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片土地的风,是有性格的。它不像我故乡那种温吞的、夹杂着水汽的风,这里的风,是干燥的、粗粝的,带着亿万颗细小的沙砾,从兴都库什山脉的褶皱里呼啸而下,刮过被战火和岁月反复侵蚀的河谷。每一粒沙,都像一个微缩的历史切片,它们拍打在脸上,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刺痛感。
(一)
那片土地的风,是有性格的。它不像我故乡那种温吞的、夹杂着水汽的风,这里的风,是干燥的、粗粝的,带着亿万颗细小的沙砾,从兴都库什山脉的褶皱里呼啸而下,刮过被战火和岁月反复侵蚀的河谷。每一粒沙,都像一个微缩的历史切片,它们拍打在脸上,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刺痛感。
我工作的地点,是一座废弃的古代寺庙。更准确地说,是寺庙的残骸。巨大的佛龛空洞地凝望着远方,曾经矗立其中的巴米扬大佛,如今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无尽的虚空。我的任务,是修复石窟里那些幸存的壁画。这是一份与时间对话的工作,需要极度的耐心和专注。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种混合的气味。有千年尘土的干燥气息,有修复材料里松节油和天然树脂的特殊芬芳,还有从外面村落里飘来的,烤馕和羊肉的焦香。我常常在脚手架上一待就是一整天,用一根最细的画笔,蘸着特制的颜料,填补壁画上那些蛛网般的裂痕。画上的人,大多是飞天和供养人,他们的神情安详而悲悯,仿佛早已看透了外面世界的纷扰。
我住的地方,是项目营地的一间简陋的土坯房。墙壁厚得能隔绝白日的酷热和夜晚的严寒。唯一的窗户很小,像一个画框,框住了一片永远湛蓝得近乎不真实的天空,和远处土黄色山脉的连绵起伏。每天清晨,我会被第一缕阳光和远处传来的唤拜声一同唤醒。那声音悠长、空灵,在寂静的河谷里回荡,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
在这里,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的节奏被简化到了极致。我和当地人的交流不多,主要是通过我的向导兼翻译,卡里姆。卡里姆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饱经风霜的脸上,那双眼睛却像孩子一样清澈。他会说一些蹩脚的中文,是我在这里唯一能顺畅沟通的人。
“你看,”他有一次指着远处几个穿着蓝色“布卡”(burqa)的女人告诉我,“她们就像天上的云,你只能看到她们的影子,却永远不知道云的后面是什么。”他的语气里没有评判,只是一种陈述,像在描述一种自然现象。那些移动的蓝色,像一滴滴掉落在土黄色画布上的颜料,缓慢地、无声地滑过。她们走路的姿态很轻,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只有长袍摩擦着干燥地面的沙沙声。
我习惯了这种远观。这是一种安全的、被默许的距离。我尊重这里的规则,就像我小心翼翼对待那些脆弱的壁画一样。我以为,我会像一个透明的观察者,安静地来,安静地走,除了修复几平米的壁画,什么都不会留下,也什么都不会带走。
直到那天下午。
(二)
那天的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狂躁。天空被一种昏黄的颜色笼罩,太阳变成了一个模糊的、惨白色的圆盘。卡里姆说,这是要起沙暴了。他催促我赶紧收拾工具,离开石窟。
我们下山的时候,风已经大得让人站不稳。沙子像冰雹一样密集地砸在身上,打得人睁不开眼。空气里全是土腥味,呼吸都变得困难,每一次吸气,都感觉有无数细小的沙粒涌进肺里。
通往营地的路,要经过山下的一个小市集。平日里,这里还算热闹,小贩们兜售着干果、香料和一些日常用品。但那天,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忙着收摊,用厚重的帆布盖住自己的货物,再用石头压住边角。风卷起地上的塑料袋和碎布条,在空中疯狂地舞蹈,像一群迷失了方向的幽魂。
就在穿过市集中心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一阵前所未有的狂风,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猛地扑了过来。我听到身边一个货摊的帆布被整个掀起,发出巨大的噼啪声。摊主是个老人,他惊呼着要去追赶那块巨大的帆布,但显然力不从心。我下意识地冲过去帮忙,想抓住帆布的一角。
我的视线被风沙模糊,一切都变得混沌不清。我踉跄着,伸出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就在那一瞬间,我的手触到了一片柔软的、顺滑的织物。
那不是粗糙的帆布。
紧接着,我感到手腕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我用力一扯,试图挣脱,却听到一声极轻的、压抑的惊呼。
风沙在那一刻仿佛奇迹般地停歇了片刻,给了我一秒钟的清明。
然后,我看到了。
一张脸。
一张我从未见过的、也不该被我看见的脸。
时间仿佛被凝固了。周围所有的嘈杂——风声、叫喊声、帆布的拍打声——都在瞬间消失。世界变成了一幅无声的、静止的画面。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面孔,或许只有十七八岁。她的皮肤是那种在本地人中少见的、像上好羊脂玉一样的白皙,大概是因为常年不见阳光。她的眉眼很深邃,像我正在修复的壁画上的飞天,但那双眼睛里没有飞天的悲悯,而是一种混杂着惊愕、羞耻和一丝……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小的扇子,此刻正微微颤抖着。鼻梁高挺,嘴唇的形状很完美,但因为用牙齿紧紧咬着,显得有些苍白。
一缕黑色的长发从她的额角滑落,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
而那片柔软顺滑的织物——那块本该遮住她容貌的、淡紫色的头纱——正缠在我的手腕上。
我像被电流击中一样,僵在原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唯一能运转的部分,在疯狂地叫嚣着:你闯了大祸。
周围的寂静只持续了一秒钟,随即被一种更可怕的寂静所取代。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几十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的重量,它们像实体一样压在我的皮肤上,灼热、尖锐。
她迅速地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身体因为抽泣而剧烈地颤抖。但没有声音,一丁点声音都没有。那种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让人心头发紧。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他看起来像是她的兄长,面色铁青,下颌的线条绷得像一块石头。他没有看我,而是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对着周围的人群大声说了几句什么。他的声音愤怒而急促。
然后,他转向我。
他的眼神,像两把淬了火的刀,直直地插进我的眼睛里。我毫不怀疑,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我此刻已经倒下了。
卡里姆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挡在我身前,用同样急促的语调和那个男人交涉着。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从卡里姆不断摆动的手势和焦急的表情中,感受到事态的严重性。
那个男人根本不听卡里姆的解释。他一把推开卡里姆,指着我的鼻子,又说了一长串话。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整个市集,鸦雀无声。风还在刮,但已经小了很多。沙子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样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卡里姆回过头,他的脸色比天空还要灰败。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先……先跟我来。”他拉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快。”
我机械地跟着他走,双腿像是灌了铅。我不敢回头,但我能感觉到,那几十道目光依然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的背上。那块淡紫色的头纱,还缠在我的手腕上,像一个冰冷的手铐。风吹过,纱巾轻轻拂过我的手背,那触感,像一种无声的控诉。
(三)
我们没有回营地。卡里姆带着我,拐进了一条我从未走过的小巷。巷子很窄,两边都是高高的土墙,把天空挤成了一条细线。光线在这里变得很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牲畜粪便和香料的味道。
我们最终在一扇厚重的木门前停下。门上没有门环,卡里姆用一种特定的节奏,叩击了三下。
门从里面被拉开一道缝,一个干瘦的老人探出头来。他和卡里姆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没有愤怒,更多的是一种审视和……疲惫。
他让我们进去,然后迅速地关上了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
院子里很安静,种着一棵石榴树,树上挂着几个已经开裂的石榴,露出里面红宝石般的果实。地上扫得很干净。我们被领进一间屋子。屋里光线昏暗,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墙边靠着一排垫子。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茶香。
老人示意我们坐下,然后一言不发地去准备茶水。
我坐在垫子上,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那张脸,那双眼睛,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像一个无法关闭的循环播放。我终于有时间解开缠在手腕上的头纱。那是一块很普通的纱巾,边缘绣着简单的花纹,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类似茉莉花的香气。我把它叠好,放在身边,感觉它像一块烙铁。
“阿卜杜拉长老,”卡里姆低声对我说,“他是这一带最受尊敬的人。”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的行为已经不再是个人过失,而是需要通过一个社区的权威来裁决的事件。
阿卜杜拉长老端来了茶。茶杯是那种很小的玻璃杯,茶水是琥珀色的,很烫。他把茶放在我们面前的矮桌上,然后盘腿坐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像一把柔软的刷子,在我脸上、身上,一寸一寸地扫过。在这种目光下,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开了外壳的核桃,所有的伪装和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卡里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缓慢,“你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卡里姆用普什图语,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他讲得很慢,很详细,不时地停下来,似乎在斟酌用词。我虽然听不懂,但能感觉到他正在尽力为我辩解。
在卡里姆讲述的时候,阿卜杜拉长老一直闭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他花白的胡须。他像一尊入定的雕像。
卡里姆讲完了。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鸽哨。
“那个女孩,”长老睁开眼睛,看着卡里姆,“是哈桑家的女儿,索拉雅。”
卡里姆点了点头,表情凝重。
“哈桑已经把女儿许给了坎大哈来的一个商人。下个月就要过门了。”长老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我似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在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孩身上发生这样的事,其后果,我不敢想象。
长老转向我,第一次用普什图语对我说话。卡里姆立刻为我翻译:“他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是故意的。”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那是个意外。风太大了,我只是想帮忙……”
卡里姆把我的话翻译过去。
长老听完,缓缓地点了点头。他似乎并不怀疑我的说辞。
“在这里,”他通过卡里姆对我说,“意图并不总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个未婚女子的容貌,被一个陌生男人看见了。她的名誉,她家族的荣誉,都因此受到了玷污。”
我低下头,无言以对。任何辩解在这样的文化逻辑面前,都显得毫无意义。我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我的世界里,这或许只是一场尴尬的意外,一句道歉就能解决。但在这里,我揭开的,不只是一块头纱,而是一整套森严的、维系着这个社会运转的规则和秩序。
“哈桑很愤怒。”长老继续说,“他的儿子,法里德,甚至想……动用私刑。是我派人拦住了他。”
我感到一阵后怕。如果不是这位长老,我可能已经……
“但是,事情必须解决。”长老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为了平息哈桑一家的怒火,也为了维护社区的安宁。”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们把女孩也带来了。”长老说。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让她自己和你说吧。”
(四)
门被推开了。
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个是刚才在市集上那个怒目而视的男人,法里德。另一个,是她。
她换了一身衣服,也换了一块新的头纱,是深蓝色的,把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她跟在法里德身后,低着头,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法里德的眼神依然充满敌意,他扫了我一眼,就像在看一件肮脏的东西。然后,他向阿卜杜拉长老行了个礼,就站到了墙角,双臂抱在胸前,像一个警惕的守卫。
索拉雅走到屋子中央,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没有坐,只是静静地站着。
“索拉雅,”长老用温和的语气对她说,“把你父亲的意思,告诉这位先生吧。”
她沉默了很久。我能看到她深蓝色头纱下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我甚至能听到她急促的、压抑的呼吸声。
然后,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低,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卡里姆在我身边,用几乎是耳语的音量,为我同步翻译。
“我的父亲,哈桑先生,为你提供了三个选择。”
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第一个选择,”她的声音顿了一下,仿佛那几个字有千斤重,“你,娶我为妻。”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娶她?这太荒唐了。我是一个异国人,一个异教徒。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除了那场灾难性的意外。这怎么可能?
“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她继续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背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文字,“你是唯一见过我容貌的、家族之外的男人。娶我,是弥补你过失的唯一方式。这样,我的名誉可以被保全,我父亲的家族也不会再蒙羞。”
我看向卡里姆,希望从他脸上看到一丝“这只是在开玩笑”的表情。但他只是紧锁着眉头,对我微微摇了摇头。
“第二个选择,”她的声音还在继续,“如果你不愿意娶我,那么,你需要支付一笔赔偿金。用以补偿对我个人和我的家族造成的伤害。”
“多少钱?”我下意识地问。
卡里姆和她低声交谈了一句,然后转向我,脸色难看地说:“一笔……很大很大,足以在这里盖十座房子,买一百头羊的钱。”
这根本不是赔偿,这是惩罚。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复师,靠着微薄的薪水生活。就算我倾家荡产,也绝对凑不出这笔天文数字。
“第三个选择呢?”我的喉咙发干,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她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漫长。
站在墙角的法里德,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冷哼。
“第三个选择,”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就是……你将接受我们部族长老会的审判。他们会根据传统和教法,来决定你的命运。”
卡里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凑到我耳边,用气声说:“千万不要选这个。千万不要。审判的结果,没人能预料。可能会是鞭刑,可能会是……更糟的。”
我明白了“更糟的”是什么意思。在这个国家,在这样的偏远地区,一个外国人的生命,有时比一只羊贵不了多少。
三个选择。
它们像三座大山,瞬间压在了我的身上。
娶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女孩,放弃我自己的生活、事业和未来,留在这个我随时可能丧命的地方。
拿出一笔我永远不可能拥有的巨款。
或者,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一群我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手里,接受未知的、但极有可能是最坏的惩罚。
这哪里是选择?这分明是三条绝路。
我抬起头,看向她。隔着那层深蓝色的头纱,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只能看到那双眼睛。
在那一刻,我从那双眼睛里,读到了一种让我脊背发凉的东西。
那不是愤怒,不是羞耻,也不是悲伤。
那是一种……期待。
一种冷静的、近乎冷酷的期待。
她不是在传达他父亲的旨意。她是在给我设下一个圈套。这三个选择,是她为我,或者说,是为她自己,精心设计的。
我的脑子飞速地运转起来。坎大哈的商人……下个月的婚事……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孩……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或许,她根本不想嫁给那个商人。或许,这场“意外”,对她来说,根本不是一场灾难,而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她摆脱既定命运的、唯一的、疯狂的机会。
而我,只是她计划中,最关键的那颗棋子。
(五)
我没有当场做出回答。
阿卜杜拉长老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混乱,他给了我三天的时间考虑。他说,三天后,我必须给哈桑一家一个答复。
法里德显然对这个决定很不满,但他没有违抗长老的意愿。他带着索拉雅,像来时一样,沉默地离开了。从始至终,索拉雅没有再看我一眼。
接下来的三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一头困兽。
我没有去石窟工作。那些安详的壁画,此刻在我看来,充满了一种无声的嘲讽。我修复的是历史的碎片,而我自己的生活,却碎成了一地无法拼凑的瓦砾。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个下午的每一个细节。那阵反常的狂风,我伸出去的手,那块恰好缠在我手腕上的头纱,以及她那双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睛。
这是一个巧合吗?还是一个……布局?
我不敢深想。如果这是一个局,那这个女孩的心机,深得令人不寒而栗。她利用了自己文化中最严苛的教条,利用了一个无辜的外国人,来为自己的人生豪赌一把。
但如果这真的只是一个意外呢?那她也只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被命运推到了一个无解的困境里。而我,作为过失方,理应承担责任。
可是,责任的代价是什么?
是我的整个人生。
我试着给我在国内的导师,林教授,写一封邮件。我打开电脑,敲下了“林老师,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些麻烦……”,然后就再也写不下去了。我该怎么描述我的“麻烦”?说我因为不小心掀掉了一个女孩的头纱,现在面临着要么结婚,要么破产,要么被审判的境地?这听起来太像天方夜谭了。他会以为我疯了。
夜晚,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窗外,月光把山峦的轮廓勾勒得像一幅水墨画。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夜的寂静。
我的脑海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小人说:“逃吧。趁现在还有机会。联系大使馆,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
另一个小人说:“逃?你能逃到哪里去?你走了,那个女孩怎么办?她会被那个坎大哈的商人退婚,她的名誉会彻底毁掉,她的一生都会被你这个‘意外’所葬送。你忍心吗?”
我用手捂住脸。我不是一个没有担当的人。但这份担当,太沉重了。
第二天晚上,卡里姆偷偷来找我。他给我带来了一些馕和一壶热茶。
“你还好吗?”他坐在我对面,担忧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我打听了一些事。”他压低了声音,“关于索拉雅。”
我抬起头。
“她……和别的女孩不太一样。”卡里姆说,“她父亲虽然很保守,但她母亲在世时,是个有文化的女人,偷偷教她读书写字。她很聪明,据说读过很多书,波斯诗人的诗集,甚至是一些……翻译过来的西方小说。”
我心里一动。一个在阿富汗偏远山区读西方小说的女孩?
“她不想嫁给那个坎大哈的商人。”卡里姆证实了我的猜想,“那个商人年纪很大了,而且……名声不太好。据说他已经有好几个妻子了,对她们并不好。这门婚事,是她父亲和哥哥为了钱财和家族势力才定下的。她反抗过,但没有用。”
卡里姆叹了口气:“在这里,女人的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原来,那双眼睛里的期待,不是算计,而是……求救。
她不是在给我下套,她是在向我发出求救信号。她把自己的命运,连同我的命运一起,捆绑在了一场巨大的赌局上。她赌的,是我的人性里,还存有那么一丝善意和责任感。
我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悲哀。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也为我自己。我们就像两只被命运的蛛网缠住的飞虫,无论怎么挣扎,都只会越缠越紧。
“卡里姆,”我问他,声音嘶哑,“如果……如果我选择第一个,娶她。会怎么样?”
卡里姆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
“那意味着,你将不再是你。”他说,“你必须留在这里,可能永远都无法离开。你需要学习我们的语言,接受我们的信仰,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你的护照,你的身份,你过去的一切,都将不再重要。你将成为哈桑家的女婿,索拉雅的丈夫。这是你唯一的身份。”
我沉默了。这比我想象的还要彻底。这不是一次婚姻,这是一次重生,或者说,是一次自我的毁灭。
“那……有没有别的办法?”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比如,我假装答应,然后带她一起离开这里?”
卡里姆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能。法里德看得她比自己的眼睛还紧。在你们正式成婚之前,你连和她单独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而且,一旦哈桑家宣布你们的婚事,你再想反悔,就是与整个部族为敌。到时候,就不是审判那么简单了。”
我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
第三天,也就是最后期限的那天,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六)
我让卡里姆去回复阿卜杜拉长老。
我说,我需要和索拉雅单独谈一次。
这个要求,在意料之中,被法里德断然拒绝。他说,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式成婚之前,任何单独的会面都是不被允许的,是对教规的亵渎。
我料到了他的反应。
于是,我提出了第二个要求。我说,我可以不单独见她,但我要在阿卜杜拉长老和法里德的在场下,和她进行一次对话。没有卡里姆的翻译。
这个要求,让所有人都感到了困惑。
“你不让卡里姆翻译,你们怎么交流?”长老问。
“我有我的办法。”我说。
法里德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但他最终还是同意了。或许,他也很好奇,我想耍什么花样。
会面的地点,还是在长老家的那间屋子。
还是那些人。睿智而疲惫的长老,像一尊门神一样充满敌意的法里德,和我。
以及,那个裹在深蓝色头纱下的,安静的影子。
我坐在他们对面,心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
我没有看任何人,而是从我的背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本很旧的书。是我在修复壁画的间隙,从石窟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发现的。书的封面已经破损,纸张也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黄变脆。上面写的,是一种我已经失传的古代语言。但幸运的是,书里有大量的插图。
我把书,轻轻地放在我们之间的矮桌上。
然后,我翻开了其中一页。
那一页上,画着一只鸟。它被关在一个华丽的笼子里,笼子外面,是广阔的天空和飞翔的同伴。画里的鸟,羽毛鲜亮,但它的眼神,却充满了忧伤。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了点那只笼中的鸟。
然后,我抬起头,看向索拉雅。
我看到,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法里德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我在做什么。长老则饶有兴致地看着,花白的眉毛微微挑起。
我翻到了下一页。
这一页上,画着一场风暴。电闪雷鸣,一艘小船在巨浪中飘摇,随时可能倾覆。
我用手指,点了点那艘在风暴中挣扎的小船。
然后,我又看向她。
隔着头纱,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一些。
我继续翻页。
书的后面,有很多空白的页面。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在其中一页上,画了三个非常简单的图形。
第一个图形,是一座房子,房子旁边,画了两个小人,一男一女,手牵着手。
第二个图形,是一堆金币。
第三个图形,是一把锁。
画完之后,我把炭笔放在桌上,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屋子里一片死寂。
法里德的脸上,是全然的困惑和不耐。他大概觉得,我是在用这种故弄玄虚的方式,拖延时间。
阿卜杜拉长老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丝了然的光芒。他看了一眼索拉雅,又看了一眼我,然后,缓缓地捻起了他的胡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我以为这个疯狂的计划即将失败的时候,索拉雅,动了。
她缓缓地伸出手。那是一只很纤细、很白皙的手。她的指尖,因为紧张,微微泛白。
她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然后,落在了那本书上。
她没有选择我画的任何一个图形。
她用那根纤细的手指,在我的三个图形旁边,画下了第四个图形。
她的动作很慢,但每一笔,都异常坚定。
她画的,是一扇门。
一扇敞开的门。
门外,是一条延伸向远方的路。
画完之后,她收回手,重新恢复了那个安静的、雕像般的姿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但我的心,却在那一刻,狂跳起来。
我明白了。
她明白了我的所有隐喻。笼中的鸟,是她自己。风暴中的小船,是她和我共同的困境。
而她给我的回应,比我预想的,还要清晰,还要勇敢。
她不选择婚姻的捆绑(房子),不选择金钱的交易(金币),更不选择命运的审判(锁)。
她选择的,是自由。
那扇敞开的门,那条通往远方的路,是她内心最深处的呐喊。
她不是在求我娶她,她是在求我,帮她打开那扇门,带她走上那条路。
(七)
“这是什么意思?”法里德终于忍不住了,他指着书上的画,质问我。
我没有回答他。我看向阿卜杜拉长老。
这位睿智的老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他身边那个沉默的女孩。他的眼神,穿透了那层深蓝色的头纱,仿佛看到了她的灵魂。
他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悠长而复杂,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和……或许是一丝不忍。
“哈桑家的,”长老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先回去吧。三天后,还是在这里,这位先生,会给你们最终的答复。”
法里德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长老的眼神,他把话又咽了回去。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拉着索拉雅,转身离去。
在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看到,索拉雅的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那么一丝。
他们走后,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长老,还有卡里姆。
“年轻人,”长老看着我,第一次在卡里姆的翻译之外,说了一句我能听懂的、蹩脚的中文,“你……很聪明。”
我苦笑了一下。
“但有时候,聪明,会带来更大的麻烦。”他接着说。
“我只是……想知道她真实的想法。”我说。
长老沉默了片刻。
“你已经知道了。”他说,“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帮她打开那扇门吗?”
我看着他,这位老人,他什么都明白了。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他继续问,“那意味着,你不仅要对抗哈桑的家族,还要对抗我们这里上千年的传统。你是在与整个世界为敌。你会死的,孩子。而且,会死得很惨。”
“难道就没有别的路了吗?”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
“路,一直都有。”长老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只是看你,敢不敢走。”
他放下茶杯,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三天后,你来找我。记住,一个人来。”
(八)
和长老的会面后,我再次陷入了更深的煎熬。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路,一直都有。只是看你,敢不敢走。”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暗示我,他会帮我吗?还是在警告我,不要做任何出格的举动?
我完全猜不透这位老人的心思。
这两天,我明显感觉到营地周围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我出门的时候,总能感觉到有人在暗中监视我。我知道,那是法里德的人。他像一只警惕的猎豹,在等待我露出任何破绽。
我甚至不敢和卡里姆多说话。我怕连累他。
我开始做一些准备。一些可能永远用不上,但必须去做的准备。
我把我在这个国家的所有积蓄,都换成了美金。我把我的护照、身份证件和现金,都放进一个防水的袋子里,贴身收藏。我研究了地图,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些通往邻国边境的、蜿蜒曲折的路线。那些路线,大多要穿过危险的山区和部族混战的地带。每一条,都像是通往地狱的单程票。
我的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挣扎。
理智告诉我,最安全的选择,是选择支付那笔巨款。然后,动用我所有的关系,向国内的家人、朋友、导师求助,哪怕背上一辈子的债务,只要能保住性命,离开这里,就是值得的。
但情感上,我无法做到。
我无法忘记那扇敞开的门,和那条通往远方的路。
那是一个年轻生命,对我发出的,最绝望的呼喊。如果我对此置之不理,如果我用钱解决了自己的麻烦,然后转身离开,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嫁给那个臭名昭著的商人……
我后半辈子,恐怕都无法原谅自己。
我会在每一个午夜梦回,都看到那双眼睛。那双从期待,变为失望,最终化为死寂的眼睛。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懦弱的人。我害怕死亡,也害怕麻烦。
但是,有些事情,一旦你看到了,就无法假装没看见。
第三天晚上,我按照约定,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阿卜杜拉长老的家。
还是那间昏暗的屋子,还是那股淡淡的茶香。
长老已经坐在那里等我了。他面前的矮桌上,除了茶,还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钥匙。
一把古老的、黄铜色的钥匙。上面布满了铜绿,看起来已经有很多年头了。
“你决定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
“我选择,第四条路。”我说。
长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我就知道。”他说。
他把那把钥匙,推到我的面前。
“这是什么?”我问。
“这是那扇门的钥匙。”他说。
我愣住了。
“明天晚上,月亮升到最高的时候,”长老压低了声音,语速很快,“你去坎儿井的第三个出口。记住,是废弃的那条坎儿-井,在村子西边。那里会有一辆车等你。这把钥匙,是车钥匙。”
我拿起那把钥匙,它的重量超乎我的想象。
“车里,有你需要的一切。水,食物,还有……这个。”他从垫子下面,拿出一样东西,用布包着,递给我。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把老旧的马卡洛夫手枪,和两个装满了子弹的弹匣。
我的手一抖,差点把它掉在地上。
“我希望你永远用不上它。”长老说,“但是,在那条路上,最好有它陪着你。”
我看着他,心里充满了巨大的疑问和不解:“您……为什么要帮我?”
长老沉默了片刻,他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的窗帘一角,看向外面深邃的夜空。
“我有一个女儿。”他悠悠地说,“很多年前,她也像索拉雅一样,聪明,有自己的想法。她爱上了一个来自喀布尔的年轻诗人。但我们家族,已经把她许给了另一个部族的头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伤感。
“她求我。就像索拉雅在用她的方式求你一样。但是我……我选择了传统,选择了家族的荣誉。我拒绝了她。”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长老转过身,重新看向我,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悔意,“她在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投井自尽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守着我的传统,守着我的荣誉,但我失去我的女儿。”长老的声音变得沙哑,“这么多年,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她。她站在井边,问我,父亲,那扇门,为什么不能为我打开?”
他走回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那只干瘦的手,却异常有力。
“我不想再看到另一个笼中的鸟,在我的面前凋零了。”他说,“我帮不了我的女儿。但是,或许,我能帮你。也帮……那个可怜的孩子。”
“法里德他们……”
“我会想办法拖住他们。”长老说,“但你们的时间不多。只有一个晚上。天亮之前,你们必须离开这片河谷。往北走,一直往北走,翻过那座雪山,就安全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手绘的地图,递给我:“这是我年轻时走过的路。比你从网上找到的那些,要安全一些。”
我接过地图,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和标记。但在我眼里,这比任何印刷精美的地图都要珍贵。
“至于索拉雅,”长老说,“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下午,我会以给她做婚前祈福为由,把她叫到我家里来。她会从后门离开,去坎儿井那里等你。”
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能深深地向这位老人鞠了一躬。
“去吧,孩子。”他说,“愿真主保佑你们。”
(九)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了石窟。
我需要表现得一切如常,不能让法里德的人看出任何破绽。
我站在脚手架上,看着那幅修复了一半的飞天壁画。飞天的面容安详,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仿佛正要挣脱墙壁的束缚,飞向自由的天空。
我突然明白了这份工作的意义。
我修复的,不只是壁画,更是一种希望。一种在漫长的岁月和苦难中,依然没有泯灭的,对美和自由的向往。
下午,我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开了石窟。我绕了很远的路,避开所有可能的监视,回到了我的房间。
我换上了一身最结实、最耐磨的衣服。把那把沉甸甸的手枪,插在腰后。把地图和所有的重要物品,都仔细地放好。
然后,我开始等待。
等待的时间,是如此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夜幕,终于降临了。
我没有开灯。我坐在黑暗里,看着窗外那轮月亮,一点一点地,爬上夜空。
当月光把窗框的影子,投射到屋子正中央的时候,我知道,时间到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我住了一年多的土坯房。这里有我的汗水,我的孤独,和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转折。
我推开门,像一个幽灵,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村子西边的废弃坎儿井,离营地不远。坎儿井是这片干旱土地上的伟大发明,是地下的生命水道。但这口井,据说因为水源枯竭,已经废弃了很多年。
井口被一块巨大的石板盖着,周围长满了荒草。
我找到了长老说的第三个出口。那是一个隐藏在山坡下的、毫不起眼的洞口。
我钻了进去。
里面漆黑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和霉菌的味道。我打开随身携带的小手电,光柱在黑暗中,照出了一条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地下通道。
我沿着通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光。
我加快了脚步。
光亮处,是一辆破旧的、看不出牌子的皮卡车。车身布满了划痕和锈迹,看起来就像一堆废铁。
我试了试长老给我的钥匙。
“咔哒”一声,车门开了。
我拉开车门,一股浓烈的汽油味扑面而来。车里,果然像长老说的那样,放着几个军用水壶,和一袋沉甸甸的馕。
我坐进驾驶室,把钥匙插进锁孔。我试着拧了一下,引擎发出一阵咳嗽般的声音,然后,奇迹般地发动了。
我关掉引擎,开始等待。
等待索拉雅的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她会来吗?长老的计划,会不会出了什么岔子?法里德会不会发现了什么?
各种不祥的念头,在我脑海里翻滚。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一个身影,从我来的那个通道里,钻了出来。
是她。
她没有穿那身显眼的蓝色布卡,而是换上了一套当地男人常穿的、灰色的长袍,头上也裹着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的背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她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然后,她快步走到车前,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丝淡淡的香气,和她急促呼吸时带出的热气。
我重新发动了汽车。
皮卡车像一头沉睡多年的老牛,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缓缓地驶出了这个隐秘的藏身之处。
车灯划破了黑暗,照亮了前方坑坑洼洼的土路。
我们的逃亡,正式开始了。
(十)
车子颠簸在荒无人烟的戈壁上。
长老给的地图,非常管用。我们避开了所有的大路和村庄,沿着一些只有当地牧民才知道的、隐秘的小道,一路向北。
车窗外,是单调而重复的风景。连绵不绝的土黄色山丘,在月光下,像一片凝固的海洋。
我们依然没有交流。
沉默,是此刻最安全的选择。
我专注于开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而她,就坐在我的旁边,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我甚至不知道,她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后半夜,我们开始进入山区。
路变得越来越难走。很多时候,根本没有路,我只能驾驶着这辆老旧的皮卡,在布满碎石的山坡上,艰难地前行。车轮好几次都打滑,险些掉下悬崖。
我的手心全是汗,后背的衣服也早已湿透。
就在翻越一个山口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远处,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两束摇晃的车灯。
它们像两只幽灵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我们。
是法里德。他们追上来了。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
“坐稳了!”我低吼了一声,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句对话。
我把油门踩到了底。
皮卡车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咆哮,像一头疯狂的野兽,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起来。
后面的车灯,也加快了速度,像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一场生死时速,在阿富汗荒凉的群山中,无声地展开。
我把车灯关掉,试图借助月光和对地形的记忆,来摆脱他们。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稍有不慎,我们就会车毁人亡。
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黑暗中,我能听到索拉雅急促的呼吸声。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因为恐惧而颤抖。
我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冷、潮湿。
我用力地握了握。
我不知道这个动作,是想安慰她,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她的手,也反过来,紧紧地抓住了我。
在这一刻,我们是真正的、命运与共的共同体。
追逐,还在继续。
后面的车,显然比我的这辆老爷车性能要好得多。他们正在一点一点地,拉近和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甚至能听到他们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一条路,是沿着山谷继续向上。另一条,则拐向一个更加陡峭、更加危险的悬崖。
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长老给我的那把手枪。
不。我不能开枪。一旦见了血,事情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我必须想别的办法。
我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冲向了那条通往悬崖的路。
索拉雅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相信我!”我大喊。
后面的车,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
悬崖边的路,窄得只能容纳一辆车通过。一边是陡峭的山壁,另一边,就是万丈深渊。
我把车速放慢了一些。
后面的车,以为我要投降了,也跟着放慢了速度,和我们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
就在一个急转弯处,机会来了。
我猛地踩下刹车,同时,拉起了手刹。
皮卡车的后轮,瞬间抱死。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整个车尾,像一条鞭子一样,横着甩了出去。
一个完美的甩尾漂移。
车头,瞬间调转了180度。
现在,我和追兵,变成了面对面。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我会来这么一手。刺眼的车灯,让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我能想象出他们的惊愕。
我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
我挂上倒挡,把油门踩到了底。
车子,像一支离弦的箭,向着他们,倒着冲了过去。
这是一场意志力的较量。
谁先退缩,谁就输了。
在两车即将相撞的前一秒,对方,退缩了。
司机猛地向旁边打了方向盘。
但是,已经太晚了。
他们的车,撞上了旁边的山壁,然后,因为巨大的反作用力,整个车身都弹了起来,向着悬崖的一侧,翻了过去。
我听到了一声巨大的、金属撕裂的声响,和几声绝望的惨叫。
然后,一切都归于寂静。
我停下车,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不敢去看悬崖下面。
我赢了这场赌局。但代价,是几条我不知道的生命。
索拉雅伏在座位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像小兽一样的呜咽声。
我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没事了。”我说,“我们安全了。”
(十一)
天亮的时候,我们终于翻过了那座雪山。
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洒在车窗上时,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山下的世界,和山的另一边,截然不同。这里有绿色的田野,有潺潺的溪流。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湿润泥土的芬芳。
我们安全了。
我把车停在一条小河边,熄了火。
一夜未眠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我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也不想动。
索拉雅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她走到河边,跪了下来,用手捧起清澈的河水,一遍又一遍地洗着自己的脸。
然后,她解下了那块一直裹着她头脸的头巾。
阳光下,她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她仰起脸,闭着眼睛,任由温暖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那张我只见过一次的、却永远烙印在我脑海里的脸,此刻,展现在晨光里。没有了惊恐和羞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圣洁的平静。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但在阳光的照射下,那泪珠,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我静静地看着她,不敢去打扰这一刻。
过了很久,她站起身,走回到车边。
她站在我的车窗外,看着我。
“谢谢你。”她说。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她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要清脆好听。
“我叫索拉雅。”她又说。
“我知道。”我笑了笑,“我叫……”
我突然顿住了。
我叫什么?
在这一刻,我突然发现,我的名字,我的身份,我过去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它们和那些壁画,那些废墟,一同被留在了那座山的另一边。
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带着一个阿富汗女孩,亡命天涯的男人。
“谢谢你,带我走出了那扇门。”索拉雅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希望,是新生,是对未来的憧憬。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会怎样。我们没有身份,没有目的地,前路充满了未知和艰险。
但是,至少在这一刻,我们是自由的。
就像那只终于飞出了牢笼的鸟。
我发动了汽车,车子沿着小河,继续向前驶去。
“我们去哪里?”她问。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身后那座巍峨的雪山。它像一道巨大的屏障,隔绝了过去和现在。
然后,我看向前方。
前方,是一条延伸向远方的、没有尽头的路。
路的尽头是什么,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们必须一直走下去。
因为,路,就在脚下。而门,已经在我们身后,永远地关上了。
来源:张小凡动画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