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的大槐树下,我和几个老同学围坐在一起。李根捧着保温杯,撕开一包枸杞倒进茶水里,可那保温杯塑料盖早已裂了道缝,每次他喝水,都得歪着头避开那道缝。
村口的大槐树下,我和几个老同学围坐在一起。李根捧着保温杯,撕开一包枸杞倒进茶水里,可那保温杯塑料盖早已裂了道缝,每次他喝水,都得歪着头避开那道缝。
“听说你家老二在县里开了个厂?”李根用竹签剔着牙。十几年前,他家隔壁开了个小超市,自此他的牙缝里总像是嵌了东西似的。
我点点头,“废品回收站,算不上厂。”
天边的云层压得很低,把村子笼罩在一片闷热里。奔丧的队伍前几天刚刚散去,我和媳妇留下来收拾父亲的遗物。院里的葡萄架开始冒新芽,是父亲生前亲手修剪过的。
那把用了二十多年的剪刀还挂在墙上的钉子上,锈迹斑斑。
我爹一辈子讲究。
他老人家退休前是乡里的会计,一辈子管着集体的账目,连一根铅笔都要登记在册。家里的账本更是一丝不苟,米面油盐柴火每一笔花销都记着。平时每月买一次肉,肉票攒着,只在过年时多买些。
即便如此,他还是把我们兄弟三个都供出了大学门。
大哥是个公务员,在县里办公室上班,天天西装革履的。二哥当年学的是机械,毕业后开了个废品回收站,靠收废铁废铜勉强维持。我排行老三,在镇中学当老师,收入不高但也稳定。
家里条件总体不错,可一提到二哥,爹总是皱眉头。
三年前,二哥来家里说做生意周转不开,向爹借了15万。那是爹的养老钱,原本打算翻修老宅用的。爹犹豫了半天,还是把银行卡给了二哥。
“一年,最多一年就还你。”二哥拍着胸脯保证。
一年过去了,二哥的废品站看起来生意还行,可就是不提还钱的事。
两年过去了,二哥来看爹,带了两条烟,说:“爹,再宽限点时间。”
爹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没说什么。
媳妇知道后不干了:“你爹那是养老钱啊!二哥明明有钱不还,太不像话了!”
我也觉得二哥过分,可爹摆摆手:“你二哥有难处,不然不会这样的。”
大哥听说后,直接和二哥闹翻了。春节时一家人聚餐,大哥冷着脸,直接问二哥什么时候还钱。二哥涨红了脸,说市场不好,再等等。大哥冷笑:“那你怎么换新车了?”
爹咳嗽了一声,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我发现爹那年突然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腰也驼了。
去年冬天,爹的咳嗽越来越厉害。
我和媳妇接他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肺癌晚期。我手里拿着诊断书,脑子嗡的一声。下楼时,病友送的半包烟从兜里掉出来,我弯腰捡起,发现烟盒里夹着张纸条,是医院发的爱心捐献劝募单。
回家路上,爹坐在车后座,望着窗外一言不发。路过二哥的废品站时,他突然说:“别告诉你二哥。”
“爹,治病要花钱啊。”
“我还有点积蓄。”爹轻声说。
可我知道,除了那被二哥借走的15万,爹的养老金也不多。
回到家,爹让我从柜子深处拿出个旧铁盒,里面是几张农业银行的存单,总共七万多。
“够用了。”爹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像是枯树的年轮。
大哥知道后直接去找二哥,回来时脸色难看:“还说生意难,你是没看见他那新装修的办公室,地板砖都是意大利进口的!”
爹病情恶化得很快。春节前,他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大哥和我轮流守着,二哥只来过一次,站在爹床前欲言又止。爹虚弱地拍拍他的手:“别担心,爹没事。”
正月初五那天,爹走了。
办丧事时,我意外发现爹书桌抽屉里藏着个布包,里面是个笔记本,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那是爹这些年的账本。
最后几页,我看到几笔奇怪的记录:
“2020年5月,给老二15万,用于厂房扩建。”
“2021年6月,老二送来2万,说是利息,没收。”
“2021年12月,去老二厂看看,进展不错。”
“2022年3月,老二又送来3万,说是部分还款,让他留着周转。”
“2022年10月,老二的娃考上大学,学费住宿约5万/年,从借款中扣除。”
最后一页,爹的字迹有些颤抖:
“2023年1月,去医院检查,情况不好。剩余借款作为老二娃上大学的费用,不用还了。别告诉他们,尤其是老二,那孩子心里有愧,会过不去的。”
我捧着账本,眼前模糊了。窗外,邻居家的鸽子咕咕叫着,曾经爹最喜欢那只灰白相间的,总说它飞得最高。
丧事办完第三天,村里来了辆黑色别克。二哥从车上下来,手里拎着个纸袋子。
“三弟,我…我来收拾下爹的东西。”
我默默泡了杯茶递给他。茶杯是爹生前常用的那个,茶把上有个小缺口,用久了反倒顺手。
二哥在爹的房间呆了很久。天热,老房子里闷得厉害,却没听见他开窗户。
晚饭时分,他出来了,眼睛红肿。
“三弟,这个给你。”他把那个纸袋子递给我,声音嘶哑。
袋子里是一叠银行存单,整整二十万。
“这是爹借我的钱,加上这些年的利息。”二哥坐在院子里,点了根烟,烟雾在傍晚的光线里缓缓上升,“其实…我早该还的。”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爹每个月都会来我那儿。”二哥深吸一口烟,“第一年,我真的很难,废品价格跌得厉害,差点倒闭。爹说没事,慢慢来。”
“后来生意好点了,我想还钱,爹不要。说是先攒着,给我儿子上大学用。”二哥擦了擦眼睛,“爹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孙子大学毕业。”
院子里的蚊子嗡嗡叫,二哥的烟已经烧到了手指,他似乎没感觉到疼。
“去年冬天,我发现爹来厂里时总是咳嗽。有次我送他回家,看见他偷偷吃药。”二哥的声音哽咽了,“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就是老了。”
我心里一阵刺痛。
“前两个月我去医院交水电费,碰见医院的老王,他问爹的化疗怎么样了…”二哥突然站起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脚步混乱,“我才知道爹…爹他…”
“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忍不住问。
“爹不让说。”二哥停下脚步,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他骗我说是慢性支气管炎,需要定期检查。我信了,我他妈竟然信了!”
我们沉默了。远处传来村里广播的声音,是乡里新修的水渠通水的消息。
“对不起,三弟。”二哥的肩膀耷拉着,“我不该…我不该…”
我想起爹书桌底下那双褪色的布鞋,鞋底已经修补过好几次,却总是擦得干干净净。
“爹说过,”我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家里的钱,谁需要谁用。”
夜深了,村子静悄悄的。我回到爹的房间,打开他的衣柜。那件他最喜欢的蓝色中山装还挂在那里,领口处有一小块洗不掉的茶渍。
衣兜里有张照片,是我们兄弟三个小时候的合影。背面用钢笔写着:“1992年春,三个小子,都是好样的。”
我突然想起爹生前常说的一句话:“钱只是钱,人才是人啊。”
窗外下起了雨,打在葡萄架的嫩叶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我想起二哥说,每到收废品的日子,爹总会背着我们偷偷去他那儿帮忙分拣,累了就坐在角落里的凳子上,看着二哥忙碌的背影,脸上带着笑。
原来爹这些年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我们。
卧室角落里,爹的老式收音机突然自己响了起来,电池大概进水了。我走过去关掉它,发现收音机旁边放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小本子。
翻开一看,是爹最后几个月的日记。最后一页只写了一行字:
“钱是身外之物,孩子们能和睦相处,比什么都重要。”
我合上日记本,窗外的雨声渐渐大了。
乡村的清晨总是来得很早。鸡叫声中,我起床洗漱,发现院子里的长椅上坐着个人。
是二哥。
“昨晚没回去?”我问。
他摇摇头:“睡不着。”
我在他旁边坐下。长椅是爹亲手做的,有些年头了,坐下去还是那么结实。
“三弟,以前我总觉得爹偏心,对你和大哥好。”二哥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搓着衣角,“现在才明白,爹是最懂我的人。”
我递给他一根烟,他摇摇头:“戒了,去年戒的。爹说我孩子要上大学了,得为他树立榜样。”
阳光渐渐照进院子,葡萄架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张巨大的网。
“这钱,”我指了指那袋存单,“按爹的意思,是留给侄子上学用的。”
二哥猛地抬头看我。
“但我觉得,”我继续说,“一部分应该给大哥,毕竟爹的治疗费用他也出了不少。剩下的,我和你平分,各自替爹做点好事。”
“好。”二哥点点头,过了一会又说,“爹这一辈子,真不容易。”
“是啊,”我望着远处刚刚升起的太阳,“他这一辈子,什么都记在账上,唯独对我们的付出,从来不计较。”
我们肩并肩坐着,谁也没再说话。晨风吹过,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仿佛爹的手轻轻抚过我们的头顶。
那是烙印在记忆深处的父爱的温度,不言不语,却重于千钧。
我知道,比起那15万,爹留给我们的,是更珍贵的东西。
几天后,村口的理发店换了新招牌。
“这不是你爹常去的那家吗?”媳妇问我。
我点点头:“听说要倒闭了,二哥出钱盘下来,还是让老板继续经营,每个月给老人理发不收钱。”
媳妇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爹要是知道,会高兴的。”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