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子驶下高速,拐进那条熟悉的省道时,车窗外的景象就开始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姿态,剥离我身上那层属于城市的外壳。路两边的白杨树,叶片在八月的阳光下泛着一层油亮的光,知了的鸣叫像是一片无形的声浪,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车厢包裹。我关掉空调,降下车窗,一股混合着泥土、青草
(一)
车子驶下高速,拐进那条熟悉的省道时,车窗外的景象就开始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姿态,剥离我身上那层属于城市的外壳。路两边的白杨树,叶片在八月的阳光下泛着一层油亮的光,知了的鸣叫像是一片无形的声浪,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车厢包裹。我关掉空调,降下车窗,一股混合着泥土、青草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气息,立刻灌了进来。这味道,像是从记忆深处打捞上来的旧毛巾,带着点潮湿的、时间的霉味,却又无比亲切。
我离开村子已经十五年了。从一个提着帆布包,裤腿上还沾着泥点的少年,到一个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穿着熨烫妥帖的衬衫,习惯了咖啡和会议室气味的男人。这十五年,像是一条被拉得过长的橡皮筋,一头系着老家的那棵大槐树,另一头,则拴在城市里我那间能俯瞰江景的办公室窗框上。
这次回来,是为了修族谱。
消息是三叔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他的声音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依然带着那种熟悉的、被旱烟熏燎过的沙哑。“小川啊,村里要重修族谱了,三十年一次的大事。族长说了,咱们陈家的子孙,无论在哪儿,都得记上一笔。你……现在出息了,村里人都知道。族长特意嘱咐我,一定要通知到你。”
电话那头,背景音很嘈杂,有鸡鸣狗叫,还有邻里间的闲聊声。我握着手机,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河,像是一条沉默的、由无数金属甲虫组成的河流。那一瞬间,我闻到的不是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而是三叔电话里漏出来的那股子乡土气息。
“修谱是大事,应该的。”我对着手机说,“三叔,村里要用钱的地方多,我这边……捐五十万吧,算是为家族尽一份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是三叔有些结巴的声音:“五……五十万?小川,你、你没说错吧?”
“没说错,三叔。钱我明天就让助理转过去。”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五十万,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但也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开销。我更在意的,是这个数字背后所承载的意义。它像是一张无形的船票,能载着我,从这个喧嚣的、疏离的城市,重新渡回到那个我出发的地方。我渴望的,或许不是族谱上那个小小的、用宋体字印刷的名字,而是通过这个名字,确认自己仍然是那棵大槐树下延伸出去的、有根的枝丫。
车子颠簸着,驶上了通往村子的土路。路面比我记忆中平整了许多,铺上了一层灰白的石子,车轮碾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蚕在啃食桑叶。路边的野草长得很高,草尖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我记得,小时候,我们最喜欢在这条路上打滚,滚得一身草屑和泥土,回家免不了一顿骂。
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比记忆中更加苍老、遒劲。粗壮的树干上,布满了沟壑般的褶皱,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树冠依旧繁茂,巨大的华盖投下一片浓郁的荫凉。树下,几个老人正坐着马扎闲聊,看到我的车子,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把车停在树下,推门下去。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一种久违的踏实感从脚底升起。
“是……小川吧?”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眯着眼睛,试探着问。
我认出他,是村里的五爷爷。我笑着走过去,递上一根烟:“五爷爷,是我,陈川。”
五爷爷接过烟,凑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看看我,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哎哟,真是小川!长这么高,这么精神,五爷爷都快认不出来了!开车回来的啊,好车,好车!”
周围的老人也都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问着我的近况。他们的热情,带着一种最朴素的、不加掩饰的善意,像村口的阳光一样,温暖而直接。我耐心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仿佛要把这十五年的空白,用语言一点点填满。
三叔闻讯赶来,他比电话里听起来要苍老一些,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他拍着我的肩膀,上下打量着,嘴里不停地说着“好,好”。
“族长在家等你呢。”三叔说,“你捐钱的事,我跟族长说了,他高兴得一晚上没睡好。走,先去见族长。”
族长陈伯安,是我们陈氏家族的掌舵人。他已经七十多岁,精神却很矍铄,腰板挺得笔直,脸上总是一种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我小时候很怕他,觉得他就像是祠堂里那尊黑脸的祖宗牌位,自带一种让人不敢造次的威严。
族长的家,是村里最气派的青砖大瓦房,院子里种着两棵桂花树,枝叶繁茂。我们到的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手里拿着一杆长长的旱烟,面前摆着一套紫砂茶具。
看到我,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
我依言坐下。三叔在一旁,有些局促地搓着手。
“小川,出息了。”族长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显得有些高深莫测,“还记得回家的路,还记得自己姓陈,不错。”
“族长言重了,这里是我的根,什么时候都忘不了。”我恭敬地回答。
他“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他提起桌上的紫砂壶,给我倒了一杯茶。茶水是深褐色的,一股浓郁的陈香扑鼻而来。我端起茶杯,触手温润。
“这次修谱,是大事。”族长慢悠悠地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名字能上族谱,刻在祠堂的石碑上,那才是对祖宗有了交代。你捐的钱,我都收到了。村里人都说你有孝心,没忘本。这笔钱,我会用在刀刃上,把咱们陈家的祠堂修得风风光光,把族谱续得漂漂亮亮。”
他的话,说得冠冕堂皇,每一个字都敲在“规矩”和“传统”的鼓点上。我听着,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仿佛不是一个回乡的亲人,而是一个前来接受检阅和评判的下属。
“应该的,能为家族出份力,是我的荣幸。”我把茶杯里的茶一饮而尽。茶味很苦,但回甘悠长,像极了此刻的心情。
那一天,我在三叔家住下。晚饭时,三叔家的桌子被围得水泄不通,沾亲带故的都来了。他们用最朴实的语言赞美着我的成功,用最热情的态度给我夹着菜。我喝了很多酒,是村里自酿的米酒,入口甘甜,后劲却很大。
酒意上头,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那时候,我也是这样坐在一个酒桌上,是我的升学宴。那天,族长也来了,他就坐在主位上,也是这样一副严肃的表情。他当时说:“小川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是陈家的荣耀。出去了,别忘了自己姓什么。”
十五年过去了,场景何其相似。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对未来充满忐忑的少年,而是衣锦还乡的“成功人士”。可为什么,我心里的那种不安,却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
夜里,我躺在三叔家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窗外是无边的寂静,只有偶尔几声蛙鸣和虫叫。我睡不着,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族长的话,和他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我忽然觉得,这次修族谱,或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二)
族谱的修订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
族长陈伯安亲自坐镇,带着几个村里有文化的老人,日夜待在祠堂里。祠堂是村子的中心,一座古朴的徽派建筑,白墙黑瓦,飞檐翘角。自我记事起,它就带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息。祠堂的大门,平日里是紧锁的,只有在祭祖、婚丧嫁娶这样的大事时才会打开。
这次修谱,祠堂的大门终日敞开着。门口拉起了一道红色的横幅,上面用白色的宋体字写着:“恭贺陈氏族谱三十年重修盛典”。
我捐的那五十万,很快就见了成效。祠堂原本有些斑驳的墙壁,被重新粉刷得雪白。那两扇厚重的、漆成朱红色的木门,也换上了新的铜环。祠堂前的空地,用水泥铺平了,还摆上了几个石桌石凳。整个祠堂,焕然一新,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气派。
村里人茶余饭后,都喜欢聚在祠堂门口,看着里面的忙碌景象,议论纷纷。话题的中心,自然是我。
“还是小川有出息,一出手就是五十万,咱们村啥时候见过这么多钱?”
“可不是嘛,这祠堂修得,比城里的庙还好看!”
“听说这次族谱要用最好的纸,最好的墨,能放上好几百年呢!”
这些话,或多或少都会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只是笑笑,不置可否。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三叔家,或者在村里随便走走,看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角落。
我去了我家的老宅。那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父母去世后,老宅就空了下来,托付给三叔照看。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有一人高,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堂屋的桌椅上,蒙着厚厚一层灰。阳光从破损的窗棂里斜斜地照进来,在空气中切割出无数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上下翻飞,像是一群迷了路的精灵。
我走到父亲的书桌前,那是一张老式的八仙桌。我记得,父亲最喜欢坐在这里,戴着老花镜,看那些线装的古书。他的手指,总是被烟草熏得焦黄。我拉开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枚生了锈的图钉。
我在老宅里待了一个下午,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风穿过堂屋的声音,看着光影在墙壁上缓慢地移动。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时间按下了暂停键,凝固在了我离开的那一年。而我,像一个闯入者,惊扰了这里的宁静。
离开老宅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夕阳的余晖,给这座破败的院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它像一个沉默的老人,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挽留。
族谱修好的那天,村里搞了一个很隆重的庆典。
祠堂前的空地上,摆了几十张大圆桌,全村的陈姓族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来了。鞭炮声从早上一直响到中午,震耳欲聋。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和饭菜的香气。
族长陈伯安,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对襟唐装,站在祠堂门口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他的声音,通过一个吱吱作响的扩音器,传遍了整个村子。他讲了陈氏家族光辉的历史,讲了这次修谱的重大意义,最后,他特别提到了我。
“我们陈家,人才辈出!今天,我们特别要感谢一个人,他就是陈川!”族长提高了声调,用手指向我坐的方向,“小川在外打拼多年,事业有成,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根!他为这次修谱,慷慨解囊,捐资五十万!这是什么?这就是我们陈家子孙的孝心和担当!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感谢陈川!”
掌声雷动。
我站起身,对着周围的人群,有些僵硬地笑了笑,点了点头。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推上台的演员,所有的聚光灯都打在我身上,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我看到三叔在人群中,激动得满脸通红,用力地鼓着掌。
庆典的高潮,是“迎谱入祠”。
新修的族谱,被供奉在一个精致的红木托盘里,上面盖着一块明黄色的绸布。由族长亲自捧着,在几个族老的簇拥下,一步步,庄重地,走上祠堂的台阶。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族谱被安放在祠堂正中央的香案上。族长揭开黄绸,露出了族谱的真容。那是一套厚厚的、用蓝色丝线装订的线装书,封面是深蓝色的锦缎,上面用金线绣着“陈氏宗谱”四个大字。
“开谱!”族长高声喊道。
两个族老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族谱的第一页。
按照规矩,接下来,就是族人按辈分,依次上前瞻仰族谱,寻找自己的名字。这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身份的确认。
我坐在第一桌,位置很靠前。很快,就轮到了我们这一辈。
我的心,莫名地开始加速跳动。我深吸一口气,随着人流,缓缓地走向祠堂。祠堂里,香火缭绕,气氛庄严肃穆。我能闻到新墨和纸张混合在一起的特殊香气。
我走到香案前,微微躬身。那本厚重的族谱,就摊开在我面前。纸是上好的宣纸,微微泛黄,触感细腻。上面的字,是用小楷工工整整地抄写的,字迹隽秀,墨色乌黑发亮。
我开始寻找我的名字。
族谱是按照“支”和“派”来编排的。我们家,属于“德”字派的第三支。我很快就找到了我们这一支的谱系图。我看到了我爷爷的名字,陈德海。然后,顺着谱系图往下,我看到了我父亲的名字。
陈继祖。
我的目光,停在了父亲的名字上。这个名字,我只在父亲的身份证上见过。在家里,母亲和村里人,都叫他“陈老三”。父亲的名字旁边,是他的生卒年月。
然后,我顺着那条代表父子关系的红线,继续往下找。
红线的末端,是空的。
那里,本该是我的名字,陈川。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就像是被人用橡皮,用力地擦去了一样,只留下一片刺眼的、干净的白。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周围的喧闹声,瞬间远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片空白。
怎么会?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凑近了些,几乎把脸贴在了谱册上。我仔細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我把我们这一支的所有名字,都看了一遍。没有。真的没有。没有“陈川”这两个字。
我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顺着脊椎,一点点地往上爬,直冲到我的天灵盖。
我被除名了。
在我为这本族谱捐了五十万之后,在我被族长当着全村人的面,高高地捧起之后,我发现,这本象征着家族荣耀的谱册上,根本没有我的位置。
这像一个巨大而荒诞的笑话。
我抬起头,目光穿过缭绕的香火,落在了站在一旁的族长陈伯安的脸上。他正看着我,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我无法解读的深意。他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我迈开有些僵硬的脚步,走到他面前。
“族长,”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我的名字,为什么不在谱上?”
周围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里的异样,纷纷投来目光。祠堂里,渐渐安静下来。
族长看着我,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香案上的一炷香,在烛火上点燃,然后恭恭敬敬地插进了香炉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看着我,缓缓地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陈川,你的名字,上不了这本宗谱。”
“为什么?”我追问,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族长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父亲陈继祖,不是你爷爷陈德海的亲生儿子。他……是抱养来的。”
(三)
“抱养来的。”
这四个字,像四颗烧红的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我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咚咚咚”撞击胸腔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好奇,有幸灾乐祸,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我的皮肤上。
我看着族长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但是没有。他的表情,和祠堂里的祖宗牌位一样,严肃,冷漠,不容置疑。
“不可能。”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我父亲……我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过?”
“这种事,谁会挂在嘴边?”族长淡淡地说,“你爷爷奶奶一辈子都没提,你父亲自己,或许都不知道。但族里的老人,都知道。族谱上,记的,是血脉。血脉,是做不了假的。”
他顿了顿,指着那本摊开的族谱,说:“按照祖宗的规矩,非我陈氏血脉,不能入正册宗谱。只能记在附录里,叫‘外戚录’。陈继祖的名字,能写在正谱上,已经是看在他为你爷爷奶奶养老送终的份上,破了例了。至于你……自然不能再破例。”
外戚录。
我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我捐了五十万,修了祠堂,到头来,只配被记在一个叫“外戚录”的附册里。这算什么?一种施舍吗?
我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族人的脸。我看到三叔,他低着头,不敢看我,脸上的表情,是愧疚,是无奈。我看到那些曾经对我笑脸相迎的叔伯兄弟,此刻,他们的眼神里,多了一些疏离和戒备。
血脉。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始终是个外人。无论我多么成功,无论我为这个家族做了多少贡献,只要我的血管里,没有流淌着所谓的“陈氏血脉”,我就永远无法被真正地接纳。
那五十万,此刻看起来,像一个天大的讽刺。
我没有再和族长争辩。我知道,在这种事情上,和他争辩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他代表的,是根植于这片土地几百年的、牢不可破的宗族观念。这种观念,比祠堂的石头基座还要坚硬。
我转身,走出了祠堂。
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庆典的宴席还在继续,猜拳行令声,嬉笑打闹声,不绝于耳。那份热闹,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我像一个被隔绝在玻璃罩里的人,外面的一切,都成了无声的默片。
我没有回三叔家,而是径直走向了村后的南山。
南山不高,上面长满了松树和各种灌木。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路,蜿蜒着通向山顶。我小时候,经常和伙伴们来这里玩。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山里的空气,清冷而湿润,带着松针和腐叶的气息。我的脑子很乱,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父亲是抱养的?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千层巨浪。
我努力地在记忆里搜索,想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我想起,父亲的相貌,确实和爷爷、和三叔他们,没有太多相似之处。父亲身材高大,鼻梁很高,而爷爷和叔伯们,都是典型的南方人长相,身材偏瘦,面部轮廓柔和。
我想起,小时候,村里的小孩打架,总有人骂我是“野种”。那时候,我以为只是孩子间恶毒的咒骂,每次都气得和他们打成一团。现在想来,那些话,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我还想起,父亲在世时,性格很沉默,不爱说话。他在村里,似乎总是小心翼翼的,对谁都客客气气,却又和谁都保持着一种距离。他从不参与族里的议事,也从不和人争执。他就像这村子里的一棵树,默默地生长,也默默地凋零。
我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我爬到山顶,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村庄。白墙黑瓦的屋舍,像棋子一样,散落在山脚下的平地上。炊烟袅袅,从各家的屋顶升起,在黄昏的空气里,汇成一片淡蓝色的薄雾。
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可这一刻,我却觉得它无比陌生。
我掏出手机,想给谁打个电话。翻遍了通讯录,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在城市里,我有许多合作伙伴,许多被称为“朋友”的人。但这种深及骨髓的、关于“根”的迷茫和痛苦,我能向谁说呢?他们不会懂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我坐了很久,直到月亮升起,给整个山坡,都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辉。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我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这不是为了争一口气,也不是为了那五十万。我是为了我的父亲。
如果他真的是被抱养的,那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从哪里来?他的一生,都活在一个被隐瞒的真相里,作为一个“外人”,小心翼翼地生活在这个家族的屋檐下。他去世了,我作为他的儿子,有责任,为他找到答案。
而且,我隐隐觉得,族长陈伯安的话里,似乎还有所隐瞒。他那种平静得近乎冷酷的态度,背后一定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我决定,留下来。用三天时间,把这一切,都查个水落石出。
第一天:老宅里的尘封往事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了床。
我没有惊动三叔一家,独自一人,再次走向我家的老宅。清晨的村庄,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空气清新得像水洗过一样。几声鸡鸣,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这一次,我不是来凭吊的。我是来寻找的。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院子里的杂草,在晨光中挂着露水,显得生机勃勃,却也更添了几分荒凉。
我直奔堂屋,走向父亲那张老旧的八仙桌。昨天,我只是草草地看了一眼。今天,我要把它彻底地检查一遍。我相信,父亲如果有什么秘密,最有可能藏在他最珍视的地方。
我把抽屉一个个地拉出来,倒空,仔细地检查着抽屉的夹层和底部。一无所获。我又开始检查桌子本身。我用手,一寸一寸地敲击着桌面、桌腿,听着声音的变化。
“叩、叩、叩……”
当我的手指敲到桌子右后方的桌腿时,声音有些不一样。不是那种实木的沉闷声,而是带着一点空洞的回响。
我心里一动。
我蹲下身,仔细地观察那条桌腿。在桌腿的内侧,靠近地面的地方,我发现了一道极细的、几乎难以察异的缝隙。我用指甲,小心地抠住那道缝隙,用力一拉。
“咔哒”一声轻响,一小块木头,应声而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被挖空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小方块。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红布包。布料已经褪色,变得有些发旧,但依然能看出,包裹它的人,是多么的珍视。
我解开布包,一层又一层。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信件或者日记,而是一块小小的、雕刻着复杂花纹的木牌。
木牌大约有半个巴掌大小,材质是一种我叫不上名字的深褐色木头,质地坚硬,入手温润。木牌的正面,雕刻着一朵盛开的莲花,莲花之上,是一个古体的“沈”字。
沈?
我父亲姓陈,为什么会有一个姓“沈”的木牌?
我把木牌翻过来。背面,刻着一行小字:壬寅年,冬月,十七。
壬寅年……我查了一下手机,最近的一个壬寅年,是六十年前。那正是我父亲出生的年份。
冬月十七,是他的生日。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这块木牌,和我父亲的身世,有着密切的关系。他,或许本该姓沈。
我握着那块冰凉的木牌,心里五味杂陈。父亲,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把这个秘密,藏在这张他最心爱的书桌里,藏了一辈子。他是在思念自己的亲生父母,还是在怨恨他们为何抛弃自己?
我无法知道答案。
我把木牌重新用红布包好,贴身放进怀里。这块木牌,是我唯一的线索。
从老宅出来,我没有直接去找族长对质。我知道,仅凭一块来历不明的木牌,他不会承认任何事。我需要更多的证据。
我想到了一个人。村里的九奶奶。
九奶奶是村里最年长的人,据说已经九十多高龄了。她有些糊涂,时而清醒,时而颠三倒四。但村里人都说,九奶奶清醒的时候,记得村里所有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九奶奶一个人住在村西头的一间小土屋里。我到的时候,她正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眯着眼睛晒太阳,嘴里念念有词。
“九奶奶。”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缓缓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认出我来。“是……是陈老三家的娃?”
“是我,九奶奶。”我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她旁边。
“你爹……是个好人啊。”九奶奶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可惜了,命苦。”
我心里一动,顺着她的话问:“九奶奶,我爹他……怎么命苦了?”
九奶奶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年冬天,雪下得好大啊……河都结冰了……你爷爷在河边捡到了他……用一件破棉袄包着,脸都冻紫了,差点就没气了……”
我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
“他身上……就一块小牌子……”九奶奶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木头的,上面有花……还有字……”
“什么字?”我急切地问。
“不认得……是个怪字……”九奶奶摇了摇头,思绪似乎又断了,“哎,我那只老母鸡呢?是不是又跑邻居家下蛋去了……”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她的鸡。我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
但她的话,已经证实了我的猜测。父亲,确实是爷爷在河边捡来的。而那块木牌,就是他唯一的身份证明。
我向九奶奶道了谢,离开了她家。我的心里,不再是迷茫,而是升起了一股坚定的信念。我要查下去。不光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那个在雪地里,差点被冻死的婴儿。为了那个沉默了一辈子,把所有秘密都藏进桌腿里的男人。
第二天:樟树下的秘密与一个承诺
有了木牌和九奶奶的证词,我心里有了一些底。但我知道,这还不够。我需要一个更直接、更有力的证据,一个能让族长陈伯安无法回避的证据。
我开始思考,“沈”这个姓氏,和我们村,或者说,和我们陈氏家族,到底有什么渊源。
我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在村里和周边的乡镇打听。我问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问他们是否听说过一个姓“沈”的大家族,或者有什么关于“沈”家的传说。
大多数人都摇头表示不知道。姓“沈”的,在这一带,并不算大姓。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在镇上开杂货铺的老大爷,给我提供了一条线索。
“姓沈的?”老大爷嘬了一口茶,想了半天,“哦……我想起来了。你往南走,翻过那座南山,有个地方叫‘沈家湾’。以前那里住的,好像都是姓沈的。不过,那是解放前的事了,后来人都走光了,现在早就荒了。”
沈家湾!
这个地名,像一道闪电,划破了我脑中的迷雾。
我立刻决定,去沈家湾看一看。
南山,就是我前天晚上待过的那座山。我顺着那条熟悉的小路,再次爬上山顶。这一次,我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向南走。山的南坡,没有路,只有茂密的灌木和荆棘。我找了根树枝当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走,衣服被挂破了好几处,手臂上也被划出了道道血痕。
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山脚下,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平地中央,有一片残垣断壁,掩映在疯长的野草之中。看得出来,这里曾经是一个规模不小的村落。一些石砌的墙基,还顽强地挺立着,诉说着这里曾经的繁华。
这里,应该就是沈家湾了。
我走进废墟,踩在厚厚的落叶和腐殖土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里,有一种荒凉而神秘的气息。
我在废墟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在寻找,寻找任何可能和那块木牌有关的线索。
在一片废墟的中央,我看到了一棵巨大的、需要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古樟树。它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伞,几乎遮蔽了半个村落的遗址。树干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我走到树下,忽然,我的目光,被树干上的一个东西吸引了。
在离地大概两米高的树干上,有一个方形的凹槽。凹槽的大小和形状,和我怀里那块木牌,几乎一模一样。
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爬上树干。我从怀里,掏出那块用红布包裹的木牌,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了那个凹槽里。
完美契合。
就像一把钥匙,找到了属于它的锁。
我呆呆地看着那块严丝合缝地嵌在树干里的木牌。莲花,古字,仿佛在这一刻,都活了过来。
这棵树,这个凹槽,这块木牌……它们之间,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故事?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个穿着粗布对襟褂子,头发花白,面容清瘦的老人,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把砍柴刀,警惕地看着我。
“老人家,我没有恶意。”我从树上跳下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我只是……来这里找一些东西。”
老人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番,又抬头看了看树上的木牌。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你是……陈家的人?”他问。
我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
“这块牌子,是你们陈家的东西。”老人指了指树上的木牌,缓缓地说,“六十年前,你爷爷陈德海,就是从这里,把它取走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老人家,您……您到底是谁?您怎么会知道这些?”
老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转身,走到古樟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坐下吧,年轻人。有些故事,也该到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我依言坐下。
“我叫沈仲,是这沈家湾,最后一个守墓人。”老人开口了,声音沙哑,像是从遥远的岁月深处传来。
“守墓人?”
“是。守着这片废墟,也守着一个承诺。”沈仲的目光,望向远方,充满了沧桑,“六十年前,这里还不是废墟。我们沈家,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大户人家。而你们陈家,只是南山那边一个贫穷的小村落。”
他开始讲述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原来,六十年前,沈家和陈家,因为水源的问题,结下了很深的梁子,两个村子的人,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而我那未曾谋面的、真正的祖父,沈家的三少爷沈云帆,却爱上了陈家一个姑娘。那个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我名义上的奶奶。
这是一段不被祝福的爱情。沈家和陈家,都极力反对。但沈云帆和我奶奶,爱得深沉。他们偷偷地交往,并且,有了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我的父亲。
为了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沈云帆决定,带着我奶奶私奔。可就在他们准备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席卷了整个沈家湾。
“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沈仲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沈家几百口人,几乎无一生还。只有我,因为当时在镇上学徒,才躲过一劫。”
“火灾?”我问,“是意外吗?”
沈仲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没有人知道。有人说是天灾,有人说……是人祸。但从那以后,沈家,就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
“那我父亲呢?”
“你父亲,当时刚出生不久。你祖父沈云帆,预感到了危险。他在火起之前,把你父亲,连同那块代表沈家嫡系身份的莲花木牌,一起托付给了你爷爷陈德海。”
“我爷爷?”我有些不敢相信。陈家和沈家,不是仇人吗?
“是。”沈仲点了点头,“你祖父和你爷爷,虽然分属两个敌对的家族,但他们私下里,却是很好的朋友。你祖父相信,只有你爷爷,才能保护好他的孩子。他让你爷爷发誓,一定要把孩子抚养成人,并且,永远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不能让他卷入沈陈两家的恩怨之中。”
“所以,我爷爷收养了我父亲,并且,为了掩人耳目,对外宣称,我父亲是在河边捡来的?”
“是的。”沈仲说,“陈德海,是个信守承诺的汉子。他把你父亲,视如己出。为了保护他,他甚至不惜让你父亲,背上一个‘来历不明’的名声。而那块木牌,他取走后,就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父亲为何一生沉默寡言,为何在村里总是小心翼翼。或许,他心里隐隐有所察觉,但他选择了顺从命运的安排,不去追问,不去探寻,只是默默地,扮演好一个“陈家儿子”的角色。
我也明白了,族长陈伯安,为何要把我除名。
他不是不知道真相。恰恰相反,他知道得太清楚了。他知道我父亲是沈家的后代。沈家和陈家,是世仇。他怎么可能,让一个仇家的血脉,写进陈氏的宗谱?
那五十万,在他眼里,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孝心,而是一种来自“仇家”的、带有炫耀意味的施舍。他收下钱,修了祠堂,然后在庆典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开我的伤疤,将我驱逐。这是一种报复,一种迟到了六十年的、冷酷的报复。
“年轻人,”沈仲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期盼,“现在,你知道了全部的真相。你打算怎么做?”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那棵古樟树。
我站起身,走到树前,恭恭敬敬地,对着那块木牌,鞠了三个躬。
然后,我转过身,对沈仲说:“老人家,谢谢您告诉我这一切。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六)
第三天:一场没有硝烟的对决
第三天的清晨,我起得很早。
我没有像前两天一样,偷偷摸摸地去调查。而是穿上了我从城里带来的、最体面的一套西装,仔仔细细地打好领带,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然后,我给族长陈伯安,打了一个电话。
“族长,是我,陈川。”我的声音,平静而沉稳,“我想和您谈谈。今天上午九点,我在祠堂等您。有些事情,我想,我们有必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说清楚。”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我能想象到,族长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是惊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好。”过了许久,他只说了一个字,便挂了电话。
上午九点,我准时出现在祠堂门口。
祠堂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我推了推,纹丝不动。看来,族长并不想让这场谈话,有任何的旁观者。
我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待着。
阳光,照在祠堂雪白的墙壁上,有些晃眼。前天庆典的喧闹,仿佛还残留在空气里,但此刻,这里却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几分钟后,祠堂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
族长陈伯安,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还是穿着那身深蓝色的唐装,但脸色,却显得有些憔悴。
他没有看我,只是说了一句:“进来吧。”
我跟着他,走进了祠堂。
祠堂里,光线很暗,香火味比前天淡了许多。他没有带我去正厅,而是把我引到了旁边的一间偏殿。这里,应该是族里议事的地方。
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没有坐下。
我从怀里,掏出那块用红布包裹的木牌,轻轻地,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族长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太师椅的扶手。虽然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但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看来,你都知道了。”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是,我都知道了。”我说,“沈家湾,古樟树,沈仲老先生……我还知道,六十年前,我爷爷陈德海,和我真正的祖父沈云帆,是最好的朋友。我还知道,我爷爷发过誓,要保护我父亲一辈子。”
我每说一句,族长的脸色,就白一分。
“我更知道,”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场烧了沈家湾的大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而放火的人,和我们陈家,脱不了干系。”
“你胡说!”族长猛地站了起来,厉声喝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态。
“我是不是胡说,您心里最清楚。”我平静地看着他,“当年,您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您一定记得,大火之后,村里平白无故多出来的那几百担粮食,和那几十箱金银。也一定记得,从那以后,我们陈家村,是如何从一个穷村,一步步发展起来的。”
族长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陈两家的仇,不是因为水源,而是因为一场卑劣的、趁火打劫的屠杀和掠夺!”我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击在空旷的偏殿里,“你们霸占了沈家的财富,还想把沈家的血脉,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抹去。所以,你不能容忍我的名字,出现在陈氏的宗谱上。因为我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你,提醒着陈家,那段不光彩的、建立在血泊之上的历史!”
“够了!”族长怒吼道,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
“不够。”我摇了摇头,“族长,我今天来,不是来和你翻旧账的。六十年前的恩怨,上一辈的罪孽,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审判。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
“我这次回来,捐五十万,不是为了在族谱上买一个名字。我只是想为生我养我的地方,做一点事。这笔钱,我没想过要回来。但是,钱怎么用,必须由我说了算。”
“你什么意思?”族长警惕地看着我。
“这五十万,我决定,成立一个教育基金。”我说,“就叫‘云帆教育基金’。”
“云帆?”族长愣住了。
“对,沈云帆。我亲生祖父的名字。”我看着他,缓缓地说,“这个基金,面向陈家村和周边所有村落的孩子。只要是考上大学的,都可以申请。不问出身,不问姓氏。我希望,这片土地上,再也不会有孩子,因为贫穷而失学。也希望,他们能记住一个叫沈云帆的人,记住一段因为仇恨而被埋没的历史。”
族长呆呆地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另外,”我继续说,“沈家湾那片地,我已经通过镇上的关系,把它承包了下来。我准备在那里,建一所敬老院。也叫‘云帆堂’。把那些孤寡的老人,都接过来,安度晚年。其中,也包括沈家湾最后的守墓人,沈仲老先生。”
“你……”族长彻底愣住了。他脸上的表情,是震惊,是不解,是难以置信。他可能设想过无数种我找他对质的场景,或是愤怒地索要捐款,或是悲愤地控诉命运。但他绝对没有想到,我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回应他的“报复”。
我没有给他留下愤怒的靶子,而是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惠及所有人的未来。
“族谱上,有没有我的名字,已经不重要了。”我最后说道,“因为从今天起,我的根,一半在陈家,一半在沈家。我的名字,会刻在敬老院的奠基石上,会印在每一份奖学金的证书上。它会比写在纸上,更长久,也更有意义。”
说完这些话,我没有再看族长一眼。我转身,走出了偏殿,走出了祠堂。
当我推开那扇沉重的朱红色大门时,刺眼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我眯起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将不同了。
我没有立刻离开村子。
我在三叔家,又住了几天。关于我和族长在祠堂里的那场谈话,村里没有任何传言。族长选择了沉默。
但是,村里的气氛,却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村民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好奇和羡慕,而是多了一份……敬重。他们或许不知道全部的真相,但他们知道,陈川要为村里办大事,办好事。
三天后,族长陈伯安,亲自来到了三叔家。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帮三叔劈柴。他站在院门口,看着我,站了很久。
他看起来,比三天前,更加苍老了。仿佛那一场谈话,抽走了他全部的精气神。
“小川。”他开口,声音嘶哑。
我放下斧头,直起身子。
他缓缓地,走到我面前,手里,捧着一本册子。
是那本崭新的,用蓝色锦缎做封面的族谱。
他把族谱,递到我面前。
“昨天,我召集了所有族老,开了一晚上的会。”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我们决定,在宗谱的最后,加一页‘补记’。”
他翻开族谱的最后一页。那是一页空白的纸。
他从怀里,掏出一支毛笔,和一个小小的墨盒。他蘸满了墨,把族谱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几行字。
“陈氏子陈继祖,本沈氏云帆之子。因世乱,托于吾族。德海公抚之如己出,其人孝悌,其心纯良。其子陈川,少有大志,业成名就,不忘桑梓。斥巨资,立基金,建云帆堂,惠及乡里。其功至伟,其德至馨。虽血脉异,然其心同归。特补记于此,以告慰先祖,以昭示后人。”
写完,他抬起头,看着我。
“你的名字,还是不能入正册。这是祖宗的规矩,我不能破。”他说,“但是,你的功绩,陈家的子子孙孙,都会记住。”
我看着那页“补记”,看着那一个个墨迹未干的字。我的眼睛,忽然有些发酸。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刻,我与这个家族,与这片土地,达成了真正的和解。
后来,我离开了村子,回到了城市。
“云帆教育基金”和“云帆堂”敬老院,都很快就建立了起来。我把具体的事物,都委托给了三叔和一个专业的团队去打理。
我偶尔会回去看看。村子,在一天天地变化着。孩子们脸上的笑容,老人们脸上的安详,都比以前多了许多。
南山脚下的那片废墟,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座漂亮的、白墙黑瓦的院落。院子里,种满了花草。古樟树,依然挺立在院子的中央,像一个慈祥的守护神。
沈仲老先生,和村里其他几位孤寡老人,都搬了进去。我去看他们的时候,他们总会拉着我的手,说很久很久的话。
至于那本陈氏宗谱,我再也没有去看过。
我知道,我的名字,在,或者不在,都已经不再重要。
因为,真正的根,不是一纸谱系,不是几行文字。而是你走过的路,你做过的事,和你心里,那份永远无法割舍的、对土地和人的牵挂。
来源:张小凡动画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