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妻子林悦从厨房里端着一盘洗好的葡萄出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桌上震动的手机。
电话响的时候,我正在给我女儿削苹果。
刀刃贴着果皮,薄薄的一层,旋成一个不断的圈儿,往下落。
这是我很久以前练出来的本事,没什么用,但女儿喜欢看。
手机在桌上嗡嗡地震,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飞蛾。
屏幕上跳动着那个名字。
阿诚。
我手里的刀顿了一下,苹果皮断了。
女儿抬起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冲她笑笑,把手机翻了个面,扣在桌上。
继续削。
可心静不下来了,刀尖好几次都陷进了果肉里。
一个苹果,被我削得坑坑洼洼。
手机不叫了,安静了。
可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果然,没过几分钟,它又固执地响了起来。
还是他。
妻子林悦从厨房里端着一盘洗好的葡萄出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桌上震动的手机。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葡萄放在女儿面前,然后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她的手很暖。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划开。
“哥。”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干又哑,像是很久没喝过水。
还带着一丝我再熟悉不过的,小心翼翼的讨好。
“嗯。”我应了一声。
“哥,你……你现在方便吗?”
“不方便。”我说。
女儿正在吃葡萄,一颗一颗,腮帮子鼓鼓的。
我不想让她听到这些。
“哥,我,我真的有急事。天大的事。”他的声音急切起来,“我就在你家小区门口,保安不让我进。你能不能……”
我捏着手机,指节发白。
他找到这里来了。
我搬家之后,没告诉过任何人新地址,尤其是家里的亲戚。
看来,他还是有他的法子。
“你在那儿等着。”
我说完,挂了电话。
林悦看着我,眼神里是担忧。
“去吧,”她说,“我陪着你。”
我摇摇头,“你跟孩子在家。我下去一趟。”
“让他上来吧,”林悦叹了口气,“在楼下,让人看着像什么样子。”
我知道她是对的。
家丑不可外扬。
可我已经没什么“家丑”可以再“外扬”了。
我给他回了个电话,让他跟保安说,是21栋1602的访客。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女儿吃葡萄的轻微咀嚼声,和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咔哒。
每一声,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大概十分钟后,门铃响了。
林悦去开的门。
我没动,甚至没回头。
但我能闻到,一股混杂着烟味、汗味和某种说不清的霉味,飘了进来。
那是属于阿诚的味道。
一个很久没有好好洗过澡,睡过安稳觉的人的味道。
“哥。”
他站在玄关,没敢往里走。
我转过头。
他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地凸出来,嘴唇干裂起皮。头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身上那件夹克,又脏又旧,袖口都磨破了。
和我记忆里那个被妈宠得白白胖胖,穿衣服总要挑牌子的弟弟,判若两人。
只有那双眼睛,还和从前一样。
在看到我的时候,会下意识地闪躲,然后又挤出一点近乎谄媚的笑。
“嫂子。”他又冲林悦点了点头。
林悦没说话,给他从鞋柜里拿了双客用的拖鞋。
他局促地换上,脚上那双运动鞋,鞋头已经开了胶。
他走到我面前,离着三步远,站住了。
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坐吧。”我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
他没坐,搓着手,眼睛在客厅里瞟来瞟去。
女儿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叔叔,停止了吃葡萄。
林悦走过去,把女儿抱了起来。
“宝宝,我们去房间玩积木好不好?让爸爸和叔叔说说话。”
女儿很乖,点了点头,搂着妈妈的脖子,被抱进了卧室。
门轻轻地关上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兄弟俩。
还有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哥,”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
我等着。
我很有耐心。
这么多年,我的耐心,一多半都用在了他身上。
“我……我这次真的……真的走投无路了。”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哥,你得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又欠了多少?”我问,语气平静得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他抬起头,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
他可能以为我会先骂他一顿。
可我已经骂不动了。
心里的火,早就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浇熄了。
只剩下一点灰烬,冷冰冰的。
“没……没欠多少。”他眼神躲闪。
“说实话。”
他咬了咬嘴唇,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最后,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万?”我问。
他摇了摇头。
我的心,沉了下去。
“五百万?”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阿诚,”我叫他的名字,“你抬头,看着我。”
他慢慢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你告诉我,这几年,我前前后后,一共给你填了多少窟窿?”
他不说话。
“第一次,你说跟朋友合伙做生意,赔了,欠了十万。我给了你。”
“第二次,你说开车撞了人,要赔偿,二十万。我也给了你。”
“第三次,你什么也没说,妈哭着给我打电话,说有人上门泼油漆,三十万。我还是给了。”
“后来还有多少次,我都记不清了。五万,八万,三万两万的,就像无底洞一样。”
“我给你钱,让你去做点小生意,开个小饭馆,开个修车铺,你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呢?店开了不到三个月,就转手了,钱呢?钱又拿去赌了。”
“你把爸妈留下的那套老房子,偷偷拿去抵押,贷了一百多万。要不是银行打电话来催缴,我们都还蒙在鼓里。”
“为了给你还那笔钱,我把我准备买婚房的首付,全都拿了出来。林悦一句话都没说,跟着我租了五年的房子。”
“现在,你又来了。张口就是五百万。”
我看着他。
“阿诚,我们是亲兄弟。可是,你告诉我,这世上有我这么当哥的,有你这么当弟弟的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砸在寂静的客厅里。
他哭了。
眼泪顺着他凹陷的脸颊往下流,流进胡子拉碴的下巴里。
“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他哽咽着,“这次不一样。我不是拿去赌。我是……我是被人骗了,投了一个项目,结果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债。他们……他们说,再不还钱,就要我的命。”
他撩起袖子,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已经结了痂的伤疤。
“哥,你看。他们不是开玩笑的。我真的会死的。”
我看着那道伤疤,心里没什么波澜。
这种苦肉计,我见得太多了。
“这次,又是谁逼你?高利贷?还是赌场的人?”
“不是……是……是我的合伙人。”他说话吞吞吐吐。
“哪个合伙人?”
“你不认识的。”
“好,我不认识。”我点点头,“那你报警啊。被人骗了,还被威胁生命安全,你应该去找警察,而不是来找我。”
“不能报警!”他激动地站了起来,“报警了,他们会撕票的!哦不不,他们会……他们会把我投进去的!哥,这事儿不能见光!”
我明白了。
还是老一套。
根本没有什么狗屁项目,没有什么合伙人。
就是赌。
输红了眼,借了黑钱,现在利滚利,滚到了一个天文数字。
“阿诚,你走吧。”我说。
他愣住了。
“哥?你说什么?”
“我说,你走吧。我这里,一分钱都没有了。”
“不可能!”他大叫起来,“哥,你别骗我了!你现在是大公司的部门经理,年薪几十万,嫂子也是设计师,你们怎么可能没钱!你这房子,装修得这么好,地段也好,肯定值不少钱!”
他的眼睛里,冒出一种贪婪的光。
就像一头饿狼,看到了猎物。
那一刻,我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冷。
“有钱,是我们的。不是你的。”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夫妻俩,辛辛苦苦,加班加点,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来的钱。凭什么要拿去给你填赌债的无底洞?”
“就凭我是你弟弟!亲弟弟!”他嘶吼着,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亲弟弟?”我笑了,“在我需要一个弟弟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爸走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澳门的赌场里。我给你打电话,你关机。等他老人家火化了,你才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股酒气。”
“我妈病了,住院做手术,你在哪里?你在某个地下牌局里,通宵达旦。我一个人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你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我女儿出生,我给你发信息,你回了我两个字:恭喜。然后呢?然后就再也没消息了。连过年,你都没来看过你这个亲侄女一眼。”
“现在,你需要钱了,你就想起你是我亲弟弟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那些积压了多年的委屈,愤怒,失望,在这一刻,全都喷涌而出。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哥,我……我那时候不是不懂事吗?”他喃喃地说,“我知道我混蛋,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可是……可是我们是一家人啊。妈从小就告诉我们,兄弟俩要互相帮助。你现在看着我去死,妈知道了,她会多伤心?”
他又把妈搬了出来。
这是他最后的,也是最管用的一张牌。
我知道,只要一提到妈,我就会心软。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妈总是偏心他。
家里有两个苹果,一定是先给他大的那个。
买了两件新衣服,一定是先让他挑好看的那件。
他犯了错,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妈会拉着我的手,让我去替他道歉,替他挨骂。
妈总说:“你是哥哥,要让着弟弟。”
我让了。
我让了一辈子。
我让出了我的玩具,我的新书包,我的大学学费,我的婚房首付。
我让到最后,连一个安稳的家,都快要没有了。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和我有着七分相似,却写满了颓废和算计的脸。
我突然觉得很累。
一种发自骨髓的疲惫。
“阿诚,”我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这是最后一次。”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
像黑夜里看到了火光。
“哥!你答应了?你真的答应了?”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没有理会他的兴奋。
我站起身,走进书房。
林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书房门口。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我冲她点了点头,示意我心里有数。
我打开保险柜。
里面是我存了很久的一笔钱。
本来,是打算等女儿再大一点,给她报几个好点的兴趣班,或者带她和林悦出去旅游的。
我拿出十沓,用牛皮纸包着。
十万。
这是我能拿出来的,最后一笔流动资金。
再多,就要动到公司的股票或者理财产品了。
我拿着钱,走回客厅。
阿诚的目光,像被磁铁吸住一样,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牛皮纸包。
他伸出手,就想来接。
我把手抬高了。
“别急。”我说。
我从茶几下面,拿出纸和笔。
“写个东西。”
“写……写什么?”他有些不安。
“写张字据。”
我把纸和笔推到他面前。
“我,某某某,今收到兄长某某某人民币十万元整。此款项为亲情赠与,并非借贷。自今日起,我与兄长某某某及其家庭,断绝一切经济、亲情往来。从此,婚丧嫁娶,互不相干;疾病生死,各安天命。立此为据,永不反悔。”
我一字一句地念出来。
每念一个字,阿诚的脸色就白一分。
念到最后,他整个人都傻了。
“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嘴唇哆嗦着。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看着他,目光平静如水,“这十万块,不是借给你的,是给你的。我不要你还。但是,从你拿走这笔钱,写下这张字据开始,我,就没有你这个弟弟了。”
“你不能这样!”他尖叫起来,“哥,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我们是亲兄弟啊!血浓于水啊!”
“血早就被你一次次抽干了。”我说,“阿诚,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条件。要么,你拿着这十万块,写下字据,从此我们两清。要么,你现在就走,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你这是逼我!”
“是我在逼你,还是你在逼我?”我反问,“五百万的窟窿,我填不上。神仙也填不上。我给你这十万,不是让你去还债的。是给你一条活路。”
“你可以拿着这笔钱,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找一份正经工作,踏踏实实地做人。忘了赌博,忘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发财梦。这十万,够你安安稳稳地生活一两年了。”
“如果你还想着用这十万块,去博那五百万的窟,那我也管不着。那是你的命。”
“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客厅里死一般地寂静。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的光,从乞求,到震惊,到愤怒,最后,变成了一种怨毒。
我知道,他恨我。
他恨我没有像以前一样,无条件地满足他。
他恨我用钱,来斩断我们之间最后一丝联系。
他觉得我冷血,无情。
可他不知道,我的心,在滴血。
那是我唯一的弟弟啊。
我们小时候,也曾有过很快乐的时光。
夏天,我带着他去河里摸鱼,他跟在我屁股后面,摔了一跤,蹭破了膝盖,哭得惊天动地。我背着他回家,妈看到了,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了我一顿,说我没照顾好弟弟。他躲在妈身后,一边哭,一边偷偷冲我做鬼脸。
冬天,家里穷,买不起新手套。妈把她的一双旧毛线手套拆了,给我们一人织了一只。我们一人戴一只妈织的手套,另一只手,就插在口袋里。走在路上,别人都笑我们是“独臂大侠”。我们就一起追着那些笑我们的人打。
那些记忆,就像老旧电影的片段,在我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闪过。
温暖,又遥远。
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大概,是从他第一次从赌桌上,赢回来一笔“巨款”开始吧。
那时候,他还在上高中。
他拿着几千块钱,在我面前炫耀,说比我辛辛苦苦打一个暑假的工挣得都多。
我劝他,赌博是条不归路。
他不听。
妈也不以为然,反而夸他“有本事”,“脑子活”。
从那以后,他就陷进去了。
越陷越深。
直到今天,走到了这一步。
“好。”
他突然开口,声音嘶哑。
“我写。”
他拿起笔,手抖得厉害。
那张薄薄的A4纸,在他手下,仿佛有千斤重。
他照着我刚才说的话,一笔一划地写。
写得很慢,很用力,笔尖几乎要划破纸背。
我看着他写。
“断绝一切经济、亲情往来。”
“婚丧嫁娶,互不相干。”
“疾病生死,各安天命。”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写完,他把笔一扔,把纸推到我面前。
“签上你的名字。”他说,眼睛通红,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
我拿起笔,在“兄长”后面,签下了我的名字。
林悦走了过来,从我手里拿过笔,在我的名字旁边,签上了她的名字。
她代表了我的家庭。
阿诚看着我们,突然笑了。
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你们够狠。”
他一把抓过桌上的牛皮纸包,塞进怀里。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他停住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说了一句。
“从今往后,我没有哥,也没有嫂子。”
“我祝你们,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震得墙上的挂钟都晃了一下。
世界,瞬间安静了。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手里那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重得我几乎拿不住。
上面,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
林悦走过来,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我。
“都过去了。”她说。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没有哭出声。
只是无声地流泪。
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失去了一个弟弟。
用十万块钱,亲手买断了我们三十多年的兄弟情分。
日子,还得往下过。
没有了阿诚的骚扰,生活似乎一下子清净了许多。
再也没有半夜打来的催债电话。
再也没有莫名其妙找上门来的陌生人。
再也没有需要我去费心费力填补的窟窿。
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工作和家庭上。
我升了职,加了薪。
我们换了一辆新车。
女儿上了她最喜欢的舞蹈班。
每个周末,我都会带上林悦和女儿,去郊外,去公园,去游乐场。
阳光很好,女儿的笑声很清脆。
一切,都好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妈打来电话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每一次,都是旁敲侧击地问阿诚的消息。
“你弟弟……最近有跟你联系吗?”
“没有。”
“他……他没给你打电话?”
“没有。”
“唉,”她会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叹气,“这孩子,到底跑哪儿去了?你说,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我沉默。
我能说什么呢?
我能告诉她,你的小儿子,因为赌博欠了巨债,我给了他十万块,跟他断绝了关系吗?
我不能。
我怕她承受不住。
她年纪大了,心脏不好。
我只能一遍遍地安慰她:“妈,你放心,阿诚那么大个人了,能照顾好自己。他可能就是去外地发展了,忙,所以没时间联系我们。”
这种谎言,连我自己都不信。
但妈好像信了。
或者说,她愿意去相信。
过年的时候,我跟林悦带着女儿回老家。
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
饭桌上,有亲戚问起:“咦,阿诚呢?今年怎么没回来?”
妈的脸色,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
我赶紧打圆场:“他公司忙,今年不放假。让我们代他向大家问好。”
大家哦了一声,也就没再多问。
那顿年夜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桌上摆满了各种好吃的菜。
红烧肉,糖醋鱼,四喜丸子。
都是阿诚以前最喜欢吃的。
妈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说:“多吃点,多吃点,你瘦了。”
我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心里堵得慌。
我知道,她是在通过我,来思念另一个人。
晚上,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抽烟。
夜空里,有零星的烟花炸开,绚烂,又寂寞。
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除夕夜。
我和阿诚,一人拿着一根点燃的香,在院子里偷偷放挂鞭。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我们俩捂着耳朵,笑得前仰后合。
爸妈在屋里包饺子,听到声音,爸冲出来,拿着擀面杖就要揍我们。
我们俩吓得满院子跑。
最后,还是妈出来解了围,把我们护在身后,说:“大过年的,别打孩子。”
那时候的我们,怎么会想到,有一天,我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一个家,四分五裂。
爸走了。
弟弟,也相当于没了。
只剩下我和妈,守着一个空荡荡的旧房子,和一堆回不去的记忆。
那张断绝关系的字据,被我锁在银行的保险箱里。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看到它。
我也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阿诚。
可生活,总是充满了你意想不到的转折。
两年后的一个秋天,我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是妈。
她在菜市场买菜的时候,突然晕倒了。
急性脑出血。
情况很危急,需要立刻手术。
我接到电话,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疯了一样地开车往医院赶。
林悦在副驾上,不停地打电话,联系最好的脑科专家。
到了医院,我冲进急诊室。
妈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罩,脸色苍白如纸。
医生拿着一沓单子,跟我说着各种我听不懂的医学术语。
我只听懂了几个字。
“手术风险很大。”
“费用很高。”
“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林悦扶住了我。
“钱不是问题,”她对医生说,声音虽然在抖,但异常坚定,“我们交。请你们用最好的药,最好的方案,一定要救救她。”
我看着林悦,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
在这个我最慌乱无助的时刻,是她,撑起了我。
我签了一堆字。
手术同意书,病危通知书。
妈被推进了手术室。
亮着红灯的“手术中”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我和林悦在走廊里等着。
时间,一分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坐立不安,不停地走来走去。
林悦拉住我,“你别慌,妈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我点点头,可心里的恐惧,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
我怕。
我怕那扇门打开后,等来的是一个我无法接受的结果。
我爸已经走了,我不能再没有妈了。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一个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尽头。
他跑得很快,很急。
等他跑到跟前,我才看清他的脸。
是阿诚。
他比两年前,更瘦了,也更黑了。
皮肤粗糙,像是被风吹日晒了很久。
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腿上还沾着泥点。
他跑到手术室门口,看到那亮着的红灯,整个人都僵住了。
“妈……妈怎么了?”他声音沙哑地问我,嘴唇都在发抖。
我看着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年了。
整整两年,他杳无音讯。
我以为他可能真的死在了哪个不知名的角落。
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脑出血,正在抢救。”我说。
他的身体晃了一下,靠在了墙上。
“怎么……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前几天,我跟她打电话,她还好好的啊……”
我心里一动。
“你跟妈联系过?”
他点点头,“我……我每个月都给她打个电话。不敢用自己的手机,怕……怕你们找到我。都是用路边的公用电话打的。”
“我不敢多说,每次就问问她身体好不好,钱够不够花。我跟她说,我在外面打工,挺好的,让她别担心。”
“我……我前两天给她寄了点钱。不多,就两千块。是我攒了半年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汇款单存根。
我接过来。
上面的地址,是一个我没听说过的,很偏远的小县城。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他一直跟妈有联系。
原来,他并没有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从此了无牵挂。
他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偷偷地,关心着这个家。
“你怎么知道妈出事了?”我问。
“是邻居张阿姨告诉我的。”他说,“我今天早上,又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我就打给张阿姨,请她去看看。结果……结果就……”
他说不下去了,双手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医院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看着他颤抖的肩膀,心里五味杂陈。
恨吗?
好像已经不那么恨了。
怨吗?
好像也淡了许多。
剩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血脉相连的酸楚。
不管他做过多少错事,不管我们之间有过怎样的决裂。
此刻,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的,是我们共同的母亲。
我们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彼此,再没有更亲的人了。
林悦走过去,递给他一包纸巾。
“先别哭了,”她说,“现在最要紧的,是等妈出来。”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林悦,又看看我。
“哥,嫂子,对不起。”他哽咽着说,“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妈。如果不是我……”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我打断他,“等吧。”
我们三个人,就那样,在手术室门口,沉默地等着。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
只有同样焦灼的期盼。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好像又变回了一家人。
手术,持续了六个多小时。
当手术室的门打开,医生走出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手术很成功。”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病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接下来,还需要在ICU观察一段时间。”
我腿一软,整个人都瘫坐在了椅子上。
巨大的狂喜和后怕,交织在一起,让我浑身都在发抖。
活过来了。
妈活过来了。
我转过头,看到阿诚,也靠着墙,慢慢地滑坐到地上,脸上,是泪水和汗水混杂在一起的狼狈。
林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圈也红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妈在ICU住了半个月,才转到普通病房。
虽然命保住了,但脑出血的后遗症很严重。
她半身不遂,说话也含糊不清。
医生说,恢复期会很长,而且,很可能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住院,康复,护理,都需要钱。
大笔的钱。
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
阿诚也拿出了他所有的钱。
就是他口袋里那个被他捏得皱巴巴的信封。
里面,是三万块钱。
有零有整。
他说,这是他这两年,在工地上搬砖,扛水泥,一分一分攒下来的。
“哥,我知道这点钱,不够。但是……这是我全部了。”他把信封塞到我手里,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没要。
“你的钱,自己留着吧。”我说,“妈的医药费,我来想办法。”
“哥!”他急了,“你是不是还看不起我?是不是还觉得我……”
“不是。”我看着他,“阿诚,你这两年,是怎么过的?”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
那是一个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故事。
两年前,他拿着我给的十万块钱,离开了家。
他确实想过去博一把。
他去了另一个城市的地下赌场,想把那十万块,变成五百万。
结果,一夜之间,输得精光。
身无分文的他,被赌场的人打了一顿,扔了出来。
他流落街头,睡过公园的长椅,翻过垃圾桶找吃的。
最饿的时候,他甚至去偷过包子铺的包子,被人追着打。
他说,那个时候,他真的想过去死。
他走到江边,看着滚滚的江水,一只脚已经跨过了栏杆。
就在那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是他设置的,提醒他给妈打电话的闹钟。
他说,他看到屏幕上“给妈打电话”那几个字,一下子就哭了。
他想起了妈。
想起了妈做的红烧肉。
想起了小时候,他生病了,妈抱着他,给他唱了一夜的摇篮曲。
他突然就不想死了。
他觉得,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他要是死了,妈怎么办?
从那天起,他开始找工作。
没学历,没技术,又有一身前科,没人愿意要他。
最后,一个工地的包工头看他可怜,收留了他。
让他从最苦最累的小工做起。
搬砖,和水泥,扛钢筋。
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像散了架。
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身上,添了无数的伤疤。
他说,刚开始,他好几次都想放弃。
可是一想到妈,一想到我还清清楚楚记着的那张“断绝关系”的字据,他就咬牙坚持了下来。
他说:“哥,我知道,是我自己把路走绝了。我不怪你。真的。你给我那十万块,那张字据,是把我打醒了。”
“在工地上,我认识了很多工友。他们也很穷,也很苦。但是,他们都活得很努力。他们会把每个月挣的辛苦钱,寄回家里,给老婆孩子,给爹妈。我看着他们,就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个东西。”
“我开始存钱。一开始,一个月只能存下来几百块。后来,我跟着师傅学了点手艺,能多挣一些了。我就把钱都存起来。我想着,总有一天,我要把欠你的,欠家里的,都还上。”
“我知道,我欠的,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但是,我想还。”
他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了从前的闪躲和算计。
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坦然和真诚。
我看着他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下痕迹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长期干重活而变得粗糙变形的手。
我知道,我的弟弟,真的回来了。
不是那个好逸恶劳,满嘴谎言的赌徒。
而是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
妈的病房里,我和阿诚轮流守着。
白天,我去上班,他来照顾。
晚上,他去工地上工,我来陪夜。
他照顾得比我还细心。
喂饭,擦身,按摩,端屎端尿。
没有一句怨言。
妈刚开始,意识还不太清楚。
有时候,会把他错认成我。
拉着他的手,叫着我的名字:“老大,老大,你弟弟呢?”
阿诚就握着她的手,红着眼圈说:“妈,我在这儿呢。哥去上班了。”
有时候,她又会清醒一点。
看着我们两个都在,她会笑。
笑得很含糊,口水会顺着嘴角流下来。
她努力地想说什么,但只能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
但我们都懂。
她想说,你们都在,真好。
有一天晚上,我守夜。
妈睡得很沉。
我看着她苍老的睡颜,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我拿出手机,翻看着以前的照片。
翻到一张全家福。
那是爸还在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去公园照的。
照片上,爸妈笑得很开心。
我穿着一件蓝色的运动服,有些靦腆地笑着。
阿诚被爸扛在肩膀上,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
那时候的我们,多好啊。
我正看着,阿诚推门进来了。
他下了夜班,满身疲惫,但还是先来看看妈。
他看到我手里的照片,凑了过来。
“这是……什么时候照的?”他问。
“你上小学那会儿吧。”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哥,”他突然说,“等妈好了,我们再照一张吧。”
我点点头,“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张银行卡。
“哥,这里面有五万块钱。”他说,“是我跟工友们借的,还有跟包工头预支的工资。你先拿着,给妈治病。”
“我跟你说了,钱的事,我来想。”
“哥,我知道你有钱。但是,这是我当儿子的,该尽的一份心。你就当……就当是我借你的。等我以后挣了钱,我再还你。”他的语气,很固执。
我看着他手里的卡,又看看他那张黝黑却坚毅的脸。
我接了过来。
“好。”我说,“我先替妈收着。”
他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好像完成了一件什么重要的大事。
“哥,你早点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他说。
“你刚下班,累了一天了,快回去睡吧。”
“我没事,我不困。”他搬了张凳子,在妈的病床边坐下,“我想多陪陪她。”
我没再坚持。
我走出病房,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点了一支烟。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家庭,都有着各自的悲欢离合。
我突然觉得,那张锁在保险箱里的字据,像一个笑话。
什么“断绝关系”,什么“各安天命”。
血脉亲情,是纸张和文字,能隔断的吗?
是金钱,能买断的吗?
它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线,不管你走多远,不管你们之间有多少怨恨隔阂,它始终,都牢牢地拴着你们。
在最关键的时候,它会把你,重新拉回到原点。
妈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秋高气爽。
我去银行,取出了那张字据。
阿诚开着一辆半旧的面包车来接我们。
那是他跟工友借的。
我们把妈小心翼翼地扶上车。
她还不能走路,但精神好了很多。
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地张望着。
车开到一半,我让阿诚停一下。
我把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字据,递给他。
他愣了一下,接了过去。
他打开,看着上面的字,眼神复杂。
“哥,你这是……”
“撕了吧。”我说。
他看着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哥……”
“一个大男人,别动不动就哭。”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他用力地点点头,把那张纸,撕得粉碎。
然后,他打开车窗,把那些碎纸屑,撒向了风中。
纸屑在阳光下,像一群白色的蝴蝶,飞舞着,飘散着,最后,消失不见。
好像我们之间那些不堪的过往,也随着这阵风,烟消云散了。
车,重新启动。
妈在后座,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她伸出还能动的那只手,一只手,抓住了我。
另一只手,抓住了阿诚。
她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
我凑近了,才听清。
她说的是:“回家。”
我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
我转头看向阿诚。
他也在看着我。
我们兄弟俩,相视一笑。
是啊。
回家。
不管经历了多少风雨,走过多少弯路。
家,永远是最后的港湾。
我们的车,没有回我的新家,也没有回妈的老房子。
而是开到了林悦提前订好的一家饭店。
她带着女儿,已经在包厢里等我们了。
桌上,摆着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
我才想起来,今天,是妈的生日。
我们把妈扶到主位上。
女儿跑过来,抱着奶奶的腿,甜甜地说:“奶奶,生日快乐!”
妈笑得合不拢嘴。
阿诚从他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盒子。
打开,是一条红色的羊毛围巾。
“妈,”他说,“这是我给你买的生日礼物。天冷了,你戴着,暖和。”
围巾的做工,有些粗糙。
一看,就不是很贵。
但是妈,却像捧着宝贝一样,捧在手里,摸了又摸。
林悦点燃了蛋糕上的蜡烛。
我们关了灯,一起唱起了生日歌。
在跳动的烛光里,我看到,我们一家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妈的笑,是满足的。
林悦和女儿的笑,是开心的。
阿诚的笑,是释然的。
而我的笑,是欣慰的。
我许下了一个愿望。
我希望,从今往后,我的家人,都能平安,健康,快乐。
这就够了。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
阿诚跟我说,他打算继续在工地上干。
他说,他喜欢那种踏踏实实,靠力气吃饭的感觉。
他说,他想存钱,以后自己开个小小的装修队。
他说:“哥,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去碰那东西了。”
我相信他。
因为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光。
那是对未来的,希望之光。
回家的路上,阿诚开着车。
我坐在副驾。
妈和林悦、女儿在后座,已经睡着了。
车里很安静。
收音机里,放着一首老歌。
“……当某天,你若听见,有人在说那些奇怪的语言。当某天,你若看见,满街的本子还是学乐先。当某天,再唱着,这首歌的你,已是旧容颜……”
是罗大佑的《童年》。
我们小时候,最喜欢听的歌。
“哥,”阿诚忽然开口,“那十万块钱,我一定会还你。”
“不急。”我说,“等你以后,挣了大钱再说。”
他笑了笑。
“哥,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当初,没有放弃我。”他说,“虽然,是用那种方式。”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路灯一盏一盏地,从眼前掠过,像流动的时光。
我想,我当初做的那个决定,或许,是错的。
或许,也是对的。
生活,从来就没有标准答案。
它只会在你走过之后,告诉你,你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我失去了一个曾经让我失望透顶的弟弟。
却也找回了一个,愿意重新开始的家人。
这笔买卖,或许,并不算亏。
车,开进了我住的小区。
在楼下停好。
阿诚帮我,一起把妈背上楼。
安顿好妈之后,他就要走。
“这么晚了,就在这儿住下吧。”林悦说,“客房都给你收拾好了。”
他摇摇头,“不了,嫂子。我明天一早还要出工。我回工地宿舍睡就行。”
他坚持要走。
我送他到门口。
“以后,常回来看看。”我说。
“嗯。”他点点头,“哥,嫂子,那我走了。”
他转身,走进了电梯。
我看着电梯门关上,数字,从16,一点点往下跳。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冲到窗边,朝楼下大喊。
“阿诚!”
他刚走出单元门,听到我的声音,抬起头。
“这个周日!”我喊道,“回来吃饭!你嫂子,包饺子!”
他愣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手,冲我用力地挥了挥。
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温暖。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虽然经历过破碎,但从今天起,它正在一点一点地,被重新粘合起来。
也许,还会留下很多裂痕。
但它,终究还是一个完整的家。
这就够了。
来源:林间听鸟的宁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