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或许是为了反抗日益标准化的和几乎无法逃避的被AI规划好的生活方式,我开始学习自制香烟。果然,抽一支自己制作的香烟,那感觉与抽无论何种品牌的香烟都大为不同。我像是返回到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世界,就恍如童年时代的我来到了某个陌生的境地,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新鲜得如
原创 jcnieer 你我二重奏 山西
——在自制香烟过程中的自由联想
聂尔
或许是为了反抗日益标准化的和几乎无法逃避的被AI规划好的生活方式,我开始学习自制香烟。果然,抽一支自己制作的香烟,那感觉与抽无论何种品牌的香烟都大为不同。我像是返回到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世界,就恍如童年时代的我来到了某个陌生的境地,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新鲜得如同带露的早晨一般。
谁能想得到,一支自制的香烟竟能使我仿佛出离了我早已厌恶却不得不存在于其中的这个现实,这真乃此事的一大妙用。同时我亦约略窥见到了烟草作为祭祀之用的神圣起源,以及它所散发出的只有在现在,此刻,才会有的那种神秘感和严重性。这当然只是在我的想象之中。我是在自制香烟的过程中作此联想的。
我们平时所抽的香烟都是被包裹着的某种东西,它是经由别人之手和某种机制为你包裹好了的,你不需要看见和触摸到,只要用你的嘴消费就可以了。所谓消费,就是使某个暂存之物通过我们而归于虚无。每一个暂存之物都是商品,都是有价格的,这个价格对于我们来说愈高愈好,愈昂贵愈好,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使事物(商品)归于虚无的过程中体会到人的主体性,亦即人的主宰地位。抽一支中华牌香烟或一支叫作和天下的香烟或一支类似品牌的香烟,我们就可以在将某种有价的烟草变作一缕缕普遍的烟雾的过程中瞥见我们自身的高贵性,从而赢得自豪感。
现在却不同,我的手所触摸着的,我所看见的,却是近乎于无价的、裸露着的烟草,它散发出远古的芳香和大地的色泽,像深秋的落叶和衰草那般无辜、软弱而又神圣。我几乎不忍心放手去蹂躏它。因为我,并通过我,它将在瞬间之后就变为灰烬,但它本来是草!我怀疑从此往后我将不再能够以玫瑰和百合花的歌颂者自居。
但最终我还是把烟草制作成为了一支香烟,就像我曾经消费无数的那些香烟一样。我点燃了它。我抽了一口,再一口。我不得不意识到:是我在抽!——像以往一样,在每一次烟雾消散的过程中,人收获了这样的一个肯定式,肯定了我们自身的存在及其高贵。这种高贵并不是唯一的和独特的,而不过是将我们个人归入到了某个既有的类别之中,归入抽中华的和抽和天下的一群之中,或者就是将自己归入到不抽烟者的对立面。现在我把自己归入到了自制香烟者的行列之中。
而要相信并确认自身所在的这个位置,就得在短暂的火光熄灭之后,在烟雾消散之后,重新燃起一支。这一位置需要你反复地去占据,否则它就会显得空旷无物,而你的存在便也将得不到证明。这是一种悠久的,甚或是永久的安慰,条件是你得无止境地去点燃那些排列在你的未来之路上的小小的灯盏,用它来照亮你的死亡之境,使其不显得寂寞。
我凝视着眼前金黄色的丝状物(它确实曾经被命名为金丝),轻轻地揉捏着它,闻着它的味道,体会着它与我之间的关系。烟草被作为烟草而为人所发现,已有数千年之久,但它变为香烟即纸烟的历史却很短,只有一百多年,也就是说香烟只是一个现代之物,只是一个短暂的东西而已。像吸烟者由它所获得的人生暗喻一样,它本身只是一个短小之物,一个现代的,短暂的,倏忽即逝之物。人对它的留恋,也许正因其短暂而无用,因其存在只为了消亡?很难说人们在吸烟这个动作或行为中获得了什么有关于他的人生的譬喻,象征,借用,或者反讽,但也很难完全否定这一点。
鲁迅在《藤野先生》一文中说,他在深夜的书桌前,点上一枝烟,写出了那些为正人君子们所深恶痛疾的文字。在这里,鲁迅赋予了香烟以一种与正人君子相对立的性质,这一性质在别的语境中则以别的方式凸显,但其对于普遍规训的反对与嘲弄,就竖立在吸烟者的嘴上——他的语言的出口处,令人无法视而不见;
萨特在死亡来临时仍坚持“我要抽烟”,令人遐想是那小小的灯盏在为这位哲学家照耀着尘世与天堂的黑暗分界处。在这里,香烟与死亡之间的关系几乎是确定无疑的,可疑的是究竟谁才是生命的导引者,是死亡,还是香烟?
女作家杜拉斯说,“抽烟让孤独可见”。在这里,她发现了香烟的现代性和现代人的孤独性,以及二者之间的联系。她还在她的著名小说《情人》中用香烟来探寻两性关系,为香烟染上了一抹香艳,但香烟本身却拒绝成为色情,这就使它超越于口红之上了;
我们当然更知道,很多在前线的战士为了这一口迷人的烟雾所付出的巨大代价,这使得它成为了战壕里的一个无价的慰藉,和对于战争的一种女性般的充满柔情的谴责;
而今天,我所认识的很多普通人和一些并不十分普通的人,仍然不声不响地走在他们亲口吐出的烟雾之中,就仿佛走在他们自栽的玫瑰花小道上一般,笼罩在他们头顶上的烟雾成为他们的花冠。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我本人在内。
我们乐此不疲并不需要任何理由,只有戒除它,离开它,试图撇清与它的关系时才需要一个理由,而我们显然还没有找到这样的一个理由,或者根本就不需要。戒烟者往往以他们的身体作为缘由、原因和借口,但谁能洞察我们的身体的真正的意图呢?身体只是一个场所而已,它本身是无言的,是我们将不相干的言辞强加于它,并声称那是它的意志。将任意的言说强加于无言之物,这是我们的一项特权,但特权并非有理。
在现代卫生条例的鼓噪之下,所谓香烟的危害早已耸人听闻,其不雅的名声亦已尽人皆知,仿佛已经到了无从辩解的地步。但从另一方面看,恰恰是香烟给予了我们某种地位,品位和归宿感。
一支香烟在手,薄雾立刻就从眼前升起。“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哈姆莱特的这一提问,在此情景中,显得像是跟吸香烟者说的一句耳语,因为其他人都已经听不见这样的问题了。哈姆莱特还说:“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难道你不觉得,吸烟者在笼罩着他的烟雾中,也在这样自言自语地扮演着他个人舞台上的哈姆莱特?只不过他的演出无人观看亦无人倾听罢了。
如今,个人不得不时刻地意识到他的个人性,因为他的个人性即是他在古时所曾有过的那种神性;此外,人在每一刻都得极力地在现代的震惊之中保持住其人性,否则他就坍塌了;还有,人处在普遍的焦虑之中,焦虑在被社会体制合理化之后,成为个人无法与之对抗亦无从逃脱的沙漠似的广袤景观。这就是渺小的人的处境。在如此的处境之下,吸烟者唯有用他手中小小的火光照看着他的田鼠般危机四伏的窝,他试图从他的角落并且只从他的角落里获取到对抗的力量,因为他没有别的源泉。
于是,香烟,这个唯一的伴侣,供给了他许多的东西和许多的支持,俾使他能够在这个非人的世界上继续存在下去。其中包括有,比方说一种自由,一种邪恶,一种思想,一种颓废,一种道德上的暧昧性,一种慵懒之美,一种闲逸之态,甚至于还有一种比爱更温柔的暴力……等等。
自由,哦自由!自然法赐予你的自由已经被剥夺到如此地渺小而且微妙,并继续还在不断地丧失之中,如果没有了眼前这一团自由意志的火光,你这个囚徒所处的困境,将会变成一个多么规则的,规则到令你窒息的正方形啊;
而邪恶,无非也是对于正方形的一种破坏力。邪恶是一种美学。一支在手,眼神迷离,这乃是一个现代美学之人的诞生。邪恶是自由的姊妹,有时则是她的化身,如同歌唱只是沉默的化身一样;
思想,诞生在烟雾中,这首先在于抽烟是一种停顿,而非一个行动。思想在烟雾中若隐若现,需要你及时地去捕捉,当烟雾散去,思想亦会无影无踪;
颓废,是相对于进取和成功而言的,当进取和成功成为了普遍的强制性的神话,颓废就成为了一种稀有的品质和美,成了抽烟者的美学。好在大众不得不容忍这种美学,并不得不从中有所发现,以弥补他们的美学。他们获益了;
至于道德上的暧昧性,我其实指的只是宽容而已。宽容就是自觉地站在道德的高点之下,认识自己、他人和社会,使人从一个看守那样的警戒和敌对状态中,返回到家园般的相亲相爱,自然自在,与天地相吞吐;
最后,慵懒和闲逸绝非只是单纯的消极性,也不仅指一种消极的自由,其实完全相反,慵懒和闲逸表明我们将自身置于在了存在的前沿,就像一位战地指挥官在决战的前夜陷入了沉思的那一种。尽管在抽完一支之后,我们仍旧没能做出任何一个正确的,美妙的,决定性的行动方案,我们可能只是重新燃起了又一支。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继续处在面对抉择的天堂和地狱之间的分道口。这不是躲避,不是犹豫,不是不面对问题,而是多么地美妙啊!因为深渊就在眼前,而我们却能如此地平静而又坚定,既不跃下深渊,也不闭起眼来,假装看不见这条唯一的出路。与其说这里有一种道德上的模糊性和懒惰,不如说这是一种独属于人的道德忍从,一种临危不惧,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一种向死而生的堪称决绝的哲人姿态;
最后的最后,我说吸烟是一种比爱更加温柔的暴力,是就二者介入方式的相似性而言,但因香烟更少物质性,且它的较少的物质也即将归于消灭,因此香烟的身上较少具有那种精神的横暴,并且它对于激情亦从不加以煽动,因而我认为其中含有一种比爱更温柔的暴力。当然,如果它有意成为一种冒犯,香烟的暴力也就不再是一种温柔了。因为,当时代不再宽容,只有与之分界,爱和温柔也就同时不存在了。
除此之外,香烟,这一来自于永生的植物的精华,还能唤起我们的回忆,而且它所唤起的不仅是有关我们个人生活的回忆,更有关于逝去的天堂的回忆。我们都记得,在一九九零年代以前的电影银幕上,几乎人人都可以抽烟,不仅邪恶的男人口叼一支,美丽的女人也用她纤细的手指夹着这一朵恶之花。因为它,罪恶成为可以救赎的,不可亲近的尤物竟会主动地靠近了我们一分。这不是天堂是什么?
我还不得不说的是,我在吸烟时时常回忆起我的父亲,特别是在我独自吸烟的时候。甚至有很多时候我觉得我是在代替父亲吸烟。我父亲在生前,在被医生恐吓得戒了烟之前,曾经每天早上都在那一团微弱火光的照耀下,沉思着他的难以理解的人生。我在远处观望着他,像在瞻仰着我们家唯一的尊神。我父亲就是这样熬过了他的那些苦熬的岁月。设想没有香烟,或者他被禁止抽烟,他也许会早早地弯曲如弓,提前脆断在历史的某一刻,因为对他来说他的人生的任何一刻都充满了政治,都是难以跨越的重大关口,都是红与黑的抉择与考验。他凭什么可以永远地化险为夷,有惊无险呢?我父亲的一生始终怀抱着多么深重的恐惧啊。这是在他去世很久之后,我站在历史拐了一个弯的地方才体会到的。正是香烟给了我父亲难以言说和无可替代的慰藉。父亲不擅饮酒,识字不多,假若没有香烟的帮助,他将如何渡过那些数不清的人生谜题和急流险滩,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因为抽烟之外他就总是处于行动之中,那时他就无暇思考他的人生对策了,那种情况下人会很容易犯错的。我至今记得他抽烟的样子,那是一尊受难的神。多年之后,我曾经对他抱有过的偏见和误解,终于消融在了我亲口吐出的烟雾之中。
我对女性的抽烟亦有印象。在我的童年时代,我的一位小伙伴的母亲是抽烟的。在我们家属院里只有两位年老的女士是抽烟的,她是其中之一。她的愁苦的面庞如同雕塑一般,上面纵横交织的沟壑中的每一处都深藏着人生的重大秘密,刻写着平庸而又苦不堪言的真理,以及她对于真理的一味的忍让和顺从。她的脸像是观音菩萨的反面。但那才是真正的慈悲!与她相比,许多我们顶礼膜拜的偶像,都只不过是对于苦难的漠视,对众生的居高临下,视而不见,或者充其量是我们这些人的一种幻觉而已。
家属院里另一位抽烟的老女人,又和这一位不同。她仿佛是经由抽烟赢得了她的魔性。当我在多年之后认识了撒旦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我不仅想起她,而且站立到了她所站立的立场上。她是我在懵懂岁月中认识真理的又一条路径。设想如果我不曾亲近过她,或者家属院里没有她,我对上帝的另一面的认知会延迟到多久之后,那也是难以想象的。
我的小伙伴,也就是第一位抽烟的女士的儿子,后来成为了一个欢乐纯真的犯罪分子。他在他母亲充满了苦难沟壑的脸上继续一刀又一刀地雕刻着,直至她离开这个人世。我想象她是含着一支香烟离去的。这就是我所看到的百年孤独,我们社会的百年孤独。
两位抽烟的老女人,在我离开了她们很久之后,她们仍在向我河流般地诉说着真理,使得我也成为了这条河上的一朵浪花,一个绵延。有时我回首望去,只见滔滔无尽。有时我抬起头来,点燃一支香烟。我总是尽力地抬起头来,而不是将头垂到自己的膝盖上。
香烟慰藉人生。我从来都是相信这一点的,或者说我的相信不能再向后退缩了。是劳动者抽烟的姿势给予了我这一领悟的。沉默的工人,农民,我的邻居们,他们蹲在地上抽烟时,烟雾从他们的脸上升起来,如同大地本身的鼻息一般,亲切而又轻灵,里面没有任何的关于命运的怨恼,甚至没有任何的倾诉之意。如同尚未成为言语的语言一样,那一团烟雾包涵了所有的一切。这就是为什么童年的我会入迷般地从远处观望他们,以及他们头顶上已然飘散的烟。
我认为香烟不仅培养普通人身上的善良,同时也养育着这个世界的不可拘束的孤儿们。世界上的很多地方,包括我们这个地方,都拿香烟待客,用香烟传递人的慷慨和爱。而那些无处存身的孤儿们,则通过一支香烟来辨认世界对于他们的态度。我对此亦有深切的体会。
我的抽烟与我先前的伙伴们相比,算是比较晚的。我是在上了大学之后的第二年,亦即二十岁时才学会品尝这一株罪恶之草的。但我终于能够沉湎于其中,不知归路,直到如今。我不仅自己抽烟,我也用它来鉴别眼前人。前几天一位许久不见的画家朋友来访,他竟然也是抽烟的,这令我有点喜出望外。在反对抽烟的大潮中,抽烟者仿佛在面对着道德的审问,错误和瑕疵永远在我们这一边,在我们身上,而我们对此只有自我辩护的份儿,因为我们是被告,而原告却已经天然地占据了道德高点。我们心下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却不能作此宣布。抽烟是不正确的,这一真理已经悬挂在了现代社会的门楣上,抽烟者须得穿过它才能进入社会,进入所谓的文明之中。
有一次我和一伙台湾朋友在我家喝咖啡,时间太长了,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走到阳台上打开窗户抽一支烟。我的朋友们面面相觑,如临大敌,像躲避一个野蛮人一样不敢正眼看我。我迅即熄灭了那一团罪恶之火,一时陷于无语之中,对方亦无语。我们双方竟如同人生初见,得以重新审视了一番这个原本熟悉,现在却突然变得陌生了的世界。
但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野蛮人,因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保持着我的自我意识,我的存在感,我的个人性和我的烦恼。当我点燃起一支香烟,我就仿佛爬到了这个世界的岸上,自我又一次如此分明地坐在了我的眼前,就如同一尊名为思想者的雕塑那样。他静静地凝望着从我的脚下延伸开去的汪洋大海。无论它多么地波涛汹涌,恶意满布,无论它给了我多少的恐惧和恫吓,苦难与困厄,侮辱与损害,我颤抖的心却始终能够像一只小鸟那样,以自身的翅膀寻找着方向。
我怀疑,是思想的烟雾托举着我,使得贸然来到此间的我至今还尚未坠落。
二零二五年六月二十五日—七月十四日
写于唯心齋和兰煜花园
来源:草根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