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绝笔”:鲁迅的最后时刻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3-19 10:47 1

摘要:1936年10月19日,鲁迅病逝于上海。这位以笔为剑的文学巨匠,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仍以诗作回应着时代的寒潮。他一生留下七十余首新旧体诗,既有“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锐利,也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深邃,而写于1935年秋的《亥年残秋偶作》,则被后世视为其精神遗嘱。

1936年10月19日,鲁迅病逝于上海。这位以笔为剑的文学巨匠,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仍以诗作回应着时代的寒潮。他一生留下七十余首新旧体诗,既有“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锐利,也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深邃,而写于1935年秋的《亥年残秋偶作》,则被后世视为其精神遗嘱。

人们一般将鲁迅视为小说家、杂文家,但鲁迅更是一位诗人。鲁迅现存最早的被他的弟弟周作人记录在日记中的几首诗,有七言和五言绝句、七律和骚体诗。鲁迅一生写了近70首旧体诗,十来首白话和歌谣体诗,翻译了几十首外国诗。他还手书多篇古今中外诗人的作品赠送友人。

鲁迅生前只发表了很少几首旧体诗,如送给日本友人的几首被发表在《文艺新闻》。他自己寄送报刊发表的有《悼丁君》,还有那首写人《为了忘却的记念》中的《悼柔石》。同样是悼念死亡战友的篇什,悼念杨杏佛的一首就没有发表,而是抄写给许广平, 也许是想借此向最亲近的人表达一种默契并有所嘱托。

鲁迅生前没有出版甚至也没有起意编纂诗集,只是将一些新旧体诗收入《集外集》,夹在各体文章之间。后人编辑鲁迅文集时,应该先编辑诗集。诗是第一文体,鲁迅最先被记录或发表的作品正是诗,而且诗在他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没有缺席。虽然有些阶段他自己没有诗作,但翻译外国诗、抄录古代诗同样是诗歌活动。日本留学时期,鲁迅与弟弟合译外国文学作品,鲁迅一般负责翻译书中的诗歌,常以古意盎然的骚体出之。

新文学兴起,鲁迅勉力作起了新诗。但不久就歇手不做,后来自我调侃说在新诗运动中是“敲边鼓”。写作新诗,反而缺少诗意,这让鲁迅有些灰心。他虽然对新诗发表了一些负面的言论,但仍然关心新诗坛,对浪漫的、柔情的、狂飙突进的青年给予鼓励和提携。

鲁迅在杂感中偶尔模拟、活剥、打油。但即便在杂感中,诗意也弥漫字里行间。

晚年,鲁迅回到中国文学传统中,用旧体诗表达思想感情,但较少发表,而是以私人赠答方式,为情绪找到宣泄的出口。

鲁迅的旧体诗,可以分为自述抒怀、讽刺嘲笑、应酬赠答,记录他的生活状态和对人世的看法——有对儿子的溺爱,自嘲中流露出对生活的态度;有躲进小楼的宣言,对文坛乱象的讽刺;有对人物的评价,如对钱玄同、章衣萍、赵景深、谢六逸等。

将情思凝聚在五言、七言诗中,简洁,深沉,有力量。这种表达方式,鲁迅更得心应手。

1935年,日军制造“河北事件”,逼迫中国政府签订《何梅协定》,规定河北省撤销军事组织及政府机构。同时,日军又制造“张北事件”,并与中国政府签订《秦土协定》,控制察哈尔省。同年秋,日方策划“华北五省独立”即所谓“华北自治”,致中国官员和军队从河北、察哈尔省等地撤出。1935年秋,鲁迅写下最后一首诗,一首七言律诗。他没有立即示人。直到年底,才赠给来访的老友许寿裳:

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

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

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

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首句高度凝练地概括自己一生的遭遇,坎坷颇多,郁愤累积。在绍兴时期阅读史书,在南京时期感受新旧的碰撞,在日本从事文艺失败,归国后十年默默沉潜,新文化阵营解散后彷徨无地,上海时期被围剿,多少秋肃,寒气逼人。

鲁迅20多岁撰写的《摩罗诗力说》的开篇就出现了“春温秋肃”的强烈对比:

人有读古国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凄以有所觉,如脱春温而入于秋肃,勾萌绝朕,枯槁在前,吾无以名,姑谓之萧条而止。

春秋两种景象在鲁迅的诗文中不断出现:“新宫自在春”“几家春袅袅”“寒凝大地发春华”。时常生活在秋肃之中的鲁迅,笔下即便出现春温,也只是一种理想,一种奢望。“惯于长夜过春时”,久而久之,便是和煦的春天,他也总在暗夜里度过。缺少温暖的人更渴望暖意,因此他曾希望画家“只研朱墨作春山”。

颔联半是抒情,半是叙事。中央军和政府机关撒离河北,凄凉景象,令人痛心。时局艰险,前途堪忧,自己不知所往,逃避无地,这首诗承续了“泽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渺渺失离骚”“深宵沉醉起,无处觅菰蒲”等诗句中的意象。特别醒目的是“菰蒲尽”三个字:菰蒲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基本食粮,难道真的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民以食为天,战争起来,民众的生活就要受影响,鲁迅一家已经仓皇逃难过一次了。

尾联首句表面上写夜阑人静,是自己每天看书写作到深夜的感受,如他曾描述过的“邻人十去其六七,人夜阒寂,如居乡村”,这里反用晋朝人祖逖“闻鸡起舞”的典故,形容整个国家万马齐喑的状况。次句写新的一天开始,虽然将有“亮色”,但还不能让人看到光景,只能表达一种期待。全诗综合运用比喻、借代等手法,感情深沉,意境宏远,对仗工整,词句凝练。

受权刊发,本文选自《鲁迅诗传》,黄乔生 著,商务印书馆 2025年1月。

天快要亮了,然而鲁迅的生命也临近结束了。这首诗写出了鲁迅的生活经历、人生态度和现实情怀,但对未来——他本人已经没有了未来——是悲观的。题中的“残”字就是诗眼,虽然在残秋,在残酷的世界,过了残破的人生,情绪压抑中更多不安和躁动,但悲愤中也有沉稳,字里行间蕴含着生命的坚韧。此时的鲁迅,是蛰居小楼的老人、病人、局外人、孤独者。

在去世前一个多月写的《死》一文中,鲁迅抄录了几条留给妻儿的遗嘱: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遗嘱中关于丧事的意见没有得到遵从,上海有几千人沿途送行,葬礼颇为隆重。写给家人的几条见出他的眷恋和苦心。他希望伴侣把自己忘掉,“管自己生活”——实际上就是改嫁——然而这一条后来也没有得到遵从。关于孩子的前途,他只是做了一种假设,“倘无”两字表达得很清楚。

这篇文章最重要的部分,并不在七条遗嘱,而在开头有关灵魂有无的思考和遗嘱后面的一段——可以称为第八条——从语气上看,也可以说是第七条的补充。

关于死后灵魂有无,文章说:“谁都知道,我们中国人是相信有鬼(近时或谓之‘灵魂’)的,既有鬼,则死掉之后,虽然已不是人,却还不失为鬼,总还不算是一无所有。”让读者想起《祝福》开篇祥林嫂对“我”的追问:“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那么,也就有地狱了?”“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这问题岂止“我”招架不住,很多中国人都处在迷茫中,都会敬谢不敏甚至惶然逃开。直到生命的终点,“我”——鲁迅——仍不能做出明确的回答。

七条遗嘱后面的一段却在迷茫中显出倔强:

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对宽恕、忏悔、报应之类不顾及,无畏惧,像鲁迅这样敢于直面人生、态度决绝的人在中国不多见。

《“这也是生活”……》记述了他大病初愈后卧床不起、思绪纷繁的状态:

有了转机之后四五天的夜里,我醒来了,喊醒了广平。

“给我喝一点水。并且去开开电灯,给我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为什么?……””她的声音有些惊慌,大约是以为我在讲昏话。

“因为我要过活。你懂得么?这也是生活呀。我要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哦……”她走起来,给我喝了几口茶,徘徊了一下,又轻轻的躺下了,不去开电灯。

我知道她没有懂得我的话。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

鲁迅意识到,一个战士,固然要永远进击,但也要懂得休息,就好比花与枝叶的关系:“我们所注意的是特别的精华,毫不在枝叶。给名人作传的人,也大抵一味铺张其特点,李白怎样做诗,怎样耍颠,拿破仑怎样打仗,怎样不睡觉,却不说他们怎样不耍颠,要睡觉。……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休闲、娱乐也是生活的重要部分:“其实,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

鲁迅去世后,许广平没有写挽联之类,而是写了一首新诗《献词》,放在鲁迅灵前:

鲁迅夫子:

悲哀的氛围笼罩了一切,

我们对你的死,有什么话说!

你曾对我说:

“我好像一只牛,

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

你“不晓得,什么是休息,

什么是娱乐。”

工作,工作!

死的前一日还在执笔。

如今……

希望我们大众,

锲而不舍,跟着你的足迹!

鲁迅是生命不息,劳作不止。

“希望我们大众,锲而不舍,跟着你的足迹。”鲁迅的“足迹”,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后来他拒绝疗养院的安逸,放弃回乡的选择,甘愿在“荒鸡阒寂”的暗夜中执笔至死。这种选择,与其说是英雄主义的壮举,不如说是对“战士”身份最彻底的践行。

重读这首残秋绝唱,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文人的谢幕,更是一种精神的寓言:真正的诗人,永远在“秋肃”与“春温”、“绝境”与“星斗”之间,为时代守夜。

本文节选自《鲁迅诗传》一书第二十章“起看星斗正阑干”。标题为编者所加。

来源:近现代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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