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站在岸边,白色泳帽捏在手里,细长的手臂上挂着水珠,像小玻璃豆子,顺着她的肩线往下滑。
我当时整个人像被人拿竹竿架在炭火上,噼里啪啦往冒烟那种。
她站在岸边,白色泳帽捏在手里,细长的手臂上挂着水珠,像小玻璃豆子,顺着她的肩线往下滑。
太阳正毒,泳池边上铺着一层烫脚的白瓷砖,边儿上的钢栏杆热得我手心出汗,脑子里“嗡”的一下,耳朵里灌满了水声和蝉鸣。
“要不要下?”
她又问了一遍,语气不重,尾音是清的,像那种擦干净玻璃后敲一下杯子。
我喉结滚了一下,没出声。
尴尬这玩意儿,又热又扎人,像裤裆里飞进一只小飞蛾,扑腾个不停。
我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这事儿要从一个星期前说起。
那年夏天,市里的风像烤炉上抹了油,走在街上背心都冒烟,空气里有一种临近大雨的腥味,可愣是两礼拜没下。
学校那台老风扇,风叶儿黄得像做酸菜用的大白菜梆子,吱呀吱呀地转,吹出来的风是暖的,还带股陈纸味儿。
我叫白敬一,二十一岁,88年刚刚从中专退学,改说难听点儿叫“停学待业”,更难听一点儿是“回家蹲着”。
我爸在汽车修配厂,手工好,人挺直,说话不绕弯,手上有厚厚的老茧,总爱用扳手背面敲烟盒。
我妈在供销社卖布,脑子灵,嘴甜,是那种能跟顾客笑着砍价,转头就能记住你家孩子尺码的。
我呢,学的是无线电维修,图的就是能进广播站或者能摸到机器,心里头怪热络,手又快,就是书背不进去。
偏偏我那年抽风,跟班主任干了一架。
那天晚上自习,我照着图纸改了台收音机,偷摸把后盖打开,想让它能收到日本台,刚好听听流行音乐,结果被班主任逮个正着,说我“思想滑坡”,让我上台检讨。
我脾气上来了,说我修个收音机不算犯罪吧。
他冷笑:你修的是规矩。
我怼回来:那规矩是不是太旧了点?
全班哗一下子笑了,他的脸就像刚出锅的饼子,扑哧一下涨红。
后来那事儿闹大了,我丢了学籍。其实细枝末节一堆,但复述出来也就那么几句像钉子一样的词:顶撞、不检点、破坏纪律。
人就这么被几句词钉住了。
我在家闷了一个月,白天帮我爸打打下手,晚上躺在小院里听蚊子嗡嗡,拍了又来,像祸事儿一样。
八月中旬那几天,我妈说:“你去二中帮帮忙,教导主任让我找个临时代课的,说是暑期在校社团要弄个小电台,缺个懂线路的。”
我哼了一声,没答应也没拒绝。
她瞪了我一眼:“别装。给你个正经事儿,你装什么孙子。”
我笑,抬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算答应了。
二中是我毕业的初中,那会儿学校门口一条槐树路,树上的知了像涌动的黑芝麻,噼里啪啦叫个不停。
我进去的时候,刚好碰见她。
她撑着伞,穿一条浅蓝色的裙子,像淡了色的天,头发扎成马尾,额头有汗,汗珠绕着鬓角往后跑,一不小心就进眼睛了,她用手背蹭了一下。
她叫郁岚,语文老师。
我从她耳边的小耳坠猜出她不久前刚过生日,样式太新了,又有点冒失地闪亮,像刚拆封的。
那会儿我没跟她说话,只是跟教导主任在办公室里见了个面,接了两卷导线,一只旧烙铁,和一袋子散件。
“郁老师负责社团,具体你跟她对接。”主任一边用铅笔捣香烟盒,一边冲我上下打量,“别惹事。”
我笑笑:“我这人,最怕惹事。”
主任撇撇嘴:“你怕个屁。”
我默认了,拿了东西出去,拐到楼道口,郁岚刚从楼上下来,左手夹着一叠试卷,右手提着一瓶白花花的矿泉水,那时侯矿泉水稀罕,瓶子厚得像玻璃,一口下去喉咙里都能听见水流的声音。
她看见我,把水盖上,笑了一下:“你就是白同学?”
她叫了“同学”。
我点点头:“叫我敬一就行。”
她说:“我叫郁岚。郁的郁,山岚的岚。”
她说名字的时候,嗓子眼儿里有一粒玉米粒那么大的清亮,听起来就舒服。
我们在仓库里翻出了一个旧喇叭,灰一拍起来就像起了雾。
那天我回家很晚,骑车过桥,河上的风一阵一阵的,吹得人眼睛都酸,有点像小学时候跑操,最后一圈老师喊“冲刺”的那种酸。
我妈问我怎么了,我说没怎么,就是挺累。
她端给我一碗冰西瓜,说:“我看你那神气,像条上岸的鲫鱼,还膨着嘴。”
我拿勺子挖西瓜,红红的水沿着勺子流到手背上,凉的。
我没说那句别扭的实话:我觉得郁岚挺好。
“挺好”的意思,搁那会儿就是干净,也有股劲儿,说话没有官腔,带点儿让我想跟着走的感觉。
第二天去学校,我把小电台给弄起来了,电源从办公室那块引了一路,穿过走廊到广播室,绕过门框,缠在钉子上,像一条细蛇。学生们围一圈儿看,哇哇地叫好。
郁岚趴在窗口,手心托着下巴,看我把线路焊接牢,闻到烙铁把松香烫化的味儿,一股子甜腻腻的黏香气,在鼻子里头盘桓。
她说:“白同学,你手真巧。”
我笑:“给个机会,能把收音机塞进铅笔盒里。”
她“噗哧”笑,眼睛弯起来像两片月牙。
广播一开,操场上传来《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风把歌声吹乱,又吹回来,像鱼在水里打了个滚,又回到原地。
小电台第一天就红了,老师们下课都来凑热闹,有的提意见,说要听京剧,有的要听新闻,有的要听评书。
郁岚拿个本整整齐齐地记下来,字写得漂亮,起笔的时候有点重,收笔跟踩了刹车一样稳。
到了下午,太阳像被谁拎着,直往人脑门儿上砸,水泥地的热气往上冒。广播室闷得很,窗户开着,风却不进来。
郁岚说:“这么热,等会儿下了晚自习我要去游泳。白同学你会游吗?”
我说:“河里会扑腾,泳池没去过。”
她说:“校外那边新开了个泳池,水很干净。”
我“哦”了一声,心里却飞了个念头像小灰雀:她游泳是什么样子啊。
我不是坏心思,就是那种男人的好奇心,夹杂着一点没有被承认的虚荣。那年头看一场外国电影都能吹一年,何况是一个女老师,年轻漂亮,有文化,带点儿书页翻动的清香,和水混在一起,那味儿得是什么样?
晚自习一散,校门口又热闹起来,卖冰棍的三轮车把铃铛摇得叮叮当当,小孩儿们围一圈儿选口味,哪个都想要。
我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犹豫要不要跟过去。
犹豫这事儿,对我来说,跟拧灯泡一样,只要伸手,就能拨亮,但伸不伸,就看心窝子里那根筋抽不抽。
我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地道,又觉得人都是这么活的,总得忍不住偷看点儿什么,偷听点儿什么,偷想着往前一步。
最后我还是跟了。
我骑着一辆掉漆的二八大杠,胳膊肘夹着车把,脚下踩得慢,怕太近了被发现,远一点怕跟丢,自己心里嫌恶心自己,嘴角又忍不住往上翘。
泳池是新开的,围墙粉白,门口挂着两串红辣椒一样的塑料花,旁边有个小卖部,玻璃柜子里摆着雪糕、汽水,还有几瓶“健力宝”,那时候的健力宝是真贵,金色的罐子耀眼。
我在门口停了一下,过道里传来橡胶拖鞋打在地上的啪嗒声,还有水拍在瓷砖上的“啪啪”声。
我把车停在角落,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一块钱整和几枚硬币,汗把币面浸得有点儿滑。
我没进去。
我是这么想的:不进去才像一个君子,站门口跟进去一半又不像,索性绕到旁边院墙,厅里拉着绿色的苫布,下边留了一条缝,能看见里面的池子。
我半蹲着,墙皮有些硌腿,脑袋从缝里探进去一点点,眼睛在水面上找。
她在。
白色泳帽,黑色的一件头,背上那条肩带是窄的,不像那种塑胶味儿重的老式。
她下水之前站在岸边,手扶着护栏,脚尖点了一下水试温,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缩了缩,像被谁在背后戳了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莫名跟着紧张。
她下水,整个人推开水的动作干净利落,跟她写字一样,好看。
我就这么看,脑袋贴着墙皮,耳朵旁边黏糊糊的,是我的汗,有点腌渍味儿。
有人说偷窥是一种卑微,我那会儿倒没觉得什么高尚或卑鄙,只觉得自己像一个正在学偷懒的学徒,偷偷把师傅那点难的活儿偷在眼里,然后回去自己琢磨着做。
水一圈一圈地荡,像广播室里胶片盘片轻轻转,它不紧不慢,却让你觉得时间在变得有形。
她游到池子中间,正准备翻身,突然就停住了。她抬头,顺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一眼,不是那种“我看见你了”的直直的,而是像心里有个雷达,扫了一圈儿,恰好扫到一只在草丛里屏住气的小兔子。
我赶紧后撤,腿一下子抽筋,膝盖磕在地上,疼得我吸凉气。
等我再贴上去的时候,眼前一黑。
一只手从墙缝里伸进来,抓住我耳朵。
耳朵一热,像被火把点着。
她把脑袋探过来,小声说:“你在干嘛?”
我脸一下子烧到后脑勺。
我支支吾吾:“看——看线路。”
她怔了一下,跟着笑出声,笑得不坏,像洗衣粉广告里那种干净的笑,泡沫上有阳光。
“看线路?那你看的是水里的线路还是我的?”
她拧了一把我的耳朵,力道不重,有点调皮。
我泄了气,说:“我就是……就是路过。”
“路过也要蹲着?”她松了手,把头发往后一抹,发梢一串串水珠甩在我脸上,凉透。
我擦了擦脸。
她手搭在墙顶上,身子微微前倾,脑袋侧着,眉眼间有一种说不清的兴奋,可能游了几趟,血上来了。
她问:“要不要下?”
声音轻,句子短,尾音提了一下。
我愣了一秒。
说不。
不就怂了?
说要。
我穿什么下?
泳裤我没有,那年头谁家有泳裤啊,最多就是个宽松的蓝短裤。
更糟的是,我总觉得自己这身形不是很好看,瘦得见骨头,肋排像一把插在篮子里的鱼篾子。
我抬头看她。
她浑身带着水光,皮肤白,眼睛亮,鼻梁上挂着两滴水,像两颗小糖豆,一会儿就滚下来,掉到唇边,她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我脑子里呼的一下炸了锅,所有慎重都被那个动作涂了胶,黏住了。
我说:“要。”
她眨了一下眼睛,“那你从门进去,买张票。”
我“哦”了一声,跑了,像一条被人放回水里的鱼。
买票的时候,我从口袋里把那块钱拿出来,跟售票的大姐换了张薄薄的卡片,卡片上印着蓝色的水花,背面有个章,盖得还没干透,边上有点儿糊。
更衣室里面那味儿,混着氯气、水和橡胶,还有汗和一股淡淡的香皂气,像是各家拿了各家的香味放一起,谁也压不住谁,最后都变成了“公共味儿”。
我低头一看,自己这身打扮,白背心,军绿短裤,脚上一双解放鞋。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脱背心的时候,我把背心的一角扯得“嗤啦”一声,划了一道口子,心里骂自己笨。
“白同学。”她在门口冲我晃了一下手,“快点儿。”
我抓了条短裤,硬着头皮上。
下水的一瞬间,真凉。
腿先抽了抽,整个人被那股冷紧紧裹住,听见“咚”的一声,是头没控制住撞到了水。
她在我旁边扶了我一把,笑得厉害,笑声泡在水里,有点黏,尾音长。
“你刚才不是说会扑腾吗?”
我猛地换气,呛了两口,咳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她伸出手,掌心朝上,“来,我教你。”
我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指节处有一点硬,像常写字的人那种茧,但不刺。
那天傍晚的太阳退了一半,天边是水粉色,池子边上坐着几个孩子,蹬着脚,水花一排一排地打在边上,砸出一个个小圆圈。
我跟着她学换气、抬头、蹬腿,那些动作看起来简单,做起来一个个都是闸门。
她在水里说话,声音要比平时更轻一点,可能怕震得水心惊。
“白同学,放松,别老盯着我。”
我一下子被她戳笑了。
她也笑,眉梢挑了一下。
“盯着水。”她说,“水是有节奏的,你要顺着它。”
我就盯着水。
水不是透明的,是青蓝色,有一点点汤汤水水的味道,像藕汤,不腥也不香,就是一股子“水味儿”,让人安心。
学了半个小时,我终于不呛水了,能把头埋进去往前蹭,像一只笨熊。
她冲我竖了个大拇指,然后用另一只手顺着头发把水挤掉,像挤一条湿麻绳。
就是那会儿,她拧着头发问我:“要不要下?”
准确说,她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声音却换了味儿,带了点儿“看你”的意思。
我笑出来,脚底在水里蹬了蹬,喷了一串水花,像回应。
那一天我们在水里耗到天快黑,泳池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像萤火虫被人一只一只往天空里放回去。
出了泳池,她把毛巾披在肩上,湿漉漉的,肩头那点湿气跟空气里的热起了化学反应,变得温吞吞的。
她问我:“你怎么会接这个活儿?”
我说:“我妈托人。”
“哦。”
她点点头,像是不再追问。
我问她:“你为什么来游泳?”
“热。”她笑,“还有,水里事情少。”
这话我记住了。
“水里事情少。”
那天我送她回家。
她住在文化路一个小院,院门口种了两棵杨树,树皮一圈圈掉了,外皮下面隐着青灰色的新皮,像刚剥了衣服的小孩,细腻。
门口贴了“郁”字,是她父母贴的吧,或者她自己写的,字很端正,像她。
她开门前看了我一眼,说:“谢谢啊,白同学。”
我揉揉鼻子,说:“明天见。”
她“嗯”了一声。
我骑车走了几步,回头,她还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像在等什么,又像在发呆。
我回家那晚,睡不着。
我把那件背心翻过来又翻过去看了几遍,扯破的那道口子像嘴在笑,笑我。
我突然又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看、偷学、偷一段温柔。
可我又想到她说“水里事情少”,心里一下子轻了几斤。
第二天开始,电台忙起来。
我给广播室加了一个简易的切换器,能在两个麦克风之间切换,还给喇叭加了一个噪音过滤,嗡嗡声少了,清晰多了。
学生们发节目也认真起来,读诗的、唱歌的、讲段子的,还有一个小伙子说他要讲“科技小常识”,结果拿了一本过期的《科学画报》把“计算机”的定义念了三遍。
郁岚坐在一旁,时不时抬头,给我递来一瓶水,或者把一缕散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
这活儿有点像是扶着一条乱跑的船,她掌舵,我补缝。
有一天广播到一半,突然后面一片黑,电跳闸了。
外面操场上立刻“哇”一声,一群声浪扑过来,像潮。
我蹲下去找原因,发现切换器的针脚有一处虚焊,刚好那天温度高,焊点受热,松了。
我把电闸合上,拿烙铁热了一会儿,要补。
烙铁那会儿冒了烟,郁岚凑过来,手背不小心蹭了一下烙铁头,“嘶”一声,缩了。
我一急,抓住她的手,吹。
那一刻,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小点儿笑,藏在疼里头。
“没事。”她说,“小事。”
我把她手背的皮肤看得很清楚,像瓷器上被火烤过的细细痕迹,红,却漂亮。
这事儿后来就放过去了,但我心里头那点儿什么就被烙铁烫了一下,留下痕儿。
时不时痛,又不至于破皮。
那段时间,我跟她混得熟了。
她爱喝绿豆汤,游完泳回来就去食堂打,绿豆像一群小兵,涨起来,胀胀地挤在一起,汤是浅绿色,像玻璃瓶里泡的薄荷叶。
她看书的时候喜欢咬笔帽,牙印一排一排在笔帽上,像稻田里按着的脚印。
她讲课,喜欢停顿半秒,看着学生的眼睛说关键句,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要把你拉进那个句子的力量。
她问我:“你喜欢什么?”
我说:“喜欢拆东西。”
她笑:“拆东西也得会装回去。”
我说:“尽量。”
她又问:“你以后想干嘛?”
我说:“想进电台。”
她挑了挑眉:“广播电台?”
我“嗯”。
她点头,说:“那你得会说话。”
我说:“你教我?”
她笑:“我教你怎么说,让别人愿意听。可你要自己找你要说的是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说……像今天这个风,吹过操场,吹起每个同学的裤腿,它一碗一碗地端过去,大家都喝到一点。”
她没笑,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你文艺起来,还挺吓人。”
我被她逗笑了。
我们会在走廊上一起走,避开那些追逐着喊“郁老师郁老师”的小孩。
我们会在办公桌旁边站着吃西瓜,她小心翼翼地把西瓜籽吐在纸上,像写标点符号,黑点不乱跑。
我们会在放学后去泳池,她总是先下水,我慢半拍,假装检查水温。
我知道自己是喜欢她的。
喜欢得像小时候躲在大衣柜里,打开一个盖着绣花布的木箱,里面是棉花糖,甜味子冒出来的那一下。
但这喜欢又不像刀,更多时候像雨后晾在院子里的竹席,晒的时候硬硬的,一到夜里就软下来,带一点凉意,贴在皮肤上,舒服。
事情往前推的那点儿力,来自一个小意外。
那天是周五,广播做完,有个男老师喝多了,从门口走过,把门框撞了一下,骂骂咧咧。
他姓刘,教政治,个子不高,肚子像个装到八分满的篮球。
他看着郁岚,说:“郁老师,今天晚上局里那边有个招待,老汤头安排你去,你准备准备。”
她愣了一下,很客气地问:“什么招待?”
他没回答,只是笑,嘴角沾着一点烟灰,手在空中摆了摆,摆出那种“你懂的”的姿势。
我站在一旁,突然感觉自己像塞在机器里的一个小齿轮,转着转着卡住了。
她微微笑了一下,没说答应,也没说拒绝。
等刘老师走了,她把手上那支笔“啪”地扔到桌上,笔在空中转了一圈儿,掉下去,声音不大,却像敲我耳膜。
那天晚上她没有去游泳。
我在操场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听走廊里值班老师的收音机漏出来的戏曲,偶尔夹着咳嗽声。
她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肩上披着一个浅灰色的针织开衫,六月里穿针织,有点别扭,她就那样别扭。
我们并肩走在路灯下,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像两条赶集回来的人,袋子里装的东西不一样。我的袋子里是零件、线头,她的袋子里是书页、教案,还有一些不安。
她对我说:“我不去。”
我说:“不要去。”
我们在一个拐角处停下来,街灯坏了,黑一块。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层淡淡的水光,不是将要哭的那种,是那种“我把这句话压了很久,现在要说出来”的那种光。
“我不喜欢那种被安排。”她说,“我怕人家误会,我可以笑,可以敬酒,但我要知道我是为谁笑,为谁敬的。”
我点头,喉咙动了一下,想说“你不去就不去”,可说出来太轻了,显得我在凑热闹。
我扭头看了看四周,空空荡荡,树叶被风掀了一页又一页。
“你觉得我傻吗?”她问。
我说:“不傻。”
“你觉得我在故作清高吗?”
我摇头。
她“哼”了一声,“你这人,怎么会一句漂亮话也不会说?”
我愣了一下,笑,学着她的口气:“我教你怎么说,让别人愿意听。可你要自己找你要说的是什么。”
她被我逗笑了,伸手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
那一晚,她第一次对我说:“白敬一,你挺真。”
这句“挺真”,像一碗温的米酒,咽下去,身体里暖了一晚上。
第二天起,刘老师明里暗里挤兑她,说她不合群,不懂事,不会做“领会精神”的事儿。
办公室里有些其他老师,既同情又不敢说,都是那种把嘴巴藏到杯子后面的人。
我看不惯,嘴上几次差点冲出来,差点就闹一场。
每一次,她都瞥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点“别”的意思。
我就把那股气吞了。
忍有时候不是怂,是知道什么时候说话有用,什么时候说话像拿一把勺子敲铁锅,挺响,没用。
那段时间,学校里传了一个小道消息,说广播室要参加市里举办的“校园之声”比赛,获奖的可以去省里交流。
郁岚说:“我们可以试试。”
我点点头,心里已经开始盘线路、音效、文稿,嗡嗡嗡地转。
我们合计了一个主题,叫“风从操场上吹过”。
这题是我提的。
“你文艺起来还挺吓人。”她又回那句。
我不反驳,就想拿这个吓她一次。
节目做出来,比我们想得好。
配了风声、脚步声、下课铃声、老师粉笔写字的声音,间或穿插几个学生的笑声,最后收尾用了一段她读的一首短诗。她声音不甜,却清,像洗过的玻璃球,滚在桌面上发出细细的声响。
录到那段诗的时候,录音室里她突然停了,捏着稿子的手劲儿大了一点。
“怎么了?”我问。
她摇头,“没事,再来一遍。”
我看着她的横竖撇捺,突然想起了她被安排去招待那一句,我问:“你会不会怕?”
她说:“怕。可我不想认输。”
她那句“怕”,让我心里某一格像蜂窝似的东西动了一下。人一承认“怕”,就从神坛上走下来,走到我旁边。
比赛那天,我们拿了一个二等奖。
一等奖是市实验中学的人,他们的设备好,稿子也扎实,播音员声音厚,像电台老主持,沉稳。
我们笑,握手,回去。
回去后,学校里有几句闲话,说我们稿子太文艺,不接地气,说我们搞噱头。
郁岚一点也没搭理,她在办公室里改卷子,眉头轻轻皱着,像额头上压了一片透明薄玻璃。
她的肚子那天突然疼。
她弯下腰,用手按着腹部,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却白了一圈儿。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她摆摆手,“老毛病。”
我把水递给她,她摇摇头,把耳边的头发往后夹了夹,坐了一会儿,疼过去了,人松了口气。
她抬眼看到我担忧的样子,笑:“你别老看我,去看你那个切换器,昨天不是又有点杂音吗?”
我“哦”了一声,去看。
手却有点儿抖。
那天晚上我没去游泳。天向西边沉下去的时候,我站在桥上看河,河上漂着几片叶子,来来回回,像没找着去处。
我忽然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和她之间,像一个电路,已经焊接了大半,别说通电,只要把最后一个“啪嗒”按下去,这个回路就亮起来。
可我手抖。
我怕按下去以后,某一个零件最大电流没估计好,烧了。
人少有时候会被自己的“怕”打败,不是怕在黑夜里走,是怕走到某一个光里,发现光是假的,或者光太真,照出你身上所有你想藏的东西。
第三个星期三,我们照常做完了节目。
下午时分,郁岚说她要去邮电局寄信,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邮电局总有那种站在柜台前,拿着一张纸犹豫很久的人。她也犹豫。
信纸是浅蓝色,上面有细细的横格,她写了“亲爱的妈妈”,停住。
她妈妈在外地,身体不太好,她告诉过我。我没多问。
她写写停停,到落款的时候,很久,才“郁岚”,然后又加了一个“女儿”。
寄完信,她说想吃凉皮。
我们在街角路边吃那碗凉皮,她说话少了。我也少。
凉皮拌了辣子油,红得好看,芝麻是新炒的,香味正。我们两个都是那种吃东西认真到有点好笑的人,一筷子一筷子,像记账。
离开的时候,天开始闷,风像沉睡的大狗,打了几个嗝,没醒。
我们在游泳馆门口停了。
她说:“今天不游了。”
我说:“也好。”
她突然拉住我的手腕。
她的手指尖凉,是刚刚洗手没擦干净那种凉。
“白敬一。”
我“嗯”。
“你觉得我傻吗?”她又问了那句。
我说:“你这人,老问这个。”
她笑了笑,“你不觉得我这样,像是把自己放在一个玻璃罩子里,让别人看,不让别人碰?”
我不想跟着她绕形容,我说:“你其实挺能碰的。”
她看我一眼,愣了半秒,然后笑意从眼睛里漾开。
“你这句,还挺漂亮。”
我摊手:“我在学习了。”
我们站在门口,门后头是水声,水拍在瓷砖上,仿佛雨。
她突然说:“我可能会走。”
我愣住:“去哪儿?”
“调去市里教育局,有个培训项目,听说是好事。”
“你要去吗?”
她看着我,点头,又摇头。
“去是好事,不去也是好事。”
这句笼统的话让我想笑,但笑不出来。
我想说“别去”,话到了嘴边,像粥里的米粒,被吞下去,卡了一下。
“如果我走了,”她轻轻说,“你也会走吗?”
我问:“去哪儿?”
“走出你现在站的地方。”
我被她说得一愣。
我这人,很多时候是手先动,脑子后跟,走出“站的地方”,这个词对我来说,是一个把人按在圆圈里画的动作,我从小就被画过,一次又一次。
“我不知道。”我没装,“我怕。”
她看着我,忽然用力点了一下头,好像我说“怕”让她放心了。
“那我们慢点。”
她这样说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粒非常小的光,像夜空里某颗不起眼的星,不亮,但你知道它一直在那儿。
一周之后,局里开会,说广播室这套学生社团活动“搞得有声有色”,要表扬,要“树典型”。
校长笑得跟弧线一样,有点过分,脸上的肉都堆到眼睛上。
礼堂里,椅子挤挤挨挨,前排放着红布,麦克风套上了新的海绵罩,看起来体面。
我坐在二排靠边的位置,心跳快得像鼓,手心全是汗。郁岚在台上,穿了一件很简单的白衬衫,领口系了一条窄窄的蓝丝巾,整个人精神又清爽。
我觉得她站在那里,比台后所有加官进爵的笑都更像“应该在那儿”。
表彰环节中途,刘老师上去说话。
他说了一大串官话,大意就是:成绩可喜、经验值得推广、要再接再厉。然后他话锋一转,说“我们要把活动办得有意义、有内容、有纪律”,讲到这里的时候,他眼睛往我们这边射了一下,像撒胡椒面。
下台的时候,他脚下一个没留神,绊了一下,差点摔跤。台下一片哄笑,他又硬生生把笑压下去,颔首,装镇定。
这种场面,看着像苦瓜,嚼起来其实有甜。
散会后,校长叫我们去办公室,说“上面要拍一组宣传照片”。说话的时候,眼睛不看我,老飘向郁岚。
他让郁岚独照,说“年轻漂亮,能代表形象”。
郁岚笑,笑得礼貌,却不软,把我和几个学生都叫上,说“我们是一个团队”。
校长的笑挂了一秒,像风扇卡了一下,然后又转起来,“也好,也好”。
拍照的时候,摄影师让我们把手搭在彼此肩上,我的手悬在空中,犹豫半秒,最后落在了郁岚的肩上。
她的肩骨硬,薄,像一块瓷板。
拍完照,大家散了。
我跟她走在操场旁的石子路上,石子被踩得“咯吱咯吱”,像嚼花生仁。
她说:“我昨天拿到调令了。”
我嗯了一声,喉咙里却像卡了一块橘子瓣。
她停下来,站在那片落日的橙色里,转头看我。
“我想让你送我一程。”
简单一句话,让我的心里砸下一块石头,砸出一个响亮的水花。
“什么时候?”
“下周三。”
“去哪儿集合?”
“火车站。”
“带什么?”
“带你自己。”
我笑了,笑得有点傻,像拿着一根竹竿走进树林的小孩,不知道要打到什么,却又跃跃欲试。
那一周,每一天都像被放在阳光底下晒,时间像晾衣服,衣服翻面,太阳又从这边转到那边,不急不缓,却很实在。
我去泳池,她也去,我们下水的时候都不说话,水里冰凉,像让人保持清醒的老师。
上岸后,她问我:“你会不会想我?”
我说:“会。”
“你会不会写信?”
“会。”
“你会不会写得很长?”
“我怕我一写就写成电路图。”
她又笑,“我可以看电路图。”
“我也可以学写字。”
“你学吧。”
我们这些对话,放在纸上,有点可笑,又有一点好看。像两个人都明白对方的笨,却非要一起笨一下。
周三那天,我早到了。
火车站外面人挤人,扛着大包小包的,抱着孩子的,拿着蛇皮袋子的,穿着凉鞋拖着行李箱的,还有几对小情侣,搂着,青春的脸。
我站在一个柱子后面,手里攥着一个小纸袋,里面是我找人买的两只钢笔,蓝黑色的墨水,和一个笔记本。
我想写给她。
我想让她用。
我看见她从人群里走过来,黑色的旅行袋斜挎在肩上,另手拿着一把伞,裙子是浅灰的,鞋跟低,走起来稳。
她一步步走近,像音乐里的拍子,准。
“白敬一。”
她叫我的时候,我突然鼻子一酸。
“你哭什么?”她笑着问。
“风大。”我抬手揉鼻子,“灰进去了。”
她接过我手里的纸袋,打开,看了一眼,又看我,“你像个小朋友。”
“你喜欢吗?”
“喜欢。”
“你会用吗?”
“会。”
“你会写字吗?”
“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被她一瞪,立正站好。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别紧张。”
我突然有一种错觉,她要不是去市里,要是走进一个更远更远的地方。
火车进站的声音很吵,像一只巨兽在喉咙里嘶鸣。
她挪动了一步,靠近我,“我要走了。”
“嗯。”
她把旅行袋往上推了一下,肩带在肩头滑了一下,又上去。
“你——”她开口,停住。
“我——”我也同时开口,停住。
我们两个都笑了。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充满了站台混杂的气味——煤灰、铁锈、汗、水、油漆和甜玉米。奇怪地让人觉得生活就在眼前。
“你说。”她说。
我说:“等你。”
她点头,眼睛里有光,像那天游泳池边的水珠,一颗一颗,粘在睫毛上。
她上车,回头的那一下,嘴角勾了一下。那样的笑,我后来在省城的大广告牌上看到过一次,是某个明星的。可我知道,她的笑跟那个不一样,她是跟我笑的。
火车开了。
我站在原地,手插进兜里,摸到了一枚硬币,被汗浸得滑滑的。
我那一刻忽然觉得自己脚下的石头路变得不那么扎人了。
回去的路上,我骑车,风吹得我眼睛都眯起来,泪却不出来。
我回到学校,广播室的门还开着,桌子上的笔帽上有她的牙印。
我伸手摸了一下,像摸到了她。
晚上,我给她写了第一封信。
我写了“水里事情少”,写了广播室的风扇嘎吱,写了刘老师今天发飙,说学生在厕所里吸烟,他要抓典型,结果抓了个拿薄荷糖的小孩。
我写了我爸今天回家晚,手上有油,手指缝里也是油,他把一块肉放到我碗里,我妈瞪他,他笑,说“孩子长个儿”。
我写了夜里下了雨,雨点砸在院子里的铁皮上,发出一串密密麻麻的钉钉声,像有人在敲键盘。
我写了第二天的计划,要给广播室的线路做一次总检,要查每一个焊点,要把那条暗线重新走。
我写的时候,手不抖。
信寄出去,像放了气的气球,心里轻很多。
一周之后,我收到了她的回信。
她的字,更用力了。起笔处有一个小钩子,收笔有一点留白。她写她到了安排的宿舍,床单是新的,被子晒过太阳,有一股子好闻的味儿。她写教育局的人出奇的客气,但客气里有一种小心翼翼,像在观察她。她写她站在窗口看楼下的人,想起我们的操场,她说“操场比广场好,广场太认真”。
她在信末尾写:“白敬一,你要考一个资格证。你要考进电台。你能去。”
她的话像一根细线,拴在我胸口,往前拉。
我去报名考试。
那会儿电台招人需要通过一个考试,有录音基础、设备维护,还要考一个简单的写作。设备维护我不担心,写作我怕。
我去书店买了几本书,标了页码。晚上在家里,我爸把电视声音关到最小,坐在那儿抽烟。我的手在纸上写,墨水一笔一划地渗进去,字黑重。
考试那天,天气好,风淡淡的,像一个人早上刚刷了牙。
我进考场,心里一个劲儿地念“稳”。
写作题很滑头,叫“我与声音的一天”。
我差一点就写成流水账,我临时刹车,把它写成了“我跟一个声音过了一天”,把声音拟人化,跟它走街串巷,进厨房,进广播室,进澡堂子,最后在夜里落在院子的槐树叶上,像一只虫子。
交卷的那一瞬间,我长出了气。
我出了考场,站在门口等结果,心跳比那天站在泳池边还快。
两个星期以后,我收到了一个通知,写着“录用”。
我爸把通知书往桌上一拍,“走起!”
我妈在厨房里笑,笑声像镊子夹起一个小葱段,轻轻一丢,“叮”一下落到锅里。
我给她写信,写“我进了”。
她很快回,“我知道你能。”
有时候人对另一个人的信任是发光的,落在纸上都发光。我把这句来了来的信放在台灯下面,灯光在纸面上暖了一层。
电台的生活,跟学校不一样。
设备旧,事情杂,叔叔大爷们多,喊“师傅”、“大哥”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学得快,手快,敢爬,敢钻。慢慢有人叫我“小白师傅”。
我做值夜的时候,广播结束,楼里黑下来,窗外还是亮。十点钟之后城市有一种小小的喘息声,不像白天那样混杂,是慢的,均匀的。像有人在给你拍背。
我会在值夜的窗边给她写信,写我今天修了一个麦克风,写谁谁谁在录节目时卡壳,写我被领导表扬,写我被一个大妈骂,说我把她喜欢的频道延后了五分钟。
我写我去过的地方,我吃过的馆子,我裤子膝盖的洞,我买了一支贵得要命的泡沫剃须,效果一般。
她也写她的项目,写她遇到的棘手,写她被人误解一次后是怎么忍住了骂人的冲动,写她在新的泳池里遇到一个小女孩,小女孩下水怕,她说“水里事情少”,小女孩笑,说“我也想要事情少”。
她写她去市图书馆,借了几本关于声音语言的书,说她在学习“如何把一段话说得让人愿意听”,我看了那行字,嚼了一会儿,笑出来。
她会提到“刘老师”来信,说“他写信给我,把过去的那点嘲讽收回,我把信撕了”,再贴了一个笑脸的图样,自己画的。
这样的信来来回回,过了半年。
半年里我们见过两次。
一次是我出差省城,她跑出来,躲在站台外,穿了一件姜黄色的毛衣,领子有一点点皱。我远远看见她,像看见一个从书里跳出来的人。
我们走在街上吃糖炒栗子,她不爱剥,让我剥,我剥了一个一个递给她,她像小孩儿一样,嘴角沾了糖粉,说甜。我们在文化宫前合了一张影。我把那张影藏在钱包里,折了一个角。后来每次翻钱包,都会看见那个角,想起她那天笑的时候,鼻翼微微耸了一下。
另一次,她来我台里,借录音机,我带她参观,我们站在录音间里,她突然说:“你站在这儿,像站在你的地方。”她在说“你的地方”,不是“一个地方”。我那一刻心里热了一下,又有一点小得意,像小孩儿拿到一根糖葫芦,是自己的。
有一天,我收到她的一封信,纸很普通,但里面夹了一张蓝色票据,是一张去南方的车票复印件。她写她要去一个更大的培训项目,时间半年,可能更久,去一个“潮湿的城市”,她这样形容,形容词像她。
我睡不着。
我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泳池边,刚要下水,水面被风吹出了一层皱,我看不见它的底。
我第二天去了她的城市。
不是冲动,是一种被线牵着跑的必然。
我到的时候天刚下过雨,路边树叶很绿,冒尖儿。空气湿湿的,有一种带着土腥味的甜。
我打电话给她,电话那头有一点杂音,她说她在一栋楼下,楼很旧,台阶被雨水冲得发亮。
我看见她了。
她站在台阶上,看我下来,笑,像往常一样。
“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送东西。”
“什么?”
“你不是要去一个潮湿的城市吗?”
“嗯。”
我给她看我手里拿的一个小盒子。她打开,是一只小录音笔。我攒了一个月的工资买的。
她抬头看我,眼睛里的光一下子积起来,像水。
她说:“你怎么老做这种事?”
“什么事?”
“做得很笨,可让我很想哭的事。”
我笑。我的笑这会儿有一点一点抖。
她说:“你等等我。”
她上楼,拿出了一个小袋,里面是一条白色的泳帽,一瓶香皂,一只小小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这个。”她说,“我的。”
“你给我?”
“我留给你。”
“做纪念?”
“做什么都行。”
“我戴不上。”
“你把它放在水边。”
“我把它放在广播室。”
“也行。”
她看着我,突然说:“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我“嗯”。
“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就像她第一次在泳池边问我“要不要下”的那个问句一样,短,干脆,轻,却重。
我没说话。
我往前走了一步。
我笨,是真的笨。我想了斟酌了千百次的那句“我也喜欢你”没有出来,出来的是我把她抱了一下。
就是那么一下。
她的头在我肩膀上,轻,像一只猫,身上有香皂和雨水的混合味道,很干净。
那一刻我知道我下水了。
我没再怕。
她去南方了。
南方果然潮湿,她的信里常常有“雨”,有“湿”,有“霉”,有“海风”,有“夜里听到船鸣”的声音。她说她想我。她说她带着那支录音笔,给我录了一段海的声音,回头寄给我。
我这边继续在电台做事儿,变得更忙,我开始参与一个新的栏目,采访工厂的女工,采访老兵,采访菜场里的摊贩,采访一个爱种花的公交司机。声音在我的生活里变成了一个有温度的东西。我开始学着把人的呼吸写进去,把空白写进去。
我爸会问我:“你啥时候把人家姑娘弄回来?”
我妈会拍他一下:“你少说两句。”
我会笑,一边剥蚕豆,一边说:“不急。”
那一年春天,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说她回来了。
她说她要在市里待一阵,后来可能去省城,去一个更大一点的地方工作。
“我也可以去省城。”我说。
“你过得好吗?”她问。
“我在学游泳。”我说,“我现在能从这头游到那头。”
她笑,电话那端传来一种“叮”的声响,像她在轻轻敲杯子。
我们约了见面。
她站在一条春天的街上,穿一件薄风衣,腰上束了一个带子,头发长了一点,发梢卷。她看起来更瘦了,却更亮。
我们去吃火锅。她吃辣,我吃微辣。她夹油豆皮,夹了又夹,觉得好吃。我说有点咸,她说你怕辣,我说我敢。我把油豆皮塞嘴里,辣得眼眶湿了。她笑。
我们说了很多,又什么都没说进去。她的眼睛里仍有那颗小光,像昼夜不灭的小灯。一坐下来,我就知道我还是喜欢她。
吃完饭,她说她晚上有一个会,临时的,让我先回,我点头,她说“明天见?”
“明天见。”
第二天,我去台里,忙了一天,晚上回家,电台的门口打扫一新。我妈在家熬了一锅莲子汤,说“补补”。
我喝了两碗,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抬头看天。天上星子不多,风轻,夏意将近。
我拿出她那顶白色泳帽,看了看,放在桌上。
就在这时,电话响。
我接起来,是她。
她说:“我可能去不了省城了。”
我愣:“怎么?”
她说:“我选择留在市里。教育局有个新的项目,我想做。”
“为什么?”
“因为离你近。”
她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很平,像放下了一个很重的包袱,轻轻咚了一声。不是大戏,是生活里你突然发现灶台上的火小了,盖子不再被蒸汽顶得乱跳,你去掀起它,里面的汤正好。
“那我……”我笑出声,“那我是不是也该说一个什么?”
“你说你愿意。”
“我愿意。”
“你说你要不要下。”
“我下。”
她笑,笑声在电话里,沿着线,一圈一圈绕过我的指头。
我们没有马上结婚。我们谈了半年恋爱,见了对方父母。她妈在外地,我和她坐了很久的车去看,她妈眼睛里有郁岚的那个光,略旧,略深。她妈问我:“你能让她不那么累吗?”
我说:“我能让她水里事情少。”
她妈一下笑了,说:“你们俩一个样。”
婚礼很简单,教室里拍的照片被放在了我们的小屋子里,白墙上钉了几颗钉,照片挂得高高低低。有一张她在泳池边拧头发的照片,是我后来让一个摄影朋友去偷拍的——不是坏的“偷”,是生活里那种你想把某个瞬间偷下来放在你口袋里的“偷”。她看见照片时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头,说:“你啊。”
我们结婚那年,91年,物价涨,城里修了几条新路,电台换了新设备,我开始带徒弟。她在项目里忙,回家晚,我等她,给她热一杯牛奶。她常常还是说那句“水里事情少”,我们把它当成一个暗号,一说到,谁都笑。
我们没吵过什么大架。小吵不少,为蚊帐为饭菜为袜子往哪里晾。她会在生气的时候把嘴撇成一条直线。我会在生气的时候把音量调低。我们每一次吵架,最后都会有一个握手的动作,不是敷衍,是“我们一起下水”的意思。
有一天,夏天,我们带着孩子去泳池。孩子三岁,胖乎乎的,怕水。我抱着,他哇哇地哭,脚在水里乱蹬,水花溅了她一脸。她笑,拿那顶白色泳帽在孩子面前晃,说:“水里事情少。”
孩子看着“事情少”这四个字,看不懂,可被她的声音安抚了,慢慢不哭。
我在水里抱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像电影里那种有点过曝的画面,亮,白,有一点模糊。
而我从那年夏天开始,终于不再偷看。
我学会了靠过去看,挺起胸,站在人的旁边。人间有时候是你站过去了,它就不再是“对面”,而是“身边”。
我还会在夜里做节目,推开话筒,说一些别人愿意听的话。那里面有我的,有她的,有孩子的,有街上的,有车站的,有泳池的水声,有电台旧机器在夜里发出的嗡嗡。
我偶尔会在节目里读一首诗,读那首我们那年比赛的诗。读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我会顿半秒,照她教我的,那半秒里,有操场的风,有蝉,有我当年的怕,有我后来按下的“啪嗒”。
我有时候在节目里不小心说错字,会被同事笑,我也不改,笑着改回来。我说我现在语言追求一个“不完美”的美。她在家听到了,会在第二天早上用她的牙刷柄在我肩膀上敲一下,说:“你行了啊。”
我把那顶白色泳帽收在广播室的柜子里,夹在一本书中间。偶尔拿出来一看,就想起那句问话。
“要不要下?”
每个人的一生可能都有一个这样的问句。有人装作没听见,有人站在岸上抖了很久,有人踹了自己一脚跳下去,有人在水里哭了一会儿才笑。
我知道我的那一刻。
是88年,我蹲在一堵粉白墙的一条缝后,耳朵被人从墙那边拽了一把。她问我,要不要下。
我下了。
后来很久的一天,我做节目收尾,读了一个听众来信,说她在寻找一种声音,一种像是有人在水边笑,叫她“要不要下”的声音。我笑,把那条信放在桌上,抬头,看见玻璃窗里的自己,眼睛里有光。
节目结束,我下楼,楼下的小卖部还开着,老板娘在抖报纸,报纸上的油印字有点晕,像被水蒸汽轻轻熏了一下。我买了一瓶汽水,拧开。“呲”的一声,像水里冒了一个泡。
我走到街口,风吹过来,吹过我的肩,吹过我的耳朵,吹进我领口,吹到胸口。
我听见远处有一阵模糊的水声。
那水声像一段很久很久之前的录音,沙沙的,真。
我停下脚,抬头,天空盘着一轮月,圆得不像真的。街边一个孩子用石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又一个圈。他妈妈喊:“回家了!”
孩子回头:“等一下!”
我笑,在心里轻轻地回答了一句,像回答那年夏天泳池边那个问题。
“等一下。”
然后我继续走。
走进一个不那么热的夜,走进水里,事情少了一点的生活里。
来源:灿烂小红花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