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更漏三响,紫禁城的夜被切割成寂静的块垒。除了巡逻禁军甲叶摩擦的细碎声响,便只剩下储秀宫偏殿里,一豆烛火无声的摇曳。
更漏三响,紫禁城的夜被切割成寂静的块垒。除了巡逻禁军甲叶摩擦的细碎声响,便只剩下储秀宫偏殿里,一豆烛火无声的摇曳。
苏婴尘将最后一根丝线从云锦上抽出,指尖被针尖刺出的细密血珠,像是在素白的手指上开出了一丛微缩的红梅。她浑不在意,只是将绣好的鸳鸯戏水帕子平摊在桌上,借着昏黄的烛光细细端详。帕子的右下角,藏着一株极不起眼的晚晴花。
【这便是他心心念念的晚晴花。】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清冷,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入宫三年,她从一个不起眼的才人,被破格晋为婕妤,圣眷之隆,引得六宫侧目。人人都说她苏婴尘手段了得,狐媚惑主。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过是皇帝萧远徽豢养在宫里的一道影子,一个拙劣的替代品。
只因她弹的《春江花月夜》里,有一个颤音,与三年前病逝的纯元皇后谢晚晴如出一辙。
“婕妤,夜深了,该歇息了。”贴身宫女青黛心疼地为她披上一件外衫,“皇上今夜翻了贤妃娘娘的牌子,不会过来了。”
贤妃,谢婉仪,纯元皇后的亲妹妹。仗着一张与姐姐有七分相似的脸和谢家在朝中的势力,稳坐四妃之位,是这后宫里真正的执牛耳者。
苏婴尘将帕子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檀木盒中,声音平静无波:“知道了。”
她从不是在等他。她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能将覆灭了苏家的谢氏一族,连根拔起的时机。
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青黛警惕地望去,只见总管太监王德福领着两个小太监,躬身立在门外。
“苏婕妤,皇上口谕,命您即刻前往养心殿见驾。”
青黛一惊,看了看天色,已是子时。这个时辰传召,绝非寻常。
苏婴尘却像是早就料到一般,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襟。“有劳王总管。”
【终究还是来了。】
养心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萧远徽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在窗前,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愈发深沉莫测。他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你来了。”
“臣妾参见皇上。”苏婴尘跪下行礼,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
“起来吧。”他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苏婴尘看不懂的情绪。他缓步走近,指尖挑起她的下颌,迫使她与他对视。
他的手指冰凉,带着酒气和另一种女人的脂粉香。那是贤妃惯用的“醉玉露”。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可还记得?”他问。
苏婴尘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臣妾愚钝。”
“呵,”萧远徽发出一声冷笑,捏着她下颌的力道重了几分,“三年前的今天,是晚晴的忌日。”
苏婴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她当然记得。三年前的今天,不仅是谢晚晴的忌日,更是她苏家满门被以“通敌叛国”之罪抄斩的日子。她的父亲,当朝太傅苏怀瑾,被谢家构陷,冤死狱中。
她强忍着滔天的恨意,声音依旧柔顺:“臣妾……知错了。”
“知错?”萧远徽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你错在何处?”
他今夜喝多了。在贤妃宫里喝的。想必是看着谢婉仪那张酷似谢晚晴的脸,追忆亡人,愁肠百结,然后又不知为何,怒气冲冲地跑来她这里。
【他这是在迁怒。他恨自己控制不住地想起我,觉得这是对谢晚晴的背叛。】
苏婴尘心中明镜似的,面上却是一片惶恐与茫然:“皇上息怒,臣妾……”
“你没错。”萧远徽忽然松开了她,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自嘲,“错的是朕。朕不该在你身上,寻找她的影子。”
他退后两步,像是要与她划清界限。
“你很像她,但你终究不是她。晚晴温婉善良,从不与人争执,更不会像你一样,存着这么多心思。”他的目光如刀,一寸寸剐过她的脸,“你以为你那些排除异己的小动作,朕都不知道吗?”
苏-婴尘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她之前为了自保,确实设计扳倒了几个与贤妃走得近的嫔妃。手段虽然隐秘,但在这深宫之中,又怎能瞒得过这位帝王。
“臣妾所为,皆是为了能更好地侍奉皇上。”她伏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
“侍奉朕?”萧远徽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冰冷的讥讽,“苏婴尘,你记住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朕闲暇时的一个慰藉,一个影子罢了。永远,也别想取代她。”
**“你,不配。”**
这三个字,像三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苏婴尘的心里。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将那股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恨意压了下去。
【萧远徽,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为今日所说的话,付出代价。】
她再次叩首,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臣妾,谨记皇上教诲。”
他似乎对她的顺从感到满意,又或许是酒意上涌,疲惫了。他挥了挥手:“下去吧。明日,去皇家寺庙为晚晴抄写一百遍《地藏经》,为她祈福。”
“……是。”
苏婴尘退出了养心殿。殿外的冷风一吹,她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她抬头望向那轮清冷的明月,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沉寂的死水。
【捡漏?我苏婴尘的人生,从不是靠捡拾别人的残羹冷炙。我只是在借你的手,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青黛在宫门外焦急地等着,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去:“婕妤,您没事吧?皇上他……”
“我没事。”苏婴尘打断她,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们回去。”
皇家寺庙的日子清苦而枯燥。
苏婴尘跪在冰冷的蒲团上,一笔一划地抄写着经文。佛堂里香烟缭绕,金身佛像宝相庄严,悲悯地注视着尘世的痴男怨女。
她抄写的不是经文,是仇恨。每一笔,都刻着苏家几十口人的冤魂。
贤妃谢婉仪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第三日,她便带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来了。美其名曰,是来监督她抄经的诚心,实则是来耀武扬威的。
“苏婕妤妹妹真是好毅力,这经文抄得,真是字字珠玑,可见对姐姐的哀思之情,是多么深厚啊。”谢婉仪捻着手里的佛珠,笑意盈盈,眼底却淬着毒。
苏婴尘放下笔,起身行礼:“见过贤妃娘娘。”
“免了免了,”谢婉仪扶了她一把,手指却有意无意地划过她因抄经而磨出薄茧的指腹,故作惊讶道,“哎呀,妹妹这手,都粗糙成什么样了?皇上最是喜欢妹妹这双手,说它弹琴时最好看。若是被皇上瞧见了,可不得心疼死?”
这番话,明着是关心,暗里却是在提醒苏婴塵,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萧远徽给的。他随时可以收回去。
苏婴尘微微一笑,将手收回袖中:“能为纯元皇后祈福,是臣妾的福分。这双手粗糙些,不算什么。”
“妹妹真是深明大义。”谢婉仪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不像有些狐媚子,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想攀龙附凤,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姐姐在天有灵,也定会保佑皇上,让他早日看清那些人的真面目。”
她身后的几个嫔妃立刻附和起来,言语间尽是鄙夷和讥讽。
苏婴尘始终垂着眼,仿佛没听见一般,只是安静地研墨。
【急了。谢婉仪,你越是急着打压我,就越说明你心虚。】
谢婉仪见她不为所动,自觉无趣,又找不到错处,只好冷哼一声,带着人走了。
待她们走远,青黛才气愤地跺脚:“娘娘,她也太欺负人了!您为何不反驳?”
“为什么要反驳?”苏婴尘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狗冲你叫,难道你也要趴下去冲它叫回来吗?她越是张狂,暴露的破绽就越多。”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对青黛说:“我让你去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青黛神色一凛,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查到了。三年前,纯元皇后病重期间,宫中药材采买的记录,有一批来自西域的‘雪莲’,经手人正是贤妃娘娘宫里的太监。但太医院的用药记录里,却从未有过这味药。”
苏婴尘的指尖微微一颤,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浓重的黑。
【雪莲,性大寒。若是用在体虚之人身上,无异于催命符。谢晚晴……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张废纸揉成一团,丢进纸篓。
“青黛,想办法,把这个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皇上身边的王德福。”
“娘娘是想……”
“皇上多疑。他可以不信我,但他一定会信自己查到的东西。”苏婴尘的眼神幽深如古井,“我只是在他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这颗种子,会自己生根、发芽。”
抄经期满,苏婴尘回到了储秀宫。
萧远徽像是忘了之前在养心殿发生的不快,又恢复了对她的“恩宠”。他赏赐了无数珍宝,夜里也时常宿在她的宫中。
只是,他再也没有让她弹过那首《春江花月夜》。
他会在她身上索取,会在她耳边呢喃,有时,甚至会失神地喊出“晚晴”两个字。
每当这时,苏婴尘的心都会被刺痛。但她只是更温柔地回应他,用最顺从的姿态,麻痹着他,也麻痹着自己。
这夜,云雨初歇。
萧远徽拥着她,指尖在她光滑的背脊上游走。他似乎心情不错,声音也比往日温和:“今日早朝,谢太师又在谏言,让朕早日册立婉仪为后。”
苏婴尘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轻声道:“贤妃娘娘是纯元皇后的妹妹,又出身高贵,温良贤淑,确实是皇后之位的不二人选。”
萧远徽沉默了。
他侧过头,看着枕边人柔美的侧脸,月光下,她的肌肤瑩白如玉。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她身上寻找谢晚晴的影子了。他开始注意到她蹙眉时的倔强,微笑时的狡黠,甚至,她偶尔流露出的那一丝疏离,都让他莫名地感到心慌。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觉得烦躁。
“你倒是大度。”他语气不明地说道。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觉得,皇上的江山社稷为重。谢家势大,立贤妃为后,可安前朝之心。”苏婴尘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继续捧杀。谢家站得越高,将来才会摔得越惨。】
萧远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朕的皇后,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他的吻带着惩罚的意味,粗暴而用力。苏婴尘默默地承受着,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直到他尽兴,她才哑着嗓子开口:“皇上,臣妾……想家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脆弱。
萧远徽的动作一顿。他看着她眼角滑落的一滴清泪,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想起了她的身世,苏太傅的女儿。苏家蒙冤,她孤身一人在这深宫里,该是何等的艰难。
一丝愧疚和怜惜,悄然在他心底滋生。
“是朕疏忽了。”他的声音软了下来,伸手拭去她的泪水,“过几日,朕恩准你出宫,去护国寺为你家人上一炷香。”
苏婴尘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随即被浓浓的感激所覆盖:“谢皇上隆恩。”
【第一步,达成。】
护国寺之行,是她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苏婴尘一身素衣,跪在苏家几十口人的牌位前,没有哭泣,只是安静地,一个一个地擦拭着。青黛守在门外,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老僧,端着一碗斋饭走了进来。
他将斋饭放在苏婴尘身边,双手合十:“施主节哀。”
苏婴尘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老僧压低声音:“回主子,都已妥当。苏家的旧部,还有当年经手此案的几位大人,我们都已联系上。只等您一声令下。”
这老僧,是当年苏太傅的门生,也是苏婴尘安插在宫外的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不急。”苏婴尘拿起一块牌位,用指腹细细摩挲着上面的名字,“证据,还差最关键的一环。”
她站起身,看向老僧:“我需要你帮我找到一个人。当年纯元皇后身边的一个贴身宫女,名叫‘素心’。皇后死后,她便被放出宫了。”
“是。属下立刻去办。”
“记住,要快,也要隐秘。谢家的狗,鼻子很灵。”
“遵命。”
老僧悄然退下。
苏婴尘重新跪下,对着满堂牌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爹,娘,各位叔伯,婴尘不孝,让你们久等了。很快,很快我就会让谢家血债血偿。】
与此同时,皇宫里,王德福正在向萧远徽汇报着什么。
“……老奴查到,当年纯元皇后宫中采买的那批雪莲,并未入药,而是被贤妃娘娘拿去……喂了她养的波斯猫。”王德福说得小心翼翼,不住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萧远徽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当然知道雪莲的药性。晚晴当时体弱,御医千叮万嘱,忌用一切寒凉之物。谢婉仪身为她的亲妹妹,不可能不知道。
“波斯猫?”他冷笑一声,“好一个姐妹情深。”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地滋长。他开始回想起谢晚晴病逝前的种种细节。谢婉仪无微不至的照料,时常送来的汤药……那些曾经让他感动的画面,如今看来,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没有声张,只是暗中派人,开始重新调查三年前纯元皇后的死因。
一场看不见的暗流,正在紫禁城的深处,汹涌而起。
苏婴尘回到宫中,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但她能敏锐地感觉到,萧远徽变了。
他看她的眼神,不再是透过她看另一个人,而是真真切切地落在她的身上。他会问她白日里做了什么,看了什么书,甚至会饶有兴致地听她讲一些民间的趣闻。
他不再喊她“婴尘”,而是开始叫她的闺名,“尘儿”。
一次,他批阅奏折至深夜,苏婴尘陪在一旁为他研墨。他忽然停下笔,握住她的手。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他皱起眉,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
苏婴尘的心,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尘儿,”他凝视着她,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认真,“以前,是朕不好。”
这句没头没尾的道歉,让苏婴尘愣住了。
【他查到了什么?还是……这又是什么新的试探?】
她不敢深想,只是垂下眼眸:“皇上言重了。是臣妾的福分。”
“不,”他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懊恼,“朕一直活在过去,让你受委屈了。”
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那温热的触感,像是一股电流,窜遍了她的四肢百骸。有那么一瞬间,苏婴尘几乎要沉溺在这突如其来的温柔里。
但理智很快将她拉了回来。
【苏婴尘,清醒一点。他是你的仇人。苏家几十口人的血海深仇,你忘了吗?】
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端起一旁的参茶:“皇上,夜深了,喝杯茶提提神吧。”
她刻意的疏远,让萧远徽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他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却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他开始疯狂地对她好。奇珍异宝,绫罗绸缎,流水似的送进储秀宫。他甚至为了她一句“想看江南的雪”,下令在御花园里用上好的白玉,堆砌了一座假山,又命人从西山运来冰块,营造出漫天飞雪的景象。
六宫震惊。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苏婕妤,已不再是那个影子,她成了皇帝的“心尖宠”。
贤妃谢婉仪气得在自己宫里砸了最心爱的琉璃盏。她数次想找苏婴尘的麻烦,却都被萧远徽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甚至有一次,她只是在御花园里与苏婴尘起了几句口角,当晚,萧远徽就以“言行失德”为由,禁了她半个月的足。
这是前所未有的。
谢婉仪终于感到了恐慌。她知道,苏婴尘这个女人,已经成了她最大的威胁。
【追妻火葬场的前奏,已经开始了。萧远徽,你越是想补偿,我就越是要让你求而不得。】
苏婴尘冷眼看着这一切。她享受着他给予的一切,却从不回应他的感情。她像一个最高明的猎人,耐心地等待着猎物自己走进陷阱。
这日,老僧托人带信进宫。
只有四个字:人已找到。
苏婴尘知道,收网的时候,到了。
她开始“病”了。
起初只是咳嗽,精神不济。太医来看过,只说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但她的病,却一日重过一日。她开始咳血,整日昏睡,面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萧远徽急坏了。他将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召集到了储秀宫,却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日日守在她的床前,亲自喂她喝药,看着她日渐消瘦,心如刀绞。他这才惊恐地发现,这个女人的身影,早已在他心中扎了根,深得让他无法拔除。
他害怕了。他怕她会像谢晚晴一样,离他而去。
“尘儿,你看着我。”他握着她冰冷的手,声音嘶哑,“你不会有事的,朕不准你有事!”
苏婴尘虚弱地睁开眼,对他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皇上,臣妾怕是……不行了。”
“胡说!”他厉声喝道,眼眶却红了。
“皇上,臣妾有一个……最后的心愿。”她喘息着说,“臣妾想……想再为皇上弹一次《春江花月夜》。”
萧远徽的心脏被狠狠地揪住了。
这首曲子,是他亲手为她设下的牢笼,也是他亲口下令,不许她再弹的。
“好,好……”他哽咽着点头,“朕答应你,朕什么都答应你。”
他命人取来古琴,苏婴尘在青黛的搀扶下,勉强坐起身。
她的手指落在琴弦上,熟悉的旋律缓缓流淌而出。只是这一次,曲子里没有了半分模仿的痕迹,只有她自己的悲伤与决绝。
弹到一半,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洁白的琴弦。
“尘儿!”萧远徽冲上去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苏婴尘倒在他怀里,气息微弱:“皇上,臣妾……对不起纯元皇后。臣妾……窃取了本不属于臣妾的……宠爱……”
她说完这句话,便头一歪,彻底“昏死”了过去。
“太医!太医!”萧远徽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整个储秀宫乱成一团。
而此时,宫外,一个惊天的消息,正在以燎原之势,迅速传开。
当年苏太傅通敌叛国一案,有了新的证据!有人拿出了苏太傅的亲笔书信,证明他非但没有通敌,反而是设计诱捕敌国奸细的功臣!而当初指证苏太傅的那些“证据”,皆是伪造!
矛头,直指一手遮天的谢家!
朝野震动。
萧远徽正在为苏婴尘的病焦头烂额,听到这个消息,如遭雷击。
他立刻下令彻查。然而,不等他查,更多的证据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人证、物证,环环相扣,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谢家牢牢地困在中央。
其中,最致命的证据,是一封谢太师写给边关将领的密信。信中,他指令那位将领,故意泄露军情,构陷苏太傅,事成之后,许以高官厚禄。
而那位将领,因不满谢家事后卸磨杀驴,一直将这封信藏在身边。如今,他亲自站出来,做了污点证人。
铁证如山。
与此同时,那个失踪多年的宫女素心,也被人找到了。
她在御前,哭诉了三年前纯元皇后病逝的真相。
原来,谢晚晴早就发现了父亲和兄长意图谋反的野心,她多次劝阻无果,甚至准备向萧远徽告发。谢家为了自保,竟由谢婉仪亲手,在谢晚晴的药里,日复一日地投入寒凉之物,最终,害死了自己的亲姐姐!
**真相,竟是如此残酷!**
萧远徽听完素心的陈述,整个人都呆住了。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撞翻了身后的案几,奏折散落一地。
他的白月光,他心中完美无瑕的晚晴,竟是死于自己亲人的毒手。
他视若珍宝的谢婉仪,竟是一条毒蛇。
而他,为了这个所谓的“白月光”,冤杀了忠臣,冷落了……
他猛地想起了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苏婴尘。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入他的脑海。
他冲回储秀宫,却发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只有青黛,跪在地上,身前放着一个檀木盒子。
“苏婕妤呢?”萧远徽的声音都在发抖。
青黛抬起头,双眼红肿,脸上却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平静:“主子她……薨了。”
轰隆!
萧远徽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倒在地。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昨天她还好好的……”
“主子她,早就病入膏肓了。”青黛的声音空洞,“她不是病死的,她是心死的。皇上,您亲手杀死了她。”
青黛打开那个檀木盒子,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信纸。
“这是主子让奴婢交给您的。”
萧远徽颤抖着手,拿起那些信纸。
那是苏婴尘的笔迹。
信中,她详细地叙述了自己这三年来的所有谋划。如何利用他对谢晚晴的念想,一步步接近他;如何设计扳倒宫中的妃嫔,为自己扫清障碍;如何暗中联络苏家旧部,搜集谢家罪证……
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写道:
“陛下,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婴尘想必已不在人世。请恕臣妾欺君之罪。我不是什么苏婕妤,我是苏怀瑾的女儿,是来向你,向谢家复仇的鬼魂。”
“我利用了你的愧疚,你的痴情。我让你爱上我这个影子,再亲手将这个影子打碎。你视谢晚晴为白月光,殊不知,这道光,早已被她的家人玷污得肮脏不堪。”
“我让你尝尝,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是什么滋味。我让你感受一下,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
“我的病,是真的。从踏入这宫门的第一天起,我的心,就已经死了。支撑我活下去的,唯有仇恨。如今,大仇得报,我也该去见我的家人了。”
信的最后,只有一句话。
**“萧远徽,这世间,再无人唤你四郎。黄泉路上,亦不复相见。”**
“四郎”,是他的小名。连谢晚晴都不知道。那是很多年前,他微服出巡时,与一个少女相遇,他随口告诉她的。那个少女,曾为他包扎过伤口,曾与他月下共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模糊的梦。
直到此刻,他才如梦初醒。
原来,他寻找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影子。
**他从一开始,遇到的,就是那轮真正的明月。**
是他自己,亲手将月亮,推入了万丈深渊。
“啊——!”
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吼,响彻了整个紫禁城的上空。
萧远徽喷出一口心头血,眼前彻底陷入了黑暗。
他病了,病得很重。
梦里,全是苏婴尘的影子。她时而巧笑嫣然,时而冷若冰霜。她一遍遍地问他:“萧远徽,你疼吗?”
疼。
疼得肝肠寸断。
他终于明白,什么叫追妻火葬场。他现在,就身处在这座焚心蚀骨的火葬场里,永世不得超生。
谢家被满门抄斩,罪名是谋反、构陷忠良、谋害皇后。谢婉仪被赐白绫,死前,她疯狂地大笑着,骂他是天底下最蠢的男人。
萧远徽没有去看。他对这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他下旨,为苏家平反,追封苏怀瑾为“文正公”,厚葬。
他又下旨,追封苏婴尘为“孝烈皇后”,与他死后合葬皇陵。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他想要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开始像个疯子一样,整日待在储秀宫。他抱着苏婴尘留下的那把古琴,一遍遍地抚摸着上面干涸的血迹,一坐就是一天。
他想起了她为他研墨的夜晚,想起她为他堆砌的雪景,想起她在他怀里流下的那滴泪。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刀,凌迟着他的心。
他开始厌食,消瘦,原本英挺的身姿,变得佝偻。满头的青丝,在短短数月间,竟已半白。
朝臣们忧心忡忡,却无人敢劝。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心,随着那位苏婕妤,一起死了。
转眼,便是三年。
这三年,萧远徽励精图治,大刀阔斧地改革,将朝中谢家的余孽一一清除,提拔了无数寒门之士。大夏国力日渐强盛,百姓安居乐业。
他成了一位百姓称颂的明君。
只是,他的后宫,再也没有进过一个新人。储秀宫,成了整个皇宫的禁地,除了他,谁也不许踏入。
他常常会想,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他一定会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认出她。他会告诉她,他找了她好多年。他会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绝不会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可是,没有如果。
这日,是苏婴尘的忌日。
萧远徽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来到护国寺,在她“虚设”的衣冠冢前,摆上了她最爱吃的桂花糕。
他坐在墓前,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像个寻常的丈夫,在跟妻子聊着家常。
“尘儿,朝堂上的事情都顺了。你爹爹的冤屈,我也都洗刷干净了。你苏家的名声,比以前更盛……”
“尘儿,我给你写的信,你收到了吗?我写了好多,都烧给你了……”
“尘儿,我好想你……”
他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一个九五之尊,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夕阳西下,他才踉跄着起身,准备回宫。
经过寺庙后院的一处僻静禅院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琴声。
是《春江花月夜》。
那琴声,他太熟悉了。不是模仿,不是刻意,而是浑然天成,带着一种淡然和通透。
萧远徽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指引着,一步步地,朝那间禅院走去。
院子里,种满了晚晴花。一个身着素色布衣的女子,正背对着他,坐在花丛中抚琴。
她的身边,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在蹒跚学步,口中咿咿呀呀地喊着:“娘……娘……”
萧远徽的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
日思夜想,魂牵梦萦。
琴声戛然而止。
女子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张脸,不是苏婴尘,又是谁?
她比三年前,清减了些,眉宇间却多了一份岁月静好的安然。她看着他,眼中没有恨,没有爱,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平静,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萧远徽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冲过去,想抱住她,想问她这三年来,到底去了哪里。
可是,他的脚,却重如千斤。
“娘,这个叔叔是谁呀?”那个小男孩躲在苏婴尘身后,怯生生地问。
苏婴尘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温柔:“一个……问路的客人。”
问路的……客人。
萧远徽的心,被这五个字,刺得鲜血淋漓。
他看着那个孩子,那孩子的眉眼,竟与他有七八分的相似。
他瞬间明白了。
三年前,她根本没有死。那是一场金蝉脱壳之计。她利用了他的悲痛和疏忽,带着他的孩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个让她窒息的牢笼。
【她骗了我……她又骗了我……】
可是这一次,他心中没有愤怒,只有无边的狂喜和……恐慌。
狂喜的是,她还活着。
恐慌的是,她的世界里,早已没有了他的位置。
“婴尘……”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跟我……回去吧。”
苏婴尘笑了。那笑容,很淡,很疏离。
“回去?回哪里去?”她反问,“回那个吃人的紫禁城,继续做你的影子,还是做你的孝烈皇后?”
“不,不是的!”萧远徽急切地解释,“婴尘,我……”
“萧远徽,”苏婴尘打断他,平静地说道,“三年前,苏婕妤就已经死了。死在了你亲手为她打造的牢笼里。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女,我叫阿尘。”
她站起身,牵起孩子的手,准备回屋。
“等等!”萧远徽冲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依旧纤细,却不再冰冷。
“婴尘,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他红着眼,几乎是在哀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把江山给你,把命给你,什么都给你!”
苏婴尘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萧远徽以为她会心软。
她却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
“皇上,”她又变回了那个恭敬疏离的称呼,“你给的,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她的父母家人,想要一个没有阴谋算计的安稳人生。
这些,他都给不了。
“至于这个孩子,”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孩,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温柔,“他叫‘念安’。我希望他,一生平安,喜乐顺遂。他只是我的孩子,与你,与皇家,再无干系。”
说完,她牵着孩子,转身走进了禅房,然后,关上了门。
砰!
那一声轻微的关门声,却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萧远徽的心上。
他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一动不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晚风吹过,满院的晚晴花,摇曳生姿。
他忽然明白了。
他心心念念的晚晴,不是那朵被供奉在记忆里的名花,而是眼前这片,在风中自由自在,为自己而盛开的,普通的晚晴花。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从那以后,皇帝多了一个习惯。
每隔十天,他都会微服出宫,来到护国寺后院的那座禅院外。
他从不进去,也从不打扰。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院墙外,听着里面的琴声,听着那个孩子咿咿呀呀的学语声,听着她偶尔传出的几声轻笑。
一站,就是一整个下午。
朝臣们都说,皇上是去寺庙为国祈福。
只有王德福知道,他的皇上,是在用余生的时间,去赎一个永远也无法被原谅的罪。
他把他的一颗心,放在了那座小小的院墙之外。
墙内,是他的整个世界。
墙外,是他永无止境的,火葬场。
又是一年春。
禅院的门,忽然开了。
苏婴尘抱着琴,牵着已经长高不少的苏念安,走了出来。
她看到了墙外,那个身形萧索的男人。
四目相对。
他眼中有惊喜,有期盼,有不安。
她眼中,依旧平静如水。
“你要走了吗?”他哑声问。
苏婴尘点了点头:“天下之大,想带他去看看。”
萧远徽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他留不住她。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明黄色绸缎包裹的东西,递了过去。
“这是……给念安的。”
苏婴尘没有接。
萧远徽苦笑一声,将东西放在了旁边的石桌上。
“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们了。”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里,“婴尘,保重。”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得无比沉重。
“等等。”
苏婴尘忽然开口。
萧远徽的身体一僵,猛地回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苏婴尘走到石桌前,看了一眼那个包裹。里面,是一块温润的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安”字。是帝王才能用的上好和田玉。
她没有碰那块玉佩,只是对他说:
“若有来世,愿你我,生于寻常百姓家,不识宫墙,不知权谋。只在江南小巷,做一对,最平凡的夫妻。”
说完,她牵着苏念安,头也不回地,向着山下的方向走去。
萧远徽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他知道,这不是原谅,也不是承诺。
这只是她留给他,最后的,一丝慈悲。
让他在这座名为“人间”的炼狱里,还能有一个,可以期盼的梦。
来源:在河边赏垂杨的欣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