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方惠敏抱着一个半旧的纸箱,最后一次走出了奉献了半辈子的中学校门。
六月,蝉鸣撕开盛夏的帷幕。
方惠敏抱着一个半旧的纸箱,最后一次走出了奉献了半辈子的中学校门。
铁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一个句号,圈住了她全部的过去。
箱子里是几本教案,一支用了多年的钢笔,还有一个光荣退休的红本子。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路去了趟文具店,买了一套上好的湖笔和徽墨。
回到家,空无一人的屋子让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就是她期盼已久的生活。
她把那套崭新的文房四宝小心翼翼地摆在书桌上,又将几本旅游杂志放在旁边。
手机嗡嗡震动,是老同事们的微信群。
“老李到西双版纳了,这大象真好玩!”
“张姐的书画班开课了,看看我的第一幅作品,献丑献丑。”
照片里,老同事们笑得开怀。
方惠敏看着,也跟着笑。
真好,大家都有了新生活。
她的新生活,也正要开始。
手机屏幕上方,一个新的微信通知弹了出来。
是女儿陈思佳。
“妈,看我给你和弟弟安排的好东西,快打开看看。”
后面跟了一个俏皮的笑脸表情。
方惠敏点开了那个文件。
一个制作精美的Excel表格,标题用粉色加粗的艺术字写着——“方女士退休后每周爱心值班表”。
她的手指停在屏幕上。
表格被清晰地分成了七栏,从周一到周日。
周一:上午7:00抵达陈思佳家,制作爱心早餐。8:15送外孙乐乐上学。上午自由活动。下午16:00接乐乐放学,辅导作业,准备晚餐。
周二:上午8:00抵达陈思博家,打扫卫生。下午15:30去菜市场买菜。16:30接孙子安安放学,准备晚餐。
周三:上午7:00抵达陈思佳家,制作爱心早餐……
周四:上午8:00抵达陈思博家……
周五:轮换,本周负责陈思佳家全天。
下面还有一行备注。
“工作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做饭、洗衣(仅限孩子)、打扫卫生、接送与陪伴孩子。具体可根据当天情况灵活调整。”
最下面,是加粗的红字。
“周六、周日:法定休息日!妈,您辛苦了,这两天请务必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哦!”
末尾,还附上了一个大大的爱心。
方惠敏握着手机,指尖传来一阵凉意。
窗外原本清晰的蝉鸣声,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书桌上那套崭新的湖笔,墨锭的香气似乎也闻不到了。
整个客厅安静得只剩下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咔哒,咔哒。
每一下,都像敲在她的太阳穴上。
她退出表格,手指有些发木,拨通了女儿陈思佳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女儿的声音轻快又热情。
“妈!看到我发的表了吗?怎么样,我厉害吧?我跟王琳琢磨了一下午呢,绝对公平公正,保证您一碗水端平,我跟弟弟谁也不吃亏。”
方惠敏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
“思佳,这个表……我刚办完退休,想着……”
“想着什么?”陈思佳的语速立刻快了起来,不给她任何说完话的机会,“妈,我跟弟弟这不也是为了您好吗?您辛苦了一辈子,突然闲下来,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啊,万一胡思乱想怎么办?找点事做,活动活动筋骨,对身体才好。”
“我有些自己的安排……”
“什么安排能比得上跟家人在一起重要?”陈思佳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孝顺”,“乐乐和安安多想奶奶啊,天天念叨。您这是含饴弄孙,提前享天伦之乐,别人羡慕都来不及呢。我们给您创造机会,您还不乐意了?”
方惠敏靠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刚才还觉得明媚的阳光,不知何时被云层遮蔽了。
“思佳,这不是一回事。我不是不愿意看孩子,只是这个‘值班表’,写得跟上班一样,我……”
“哎呀妈,您怎么这么较真呢?这不就是个形式嘛,显得我们重视您啊。您是历史老师,最懂规矩了,有规矩才好办事,对不对?不然今天您想来我家,明天弟弟又有事找您,您不是更累?”
陈思佳的每一句话都像包装精美的棉花,柔软,温暖,却堵得人喘不过气。
“再说了,我跟思博工作多忙啊,压力多大啊。您帮我们分担一点,我们也能轻松一点,多赚点钱,以后不还是孝敬您吗?您就当是支持我们工作了。您以前不总说,我们好,您就好吗?”
方惠敏沉默了。
她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话。
每一句听起来,都是为了她好,都是为人子女的“孝心”。
可这些“孝心”,像一张细密的网,将她未来的每一天都牢牢罩住。
“妈?您在听吗?就这么说定了啊。您先熟悉一下表格,下周一开始正式上岗。哦对了,第一天是我家,别记错了啊。我跟乐乐等您来做早餐。”
“我……”
“行了妈,我这边还有个会,先不说了。您好好休息,周末愉快!”
电话被干脆地挂断了。
听筒里传来忙音。
方惠敏举着手机,维持着通话的姿势,许久没有动。
桌上的旅游杂志,封面是蔚蓝的大海和金色的沙滩。
此刻在她眼里,那蓝色有些刺眼。
手机又震了一下,屏幕亮起。
是儿子陈思博发来的消息。
“妈,姐都跟我说了,您辛苦了。王琳说下周二等您过来,安安的积木刚到,正好您陪他一起玩。”
方惠敏看着那条信息,缓缓放下了手机。
她站起身,走到书桌前,伸出手,轻轻拂过那套崭新的湖笔。
指尖落处,一层看不见的灰尘,让她缩回了手。
周一,天刚蒙蒙亮,方惠敏就醒了。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回想着女儿那张排得满满的表格。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孩子们只是希望她能融入他们的生活。她这样告诉自己,然后起身,换上了一套方便活动的旧衣服。
七点整,她准时用钥匙打开了陈思佳家的门。
客厅里拉着窗帘,一片昏暗。空气中飘着一股隔夜饭菜和红酒混合的怪味。一只名牌包被随意扔在沙发上,旁边是脱下的高跟鞋,东倒西歪。
方惠敏没开灯,径直走向厨房。
水槽里堆满了昨晚用过的盘子和酒杯,油腻的酱汁干涸在上面。她挽起袖子,拧开水龙头,热水冲刷着冰冷的瓷器,发出哗哗的声响。
她洗完碗,擦干净灶台,开始淘米煮粥。又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速冻的小花卷。
厨房里渐渐有了些烟火气。
陈思佳打着哈欠从卧室出来,身上穿着丝质睡袍,眼睛还黏在手机屏幕上。
“妈,怎么还没好,我九点要开会。”
“粥马上好了,我给你热杯牛奶。”方惠敏说着,把牛奶倒进小锅里。
陈思佳走到餐桌旁,看了一眼桌上的早餐,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又是白粥,一点味道都没有。”
“养胃,你不是总说胃不舒服吗。”方惠敏把热好的牛奶端过去。
陈思佳拿起杯子抿了一口,立刻把杯子重重放下,牛奶溅出几滴在桌上。
“你想烫死我吗?这么烫怎么喝,我还赶时间。”
她看也不看方惠敏,拿起沙发上的包,蹬上高跟鞋。
“算了,我不吃了,路上买个咖啡就行。你把我换下来的衣服洗一下,洗衣机旁边的脏衣篮里,别跟乐乐的混在一起。”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整个屋子又恢复了安静。餐桌上,一碗粥,一个鸡蛋,几个花卷,还冒着热气。方惠t敏站在原地,看着那杯只被碰过一下的牛奶,热气正一丝丝散尽。
她默默地把早餐收掉,然后走进卫生间,开始分类女儿换下的衣服。
下午,她坐公交车去了儿子陈思博家。
开门的是儿媳王琳,脸上敷着一张白色的面膜,只露出眼睛和嘴巴。客厅的电视开着,声音很大,正在播放一部都市言情剧。
“妈,来了。安安刚睡着,你轻一点。”王琳指了指沙发,自己又坐了回去,视线没有离开电视。
方惠敏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电视剧一集放完,插播广告的时候,王琳才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
“对了妈,家里没菜了。楼下新开了一家进口超市,你去买点有机西兰花,再买块鳕鱼,要冰鲜的,别买冷冻的,安安要吃的。”
方惠敏站起身。
“哦,门口那袋垃圾,你下楼的时候顺便带下去。”王琳指了指门边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
方惠敏提着垃圾袋,走下楼,又走进那家灯光明亮的超市。她按照王琳的要求,仔细挑选了蔬菜和鱼,结账时看着价格,心里算了一下,这几乎是她过去一周的买菜钱。
她提着菜回到楼上,王琳已经揭了面膜,正在修指甲。
王琳接过购物袋,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检查。
“这西兰花怎么有点黄。妈,下次你得挑那种翠绿的。还有这鱼,看着就不够精神,你没让售货员帮你挑一条好的吗?”
方惠敏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算了,今天先将就吃吧。”王琳把菜扔进厨房,“饭你做吧,我陪安安。”
午饭,三菜一汤。
王琳用筷子拨了拨盘子里的青菜,“妈,油太多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现在要做减油减盐,健康。你这做饭的习惯得改改,不然对身体不好。”
她又尝了一口鱼。
“还有安安的辅食,你别自己随便做,我买了专门的食谱,你严格按照上面的克数来,宝宝的肠胃很脆弱的。”
方惠敏低头扒着碗里的白饭,菜在嘴里嚼不出味道。
儿子陈思博全程都在看手机,偶尔附和王琳一句。
“妈,王琳说得对,以后少放点油。”
吃完饭,王琳带着安安回房间午睡,陈思博也进了书房。方惠敏一个人在厨房里,洗掉了他们一家三口的碗。
她一直待到晚上,做好晚饭,等陈思博下班,伺候一家人吃完,又收拾好厨房,才得以离开。
走出单元门,夜风吹来,她才发觉自己的后背都僵了。
回到自己家,屋里一片漆黑,冷冷清清。她打开灯,空荡荡的客厅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太累了,连给自己烧口热水的力气都没有。
她瘫坐在沙发上,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家庭群的消息。
她点开看。
女儿陈思佳发了一张照片,是一个崭新的皮包。
陈思佳:“新入手的宝贝,今天开会累死了,必须犒劳一下自己!”
王琳秒回:“这个颜色真好看!我也看中这款了,思佳你眼光真好!”
陈思佳:“我还买了他们家一套护肤品,据说效果超神,下次带小样给你试试。”
王琳:“好啊好啊!等我这个月花呗还完就去买!”
儿子陈思博在下面接连发了几个点赞和爱心的表情。
群里聊得热火朝天。
方惠敏向上滑动着聊天记录,又向下滑动。来来回回,几十条信息,全是关于包,关于护肤品,关于她们光鲜亮丽的生活。
没有一个人问她到家了没有。
没有一个人问她今天累不累。
她好像不存在于这个群里。
手机屏幕的光照在她脸上,她没什么表情。她退出聊天界面,点开了那张“值班表”。
“周一:上午7:00抵达陈思佳家……”
“周四:上午8:00抵达陈思博家……”
那句“法定休息日”和后面的爱心,此刻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她关掉手机,把它扔在沙发另一头。
她站起身,走到书桌前,那里放着她给自己买的退休礼物,一套崭新的湖笔和徽墨。她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那光滑的笔杆。
指尖在距离笔杆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她看到了自己粗糙的指节,指甲缝里还有一点没洗干净的污渍。这双手,今天洗了两个家庭的碗,择了两个家庭的菜,洗了两个家庭的衣服。
她慢慢地,把手收了回来。
客厅里很静,只有墙上石英钟的秒针在走动。
咔哒,咔哒,咔哒。
一声一声,不紧不慢,敲打着这间屋子的寂静。
“值班表”运行的第二周,方惠敏感觉自己像个被上了发条的铁皮人,在一个固定的轨道上打转。
周一,陈思佳家。
“妈,楼下快递柜有我几个件,你顺便取一下,密码发你了。”陈思佳一边在脸上拍着爽肤水,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
方惠敏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抹布。
“哦对了,燃气费该缴了,APP我不会用,你帮我弄弄。”
方惠敏拿起陈思佳的手机,眯着眼睛研究了半天,才找到那个小小的图标,摸索着支付成功。
周三,轮到陈思博家。
方惠敏刚把晚饭的最后一个盘子端上桌,王琳就指了指阳台角落的一个塑料桶。
“妈,安安这几天的尿布都在那儿,你手洗一下吧。”
方惠敏看着那个桶。
王琳拿起一张湿巾擦着安安的嘴角,“洗衣机那东西洗不干净,有细菌,小孩子的衣服要分开洗,手洗才放心。”
方惠敏没说话,解下围裙,默默走向阳台。尿布在水里泡得发沉,她弯着腰,在搓衣板上一下一下地搓着,腰背传来一阵酸痛。
晚饭后,她照例收拾好一切。
厨房里水声停了,她把最后一个碗放进橱柜,擦干手,准备离开。客厅里很安静,安安已经睡了。
她走到玄关,正要换鞋,主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低了的说话声。
是王琳的声音,带着一股不耐烦。
“你看看你妈,做饭是越来越糊弄了,今天的排骨炖得都快没味了。让她带安安,也是心不在焉的,下午我出来一看,她居然在看手机,安安在旁边啃玩具,多危险。”
方惠敏换鞋的动作停住了。她站在门外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儿子陈思博的声音很小,带着安抚的意味。
“好啦好啦,妈也累了一天了,你就别挑剔了。”
“我挑剔?陈思博你搞搞清楚,这是为了我们儿子好!她现在就这态度,以后能指望她什么?要不是看在她不要钱的份上,我早找个专业的育儿嫂了,比她懂得多,也比她上心!”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育儿嫂一个月多少钱,你算过没有?”
“我不管!反正你妈这样不行。免费是免费,可服务质量也得跟上啊。”
短暂的沉默。
然后,方惠敏听见儿子用更低的声音说,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
“你别急嘛。妈的退休金不是一分没动嘛,她现在帮我们带孩子,不就是在给我们省钱吗?就当她提前把退休金花我们身上了。”
王琳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不满意,“那点退休金能干嘛。”
“你听我说完。等以后,以后她那套老房子……”陈思博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等以后我们接她过来一起住,那房子空出来,不管是租出去还是……总之,到时候咱们再好好孝顺她,给她请个保姆照顾她,不就行了?”
外面的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里挤进来,吹在方惠敏的后颈上。
卧室里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传来王琳的声音,似乎是被说服了。
“这还差不多。反正你得跟你妈说说,让她上点心,别总是一副给我们打白工的样子。”
方惠敏感觉不到冷。
她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那几句话,每一个字都变成小小的虫子,钻进她的脑子里。
退休金。
老房子。
不要钱。
服务质量。
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她用尽力气,才把门把手轻轻转动,打开一条缝,走了出去。
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像一个不存在的影子。
单元门在她身后合上。
外面的世界一下子涌了过来。夜风很大,吹得路边的广告牌哗哗作响。一辆车开着远光灯飞驰而过,那道白光直直地刺进她的眼睛里。
她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也好像什么都看清楚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他们眼里,她不是母亲,不是外婆。
她是一个免费的保姆,是一笔还没到期的理财产品,是一套未来可以被他们支配的房产。
她几十年的付出,那些操心,那些牵挂,那些不求回报的爱,在他们心里,早就被明码标价,只等着变现。
她沿着马路牙子,一步一步地走。
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下一个路灯缩得很短。她像一个提线木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麻木地向前。
她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着。她停下来,看着对面车水马龙。
城市的喧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到她耳朵里,都变成了模糊的噪音。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陈思博和陈思佳还小的时候。有一次,陈思博发高烧,她抱着他,在医院走廊里跑上跑下,跑得鞋都掉了一只。还有一次,陈思佳参加学校的演讲比赛,紧张得说不出话,她就站在台下,用口型一个字一个字地提醒她。
那些画面,曾经是她记忆里最温暖的珍藏。
现在,那些画面上蒙了一层灰。
她几十年来辛苦搭建的那个名为“家”的房子,原来地基是空的。
绿灯亮了。
人群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站在路边发呆的老人。
她抬起头,看着儿子家那栋楼。其中一扇窗户还亮着灯,温暖的黄色光芒,从那么高的地方透出来。
她曾经以为,那是她的另一个家。
现在她知道,那只是她上班的地方。
她终于迈开脚步,走进了无边的夜色里。后背不再僵硬,而是彻底凉了下去,从皮肤一直凉到心里。
夜色在她身后合拢,又在她眼前散开。
方惠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那套老房子的。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发出干涩的声响。
屋里是冷的,带着一股经久不住人的尘味。她没有开灯,摸黑走到卧室,身体直直地倒在床上。
那些话还在脑子里盘旋。
退休金。老房子。不要钱。服务质量。
她闭上眼,想把那些声音关掉,但它们只是变得更清晰。
身体开始发烫,一阵一阵地打着摆子。额头,后背,全是汗。骨头缝里像是钻进了风,又酸又痛。
她知道自己是病了。
被儿子儿媳那些话,一字一句,给说病了。
天花板在视野里缓慢地旋转,吊灯的轮廓变得模糊。她想喝水,喉咙干得要冒烟,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她不能就这么病死在这里。
方惠敏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摸索了很久,才抓到自己的手机。屏幕亮起的光,刺得她眼睛发痛。
她找到了女儿陈思佳的号码。
指尖颤抖着,按下了通话键。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背景里是键盘敲击的清脆声响。
“喂,妈?”陈思佳的声音听起来很忙,带着一丝不被打扰的职业化。
“思佳……”方惠敏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我发烧了,浑身没劲,你……能不能送我去趟医院?”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键盘声停了。
然后,陈思佳的声音传了过来,调子高了一点,满是显而易见的烦躁。
“妈,您怎么偏偏今天生病?我这边下午有个季度总结会,特别重要,根本走不开。”
方惠敏的心沉了下去。
“您自己手机上叫个车不行吗?很方便的。您先去,医药费我回来给您报销,行吧?”
报销。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在方惠敏的耳朵里。
她没有再说话。
“妈?您听见没?我这儿真的特别忙,先挂了啊,您自己注意点。”
不等方惠敏回答,电话就被挂断了。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一声一声,规律又无情。
手机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棉被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原来在女儿心里,她的病,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麻烦。她的健康,可以用一笔可以报销的费用来衡量。
绝望中,她又燃起最后一点希望。
她还有儿子。
那个她从小抱在怀里,发烧时跑掉一只鞋也要带他看病的儿子。
她重新捡起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通话记录页面。她向下划动,找到了陈思博的号码。
这一次,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
“喂,谁啊?”
是儿媳王琳的声音,听起来心情不错,还带着笑意。
“王琳,是我。”方惠敏的声音更虚弱了,“思博在吗?我发烧了,起不来床,想让他……”
话还没说完,王琳的声音猛地变了调,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尖锐地拔高。
“啊?发烧?妈您说什么?您发烧了?”
“是……”
“那您可千万别过来我们家!千万别!宝宝抵抗力多弱啊,这要是传染了可怎么办!”
王琳的声音又快又急,像一连串的鞭炮,在方惠敏的耳边炸开。
“让思博送您?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他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呢!他要是接触了您,再把病毒带回来传给孩子怎么办?他要是也病了,谁上班挣钱啊!”
方惠敏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握着手机,静静地听着。
“妈,您自己想办法吧,我们这儿是真不行。就这样啊,我还要给宝宝弄辅食呢!”
咔哒。
电话又被挂断了。
这一次,方惠敏清楚地听着那一声清脆的结束音。
屋子里彻底安静了。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白色的天花板。
心口那点残存的温度,终于彻底凉透了。从皮肉,一直凉到骨髓深处。
她先是想哭,眼眶却干得厉害,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然后,她忽然笑了一下。
那笑声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来,又轻又哑,像漏风的风箱。
她撑着床垫,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坐了起来。
这个动作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眼前一阵阵发黑,整个世界都在晃动。
她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挪出卧室,走到客厅。
座机电话就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
她拿起听筒,手指因为脱力而不断发抖,却还是准确地按下了三个数字。
一。
二。
零。
电话很快被接通,一个沉稳的男声传来。
“您好,急救中心。”
方惠敏靠在沙发上,喘着气,用尽最后的力气,清晰地报出了自己的地址。
“好的,请保持电话畅通,救护车马上就到。”
挂上电话,她就那么坐着,等待着。
没有再给任何人打电话。
没过多久,楼下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她走过去,打开门。
两个穿着制服的急救人员站在门口,表情专业而冷静。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给她量了体温,做了简单的检查,然后把她扶上担架。
门在她身后被轻轻带上。
躺在担架上,被抬下楼梯的时候,方惠敏看着老旧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一盏一盏亮起,又一盏一盏熄灭。
救护车里,医疗仪器的滴滴声规律地响着。
一个年轻的护士给她挂上了点滴,冰凉的液体顺着输液管,一点一点流进她的血管里。
她扭过头,看向车窗外。
城市的夜景飞速地向后倒退,霓虹灯被拉成一道道彩色的光带,模糊不清。
救护车的警示灯在车窗上投下红色和蓝色的光,交替闪烁,映着她平静的脸。
她不是母亲。
她不是外婆。
她只是一个免费的保姆,一笔还没到期的理财产品,一套可以被随时支配的房产。
她的付出是理所应当,她的索取是得寸进尺。
她的病痛,是一个麻烦,是一笔开销,是一种潜在的病毒威胁。
几十年的家,原来只是一个她上班的地方。
几十年的亲情,原来早就被明码标价。
液体顺着血管流遍全身,身体里的高热好像被一点点压了下去。
但心里,有什么东西,正从一片死灰中,重新燃烧起来。
她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看着那些陌生的建筑和陌生的路人。
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将彻底改变她下半生的决定。
天亮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点滴瓶里的液体快要见底了。
冰凉的药水顺着细管流进身体,压下了高烧,却浇不灭心里的那片焦土。
方惠敏躺在病床上,看着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闻着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
这里的一切都干净,也空洞。
她摸过自己的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个未接来电,没有一条问候信息。
她滑动屏幕,找到了一个号码。
电话拨了出去。
响了几声,那边接了。
“喂,惠敏?这么晚了,有事?”是赵老师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含混。
“老赵,是我。”方惠敏的声音很轻,带着病后的沙哑。
“你在哪儿?声音怎么回事?你病了?”赵老师那边立刻清醒了。
“我在医院,发烧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接着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哪个医院?别动,我马上过来!”
半小时后,病房的门被推开,赵老师提着一个保温桶,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她看到病床上形容憔悴的方惠敏,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那两个好孩子呢?就让你一个人在这儿?”
方惠敏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赵老师把保温桶往床头柜上一放,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我来的时候给你儿子打了个电话,你猜他怎么说?”
方惠敏看着她,等着下文。
“他说他不知道你住院了。他说他妈身体一向很好,可能是小题大做。他还问我,你是不是又想找他要钱。”
赵老师学着陈思博的语气,话语里全是火气。
“我骂了他一顿。我说你妈在医院躺着,你这个当儿子的居然在家里睡大觉!”
方惠敏的眼睫毛动了动,依旧没有出声。
“惠敏,你看看你。你把他们捧在手心,他们把你踩在脚底。这不是善良,你这是在惯着一群白眼狼!”
赵老师拉过椅子坐下,打开保温桶。
“先喝点粥,我熬的。”
热粥的香气弥漫开来,方惠敏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给王琳打过电话。”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她说怕传染给孩子,让他爸也别过来。”
“放屁!”赵老师直接骂了出来,“她就是懒,就是自私!孩子是借口,你就是那个被用完就丢的抹布!”
赵老师把手机掏出来,点开相册,直接怼到方惠敏眼前。
“你看看我。”
照片上,赵老师穿着鲜艳的冲锋衣,站在雪山下,笑得一脸灿烂。
她手指一划,又是一张。
“这是上个月,我们几个老家伙去云南,租了个小院子住了半个月。”
照片里,几个同龄的退休同事围着一张木桌子喝茶,背景是蓝天和开满鲜花的院子。
“再看看这个。”
赵老师点开一个视频,是社区的老年大学,一群人正在学画画,另一个视频里,有人在学乐器。
“老李报了摄影班,天天扛着他的宝贝相机到处跑。老张去学了国画,说要修身养性。我们合唱团下周还要去区里表演呢。”
“惠敏,你看看我们,再看看你自己。你退休了,可你的生活呢?你的生活就是给他们当牛做马,洗衣做饭带孩子,最后病倒了,连个送你来医院的人都没有!”
赵老师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方惠敏的心上。
她看着手机屏幕里那些鲜活的,属于同龄人的生活,再想想自己这几年的日子。
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
从照顾自己的孩子,到照顾他们的孩子。
她的人生,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卡在了“母亲”和“外婆”这两个角色里。
“你得为自己活一次。”赵老师握住她的手,“就一次。”
“我……”方惠敏张了张嘴,还能怎么活?她已经被这个家套牢了。
“第一步,先让他们知道,没了你,他们什么都不是。”赵老师的眼神很亮。
“怎么做?”
“消失。”赵老师吐出两个字。
“不接电话,不回消息,谁也别联系。让他们也尝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
方惠敏的心跳了一下。
消失?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落进了她心里那片烧焦的土地。
“我有个朋友,在郊区开了个疗养院,环境特别好,有山有水,空气新鲜。你去那儿住半个月,好好调理身体,谁也别告诉。”
“出院手续我给你办,车我来安排,钱我先给你垫着。”赵老师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们会疯的。”方惠min说。
“让他们疯。”赵老师说得斩钉截铁,“他们把你当成永不枯竭的井,你就得让他们看看,井也会干。”
天亮了。
护士来拔了针。
方惠敏办了出院手续。
她没有回家,甚至没有朝自己家的方向看一眼。
赵老师开着车,载着她,一路向着郊区驶去。
车里,方惠敏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儿子陈思博。
她看了一眼,按了静音。
手机屏幕暗下去,很快又亮了起来。
是女儿陈思佳。
她再次按了静音。
之后,电话一个接一个,微信提示音也响个不停。
方惠敏只是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城市的高楼越来越远,绿色的树木越来越多。
车子在一个挂着“静心疗养院”牌子的大门前停下。
赵老师陪着她办了入住。
房间在二楼,推开窗,就能看到一片竹林和远处的山。
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赵老师帮她把带来的简单行李放好。
“行了,你就在这儿安心住下。每天散散步,看看书,什么都别想。手机关机,谁也别理。”
赵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先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门关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方惠敏坐在床边,拿起了那个还在不停震动的手机。
屏幕上,是几十个未接来电,来自儿子,女儿,还有儿媳。
她滑动屏幕,看着那些熟悉的名字。
然后,她长按了电源键。
屏幕上跳出关机的选项。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
整个世界,彻底安静了。
她把手机翻过来,屏幕朝下,放在床头柜上。
接着,她脱掉鞋子,躺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在身上。
窗外有鸟叫声传来。
她闭上眼睛,几十年来,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安宁。
下午五点,陈思佳的手机响了,是儿子乐乐的幼儿园老师。
“乐乐妈妈,您今天怎么还没来接孩子?”
陈思佳正对着电脑改方案,头也没抬。
“我妈会过去的,可能路上堵车,麻烦老师您了。”
“可是方老师今天没来,孩子们都走得差不多了。”
陈思佳的动作停住了。
她立刻拨通了母亲方惠敏的电话。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关机?
她又拨了一遍,还是关机。
一种莫名的烦躁涌了上来,她抓起包,跟部门主管打了个招呼。
“我家里有点急事,先走一步。”
主管看着她桌上一动未动的方案,皱了皱眉,没说话。
陈思佳没空理会,踩着高跟鞋冲出办公楼,一边走一边拨通了弟弟陈思博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姐。”
“你给妈打电话了吗?”陈思佳的语气很冲。
“没啊,怎么了?”
“她关机了!幼儿园老师打电话给我,说乐乐没人接!”
“关机?不能吧,上午不还好好的吗?”陈思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茫然。
“我怎么知道!你赶紧问问王琳,妈是不是在你们家,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哦,好,我问问。”
陈思佳挂了电话,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星光幼儿园,麻烦快点。”
车子堵在晚高峰的车流里,一动不动。陈思佳看着计价器上的数字,心里的火气越烧越旺。
另一边,陈思博放下手机,看向正在客厅里追剧的王琳。
“王琳,姐说妈关机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王琳的视线没有离开平板电脑。
“我怎么知道,我下午一直在家,没见着妈。”
“那晚饭怎么办?孩子也还没吃呢。”陈思博看着乱糟糟的客厅,有些无措。
“叫外卖呗,还能怎么办。”王琳划着屏幕,头也不抬,“你姐也真是的,妈关机了就冲我们喊,搞得像是我们把妈藏起来了一样。”
陈思博的手机又响了,还是陈思佳。
“怎么样?妈在不在你们那?”
“不在啊姐,王琳说一天都没见着妈。”
“那她人去哪了?”陈思佳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昨天从医院回来不还好好的吗?”
电话那头,王琳的声音不高不低地飘了过来。
“谁知道呢,可能是被谁气着了,不想给我们当牛做马了吧。”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陈思佳。
“王琳你什么意思?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我没什么意思啊。”王琳拿过陈思博的手机,直接开了免提,扔在沙发上,“我就是说,妈昨天从医院回来,是谁又打电话让她去你家擦落地窗来着?是谁说新请的保洁不干净,还是自己妈用着放心的?”
陈思佳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乐乐在幼儿园门口等得太久,一上车就哭个不停,现在更是扯着嗓子嚎。
陈思佳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周围全是噪音。
“陈思博!你管管你老婆!”
“姐,你别生气,琳琳她不是那个意思。”陈思博还在试图和稀泥。
“我就是那个意思!”王琳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陈思佳,妈住在我们家,吃喝拉撒我们管,我们让她帮着做点家务,带带孩子,那叫理所应当。你呢?你把妈当成小时工了,随叫随到,用完就扔。现在妈不见了,你倒打一耙,怪到我们头上了?”
“你!”
“我什么我?有本事你现在去找啊!你去报警啊!看警察理不理你!”
王琳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陈思佳握着手机,手气得发抖。
“妈妈,我饿。”乐乐哭得抽抽噎噎。
“知道了,别哭了!”她不耐烦地吼了一句。
乐乐被吓得一愣,随即哭得更大声了。
陈思佳回到家,打开门,一片漆黑。
她踢掉高跟鞋,打开灯,看着空无一人的房子,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冷清。
没有热好的饭菜,没有切好的水果,只有一堆早上出门时来不及收拾的狼藉。
她给乐乐点了一份儿童餐外卖,又给自己点了一份快餐。
等外卖的时候,她坐在沙发上,看着家庭群里死一般的寂静。
她发了一条消息。
“妈,你到底去哪了?回个电话。”
石沉大海。
她又打给陈思博。
“你们吃饭了吗?”
“点了外卖,刚到。”陈思博的声音有气无力。
“你们家那位呢?气消了?”
“在屋里哄孩子呢,今天家里乱套了,孩子的作业也没人辅导。”
“我这边也是。”陈思佳叹了口气,“你说妈到底能去哪?她身上钱够不够?手机还关机。”
“不知道,要不我们去她以前常去的那几个公园找找?”
“这么晚了去哪找?明天再说吧。”陈思佳揉着太阳穴,“明天我上午有个重要的会,走不开。你请个假,出去找找。”
“我?”陈思博的声音有些犹豫,“我这个月全勤奖……”
“钱重要还是妈重要?”陈思佳的火气又上来了,“陈思博,我告诉你,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都是你们两口子气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王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冷笑。
“行啊,我们请假找,找到了送你家去,你伺候?”
“你……”
“别你你我的了。今天打车钱,外卖钱,加起来三百多。明天要是请假,误工费,全勤奖,加起来小一千。我们家可出不起这个钱。谁把人弄丢的,谁去找。”
说完,电话又被挂了。
陈思佳看着手机屏幕,上面是她和弟弟的通话记录。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没有了母亲,一天之内,她的生活就能变得如此昂贵和混乱。
但她心里没有一丝愧疚,只有愤怒。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她老公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喂,老婆,我今晚项目要加班,不回去了。你跟妈说了吗?”
“她不在家。”
“不在?去弟弟家了?”
“她不见了。”陈思佳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
“不见了?怎么回事?她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玩离家出走这一套?也太不懂事了吧。”
“谁说不是呢。”陈思佳找到了共鸣,“就是被我弟媳妇惯的,觉得我们离了她不行,拿乔呢。”
“行了你也别气了,估计就是想吓唬吓唬你们,明天自己就回来了。你先带乐乐吃饭吧,我这儿忙着呢。”
挂了电话,陈思佳看着桌上已经冷掉的外卖,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觉得母亲就是故意的。
用这种方式来抗议,来报复他们。
真是越老越自私。
一周过去。
陈思佳的生活,从昂贵和混乱,滑向了彻底的失控。
家里堆积的外卖盒子散发着酸腐的气味,乐乐因为吃了太多快餐,上吐下泻,昨晚刚从医院挂水回来。公司里,她因为连续几天精神不济,在重要的项目会议上出了差错,被领导叫去谈话,这个季度的奖金看来是泡汤了。
陈思博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
王琳不会开车,他每天要提前一个多小时起床,先送老婆孩子,再横穿大半个城市去上班,天天迟到。他的全勤奖早就没了,这个月还被扣了八百多块的迟到罚款。孩子没人管,作业一塌糊涂,老师天天在家长群里点名。
王琳已经跟他吵了七天,每天都在重复一句话。
“找不到你妈,我们就离婚!”
陈思佳的手机响了,是陈思博打来的。
“姐,找到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是喜是悲,只有一种被榨干了的疲惫。
“在哪?”
“郊区,一个叫‘晚晴’的疗养院。我托人查了妈的消费记录,她用养老金付了首款。那个地方,一个月一万二。”
陈思佳感觉自己的血压冲上了头顶。
“她哪来那么多钱?”
“不知道。姐,你现在过来吗?我们一起去。”
“去!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半小时后,陈思博开着他那辆旧车,停在了陈思佳公司楼下。陈思佳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车里的空调开得很大,但盖不住陈思博身上那股几天没好好休息的颓唐气味。
“王琳呢?”
“在家看孩子。她说她不想看见妈,看见就来气。”陈思博握着方向盘,眼睛布满血丝。“姐,你说妈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她就是故意看我们笑话的。”
陈思佳没有回答,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脑子里只盘算着一件事。
一个月一万二,那套老房子,绝对不能让她这么败下去。
疗养院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好。
没有医院的消毒水味,反而有修剪整齐的草坪和盛开的月季花。几栋小楼掩映在绿树后面,空气里都是安静的味道。
这种安静,让陈思佳和陈思博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
他们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穿过一条鹅卵石小路,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坪。
一群穿着白色练功服的老人,正在跟着音乐打太极。
队伍的前排,一个身影格外熟悉。
动作舒展,神态安然,脸上的皮肤在阳光下透着健康的光泽。
是方惠敏。
她看起来比走之前年轻了五岁。
陈思博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妈”,却没发出声音。
陈思佳的拳头攥紧了,指甲陷进掌心。她一周没睡过一个好觉,眼下是厚重的黑眼圈,而她的母亲,在这里过得像个神仙。
一曲终了,方惠敏缓缓收势,一转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两个孩子。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平静得像是在看两个陌生人。
“你们来了。”
这句平淡的问候,彻底点燃了陈思管的怒火。
“我们来了?方惠敏
,你还知道我们回来?你知不知道这一周我们是怎么过的?乐乐生病住院了!我工作差点丢了!你躲在这里享清福,你心安吗?”
周围打太极的老人都看了过来,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方惠敏的表情没有变化,她只是看着陈思佳。
“乐乐怎么了?”
“你还知道关心乐乐?你走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她?她天天哭着要奶奶!”
“我走之前,给她包了一周的馄饨,放在冰箱里。也告诉王琳,她肠胃弱,不能总吃外面的东西。”方惠敏的语气很平,“你们照做了吗?”
陈思佳噎住了。
那些馄饨,第一天就被王琳嫌占地方,给扔了。
陈思博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
“妈,姐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就是太担心你了。你看看你,手机也关机,招呼不打就跑出来,我们都快急死了。跟我们回家吧,啊?”
方惠敏的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到了儿子脸上。
“回家?回哪个家?回你家,继续给王琳当保姆,看她脸色,听她算计每天的买菜钱?还是回你姐家,随叫随到,接孩子,做家务,最后还要被嫌弃碍手碍脚?”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我不是在跟你们赌气,也不是在拿乔。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方惠敏,退休了。”
“退休?”陈思佳冷笑一声,“谁能从妈这个身份上退休?你生了我们,你就有责任!”
“我的责任,在我把你们抚养成人,送进大学校门的那一刻,就已经尽完了。之后这十几年,是我额外付出的。现在,我不想付出了。”
方惠敏说着,从旁边石凳上的布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递到他们面前。
“我咨询过律师了,也找了中介。我准备卖掉我现在住的那套老房子。”
陈思佳和陈思博的脑子同时“嗡”的一声。
“卖房子?你疯了?”陈思佳尖叫起来,“那是我们家的房子!你卖了我们住哪?”
“那是我的房子。”方惠敏纠正她,“房产证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是我婚前的财产。我卖掉它,付这里的费用,剩下的钱,够我安度晚年。”
“那我呢?我跟王琳还指望着用那房子的钱换个大点的学区房!”陈思博也急了,再也顾不上和稀泥。
“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责任。”方惠敏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往日的温情,“你三十多岁了,思博,该自己想办法了。”
“方惠敏!你太自私了!”陈思佳气得浑身发抖,“你只想着你自己!”
“对。”方惠敏坦然地承认了,“我自私了六十年,都在为你们着想。从今天起,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她说完,不再看他们,转身向旁边一位一直安静站着的老太太走去。
来源:不凡艺术家VMBzJn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