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挂了电话,我在阳台上点了根烟。阳台上的仙人掌,是红薯刘送我的,已经长得比脸盆还大。城里人养花,总喜欢喷水,我一人在城里打拼,经常出差,没那工夫伺候。刘大妈硬塞给我这盆仙人掌,“图个吉利,不用管它,旺你的财”。
前几天,我收到村支书王伯的电话,说是红薯刘家的老人过世了,让我回去帮着料理后事。
挂了电话,我在阳台上点了根烟。阳台上的仙人掌,是红薯刘送我的,已经长得比脸盆还大。城里人养花,总喜欢喷水,我一人在城里打拼,经常出差,没那工夫伺候。刘大妈硬塞给我这盆仙人掌,“图个吉利,不用管它,旺你的财”。
天黑时分,我到了村口,远远看到刘大妈卖红薯的那个拐角处只剩下一盏路灯。十五年了,每次回村,我都能看到刘大妈裹着厚厚的棉袄,带着黑色的套袖,坐在小板凳上烤红薯。村里的孩子放学会在她那买一块,三毛钱一块的红薯。最早那会儿,好像是两毛?记不清了。
屋里远远地亮着灯。推开门,是一股红薯的香味。炉子上还温着一锅粥——刘大妈的外孙女在照看着,木木的,刚大学毕业,据说在南方一家银行上班,请了假回来奔丧。
“妈让我给您倒杯茶。”我接过茶杯,“你妈呢?”
“城里厂倒闭了,下岗后一直在超市当理货员,请假回来办后事。”
刘大妈家里唯一的女儿,在市里的纺织厂干过,她丈夫跑车,出了事故就没了。
“那您怎么来了?”
“我是听村里老支书说,红薯刘临终前点名要请我主持后事,按老规矩办。她跟我家没亲戚关系啊。”
木木愣了一下,“我听我妈说,您和我外婆认识很久了。”
“就是乡里乡亲的,我小时候下学,不是经常在她那儿买红薯吗。”
外孙女抬头打量我,又低下头拨弄着火炉,嘴角微微带着笑意。我有些纳闷,但也没多想。
晚上住的是刘大妈的隔壁间。冬天的旧式土墙,屋里烧了炉子还是冷,湿漉漉的感觉。我和衣躺在床上,看着黑天花板,听着炉火偶尔爆裂的声音,想着那个每天早上守在村口的身影,刘大妈确实是个勤快人。
前两年回老家,还在村口看到她。那天她旁边支了个塑料椅,估计是腿脚不便了。见了我就”小范”长,“小范”短,说我现在在大公司上班,发达了,也不忘叮嘱”再忙也要多回家看看”。
我有些过意不去,红薯刘办后事,怎么急匆匆叫我来帮忙?和她女儿也从来没说过几句话。我是外乡人,十多年前因为家里穷,来这打点零工,修村里的自来水管道。那会儿二十出头,白天干活,晚上在村口小店打牌消遣,日子浑浑噩噩。那会儿是什么改变了我?想着想着,睡着了。
第二天,穿黑衣服的人陆续来了,我忙前忙后。中午吃饭时,木木在帮她妈妈分饭,我趁机问:“刘大妈家还有什么亲戚?”
“没什么亲戚了。外婆的娘家,年代太久远,早断了联系。”
“那你外公呢?”
“也很久以前的事了。当兵的,没回来。”
我一愣,这倒不知道,红薯刘的倔脾气应该就是这么来的。
乡下办丧事这些年简单了很多,第三天就出殡了。送走了亲戚,我和木木妈妈开始整理刘大妈的遗物。刘大妈干了一辈子农活,屋里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实在不多,主要就是几床被子、一些农具。
翻到一个布兜时,木木的妈妈有些发怔。这是个百宝袋一样的布兜,看得出是自己缝的,针脚很密,能装不少东西。里面主要是一个发黄的笔记本和几十张照片,还有一沓纸质的收据和一些信件。
“这是?”
木木妈妈自己也不清楚,她拿出来之后看了看,又示意我看看。
翻开笔记本,是很工整的记账,小到一块钱的欠条都记着,后面标明何时已还。有的还是二十年前的账目,都用红笔划了线,表示结清了。
“你外婆就是卖红薯的,怎么还有这么多账要记?”
木木妈妈摇头,“我也不清楚,妈从不让我碰她这些东西,说是私事。”
继续翻看,发现有个格外粗壮的名字——范建明。我一愣,那是我爸的名字。
账本上记着:“范建明,借300元,修水管零件,19XX年X月X日”。
那一年,我爸是跟着我一起在村里临时干活的,干了半个月。
记得那时候我刚到村里不久,正是买农具的时候,缺钱。爸爸知道后,跟着我一起来干活,说是凑个伴。其实家里日子本来就不好过,爸爸年纪也大了,哪是来凑伴的,分明是来帮我的。
那段水管零件钱的事情,我却不记得了。我问木木妈妈,“这钱有还吗?”
她翻过几页,指给我看。“范建明,还300元,19XX年X月X日。”日期是在最初借款三个月后。
我松了口气,但心头又涌出一丝疑惑。继续往后翻,看到一个名字——范立。是我的名字。
“范立,借500元,补交学费,19XX年X月X日”
我一下子呆住了。
那年秋天,我要报名参加成人高考,但不够报名费,记得当时是找表哥借的钱。表哥还数落我一顿,说我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学习,不如老老实实打工挣钱。我不好意思开口问村里人,村里人都是靠着种地过日子,哪有多余的钱借我去念书。
但账本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借过红薯刘的钱。再后面几页,记的是:“范立还200元,19XX年X月X日”、“范立还200元,19XX年X月X日”、“范立还100元,19XX年X月X日”。
我确实是分了三次,共还了500元钱——但那是还给表哥的!怎么会记在红薯刘的账本上?
木木的妈妈有点疑惑地看着我,“您认识我妈?借过她的钱?怎么我从来不知道?”
“不可能啊…”我自言自语,“我从来没跟红薯刘借过钱。”
这时木木从外面进来,看我们表情不对,好奇地凑过来。我把账本指给她看,她看了看,说:“哦,我知道这事。”
我俩都惊讶地看着她。
“前几年寒假在家,无聊,偷翻过外婆的账本。外婆发现了,把我骂了一顿,但后来讲了一点。”她拿过账本翻看,“外婆说,她在村口卖红薯,看人看得准。哪些人欠钱不还,她从不赊账;哪些人实在有困难,她会借钱,但从不说出去。”
“那我…是向她借过钱?”我疑惑地问。
“外婆说,有些账是她’偷偷记’的。有时候她会听到村民们商量事,知道谁家缺钱,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她就找各种借口,让钱经过几道手,转到需要帮助的人手上。”
木木的话让我有点窒息。那钱分明就是红薯刘给的,却让我误以为是表哥借的。表哥平时节俭得很,不可能轻易借我钱。怪不得事后他从不提这事,原来…
我突然想起来,那年表哥来找我,说是刚好有个熟人能借我钱,但要我保证能还上。当时我没多想,只顾着赶紧拿到钱去报名。
500元,对现在的我不算什么,但对当年的我和红薯刘,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我继续翻看账本,找到更多我的名字: “范立,借1000元,报考驾照,20XX年X月X日” “范立,借2000元,面试买西装,20XX年X月X日”
每一笔借款后面,都有我按时还款的记录。可我根本记不得借过红薯刘的钱。这些钱,一笔是表哥介绍的”熟人”借的,一笔是村里王支书介绍的”远房亲戚”借的。
我放下账本,感到胸口发闷。
木木妈妈也惊讶地看着我,“这些年,您一直不知道是我妈借给您的钱?”
我摇头,“我一直以为…是别人。”
她又翻了几页账本,指给我看,“您看,不只是您,还有村里好几个人,都是这样。”
账本上记着十几个村民的名字,有的借钱看病,有的借钱娶媳妇,有的借钱供孩子上学。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借款理由、借款日期、还款日期都一一标注。
“这些人…都不知道是我妈借给他们的。”木木妈妈说,“妈常说,面子是个宝贝疙瘩,有些帮助,让人知道了反而是害了人。”
我们又在布兜里翻出一叠照片,最上面的是一张年轻军人的黑白照片,背面写着”1958年”,应该是刘大妈的丈夫。下面还有一些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照片,有村里修水井的合影,有教室里的集体照。
我在其中一张集体照里,认出了年轻时的红薯刘,站在一群孩子中间,原来她曾经是村里小学的老师。照片背后写着”1985年毕业班”。
木木注意到我的惊讶,解释道:“外婆年轻时是民办教师,后来学校撤并了,她就没再教书。”
“那为什么…要卖红薯呢?”我问。
木木妈妈接过话,“我爸去世后,家里就我一个孩子。妈为了供我上学,什么活都干过。后来发现在村口卖红薯,能见到村里大部分人,她就一直卖下来了。”
我突然意识到,红薯刘在村口守着那个摊位十五年,不仅仅是为了卖红薯,更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关注着村里的每一个人。谁家有困难,谁需要帮助,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这时,木木从照片堆里抽出一张,递给我。是张毕业照,上面有我,那是我成人高考毕业那年。照片角落里有人签名:谢谢刘老师多年来的关心和支持——范立。
我瞪大了眼睛,“我根本不记得给过刘大妈照片,更不记得写过这些话啊!”
木木笑了,“这是我和外婆的小秘密。有次您回村过年,喝多了,在村口唱歌。外婆说您终于有出息了,让我偷偷跑去您家,从您钱包里把照片拿来给她看看。”
我哭笑不得,“所以…其实红薯刘一直把我当学生?”
“不止是您,”木木妈妈说,“村里不少孩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她退休后没拿到什么钱,但心里惦记着村里的每一个孩子。”
我拿出布兜里最后一样东西——一个小本子。翻开一看,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地址。有村里人的,也有外地的地址。我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北京的公司地址。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