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七载烽火狼烟,铸就他赫赫威名,也淬炼出这满身冷硬。沈巍回京的车驾碾过朱雀长街的青石板,声势煊赫,可那份煊赫里却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寒意。道旁百姓的欢呼涌来,撞在他玄铁重甲上,碎成虚无。他面容绷得紧,下颌线如刀削斧劈,七年征战,未曾归家,如今近乡,情却更怯。只是
七载烽火狼烟,铸就他赫赫威名,也淬炼出这满身冷硬。沈巍回京的车驾碾过朱雀长街的青石板,声势煊赫,可那份煊赫里却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寒意。道旁百姓的欢呼涌来,撞在他玄铁重甲上,碎成虚无。他面容绷得紧,下颌线如刀削斧劈,七年征战,未曾归家,如今近乡,情却更怯。只是那点子怯,被更深、更沉的权欲与另一张柔媚面孔压得密不透风。
将军府邸门大开,红绸高挂,却透着一股虚张声势的闹腾。仆从跪迎,屏息凝神。
他大步穿过庭院,甲胄铿锵,是这府里唯一真实的声响。正堂之上,她坐在那里。
苏清晚。
依旧是一身素净,月白的裙裾,墨玉似的发髻只簪一枚青玉簪。七年光阴似乎格外宽待她,未染风霜,只将那身沉静气度沉淀得愈发深不见底。她正在斟茶,白瓷盖碗轻碰,一声清越微鸣,在这突如其来的死寂里荡开细微涟漪。她没抬头,仿佛进来的不是七年未见的夫君,只是个寻常过客。
沈巍脚步滞了一瞬。那茶香清远,是他记忆中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他胸腔里那点被铁血压瘪的柔软刚要探头的刹那,另一道窈窕的身影牵着个六七岁的男孩,已悄然贴附过来。
“将军……”声音糯得能掐出水,带着怯怯的依赖。
是林婉娘。还有他的儿子,沈昊。
那点柔软瞬间冻结,沉底,被更汹涌的潮汐覆盖。他目光落在儿子好奇又畏惧的脸上,骤然坚定。
他挥手,一名亲兵躬身捧上一个明黄卷轴,那颜色刺目,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重量。
“清晚,”他开口,声音是因久未归家而显得疏离的沉稳,字字却砸得人心头生疼,“七年征战,我以所有军功,向陛下求了一道恩旨。”
堂内落针可闻,所有仆从的头颅垂得更低。
苏清晚终于抬起眼。那双眸子,清凌凌的,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望过来时,无悲无喜,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审视。
沈巍在那目光下竟觉一丝狼狈,不由拔高了声调,近乎宣告:“陛下已恩准,赐婉娘平妻之位!从今往后,她与你,不分大小,共掌沈府中馈!”
“平妻?”苏清晚轻轻重复,尾音微扬,像一片羽毛扫过紧绷的鼓面。她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极轻的磕碰。她站起身,走向那亲兵,步履从容,裙裾纹丝不动。
她伸手,取过那道圣旨。指尖莹白,与那耀眼的明黄形成对比。
她没有展开。
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
那双眼睛,依旧平平静静地看着沈巍,看着他将所有荣光换来的“恩典”,看着他眉宇间那份自以为是的补偿与施舍。
“嘶啦——”
一声裂帛脆响,突兀、尖锐、决绝,狠狠撕开这府邸虚假的喜庆!
她竟徒手将那圣旨,从中撕开!裂帛声不断,一下,又一下,直至那代表无上荣光的明黄绢帛在她手中变成一堆破碎的布条。
她手一扬,碎帛如残蝶,纷纷扬扬,落在沈巍脚边,落在他冰冷的玄甲上。
满堂死寂。抽气声被死死捂住。
林婉娘惊喘一声,柔弱无骨地偎向沈巍。
沈巍脸色铁青,难以置信地瞪着地上那堆碎片,又猛地抬眼瞪向苏清晚,眼底翻涌着震怒与一种被彻底冒犯的惊悸:“苏清晚!你疯了?!这是圣旨!抗旨不尊,是灭门之罪!”
“灭门?”苏清晚轻轻笑开,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冰寒一片,“与我何干?”
她目光掠过他,掠过那瑟瑟发抖的外室和稚子,看向这富丽堂皇却早已从根子里烂掉的将军府。
“沈巍,”她唤他名字,再无半分夫妻情分,“你以为我苏清晚,还是当年那个需要仰你鼻息、困守后宅、替你奉养高堂打理孽障的无知妇人?”
“七年,你在外搏你的功名前程,我在内替你稳住这沈氏门庭。你沈家宗族耆老,哪一处的打点亏空不是我填补?你麾下将领遗孤,哪一家的抚恤周全不是我操持?你道你这将军之位,仅凭你阵前斩将夺旗便能坐稳?”
“用战功换平妻之位?真是好大的手笔,好……贱的骨头。”
她语气平淡,字句却锋锐如刀,刮得沈巍脸上肌肉抽搐。
“这沈府,这平妻的‘殊荣’,你爱给谁,便给谁。”她自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文书,轻飘飘掷于地上,正落在那些碎帛之上,“拿去。从此我苏清晚,与你沈巍,恩断义绝。”
和离书!
她竟连和离书都早已备好!
沈巍瞳孔骤缩,一股莫名的恐慌骤然攫住心脏,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甚。他强自镇定,咬牙冷笑:“和离?苏清晚,你莫要后悔!离了我沈府,你一个弃妇,谁还敢要你?莫非你要滚回苏家,仰人鼻息度日?”
“不劳沈大将军费心。”苏清晚唇角噙着一丝讥诮,目光扫向府门外隐约可见的闻讯赶来、越聚越多的百姓和朝官车驾,声音清越,掷地有声:
“——谁明日抬花轿来,我便带着我全部嫁妆,进谁家门!”
一语出,石破天惊!
府内外瞬间哗然!这话语太过惊世骇俗,简直将礼法纲常踩得粉碎!人群炸开了锅,窃窃私语汇成喧嚣的浪潮。
沈巍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她:“你……你无耻!”
“无耻?”苏清晚挑眉,“比之大将军以战功逼发妻认外室为平妻,如何?”
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内堂。
“夫人!夫人!”管家踉跄着追出两步,声音发颤。
苏清晚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收拾东院库房,清点我的嫁妆单子。少了一针一线,沈巍,你知道后果。”
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留下一院子死寂和风雨欲来的压抑。
沈巍站在原地,脚边是破碎的圣旨,是和离书,是他七年征战换来的“荣耀”和一地狼藉的颜面。林婉娘的啜泣声细细传来,儿子害怕地抱紧他的腿。
府外围观的人群议论鼎沸,那些声音针一样刺透高墙。
“疯了……真是疯了……”
“苏氏女竟刚烈至此!”
“明日抬花轿?谁敢娶?这可是打了陛下和沈将军的脸!”
“但那嫁妆……听闻苏家当年富甲江南,她的嫁妆……”
“噤声!不要命了!”
消息以野火燎原之势烧遍全城,烧进了重重宫阙。
翌日,天光未大亮,将军府外围观者比昨日更多,水泄不通。人们翘首以待,等着看这场惊世骇俗的闹剧如何收场——谁会来?谁敢来?
沈巍一身常服,立于府门内,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身旁是红着眼圈、弱柳扶风的林婉娘。他在赌,赌苏清晚只是虚张声势,赌这京城无人敢与他这新晋权贵、天子宠臣为敌!
辰时正。
一辆没有任何家徽标记的青篷马车,在人群窃窃私语中,不紧不慢地驶至府门前停下。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聚焦在那马车上。
车帘掀开,下来一位身着绛紫官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
有人低呼:“是户部的张侍郎!”
沈巍眼神一厉,冷哼一声。张侍郎与他素来政见不合。
张侍郎整了整衣冠,无视沈巍杀人的目光,竟真的从袖中掏出一份大红婚书,朗声道:“听闻苏夫人昨日之言,下官钦慕夫人风骨,愿以正妻之位,聘夫人为妻,此生绝不纳二色!”言罢,竟真的从身后随从手中接过一顶精致的小轿!
人群哗然!竟真有人敢!
沈巍额角青筋暴起:“张大人!你找死!”
张侍郎面无惧色:“沈将军,既已和离,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下官敬重苏夫人,有何不可?”
不等沈巍发作,又一骑快马驰来,马上骑士滚鞍下马,竟是京中有名的富商巨贾,手捧一枚鸽卵大的东珠:“小人愿以半数家产为聘,求娶苏夫人!”
紧接着,第三位,第四位……有清贫的翰林学士,有彪悍的边关将领府上的管家,甚至还有一位据称是江南世家的话事人……花轿一顶接一顶地抬来,聘礼一样比一样惊人,将将军府门前堵得严严实实!
人们从最初的震惊到麻木,再到沸腾!
这苏清晚,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让这些身份各异、甚至彼此敌对的人物同时不顾一切地前来求娶?!
沈巍的脸色从铁青到煞白,再到灰败。他眼睁睁看着那些求娶者,看着他们眼中的狂热与志在必得,忽然间,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那个与他同床共枕又分别七年的发妻。她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能量?
林婉娘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紧紧攥着沈巍的衣袖。
就在门前混乱达到顶点,沈巍几乎要拔剑驱逐众人之时——
“呜——呜——呜——”
浑厚庄严的号角声自长街尽头响起!
那是……净街的号角!是天子仪仗才有的规格!
所有喧嚣戛然而止。
人群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惊恐地向着号角声来处望去,如同潮水般纷纷跪伏下去!
沈巍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张侍郎、富商、所有求娶者,尽皆变色,慌忙跪地。
长街尽头,黄罗伞盖巍巍出现,羽林卫盔明甲亮,肃杀威严,簇拥着一架璀璨夺目的九龙金辇,缓缓行来。
仪仗停在了将军府门前。
那威压,让所有人屏住呼吸,头皮发麻。
陛下……陛下怎么会亲临?!
是因为沈将军?还是因为……昨日那被撕碎的圣旨?所有人都想起了那抗旨大罪,跪在地上,股栗不已。
沈巍心脏狂跳,是了,定是陛下因圣旨被撕而来问罪!他深吸一口气,整理衣袍,便要上前跪迎请罪。
金辇停稳,宦官匍匐在地,以背为凳。
辇上,一身玄色龙袍的男人缓缓步下。
身姿挺拔,容颜清俊,却自带一股睥睨天下的帝王威仪,目光深湛,扫过满地跪伏的众生,最后落在将军府门内,那闻讯刚刚步出正堂的素衣女子身上。
沈巍跪地,高声道:“臣沈巍,迎驾来迟!臣妻苏氏昨日癫狂,撕毁圣旨,臣正欲……”
皇帝却似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他甚至没有看沈巍一眼,没有看那满地的花轿聘礼,没有看任何跪着的人。
他的目光,穿越跪倒的众人,穿越洞开的府门,直直地、牢牢地,锁在了那个立於堂前、一身素净、并未跪拜的女子身上。
万籁俱寂。
阳光刺破云层,落在皇帝肩头,龙纹熠熠生辉。
在所有人窒息般的寂静里,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微微弯起了唇角,那双深邃的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人能捕捉的复杂光芒,似是叹息,又似是得偿所愿的释然。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如同磐音,敲碎了所有的猜疑、恐惧和喧嚣。
他说:
“朕的皇后之位,已为你虚悬整整八年。”
“清晚,朕来迟了。”
………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捏住,骤然停滞。将军府门前黑压压跪倒的一片,如同僵硬的雕像,连呼吸都被那轻飘飘一句话砸得粉碎。
皇后之位?
虚悬八年?
为谁?苏清晚?!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沈巍的耳膜上,嗡嗡作响,砸得他神魂俱裂,跪在地上的膝盖一软,险些瘫倒。他猛地抬头,眼球因极度震惊而布满血丝,死死瞪着那抹玄色龙袍,又霍地转向堂前那素衣女子,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惊慌或是欺骗。
没有。
苏清晚静静站在那里,阳光描摹着她沉静的侧脸,竟无半分讶异。仿佛那石破天惊的话语,只是一句等了许久的寻常问候。
林婉娘“呃”了一声,极轻,像被掐住脖子的猫,脸色灰败下去,软软瘫倒在侍女身上,无人顾及。
跪在地上的张侍郎,头埋得更低,肩背微微发抖,不知是惧是惊。那捧着东珠的富商,手抖得几乎托不住锦盒。
皇帝的脚步迈开,越过金銮仪仗,羽林卫无声分开道路。他走得不快,玄色靴底踏过青石板,发出沉稳微响,是这死寂天地里唯一的节奏。
他走向将军府。
走向她。
沈巍眼睁睁看着那双绣金龙的玄色靴尖停在自己眼前,帝王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笼罩下来。
“沈爱卿。”声音从头顶传来,平淡,听不出喜怒。
沈巍一个激灵,几乎是匍匐下去:“臣……臣在!”声音嘶哑破裂。
“你方才说,”皇帝的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欲向朕请罪?何罪之有?”
沈巍喉咙咯咯作响,一个字也吐不出。请罪?请撕毁圣旨之罪?可那圣旨……陛下此刻亲临,金口玉言,那后位虚悬八年为她!那撕碎的岂是一道圣旨?那是陛下亲手递出、却被他沈巍用来羞辱未来国母的刀!
他甚至不敢想那道圣旨是如何求来的!是了,陛下当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他竟蠢得以为那是默许他安置外室、平衡后宅!原来那眼神,看的是他身边站着的,即将被腾出的“位置”!
“朕竟不知,”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涌,“你七年浴血,所求的恩典,原是用来作践人的。”
沈巍浑身一颤,如坠冰窟。
皇帝却不再看他,目光掠过那满地狼藉的花轿聘礼,唇角似乎弯了一下,极淡,近乎嘲讽:“倒是热闹。”
只三个字,跪在地上的求娶者们个个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他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
一步之遥。
苏清晚微微屈膝,依的是臣礼:“陛下。”
没有惶恐,没有激动,平静得令人心惊。
皇帝看着她,看了许久。目光深得像潭,里面翻涌着太多无人能懂的情绪,八年,乃至更久远的时光,似乎都在这一眼里沉淀。
他伸出手,不是帝王接受臣民跪拜的姿势,而是掌心向上,一个邀请的姿势。
“宫中梅苑的花,今年开得极好。”他说,声音低沉下去,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甚至……恳切?“你从前说,总看不尽兴。”
跪在地上的人群中,隐约有倒抽气的声音。梅苑!那是宫中禁苑,传闻是陛下私园,从不许外人踏入!
苏清晚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片刻静默,她终是将手,轻轻搁在了那只掌心有练武薄茧、却掌控着天下权柄的手上。
“是。”她只应了一个字。
皇帝收拢手指,握住了那只微凉的手。很稳,没有丝毫犹豫。
他牵着她,转身,一步步走下将军府门前的石阶。
羽林卫无声跪倒,黄罗伞盖重新撑起,仪仗无声转向,为帝后让出道路。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沈巍一眼,没有再看这煊赫的将军府一眼。仿佛这一切,这些人,这些事,都不过是尘埃,不值得他一丝一毫的流连。
直到那玄黑与素白的身影即将登上龙辇,沈巍像是终于从噩梦中惊醒,一股不知是绝望还是极度不甘的蛮力支撑着他,竟猛地抬起头,嘶声喊出那个他以为早已被遗忘的名字:“晚……晚娘!”
苏清晚脚步顿住。
皇帝亦停步,侧首,目光落过来。那目光不再有丝毫温和,只有帝王的冰冷与漠然,如同看一件死物。
沈巍被那目光钉在原地,血液都冻僵了。
苏清晚没有回头。
她只是微微侧首,对身旁的帝王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太低,无人听清。
皇帝淡淡颔首。
一名身着紫衣的内侍监躬身小步上前,走到瘫软在地的沈巍面前,声音尖细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场间:“沈将军,接旨意。”
沈巍茫然地,本能地叩首。
“陛下口谕:苏氏女清晚,温婉贤德,秉性端方。即日起,与尔沈巍,恩义两绝,婚嫁各不相干。其嫁妆一应物件,着内府监即刻清点,原样送回苏家旧邸,不得有误。钦此。”
口谕里,一字未提撕毁圣旨之事,一字未提平妻,只强调了“恩义两绝”和“婚嫁各不相干”。陛下亲口,为她昨日惊世骇俗的“谁抬花轿便嫁谁”之言,做了最彻底的背书和最强势的撑腰!
那不是在打沈巍的脸,那是在将沈巍连同他所有的战功、荣耀、尊严,都踩进了泥里!
内侍监宣完,略一停顿,弯下腰,用只有沈巍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添了一句:“沈将军,陛下让咱家问问您,用七年战功,换一场身败名裂,可还值得?”
沈巍猛地一颤,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下,腥甜之气瞬间弥漫口腔。
内侍监直起身,拂尘一甩,不再看他,尖声道:“内府监听令!即刻清点苏娘子嫁妆,造册登记,不得有丝毫错漏!”
一群早已候着的内府太监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地直奔东院库房。
龙辇起驾。
仪仗远去,净街的号角声再次响起,渐行渐弱。
只留下将军府门前,一地的死寂和狼藉。
跪着的人们终于敢慢慢抬头,彼此对视,眼中是无法消散的惊骇与恍惚。今日所见所闻,足以让他们消化一辈子。
那些求娶者的花轿和聘礼,不知何时已被各自的主人悄无声息地拖走、藏起,生怕慢了一步便惹来滔天大祸。
张侍郎被人搀扶着站起来,官袍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瘫坐在地的沈巍,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匆匆上轿离去。
富商连东珠都忘了捡,连滚爬爬地消失在人群角落。
沈巍怔怔地坐在冰冷的石板上,看着内府监的太监们面无表情地进进出出,抬出一箱箱贴着苏家封条的嫁妆。那些他从未在意过、甚至觉得理所当然由她掌管使用的财富,此刻才惊觉其数量之巨,品类之珍稀。
林婉娘扑到他身边,哭得梨花带雨:“将军……将军……”
沈巍猛地一挥袖,将她甩开!
林婉娘跌坐在地,惊愕地看着他。
沈巍却只是死死盯着那些被抬走的箱子,眼睛红得骇人。他想起她昨日的话——“少了一针一线,沈巍,你知道后果”。
原来这后果,他根本承受不起。
不,或许从他用战功去换那道圣旨开始,这后果就已经注定。他用七年血战,亲手为自己掘好了坟墓。
人群中不知是谁,极轻极轻地嗤笑了一声,像一粒火星,落入了死寂的油锅。
窃窃私语声开始嗡嗡响起,目光如同针尖,密密麻麻地刺在沈巍身上。那目光里,再没有了昨日对凯旋英雄的敬仰,只剩下鄙夷、嘲讽、怜悯和赤裸裸的看戏意味。
赫赫战功?天子宠臣?新贵权阀?
笑话!
天大的笑话!
……
内府监的人动作迅捷得近乎粗暴,贴着苏家印记的箱笼被一件件抬出,流水般运走。沈巍瘫坐于地,眼睁睁看着那些他曾不屑一顾、如今才知分量几何的物件从他眼前流逝,如同他岌岌可危的权势和尊严。
周遭的窃语和目光已将他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身着深青色官袍、品阶不高的太监慢悠悠踱了出来,是内府监一名掌事。他行至沈巍面前,既不搀扶,也不呵斥,只从袖中抽出一卷素帛,慢条斯理地展开。
“沈将军,”声音平平,带着宫里人特有的拿腔调,“奉旨,清点贵府……哦不,是清点您府上苏娘子嫁妆完毕。这是清单副册,您过过目,若无异议,咱家便回去复命了。”
那清单长长垂下,几乎拖到地上,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沈巍眼球动了动,目光僵直地落在那清单上。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古玩字画、田产地契……每一项后面跟着的数量和价值,都触目惊心。他竟不知,她带来的,是这样一个足以支撑半个沈府运作数十年的金山银海!
而他,竟用她的嫁妆底蕴,去博自己的功名,最后用功名去换另一个女人的平妻之位来羞辱她!
那太监等得不耐烦,轻咳一声:“将军?”
沈巍猛地回神,喉头又是一股腥甜涌动。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哑得发不出声,只能僵硬地点了下头。
那太监扯扯嘴角,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是没有。他将那副册清单随意卷了卷,塞回袖中。
“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另一边袖筒里又掏出一物——那是一枚半旧的、边缘有些磨损的平安符,红色的丝线都泛了白,与这富丽堂皇的将军府格格不入。“这是在库房最里头一个落了灰的小匣里找到的,单子上没记,但瞧着是旧物,像是……”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沈巍骤然绷紧的脸色,慢悠悠道:“像是苏娘子早年亲手所绣之物。陛下口谕,苏娘子一针一线皆需归还。您看……”
沈巍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枚平安符上。
七年前,城郊长亭,秋风肃杀。他披甲即将出征,她一身素衣前来送行,塞到他手里的,就是这个。那时她眼底有强忍的泪光,声音却稳:“巍郎,盼你平安归来。”
他当时……当时是如何应的?他好像随手塞进了怀里,或许还觉得女儿家心思琐碎,大战在即,怎会顾念这些?后来,不知何时,便遗落了,或是丢弃了。他从未放在心上。
原来,她收着。一直收着。放在落灰的匣子里。
那太监见他只盯着不出声,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和轻蔑,也不催促,只将那平安符在他眼前又晃了晃。
沈巍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伸出手,想要夺过。
那太监却手腕一翻,轻巧地避开了,依旧那副平淡腔调:“看来是认得了。那便是苏娘子之物无误。按旨,该当归还。”
说完,不再看沈巍惨白如纸的脸,他将那枚陈旧的平安符随意往地上一扔——如同丢弃什么垃圾——旋即转身,拂尘一甩。
“走嘞!”
内府监的人顷刻间退得干干净净,如同潮水退去,留下满地空荡和死寂。
那枚红色的平安符,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刺眼得灼心。
风吹过,卷起几分萧瑟。
林婉娘挣扎着爬过来,想要扶他:“将军,地上凉,快起来……”
“滚!”沈巍猛地一甩臂,力道之大,将林婉娘直接掀翻在地。他看也没看她,眼睛只赤红地盯着那枚平安符,像是看着一个将他彻底吞噬的噩梦。
他艰难地、颤抖地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抹刺眼的红时——
“圣旨到——!”
又一声尖利的通传,自府门外炸响!
刚刚略有松动的人群再次骇然跪倒!
沈巍的手僵在半空,猛地抬头。
只见另一队宫廷仪仗疾步而来,为首的是一位面白无须、神色冷峻的大太监,手捧一道崭新的明黄绢轴。
不是方才的内府监!是陛下身边的御前总管大太监!
沈巍的心瞬间沉到了底,一股比刚才更冰冷、更绝望的恐惧攫住了他。
那大太监行至门前,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和瘫坐在地的沈巍,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展开圣旨,声音尖锐高昂,如同断头台上的铡刀落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征北将军沈巍,居功自傲,治家不齐,私德有亏,难为朝臣表率。着即革去一切军职,夺爵位,收回丹书铁券,禁足府中反省己过!其麾下一应军务,暂由兵部接管。钦此——!”
革职!夺爵!收回丹书铁券!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沈巍心上!
他七年沙场浴血,九死一生换来的所有荣光、权力、地位,在这一纸诏书下,顷刻间,灰飞烟灭!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挣扎着想爬起来,“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陛下不能……”
那大太监合上圣旨,冷眼俯视着他:“沈将军,接旨吧。”
“陛下是受了蒙蔽!是苏清晚!是她——”沈巍嘶吼着,状若癫狂。
大太监脸色一沉,声音陡寒:“沈巍!陛下还有一句口谕给你!”
沈巍的嘶吼卡在喉咙里。
大太监上前一步,压低的声音却如同毒蛇钻入沈巍耳中:“陛下说,‘告诉她,朕盼她平安归来,盼了八年。她的平安符,朕捡到了。’”
沈巍如遭雷击,彻底僵住。浑身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
陛下……知道?陛下一直都知道?!那枚平安符……
所以,这滔天震怒,这毫不留情的剥夺,不仅仅是因为他羞辱了未来的皇后,更是因为……他当年弃若敝履的,是陛下珍藏心底、求而不得整整八年的朱砂痣!
他用战功去换的,不是平妻之位,是他自己的催命符!
大太监将那道革职夺爵的圣旨,如同扔垃圾一样,丢在他面前。明黄的绢轴滚落,沾上了尘土。
“沈将军,好自为之。”
仪仗再次离去。
这一次,府门前真正的死寂了。连窃窃私语都没有了。所有人看沈巍的目光,只剩下彻底的、毫无温度的怜悯,或者连怜悯都没有,只是看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笑话。
沈巍怔怔地坐在那里,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许久,他猛地俯身,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出的尽是浑浊的苦水和猩红的血沫。
林婉娘吓傻了,呆在一旁,不敢上前。
他吐完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软在冰冷的呕吐物旁。目光涣散间,又看到了那枚静静躺在地上的、褪了色的平安符。
他忽然发出一阵嘶哑的、破碎的怪笑,笑着笑着,眼泪混着血丝淌了满脸。
他用七年战功,换了一场镜花水月,换来了君恩尽断,换来了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价值连城。
………
九龙金辇并未径直返回禁宫。
车内空间阔大,熏香淡淡,隔绝了外间的喧嚣与尘埃。苏清晚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微微晃动的车帘上,那里偶尔泄入一线外界的天光。
皇帝坐在她对面,玄衣纁裳,威仪天成,此刻却并未看她,只垂眸看着自己指间一枚温润白玉扳指,轻轻转动。
“朕还以为,”他忽然开口,声音在辇车的微响里显得有些低沉,“你会一直留在那府里,替他操持到灯枯油尽。”
苏清晚眼睫微动,没有接话。
“八年前,长亭送别,”他继续说着,像是不需要她的回应,只是陈述一段久远的旧事,“朕在远处看着。看你给他那枚平安符。”他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涩意,“朕那时想,若那是给朕的,该多好。”
辇车微微颠簸了一下。
“后来听闻他在边关纳了妾,生了子。朕动过心思,想将你接入宫。”他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深沉难辨,“但你父亲跪在宫门外一日一夜,求朕看在苏家满门忠烈,给你留个体面,莫让你卷入宫廷纷争,沦为牵制边关将领的筹码。”
苏清晚缓缓吸了一口气,这是她自府门前以来,第一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她并不知道父亲曾做过这些。
“朕允了。”皇帝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并非因你父亲所求,而是因朕知道,你不是笼中雀,强折羽翼,只会让你枯萎。朕能等。”
“朕看着他步步高升,看着你的名声在那后宅之中愈发沉寂,也看着那林氏母子的存在渐渐不再是秘密。朕甚至想过,若你甘愿如此,朕便永远只是‘陛下’。”他话音一转,带上了一丝冷峭,“直到他竟蠢到用战功来求那道圣旨。”
他轻笑一声,像是讥讽,又像是自嘲:“朕倒要谢谢他这份蠢。否则,何以堂堂正正,接你出来。”
苏清晚终于转过头,看向他。八年,乃至更久,他们之间隔着太多时光与山河。眼前的男人早已不是当年梅树下那个还会因她一句笑谈而耳廓微红的亲王世子。他是帝王,心思深沉,执掌天下,也……等了她八年。
“陛下,”她开口,声音有些微哑,“那枚平安符……”
“朕捡到了。”他接口,语气自然,“在他出征后第三日,去长亭走了走,在泥泞边捡到的。线都开了,沾了泥水。”他从龙袍的内襟里,取出一个明黄绸缎的小袋,倒出来的,赫然是一枚同样式样、却崭新许多、针脚细密精致的平安符,以及几块被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碎布片,红丝线杂乱地缠在一起。
“旧的那个,朕拆了,照着样子,自己缝了一个。”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一个帝王亲手做女红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是手艺不佳,拆缝了许多次,才得这么一个能看的。一直想着,若有朝一日能再见,或许能换回你当年想送出的那份平安。”
他将那枚新的平安符,轻轻推到她面前的矮几上。金线绣出的纹路在车内光线下微微闪烁。
苏清晚看着那枚平安符,看了很久。眼前似乎闪过当年长亭秋风,闪过父亲日益佝偻的背影,闪过沈巍递过那封纳妾家书时的坦然,闪过林婉娘倚靠在他身旁的刺眼画面,也闪过这八年来,深宫里偶尔传出的一些关于陛下空置后宫的传闻。
她伸出手,指尖掠过那枚崭新的平安符,金线有些扎手。
然后,她的手指越过它,轻轻拈起了那几块陈旧、破碎、沾着干涸泥痕的红色碎布。
“这个,”她轻声说,合拢掌心,将那残片握住,“臣女自己收拾便好。”
皇帝凝视着她合拢的手,目光深邃。片刻,他唇角缓缓勾起一丝真正的笑意,并不明显,却瞬间柔和了那张威严的帝王面孔。
“好。”他只应了一个字。
他将那枚崭新的、他亲手所制的平安符,重新收回明黄绸袋,放入怀中,贴肉珍藏。
辇车此时轻轻一顿,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内侍恭敬至极的声音:“陛下,娘娘,梅苑到了。”
皇帝率先起身,亲手为她掀开车帘。
刹那间,清冷沁雅的梅香扑面而来,涌入车内。
苏清晚抬眼望去。
只见满园梅树,花开正盛,白如雪,粉如霞,红如火,重重叠叠,覆压枝头,一眼望不到边际。微风过处,落英缤纷,如同下了一场香雪海。
比传闻中更美,更盛大。
他站在车辕旁,向她伸出手,玄衣上的龙纹在雪光梅影中熠熠生辉,声音温和却笃定:
“朕的皇后,该看尽这天底下最好的花。”
来源:燃寂之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