他什么助力?
我不敢问。
怕他一句误会,让我连胡思乱想的资格都没了。
不远处有勒马的声音。
「赵小满,这才几日,你就跟这黑汉子在一起了?」
我回头,是顾昱。
他神情萎靡,眼神却带着急切。
「那日领了钱财后,两家就再无瓜葛了。」
他牵住马,快步向我走来。
「什么叫再无瓜葛?你不是想要富贵吗?我给你!」
我冷冷道:「我不稀罕。」
「怎么,如今攀了高枝,连侯府都瞧不上了?」他指着我旁边的汉子,问道。
走近后,他才发现,他口中的黑汉子是裴郎君。
「手段了得,我倒是小瞧你赵小满了。」
顾昱又看向裴郎君,问道:「裴师这是何意,竟连学生的未婚妻都不放过?」
我怒极,张口欲辩驳。
裴郎君在此刻却冷声道。
「是,不放过。」
「有人有眼无珠,竟让明珠蒙尘,我岂能如此愚蠢?只不过,小满姑娘如今并未看上我,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说到此处,他低下头,神情像是盛满了委屈。
我看着裴郎君,不安地搓了搓手。
我吗?我看了看脚尖。
裤管上的泥点子还沾着。
「我今日没打扮哩!」
「若是,若是我得一朵红花头上戴,再穿上那件没补丁的红衣裳,定能比今日好看些!」
「你能不能那时候,再……再说你欢喜我?」
裴郎君听完,声音温柔极了:
「好。姑娘几时戴了红花,我便几时,再说一次。」
我还未来得及咧嘴,顾昱便冷笑出声:
「这才几日,你就如此轻易答应?」
哦,我忘了这儿还有外人。
可你凭什么指责我呢?
时间的确很短,短到连下个节气都还未到。
就算长至一年,你不还仍觉得我挟恩图报?
顾昱闻言,神色一滞,旋即又急急伸手来拉我。
我一偏头,甩开了。
「小满,你听我说,我是有苦衷的。侯府险恶,我大哥……他就是当初害我之人。奶娘都是他的人!我那时没本事护住你,只能先将你关起来。」
我气得涨红了脸,生怕裴郎君误会,抢着开口:
「就算你是为了权宜之计,我总归是你权衡之后的舍弃。你大可以忘了你当初是否身无分文,我亦不愿再记起。」
顾昱急红了眼:「小满,我方才说的是气话,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像你这般真诚待我了。」
「那玉佩是我大哥夺去的,他不愿我回府。如今一切都解决了,小满,我愿娶你,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我懒得听他啰嗦,只是分出一丝闲心去思量:
顾昱这番行径,是否是想洗去他身上「陈世美」的名声呢?
我轻笑了一声,指向林梢:
「你听,是鸿雁的声音。」
顾昱愣住,面上浮出一丝喜色:「鸿雁是定亲的好信物,我去给你捉来!」
我摇了摇头:
「鸿雁来宾,寒露一候。你看,我们终究说不到一块去。冬日要来了,就要向前看了。」
冬天是结束,是新生,是既往不咎,雪一落,就过去喽。
冬天也很忙,要收粮,要积肥,要给裴郎君做些炸丸子。
我才没有时间去想那烂人烂事呢!
我偏头看他,语气再无多余情绪:
「我没什么本事,但护短得很。你若敢颠倒黑白、污蔑裴郎君,我便去敲登闻鼓!」
顾昱垂下眼,嘴角勉强扯出个笑:
「这样的话,你曾经为了护我,也对他人说过。」
可曾经如何,如今便如何吗?
人心难控制,真心更是难得。
顾昱读过那么些书,自是明白这个道理。
他神情黯然,跟我道了个歉。
我摆摆手。
「方才便说了,银货两清。」
等顾昱走后,裴郎君却有些紧张:
「小满姑娘,我懂挺多农事,定能和你说到一块去。你别、别看不上我。」
14
冬天真的来了。
我没空寻那红花簪发、红衣穿身。
司主簿说工部不兴那套。
说我如今正是闯的年纪,怎能耽于闺阁之事。
再不努力挣些考绩,其他同僚就要赶超我啦。
说到「同僚」,嗯,目前还没到「们」的地步,因为只有司主簿和我两个人。
别看司主簿天天逼我加班,日日夸我聪明,还总去兵部炫耀。
他起初可巴不得我走呢!
只因我是裴郎君举荐来的,又是女子,觉得我一定是靠裙带关系混进来的。
第一次面时,他用鼻子看我,还冷冷丢下一摞图纸,让我照着眼前几样农具一一绘出,还要在申时之前交工。
哼,这算什么!
我不仅画完了图,还顺带标注了改进之处。
距离申时还早,我都收拾妥当了,司主簿才优哉游哉地回来。
一瞧图纸,竟把自己气得倒仰。
「农为国之基要!」
他边翻边哆嗦着手,「小小女子,岂能擅改?快走!就算裴大人保你,我这儿也容不得!」
老顽固,不识好歹!
圣人都是女帝了,他还以性别定罪名!
我本想怼他几句,可又犯了愁。
这老头七旬高龄,若是被我气得中了风,讹上我怎么办?
最后我只瘪了瘪嘴,气鼓鼓地走人了。
什么工部,小满我不受这鸟气!
可翌日一早,我又犹豫了。
裴郎君既是举荐我来的,我怎能因为一点委屈就打退堂鼓?
若他看不明白图纸,我再慢慢讲。
若是我真有哪处错了,我认就是。
我将思绪越理越顺。
等我推门出来,竟见一老一少倚着马车。
司主簿见我,腾地站起,老脸涨得通红。
这老头子,好大的脾气,莫非还在生气?
我一时不知所措,只挠了挠头:「那图纸可有问题?」
「若是哪处不妥,您只管指出来,我没什么不能认的。」
结果那老头突然一躬身作揖,道:「姑娘,您的图画得正正好!是老朽老眼昏花,差点错失良才。我给姑娘赔罪!」
吓得我一哆嗦,连忙侧身闪开:「哎哎哎,这我可受不起,您以后别拿女子说事就成。」
司主簿擦了把鼻涕,还想上来拉我手,被我躲开了。
谁知他话锋一转,竟劝我莫跟着兵部跑了。
我都傻眼了:「啥?什么兵部?」
老头讪讪摸了摸脸:「昨日那兵部老头来咱这转悠,发现你前几日给裴郎君画的那套水转翻车,跟他们的冲车有异曲同工之妙,要把你抢到兵部。」
「哪里像了?简直就是无耻!」他气得直翻白眼。
他又转头指了指裴郎君,语重心长道:
「虽说是裴大人为你请命,让圣人设置了这农具改造司,可报恩的方式多得是,姑娘虽然定了亲,但也不见得马上就要成婚。」
「成家立业,要记得先立业再成家。再说了,你才多大?」
「等咱们这改造司步入正轨,我便卸甲归田,届时可就由你扛起重任了。」
我假装没看见裴郎君那张黑得像锅底的脸。
忙举起手来向上官表忠心:
「我今年才十九,不忙成婚呢。你就瞧好吧,我定努力!等我二十九……」
我小声补上一句:
「再与裴郎成亲也不迟。」
番外
其实裴至还有个秘密,一直不敢告诉小满。
那是他第一次来找小满时,听村民们七嘴八舌才发觉的。
他们说,小满自打在官道上被带回来,一直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不允许自己这个小白脸欺负她。
裴至这才知道,原来、原来……
他怕说了,小满姑娘就不要他了。
可马上就要定亲了。
裴至看着小满在官衙灯下作画。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
看她在侯府里反唇相讥,机智应对。
裴至觉察出了聪明的好看。
看她对着图纸反复修改,一板一眼。
裴至觉察出了专注的好看。
看她说着以后的期许,仅一茶一花。
裴至觉察出了可爱的好看。
要命,她怎么哪一处都这么好。
越是这样,他越不敢说。
他可以卑劣地隐瞒。
可他已经骗过小满姑娘一次了。
若再不说出口,怕是连这段缘分都配不上了。
见小满伸了个懒腰,裴至抿了抿唇,终于站起身,走了过去。
他先替她揉了揉肩,又蹲下身来,仰头望着她,可怜巴巴地说:
「小满,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群乞儿,常在官道边讨饭。灾年连连,饭难要,人更难活。」
「他们中有个小女娘,模样跟观音身旁的童子似的,生得极好,也因此常能讨到些馒头。」
「可有一回,她刚伸手要吃,就被旁边一个乞儿抢了去。可那乞儿是她的朋友。」
「他缩在一角,把馒头吃得干干净净,才发现女娘已被人带走了。他好后悔,再也没有机会说抱歉了。」
后来颠沛流离,他被一个小官收养,做了那人的养子。
自此勤奋苦读,笔耕不辍。
及至登科为官,更是将心力尽数倾注在农事上。
仿佛只要将万千田亩耕好,就能稍稍弥补年幼时,那位被他辜负的小女娘。
「她会不会很怨那乞儿?毕竟,他们是朋友。」
裴至手心冒汗,睫毛轻颤,在等待一场宣判。
小满托着下巴,认真想了半晌。
「自是不会。有乞儿护着,小女娘每日都能吃饱,又怎会轻易被抢了吃食呢?定是那女娘不好明着给其他小乞儿看,悄悄让与他的。」
「裴至,你饿了吗?咱们回家,我给你做炸丸子吃,配上玉米馍馍,可香啦。」
她顿了顿,歪头看着他,眼中盈着笑意。
那声音柔柔的,带着暖融融的烟火气。
裴至的心忽然被填满了,连同胸腔里那点忐忑与不安,一并化得干干净净。
(全文完)
来源:颜言读故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