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振濂先生您好！近期相关高校撤销书法学专业、2026年拟停招书法学专业，似乎“唱衰”书法学专业的声音多了起来。您认为高校书法学专业的发展真的遭遇瓶颈了吗？如果是的，您能提供恰当的发展对策么？
访 谈
书法专业须直面时代发展需求、体现历史责任
——陈振濂谈书法专业未来发展
■本报记者 张 波
陈振濂
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书协顾问，西泠印社副社长、秘书长，教育部高等学校美术学教学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美术学院、浙江大学博士生导师。
问
陈振濂先生您好！近期相关高校撤销书法学专业、2026年拟停招书法学专业，似乎“唱衰”书法学专业的声音多了起来。您认为高校书法学专业的发展真的遭遇瓶颈了吗？如果是的，您能提供恰当的发展对策么？
陈振濂：从2022年“美术与书法”并列升格时的欢欣鼓舞，到两年后的高校陆续撤并书法专业，其间的反差，的确令人难以接受。当时的狂热昂扬与今天的迷茫沮丧，正反映出书法界“主体意识”的普遍缺失和专业根基的薄弱，不像已经发育百年之久的老牌专业音乐、舞蹈、戏剧、美术等，无论世间舆论如何唱盛唱衰，都波澜不兴、宠辱不惊地应对。也就是说，对比之下，我们书法似乎总体上还处在不是老成持重的“成年人”形态，心智还不成熟——在获得有利于发展的好消息时，可以昂扬奋发激动万分；在遇到瓶颈坎坷的唱衰时，也可以茫然若失、无所依傍。
犹记得当时“美术与书法”升格一级学科成功，美术界的教授、学者们开会时偶尔会嘲笑我“你们书法，可真是趁时运的幸运儿。但你陈振濂一直讲学理，这时候怎么少了实事求是的学科立场了呢？”
我当时的回答是：书法地位提升是大好事，艺术界同行应该是支持的态度。但我们自己本来是要做好充足的准备工作，而现实却的确是缺口甚大，这倒是事实。或许我们可以据此给出一个判断：书法社会地位的提升，因为有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当下获得更好的发展的大观念、大关系上必须正确的因素；它有来自国家层面（如全国政协、教育部）关照与扶持的因素；但作为我们书法界自身而言，仓促上阵，学理准备不足，学科雏形的建立刚刚不过几十年，尚处于发育不良阶段而且缺少独立性。
通检目前坊间比比皆是的例子，比如将写毛笔字简单地等同于书法，以空洞的学问修养替代书法的专业意识，都是缺乏书法作为“主体”的定力所致，这些都貌似正确且振振有词，而其实都是在书法认知上贫乏肤浅的表现。
个别高校停办、裁减书法专业，其实是在国家经济发展层面上的偶尔或暂时的选择，我们当然可以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有这样那样的想法，批评这是不重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短视行为；但站在一个以世界各国先进文化为参照系的大发展格局中，优胜劣汰本是常态。制造业所代表的工科、高科技所代表的人工智能（AI），生物学所代表的医学，数学、物理作为支撑的基础科学，语文、历史作为文明传承的介质平台，这些都是国家发展所必不可少的。相比之下，别说是书法，即使是美术、音乐、舞蹈，也一直都是陪衬的角色。三十年来，中国希望快速发展和高质量发展，提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目标，当然是先求急用为合乎情理。当年曾提出“德”“智”“体”全面发展，“美”竟是晚四十年以后才开始倡导的，其实亦是合乎逻辑的选择，“仓廪实而知礼节”，一穷二白时自然唯谋衣食为上，美育于我何有哉？而“美”尚且如此，那书法专业的进退，恐怕根本不值一提。
陈振濂 隶书岩石条幅 364cm×143.5cm
问
目前，社会上到底是否需要大量的书法学专业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有人说，书法学专业的毕业生毕业即失业，您所了解的书法学专业毕业生就业真实情况是怎样的？
陈振濂：可以明确地说，社会需求大量书法学专业本科、硕士、博士毕业生，本来就是一个伪命题。若是鼓励大家写会、写好、写端正汉字，只要对语文课老师略作培训就够了，并不需要专门岗位的书法教师。而且随着科技的进步，今后的写字技能也在不断地慢慢弱化。
这些年我们经历了互联网、键盘拼音打字、语音翻译，到今天的人工智能（AI）、ChatGPT、Deepseek，检测其发展趋向，是向书法与书写更接近了？还是距离更远了？恐怕是后者吧？所以十几年前大家（包括我在内）都信心十足地呼吁倡导“书法进课堂”，还理想化地要求每个中小学都应该配备专职书法教师，并以此推算出书法教师应该有数百万、上千万的社会岗位需求，书法专业学生毕业后不愁没有饭碗；现在仔细想来，实在是虚幻自慰得可以。当时为了崇高理想，努力奋斗的热情当然必须要肯定，但缺乏理性、科学思想力量的支持，导致原有慷慨激昂的宣示迅速化为泡影。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书法专业学生毕业即失业的说法可能有点危言耸听，但书法专业毕业生找工作困难却是一个严峻的事实。目前看来，除了自主就业，专设书法教师岗位的学校可能只有万分之一或者十万分之一，这却是一个严酷的事实。
问
书法学教育的本质是技能教育还是美育教育？如果书法学教育是美育教育，那么为了这些“无用”的专业，国家和相关高校投入大量的教育成本是否划算？艺术教育一定要培养专业艺术家吗？
陈振濂：所问的“书法学教育”不如改为“书法艺术教育”。它的本质则是技能与审美并举而缺一不可。没有“技能”传授的纸上谈兵，理论上讲得头头是道，一动笔捉襟见肘、漏洞百出，当然不可能有专业上的“话语权”。但书法教育如果只有技法、技术、技能，而没有审美和美育，那就是工匠立场而不是艺术定位。因为工匠只要技术娴熟、承传有法，而不需要想象力、创造力。作为一个艺术的“人”，有完整的技术技能是前提；但没有审美、美育、美学、美的艺术，则书法终究会目标缺失。目前，我们已有的书法教育“技”有了，而“艺”极弱、“艺美”大大缺位乃是事实。
若说高校里书法专业是“无用”的专业，这个结论从某种层面来看是肯定的。若以这样的眼光来看，“哲学”“美学”“历史”似乎都是“无用”的，那么塑造人的心灵世界、情感世界、审美世界，于世间万物、社会政治经济的发展而言，从实用意义上说，也当然可以看作都是无用的。但世界的发展岂能少了“人”的发展？故而，艺术教育、美育教育对于推动世界进步的主体“人”的精神和行为，以及其一生成长发展的健全圆满来说，却肯定是最有用的。
如果仅仅是从生活实用层面上判断艺术教育、美育教育的“有用”“没用”，那我们应该去大办职业技术学校，就不需要综合性大学和高等美术学院了。若只是单纯训练“写字”的技能，那则是职业技术学校或一些书法培训班、提高班就能完成的事；而高层次艺术人才的培养，则必须是大学的学科教育才能完成的。
至于艺术教育是否一定要培养艺术家，目标当然是，而且毋庸置疑。“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艺术家”的概念包容巨大，可以是艺术教育家、艺术传播推广者、艺术批评家、艺术理论家。一个立体的学科，必须要各司其职，而世俗所谓的“艺术家”，主要是单指艺术创作家、艺术大师巨匠，这是收紧了“艺术家”概念的含义，属于理解偏差。综而言之，凡在高段位对书法艺术有贡献的人才，都构成了大学办书法专业所设定的各种丰富的人才培养目标。
还有提到的“教育成本”，如果只是计算社会应用成本，那着眼点就太低了。书法专业人才培养，造就了一个个既精通专业又人格健全的“人”，对社会、历史、时代，难道不是最重要的成本收益吗？
问
最近全国高校专业调整，是否存在“重理工科、轻文科”趋势？有人认为，书法学无法直接转化为经济收益，属“非实用性”学科，不具实用逻辑，在高校遭到系统性裁撤应属当然，更折射出一些高校对传统文化传承的系统性放弃。如何认识书法等传统文化学科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陈振濂：“重理工科、轻文科”是一个日新月异的高科技时代必然会有的发展趋势。中国如此，西方也如此，并不足为奇。虽然我们认为直接产生经济效益的专业大多会受到重视，唯我们书法类专业被忽略而愤愤不平，但是同样原是热门专业的经济类、管理类专业也被大量裁撤，其烈度也是令人咋舌的，或者说这些专业可能比书法专业的处境更尴尬。
其实，把裁撤书法专业提高到不重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或系统性放弃的高度进行批评定位，我以为未免有吸引眼球、危言耸听、故作惊人的嫌疑。个别高校对书法学专业的调整，不完全是有意针对书法、忽视或不尊重书法，更可能是在现实情况下，本校所办书法专业在全国比较没有特色、学术带头人未有领军能力、成果积累缺少、教学没有起色、与同校其他专业的地位相比落差太大、影响力缺乏等具体问题的体现。
所以，我更愿意把它视作个别高校、个别专业的自主选择，而不是整体意义上的刻意歧视书法、认为书法“无用”的缘由。比如，在教育部教指委讨论书法新申报专业的会议中，我经常会对不符合或储备不充分的各地高校专业申报书打问号。会上，也有专家基本持支持态度，似乎是凡书法专业申报都必须投赞成票，因为是要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而我却更多地从学科带头人、办专业的指导思想、课程和教学大纲的专业化水平、著作论文展览创作的实际水平、教师梯队的有序化等方面作出全面、客观评估，其后也有发现急功近利之风盛行、不符合条件的学校申报获批成功而为之大跌眼镜。但于我而言，审查时坚守办学质量底线，不搞书法办学中的大跃进式“政治正确”，维护书法的学科尊严而不使它产生歧义，不允许成为利益交换的筹码，乃是我作为一个学者的本分。
陈振濂
行书自作文《大学书法通识课教材述》小品
51cm×24cm
问
学生在高校书法学专业学习、深造，您认为是学生的未来就业重要，还是提升传统文化修养、美学素养重要？古代没有书法专业，一样涌现出大量优秀书法家，优秀艺术家一定是高校培养出来的吗？
陈振濂：书法专业学生在大学本科阶段打好基本功，是一种“本分”。提升传统文化修养，与争取就业并不矛盾。从总体意义上说，学生越有传统文化修养，在争取就业岗位时就越有优势，因为知识面更宽，会的、懂的当然会更多，能力也会更强。如果只是书写技术好，职业学校培养优秀工匠也同样做得到；但如果培养的是书法艺术家，还需要广博的历史知识和丰富的审美能力，需要有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力，更要有对书法专业的使命感与历史责任担当。我所列这些，如果只是盯着技术（书法技法）就大大不够了。
说到“优秀艺术家一定是高校培养出来的吗？”这个问题几十年来有无数人问过。我的切身体会是，高校的学科体系与专业思维，保证了每一个专业学生的基础与起跳线设置的合理性、科学性、必要性。但高校并不负责培养最优秀艺术家和艺术大师。大学本科不过四年，硕士、博士求学阶段加在一起也不过九年或十年。与一个人漫长的一生相比，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目前大家似乎有误解，以为有高校科班经历就一定能成为艺术家或艺术大家，我感觉这个说法聊聊天可以，但在学理上却是不成立的。书法专业学生在大学毕业后的几十年中路也有可能走歪，或者懈怠专业、不思进取，即使有漂亮的学历于专业发展而言也会无济于事。
反过来看，业余学习也会产生悟性特别高的艺术家。古代没有大学，还不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但在概率上说，业余学习犹如“不系之舟”，可能会漂到哪儿是哪儿，无法掌控每一个节点的阶段性目标，成功率确实较低，这也是事实。最理想的方法是，即使是业余学习也要以专业学科质量标准来时时自衡之——既摆脱专业教学先期规定的时间、内容上的刻板程序，又能遵循学科内核非常稳定的指标要求。
但可以肯定的是，专业、学科、课目、规范、程序，这些大学的规范式人才培养方式，经过几十年验证还是极其有效的。甘心日复一日写毛笔字，当然可以不理睬它；而要想在书法艺术上取得标志性成功，还是不得不尊重它、研究它。即使自身没有条件直接去高校专业学习，也可以“师其心不师其迹”，以业余时间去追索专业学习的品质——我们创立的“学院派书法创作模式”也明确强调过：“学院派”不是山头，更不是身份。以当下的现状来看，在高校当老师的，可能是“写字派”而并不属于“学院派”；但业余作者接受并有能力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地活用“学院派书法创作模式”，也可以认同他就是地道的“学院派”。
问
书法学专业毕业生就业率偏低，是否意味着书法学专业会在高校消亡？在高校中，书法学专业和职业技术（技能）教育的区别在哪里？有人说，一些高校书法学专业毕业生的书法创作水平和国展高手相较明显偏弱，十年寒窗苦读，并未体现出多少专业性，这种说法是否属实？中小学书法教师至今没有单独设立岗位、编制，是否是造成书法专业毕业生就业率偏低的一个原因？
陈振濂：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比如中小学不独立设置书法教师岗位而造成书法教师的稀缺，它应该是一个社会问题，不全是书法专业办得优劣、好差的原因和责任。但大学中书法专业的课程设置，是培养一个健全的书法之“人”，而不是培训一个会熟练写字的“工匠”。
当然，不同的大学办学，本身也有水平高下的差异，当下要找几个书法专业大学毕业生甚至书法专业大学老师写得差的，也肯定是找得出来的。但论总体的书法专业办学成绩和梳理几十年书法专业高校师生教学水平高低的现象，就不能以偏概全。尤其是不能以书法作品在国展、省展中的获奖、入选数量作为判断依据。一个完整接受过四年制本科教育的优秀学生，在综合能力上肯定是高于同样以四年为期却完全处于业余兴趣式学习状态的浮泛书法爱好者的。
前些年，我还有时间为美院的学生上“毕业创作课”。第一堂课开场白，我就问过课堂里的30位毕业班同学，如果你的书法作品被选入市展、省展、国展，你肯定会十分兴奋，因为这个成绩代表了社会承认你在某一阶段的努力价值。但我作为老师却要反问，你在书法专业全日制晨昏朝夕读了四年书，有那么多名师教你，还学了那么多课程和知识，而一个业余作者可能每天八小时上班，只有晚上、双休日可以凭兴趣专心研究学习书法，他靠业余时间争分夺秒学习书法而入展市展、省展、国展了，你们双方的出发点、学习目标完全不一样，你何喜之有？
社会承认你，当然值得高兴，但你写一件与大家差不多、貌似雷同的书法作品，看不看得出你拥有专业科班四年学习的优势和过人之处？如果没有，又何喜之有？
进而论之，如果美院等高校书法专业毕业展览的整体展厅效果和作品样式，与一个市展、省展甚至国展相较却是大同小异、彼此彼此，于书法专业教育而言，是值得成功庆贺，还是需要反省失败？
问
在人才培养方面，书法学专业是否可以考虑和教育、设计、文创文旅、文化遗产保护、新媒体传播、数字技术等专业进行交叉融合，通过课程改革、跨学科融合等方式提升专业人才培养的竞争力，以进一步探索书法专业人才培养转型，拓展书法学专业毕业生的就业渠道，提升书法学专业毕业生的就业转型路径？
陈振濂：书法的专业发展方向，一直是一个见仁见智的话题。在这个发问内容中，有与设计、文创文旅、遗产保护、新媒体传播、数字技术的结合，这些作为课程安排当然是好的，也是有必要的，但它只“治标而不治本”，因为它们都是以书法艺术为出发点的“应用”状态；而书法的专业教学，首先要着力在最根本的“学理”状态，它是一切书法应用的原始出发点。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展厅文化时代”的提出和广受接纳，也有三十年了，但我们现在对书法的整体认知，仍然停留在技术层面上：1.写字。2.写毛笔字。3.写古典优秀的毛笔字。而没有把它上升为：1.真正的艺术。2.视觉艺术形式。3.综合艺术表现（包括文字、材料、可视生存形态、与中华文明相衔接的历史感等的创造性拓展）的艺术形态。4.这个时代才有的、书法艺术所独具的想象力、创造力。所以，我认为应用形态是“标”，有多少自由的思想就可以有多少积极的尝试实践，只要于书法就业有利就应该都去尝试着做，但学理终究才是“本”。
如果属于大众层面上对书法的兴趣爱好，完全可以各行其是，而不必人为地确立多少规定、规则作茧自缚；但论及书法作为独特艺术门类的专业发展，包括大学要办专业、展览实施评审、理论要建体系、民众要培养认知，这些内容才是今天书法精英们必须直面的时代命题，才是我们必须认真地以专业态度提出有效回应的当务之急。它更是今天书法处于盛世、未来发展无可限量所必然带来的历史责任。
来源：书法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