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尘元的《在语词的密林里》(三联书店1991年6月出版),就是我拜读姜德明《金台小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9月出版)后,从《悼陈原》一文中发现的“新大陆”。尘元是陈原的笔名。他早年参加革命,办文化,搞出版,长期致力语言学研究,改革开放以来写过不少书,其
▌萧跃华
孙犁参照鲁迅日记“书帐”淘书,姜德明循着唐弢书话所涉书目逐一搜访,这不失为读经典的“终南捷径”。我邯郸学步,读到了“盲人骑瞎马”无法读到的好书。
尘元的《在语词的密林里》(三联书店1991年6月出版),就是我拜读姜德明《金台小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9月出版)后,从《悼陈原》一文中发现的“新大陆”。尘元是陈原的笔名。他早年参加革命,办文化,搞出版,长期致力语言学研究,改革开放以来写过不少书,其平实亲切的文风深受读者喜爱。
语言学家、编辑出版家陈原(1918—2004)
《在语词的密林里》初版于1991年,后多次再版。
2002年《重返语词的密林》由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
1 开笔
1988年,陈原在《读书》杂志开设专栏,名曰《在语词的密林里》,每期写几则札记体的闲文,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习见又说不明白的,经他一讲顿时豁然开朗,作者的智慧和幽默感跃然纸上。譬如《“官场用语”》一文引用新闻,日本议员要求政府官员答辩时不要使用“难懂的用语”,其原因在于“日语某些词汇的暧昧性”。然后陈原笔锋一转:“不,我看不是语言本身造成的,是‘官场’的现实导致了使用‘euphemism’(委婉语言)——我们熟知的‘官场用语’如‘考虑考虑’‘研究研究’,不是很说明问题吗?”《地名学》一文举了羊城、哈尔滨的由来,美国纽约、洛杉矶、芝加哥三个地名显示的三种语源,并感叹“研究地名,往往如读一部社会史或民族史”。其他如《运作》《意识》《倒挂》《滑坡》《数字癖》,文字信手拈来,长则百余字,短则数十字,读来文采斐然,趣味横生。姜德明忍不住写信讲了自己的阅读喜悦,陈原1991年11月28日回信:
知道你喜欢《密林》,我真高兴。前日送给夏公(注:指夏衍),他也很高兴——写作时(在《读书》连载时)夏公就给我很多鼓励,他说收到杂志,首先就找这一栏看。我还告诉你一个消息,书稿被日本学者欣赏,明年在东京一家大书店(大修馆)印日文本。我想你会分享我的高兴。
姜德明在信中乘兴提到,有些电视台主持人不讲“下面”而喜欢说“接下来”是否合适,陈原回答:
你信中提到(“接下来”)的现象,看来很难改了——迄今为止,语言学界中我是孤立派,我以为习惯的势力是无穷的,我充分尊重“约定俗成”的规律。语言这东西是很特别的,有时错了反而变成对了。特别是新语词和新表现法,有些(不是全部)虽受一些人的反对,但终于活下来了(有些却退出了舞台)。语言学家死抱着这个对,那个不对,可能是把语言当作一种纯工具,而没有看重它是一种社会现实。此点我在《社会语言学》中说得含混,将来重版时把它详细说明。
姜德明的即兴提问,换来了语言学家的深知灼见。
2 再写
这个专栏写到一百条时,陈原就以“拜拜”跟读者话别,到海外游逛了一阵,归来收到一堆“抗议信”,其中一封写道:
不瞒编者,每逢带着墨香的《读书》放在我案头的时候,我总是先看《在语词的密林里》。去年第12期忽见“拜拜”一条,不禁惘然若失,犹如一个朋友突然离我而去,而我竟不知缘由何在。据作者说,已到岁末。只是岁末岁首两相逢,读者也未必看腻,至少我是越看越有劲。何况日前正值造林季节,佳木恶竹层出不穷,万望作者别说“拜拜”。
但陈原已说过“拜拜”,岂能言而无信?只好歇息罢了。可当他带着海外珍贵画册拜望夏公时,“他一见面就责备我说拜拜,表示了与那位读者同样的心情,并且督促我写下去!于是我再写了一百条,不过不好意思再占杂志的篇幅,只是连同原先的一百条,辑成小书一册面世。”语言是历史的“活化石”,《农转非》《吨粮田》《“隐语”》《日夜》等是最好的诠释。
古今中外都有简化语词的倾向。“柴圣”是创造了世界语的波兰眼科医生柴门霍夫的简称、尊称。汉语也不例外,只不过汉字结构一简化,往往会产生料想不到的歧义,但说惯了也就习以为常了。“莎翁”与“托翁”是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的简称、尊称,“巴老”(巴金)、“夏公”(夏衍)同样如此,都是专门化的专用名词。巴尔扎克、狄更斯不称“巴翁”“狄翁”,我们也很少听见有人称“巴公”“夏老”。为什么那个可以这个不可以?没有逻辑上的理由,唯有约定俗成的习惯势力使然。
陈原建议“每页都酌加一些装饰性插图,以便掩盖我信笔写来不成体统的文章的单薄。”北京、香港三联书店总经理都同意,这样他就在病榻上编成了这部小书。陈原一向认为:语言、音乐、雕塑、绘画、建筑是彼此相通的,都是传递信息的媒介。《长恨歌》和《木兰辞》,《命运交响曲》起始那四个“敲门”音符,罗丹雕塑《思想者》的姿态,甲骨片上的卜辞,铜刻、碑刻和岩画上的形象,常常在陈原的大脑中浑成一体——这是语义信息和感情信息的混合,也就是哲人罗素所谓的充满了信息的电话簿所不能传达的信息。他从手头材料中选取几百幅与随感并无直接关系的图片插编小书,某些形象或许会引起读者的某种联想,而他却希望读者只作为“浑然一体”的美的享受,不要去深究什么彼此关联。
这些插图大都是线画,取其在不光滑的纸张上也能印得出个样子来。图片难免“厚古薄今”,中华传统文化中的殷周秦汉、甲骨金文、碑刻石刻,海外文化中的玛雅和阿兹特克古文书、希腊埃及古图案以及文艺复兴前后的书籍插图,只要够古够美够装饰味,陈原就选取。几张现代主义的作品,如毕加索的也很够装饰味,陈原也选取了。陈原坦言:这些画“至于带有什么语义信息或感情信息,我也说不上。这里只能请美术家、装饰画家、考古学家以及语义学家们原谅我的胡编了。”
“胡编”乃陈原自谦。这部精编小册子一版再版。
时间一晃七年过去了,夏公已驾鹤西归,但夏公的督促声仍不时在陈原耳边盘旋。他感觉“自己好像步入老年痴呆境界了,于是横起心,重返旧地漫游”。新写十题六十七则,沿用过去的老写法,可能是“世事沧桑,人间冷暖,友朋一个一个悄悄地走了,而我还活着,时感孤独寂寞,甚至呼吸不畅”的缘故,陈原的笔头放得更开了,风霜雨雪的味道更浓了,合订本《在语词的密林里》的《后记》于2000年4月20日深夜定稿。
第一题《“我回来了”》第一则《搞和垮》,引用夏公《懒寻旧梦录》中一段有趣的记载:
不久前胡愈之同志问我,你是不是在桂林“造”了两个新字?一个是“垮”,一个是“搞”。我承认,这是我根据实际需要而试用的,但不久,这两个一般字典上没有的新字,就被其他报刊接受了。
字是人造的,人人皆可为仓颉,但造出来能不能被公众认可、社会接受,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搞”是不是夏公“造”的,我持保留态度。我们老家湖南,“搞”是使用频率很高的单词,语义非常宽泛,小孩耳濡目染,不学而能。“搞死你”“搞对象”“搞点家伙喫”“你搞什么名堂”,分别是收拾、谈、弄、干的意思,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毛泽东的话语体系也不乏“搞”字,如“要搞五湖四海”(1949年10月24日同绥远军区负责人谈话)、“搞专业的人也要看专业之外的东西”(1957年3月10日《同新闻出版界代表的谈话》)、“思想评论可以搞”(1958年1月15日同吴冷西谈话)、“今年搞一个实事求是年好不好?”(1961年1月13日《大兴调查研究之风》),还有搞原子弹、搞人造卫星、搞核潜艇等等。
我推测,口语中的“搞”在湘桂一带恐怕古已有之,只是南蛮之音不入官方话语体系。“无湘不成军”,晚清以降,湖南人的话语权越来越重、影响力越来越大,这个字的曝光度也越来越高,但至今仍有人嫌其粗野,我就听到过友好的质疑声。
第十题《我不是人》七则,从“人”的定义说起。
1915年版《辞源》:“人是‘动物之最灵者’。” 1936年《辞海》:“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新华字典》1953年版:“能使用工具生产的最高等动物。” 1957年版定义深化:“能制造工具并使用工具进行劳动的动物。”1971年版加了两句话:“人是由类人猿进化而成的。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属于一定的阶级。”1979年版“割掉”了阶级属性这个尾巴。苏维埃时期著名四卷本乌沙可夫俄语大词典(1940年问世)中,除了“在劳动过程中能制造工具和使用工具”的要素外,指明“人”具有与其他动物不同的特征:人是有思想的动物,人是能说话(语言)的动物。
陈原的人生风风雨雨、跌宕起伏,对“人”和“语词”有着入木三分的体察。他说:世界上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自给自足”,每个行业都有可能产生流行语,而青年则是产生流行语、新语汇最多的群体。他高呼“青春万岁”后,宣告走出“密林”,回到人间,忽然想起海外学者美言:“中国的语言环境好到不能再好,语词的丰富简直无与伦比。”信哉斯言!陈原知道:“人间固然不是乐土,可是我在那里会找回我自己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他由衷地呐喊:“我爱人间。”
我爱“密林”!我爱陈原!我爱人间!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