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昼短夜长》以生活在科达达德楼的普通职员古斯塔德的生活为中心辐射,通过身边人线索的交错推进,描绘70年代印度的众生百态。小人物的生活宛如多棱水晶,在转动间折射印度宗教、政治、经济、文化万状。国家的政治反思,宗教终极关怀,人类命运寓言随之展开。在昼夜交替的人间,
《昼短夜长》以生活在科达达德楼的普通职员古斯塔德的生活为中心辐射,通过身边人线索的交错推进,描绘70年代印度的众生百态。小人物的生活宛如多棱水晶,在转动间折射印度宗教、政治、经济、文化万状。国家的政治反思,宗教终极关怀,人类命运寓言随之展开。在昼夜交替的人间,无数人都像古斯塔德在马瑟兰所看见的飞蛾,扑向水中之光不知结局,也有人即使身如芥子,命若蜉蝣,亦可趋光而行,不问死生。
本书为加拿大总督文学奖获奖作品,作者罗因顿·米斯特里多次入围布克奖,他的作品描绘了印度社会的各个层面,以及印度帕西人的生活、习俗和信仰,充满了对印度的怀念之情。
当信仰与神明远去,日复一日的生活才是恒久的本相,让我们随着这本书一起走进70年代印度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一段漫长的人生旅途。
这是整个祷告中古斯塔德最喜欢的环节,自小如此。那时候他总幻想自己是个了不起的猎人,毫不畏惧地深入无人探索的丛林、未知的土地,赤手空拳,唯一的倚仗便是那条神武的圣带。挥动那神圣的圣带,他可以砍下巨兽的脑袋、剖开剑齿虎的脏腑,让凶残的食人族军队溃不成军。某日,在他父亲的书店里探索时,他发现了英国那个备受喜爱的关于屠龙勇士的故事。从那时起,每次祷告,古斯塔德就成了帕西人的圣乔治,到处寻找恶龙——饭桌下、橱柜里、床底下,甚至晾衣架下面,他用他忠诚的伙伴圣带大战恶龙,所向披靡。那些喷火怪物的脑袋被砍下,血淋淋地滚落各处。
门开了,又砰地关上,硬币叮当作响,一个声音招呼着卖牛奶的下次再来。有人和他开玩笑道:“哎,老兄,干吗不将牛奶和水分开卖呢?那样对顾客也好,你也更轻松——不用将它们混在一起了。”紧接着就听到卖牛奶的老兄惯常的慷慨激昂的否认。
政府掌控的全印广播电台播报早间新闻的声音从一扇开着的窗户那里传来,温柔、持重。清晰而流畅的印地语音穿透了清晨的空气,很快便与从另一个公寓贸然插入的、充满了短波的噼啪声和咝咝声的BBC国际频道形成对唱之势。
古斯塔德的祷告没有受到那些玩笑话和广播的影响。今天的新闻不能诱惑他有不敬之举,因为他已经看过《印度时报》了。他今天睡不着,起得比往常早。打开水龙头准备漱口刷牙时,水噗噗地喷了出来,把他吓得往后一跳,手也猛然一缩。是管子里的空气跑出来了,他告诉自己,市政府昨天早上七点停止每日的配给供水后,水管里就空了。他觉得自己有点傻,竟然会被水龙头的声音吓到。他关掉水龙头,然后慢慢地拧开一点点。水龙头依然发出噗噗的声音,像是威胁。
对迪尔娜瓦兹来说,那熟悉的咝咝声和噗噗声就是起床的召唤。她感到身边的位置是空的,不由得笑了,因为她已经预感到今天古斯塔德会先起来了。她睡眼惺忪地看着时钟,看清上面的时间后便转过身趴在床上,闭上眼睛接着睡了。
那日清晨,离太阳升起尚早,祷告的时间也还未到,古斯塔德便在焦急地等待着《印度时报》了。外面仍是一片黢黑,但他并未开灯,因为黑暗使一切显得更为整洁。他轻轻抚摸着他坐着的椅子的扶手,思绪飘回到几十年前。这椅子是他祖父在家具店里精心打造的。这张黑色的书桌也是。古斯塔德还记得那家店的招牌,仿佛就在眼前。清楚得就像摆在眼前的照片一样:诺布尔父子精致家具店。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这招牌时的情景——那时候太小,还认不来那些字,但围绕着那些字的图却认得。一个闪亮的、樱桃色、带玻璃门的木橱,一张有四根雕花柱的大梁床,几把靠背雕花、带精致匀称弧形腿的椅子,一张气派的黑色书桌。与我小时候家里摆的家具极为相似。
其中一些现在就在这里,在我的房子里。从破产的利爪之下侥幸留下。破产,一个如凿子一般冰冷的字眼。那音节,听起来残酷、刺耳、无情,像法警鞋底的金属鞋钉。那些鞋钉踩在石头地砖上发出恶毒的声响。该死的法警——伸出他们的脏手,将能抢走的东西都抢走了。我可怜的父亲,失去了一切。除了我悄悄救下来的几样。在马尔科姆的帮助下,藏在那辆旧面包车里。法警永远也发现不了。马尔科姆·萨尔达尼亚,真是够朋友。可惜,我和他失去联系了。真正的朋友,和比利莫里亚少校以前一样。
最后这个名字让古斯塔德摇了摇头。该死的比利莫里亚。在做出那样无耻的事情之后,现在竟然还有脸写信来请他帮忙,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想要回信,就让他等到死的那天吧。少校那封鲁莽放肆的信,对黑暗中的秩序构成了威胁。古斯塔德将它挥之脑后,童年时的家具重新围拢过来,给他安慰。这些物件像圆括号一样,包围着他全部的生活,是他心智的哨兵。
他听到信件投递口的金属盖子被掀起的声音,几乎同时,看到了滑入房间的报纸白色的轮廓。他安静地坐着,没有动:等那个人走开,没必要让他知道我在等。为什么这么做,他也说不上来。
那人踩着自行车离开了,周围又安静下来。古斯塔德打开灯,戴上眼镜。他忽略了那些关于巴基斯坦的沉重标题,对上面那位半裸的、怀里抱着死去的孩子在哭泣的母亲也只是扫了一眼。那张照片是关于士兵用孟加拉婴儿练习刺杀动作的,他之所以没有停下来看是因为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那样的照片经常出现在报纸上。他翻到报纸内页刊登了印度理工学院入学考试结果的那一页。他将那一页摊开平放在餐桌上,从餐边柜里拿出写有索拉博准考证号的那张小纸条,查看起来,然后走过去叫醒迪尔娜瓦兹。
“快!快起来!他考上了!”他轻抚着她的肩膀,动作中有爱意也有几分热切。还有少许内疚:因为那封信。他向她隐瞒了比利莫里亚少校的信。
迪尔娜瓦兹翻了个身,脸上带着笑。“我和你说过他会考上的。就你还一直担心。”她走到浴室,尽管今天她有足够的时间先刷牙、泡茶,但她还是先接上透明的塑料软管往水桶里装水。现在才五点——还有整整两个小时才会停水。她打开铜开关,水流穿过软管喷涌而出,后面紧跟着一长串气泡,就像以前她小儿子的小鱼缸里经常冒出来的一样。达利斯那时候多喜欢那些彩色的小生物啊,它们有着好听的名字,每次炫耀它们的时候,他都会自豪地念出它们的名字:古比鱼、黑花鳉、天使鱼、红绿灯鱼、接吻鱼——有一段时间,它们就是他的宇宙的中心。
然而,现在那个鱼缸空了。鸟笼亦是。它们都被放在厕所边的过道里的黑架子上,上面布满了灰尘和蛛网,索拉博的蝴蝶展示盒也在那里。还有很早以前他在学校发奖日得到的那本好笑的书:《了解昆虫》……也可能是别的名字。他们以前还好一番争论,因为她说杀死那些五颜六色的小东西很残忍,而古斯塔德说应该鼓励索拉博——如果他一直坚持下去,上大学学这个专业,深入研究之类的,他会闻名全球。
生锈的大头针依然将几具蝴蝶的身躯固定在那里,但其他的部分已经所剩无几。各种各样的翅膀散落在盒子的底部,像奇怪的花朵掉落的花瓣。混在一起的还有一些断落的触须和小小的头——从身躯上脱落之后它们看上去已经不像是头了。迪尔娜瓦兹曾经短暂地疑惑过:那些完整的黑胡椒籽是怎么跑到盒子里去的?意识到那些圆圆的东西是什么之后,她不由得一哆嗦。
喷涌而出的水、向上翻起的气泡、似被注入活力的软管,这些总能唤醒她的感觉。她握着软管,不让它滑到桶外。待水流变得正常,要不是手掌握着的地方传来轻微的脉动,你会觉得它只是一根空管子。
古斯塔德想去叫醒索拉博,但迪尔娜瓦兹阻止了他。“让他睡吧。晚一个小时知道,录取结果也不会变。”
他欣然听从,不过还是走进了后面的房间。黑暗中,他可以看见床边用铰链装的板条门,那是他十五年前为索拉博装的。那时他睡觉不老实,仿佛白天没胡闹够,晚上还要继续似的。他们试过将餐椅搬到床边,做成夜间的床障,但没什么用,他会将椅子推开。所以他只能装个板条门。索拉博立刻给他的床取了个名字——门床,他发现,在他将枕头、毯子和靠垫统统搬过来搭床屋的时候,新加的门很有用。
门床现在是罗珊的了。她一只细瘦的胳膊从板条缝隙里伸出来,悬在床边。很快就是她九岁的生日了。长得像她妈妈,古斯塔德看着她瘦弱的身形想。他的目光转向索拉博睡的地方,他睡在一张狭窄的矮榻上,白天就推到达利斯的床底下。古斯塔德一直想再加一张正儿八经的床,但这个小房间实在没地方放了。
他看着儿子,眼里满是高兴和骄傲,也有些许安慰:这张十九岁的脸依然是无忧无虑的,还是童年时期睡在门床上时的模样。他不知道时间是否会终结这份无忧无虑。他清楚地知道,对他自己来说,那一天已经来过了,在他父亲遭到背叛、书店被抢夺和破坏的时候。那场变故带来的震撼和羞辱感让他母亲病倒了。贫困的手指动作迅速,肆意凌辱。没过多久,他母亲就离世了。睡觉于他而言不再是幸福的事,睡梦中,他的焦虑感和愤怒感更甚——那是一种莫名的、漫无目标的愤怒——还有无助感。每日醒来,他都疲惫不堪,诅咒即将到来的一天。
*本文节选自罗因顿·米斯特里《昼短夜长》
编辑:王若凡
王嘉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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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十月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