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马诗里的唐人意气

摘要：在中国历史上，马在生产、交通、军事等领域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形成灿烂多彩的马文化，衍生出丰富的马意象，被许多文人吟咏歌颂，其中唐代的咏马诗在数量上远超前代，质量上冠绝古今，这种现象背后是唐人开阔宏博的意气与不断进取的精神。

在中国历史上，马在生产、交通、军事等领域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形成灿烂多彩的马文化，衍生出丰富的马意象，被许多文人吟咏歌颂，其中唐代的咏马诗在数量上远超前代，质量上冠绝古今，这种现象背后是唐人开阔宏博的意气与不断进取的精神。

咏马盛景

唐代是中国诗歌发展的黄金时期，也是马文化发展的鼎盛时期，在此背景下，涌现了超过百余首的咏马诗歌，依照时间顺序，可分成初唐、盛唐、中唐与晚唐四个阶段，各有侧重，别具特色。

《牧马图》韩干唐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初唐时期的咏马诗受六朝文学影响较大，多为单纯描绘马的外形姿态，偶有借物抒情的作品，也多半是迎合帝王将相的应酬文章，属于消遣娱乐之作，缺乏思想深度。参与创作的人员却特别出彩，有开创贞观之治的唐太宗，有初唐四杰的卢照邻，有宰相尊位的上官仪，彰显出一种开阔宏伟的胸襟。

西安碑林博物馆中的飒露紫复刻品，颇能展现骏马的神采，其脖颈间的三缕鬃毛特别引人瞩目，洋溢着一股非凡的气概，四蹄矫健有力，简洁的线条凸显出肌肉蕴含的强劲力量，马背上的鞍鞯、马嘴上的络头、额头上的装饰等物都显得较为朴素，充满着实用主义风格。

飒露紫复刻品西安碑林博物馆藏

身为马上皇帝的李世民对马情有独钟，在咏马诗创作上也卓有成就，突破前人窠臼，作《咏饮马》：

骏骨饮长泾，奔流洒络缨。

细纹连喷聚，乱荇绕蹄萦。

水光鞍上侧，马影溜中横。

翻似天池里，腾波龙种生。

该诗从细纹、乱荇（xìng）、水光、马影等细节，展现马儿在水中嬉戏玩闹的场景。诗文辞藻堆砌、艳丽鲜亮，延续着南朝文学风气，可最后一句“翻似天池里，腾波龙种生”又透露出一股清新爽朗、英姿勃发的气息，提升了初唐咏马诗境界。

《洗马图》韩干（传）唐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盛唐时期，咏马诗步入繁荣，作品数量略多于初唐与晚唐，但在质量上远超，同时咏马诗题材大为扩充，又上追典故，出现穆王八骏、伯乐相马、昭王马骨等经典。题材层面的多样化，反映出盛唐国力强盛、社会富足，文人精神面貌昂扬向上，佳作频出。盛唐诗人如李白、高适、岑参等人，对咏马诗偶一为之，虽文辞精妙绝伦，颇具深意，未能形成组合，终不足为美。杜甫则不然，其被后人誉为“最善咏马”，一生写下16首咏马诗，首首不同，分外精妙，比如《房兵曹胡马诗》：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此诗为杜甫青壮年时期作品，第一句点出马的名称与产地，彰显其血统优良，资质上乘，言语中透露着一股优越之感。“竹批双耳峻”符合《相马经》中马耳小而尖锐，则品相佳的表述。末尾表面描绘胡马神骏，可纵横万里，实则在祝福马主人能够横绝万里、大展宏图，贴合着杜甫欲步入仕途，致君尧舜的理想。

佛说马有三相经手稿敦煌写经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到了中唐时期，咏马诗成为一种时尚，作者之众，诗歌之多，冠绝唐代，有诗鬼之称的李贺，在其短短27年生命里面，写了23首咏马诗，或美、或讥、或悲、或惜，风格迥异，题材不限，典型的如《马诗二十三首·其五》：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第一二句用写赋的手法，铺垫出边疆战场景色，隐含着大唐将士护卫国家的壮志豪情。第三四句描绘了在辽阔环境下，战马欢快的精神面貌，更是用“金络脑”表明战马受到重用，引申出作者欲建功立业的愿望。

《百马图》（局部）佚名唐故宫博物院藏

晚唐时期国力衰落，连带着咏马诗也渐趋消沉，此时创作人数虽超过初唐与盛唐，可惜佳作偏少，令人惋惜。此间能为人称道的，当属杜牧的《骕骦骏》：

瑶池罢游宴，良乐委尘沙。

遭遇不遭遇，盐车与鼓车。

“骕骦”（sù shuāng）是一种非常优秀的骏马，然而在晚唐社会衰退的大情况下，它不能奔赴战场，为国家建功，只能沉沦下僚，干着运输食盐与鼓乐的活。作者借马喻人，表明自己有志难伸的处境。

《百马图》（局部）佚名唐故宫博物院藏

唐代咏马诗是时代的精神写照，像温度计一样，通过自身的高低波动，展现诗人们的创作心态，牵系着唐人的审美、国势等多方面的因素，反映各阶段的时代意气。

一代所胜

清代学者焦循提出过“一代有一代之所胜”的观点，每朝每代都有其擅长的文学体裁，唐人擅长诗歌，在该领域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就。咏马诗顺应着时代潮流，充满着一种昂扬向上的精神意气，为前代与后世学者所难以企及，原因纷繁复杂，最直接最明显的浅层原因有三，分别为唐代发达的马政、社会盛行的纵马风气与画马技巧的突破。

《圉人呈马图》韩干唐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唐代卓越的马政制度是咏马诗歌繁荣的关键，毕竟物质基础决定精神建筑，没有扎实的地基，无法构建宏伟的亭台楼阁。唐代的养马制度卓有成效，按照唐朝中期政治家张说的统计，唐建国后用了四十年时间，将马养到70万6千匹；唐玄宗时期光京城养马数量就达到43万匹，全国马匹数量更是无法统计。当时的皇亲国戚手中饲养着成百上千的骏马，比如宁王李宪、薛王李业以及杨贵妃堂兄杨国忠等私下里均有数千匹马。

上行下效，长安城内形成养马风气，有些低品级官员即使生活拮据，也要抽出钱来买马，以避免人际交往时，因无马可骑被人取笑。马也就此从平民百姓高不可攀的豪华商品，变作身边随处可见的日常事物，成为诗歌创作中常见的意象。

《百马图》（局部）佚名唐故宫博物院藏

伴随着马匹数量的不断攀升，社会上形成了纵马的风气。历代大唐天子多半喜欢畋猎，比如唐玄宗李隆基特意要求营建马坊，专门供自己狩猎之用。纵马射猎成为上层社会非常普遍的一种运动，比如有诗佛之称的王维就专门写过一首《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描绘了将军骑马射猎的场景，“渭城”在长安西北，处在都城覆盖范围内，风俗习惯受其影响。诗的前四句展现将军的射猎过程，用“马蹄轻”三字，表达一种轻松愉快的氛围，也表明狩猎有所收获，因而能轻松快捷；后四句写将军回归军营的场景，借用汉代将军周亚夫驻扎细柳营的典故，传达军队训练有素，军纪严明，将军并未沉湎射猎，荒废军务。

《明皇击球图》（局部）佚名南宋辽宁省博物馆藏

除了纵马畋猎外，唐代盛行的马球活动也对文人的创作活动有极大影响。唐太宗李世民是马球的爱好者，他的推崇令这项运动在唐代迅速普及。马球不仅是娱乐活动，还具有政治意义，唐代上层人士借马球展示自己的骑术和领导能力；外国使节来访时，唐代皇帝常通过马球比赛展示国威。

画家描摹骏马技巧的突破，也是咏马诗发展的一大因素。很多时候都是先有马的画作，之后才出现相关的诗歌，比如曹霸善于画马，杜甫看后作《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两者相互借鉴，共同进步，可惜曹霸画作未能存世，幸而其弟子韩干留下了《照夜白图》，画中的名马“照夜白”被系在木桩上，鬃毛飞起，展现出一种桀骜不驯的雄骏神采。

《照夜白图》韩干唐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唐代以前的画师不擅长画马鞍，唐代绘画技术突破，善于画马鞍的人变多，涌现出一批画马圣手，留下非常多的骏马图，题马画诗的数量也激增，占现存150多首唐代咏马诗的十分之一。

唐代咏马诗歌创作题材数量变多，质量变佳是各种因素汇聚而成，卓绝的养马制度、盛行的纵马风气与画马技巧的突破，只是其中较为显著的成因，背后还存在更为深层次的因子。

开阔宏博

当前学术界在分析某种现象时，通常用“制造”二字解构其时代中的各个片段，最终探究出其取得成就的各项因素。唐代咏马诗数量质量双佳的现象，也可以采用此类手法，剖析各种成因。深入观察其所处的时代环境后，可以发现深层原因大致有三，分别为前代文化传统影响、女性社会地位的提升与开阔宏博的唐人意气。

《猿马图》（局部）韩干唐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早在先秦时期，我国就有咏马传统，比如《诗经》里面的《鲁颂·駉》通篇写马，《小雅·车攻》中有“驾彼四牡，四牡奕奕”“萧萧马鸣，悠悠旆旌”等语句，正面描绘马的情况。秦汉时期，咏马诗篇进入新阶段，汉武帝刘彻以“天马”为题，作《西极天马歌》，通过赞美西域的汗血马，借物喻人，抒发自己威加海内、令四夷宾服的豪情。三国时期的魏武帝曹操，在撰写《龟虽寿》时，用“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借卧在马厩中的老马仍有千里之志，表明自身虽然年老，却心怀远大理想。

天马画像砖晋佚名敦煌博物馆藏

南北朝期间，咏马诗境界更加深邃，展现别样魅力，比如北朝民歌《横吹曲辞·琅琊王》中有“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以马衬人，人马合一，既赞马又赞人，境界更在借物喻人之上；南朝咏马诗则偏重外形、鞍饰的描摹，意境比较浅显，以辞藻华丽见长。从先秦延续下来的咏马文化传统对唐代，特别是初唐影响较深，成为其诗歌创作的养分。

此外唐代女性地位提升，能够像男子一样骑马交游，大大增加马文化的受众群体。唐初开始，女性就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比如唐高祖李渊第三女平阳公主曾经率领军队，与李世民一起攻破长安；女皇武则天更是有用铁鞭、铁棍与匕首驯服名驹“狮子骢”的故事。

骑马击腰鼓女俑1991年西安灞桥区唐金乡县主墓出土西安博物院藏

除了文献资料外，考古出土的众多唐代文物也表明女性爱马，比如甘肃省博物馆内藏有的“三彩女骑马俑”，女性骑手将头发收束在头顶，以防止发丝飘散遮挡视野，上身服饰能展露胳膊，下身着长裤方便运动，所骑之马比较朴素，没有太多马具，这些特点表明当时女性骑马较为普遍，甚至总结出一套相应的行为准则。

唐三彩女骑马俑甘肃省博物馆藏

图源：甘肃省博物馆

此类骑马三彩俑在韦贵妃墓、长乐公主墓、新城公主墓等都有出土，表明自唐初开始，女性就对马非常热衷。唐代画家张萱所作的《虢国夫人游春图》更是直白展露出贵族女性骑马出行的场面，画中女性发型都较为集中，没有披肩松散，多类似骑马俑中的高髻，更有人能够一边拉着缰绳，一边回头张望，展现高妙的驭马技术。

《摹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赵佶（传）北宋辽宁省博物馆藏

开阔宏博的唐人意气更是对咏马诗发展起了重大作用。唐代君主与少数民族有很深的渊源，为中原文化带来许多迥异的风采，奠定开阔宏博的时代精神，唐太宗李世民更是被人尊为天可汗，表明了“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的态度。在此宣传下，唐代社会汉族与少数民族融洽相处，长安城内吸引了众多胡人胡商前来定居经营，西市内的商业贸易更是西至罗马、东到高丽，属于国家级别的经济活动中心。

在开阔宏博的意气推动下，唐人充满着尚武精神，不断向四周扩张，巅峰时期的版图，东起朝鲜半岛，西到中亚咸海地区，北到西伯利亚，南到越南顺化。在这样辽阔复杂的疆域之间，马成为重要的交通工具，勾连东西南北。文人墨客一边骑着马，一边领略各地差异颇大的风俗习惯，脑海中喷薄出无限的灵感与佳句，在此过程中，自然而然会对马产生亲近，为之作诗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