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开着面包车从县城往西阳村去,后备箱里放着从超市买的两箱酸奶,还有一个装满了各种小零食的塑料袋。过收费站的时候,收费员捏着我递过去的钱,迟疑了一下才接过,那张票据上还沾着我手上的汗。县城通往西阳村的路修得不错,平整得像是刚熨过的床单,可这天气却让人心里发毛。
天泡过雨的味道有点湿闷,像是把蒸笼盖在了整个六月。
我开着面包车从县城往西阳村去,后备箱里放着从超市买的两箱酸奶,还有一个装满了各种小零食的塑料袋。过收费站的时候,收费员捏着我递过去的钱,迟疑了一下才接过,那张票据上还沾着我手上的汗。县城通往西阳村的路修得不错,平整得像是刚熨过的床单,可这天气却让人心里发毛。
其实,我已经有五年没回西阳村了。
姐姐比我大八岁,她嫁到西阳村已经二十多年。我们不是亲姐弟,是同村的发小。小时候爹娘忙,她总是背着我去山上摘野果,逢人就说这是她弟弟。日子久了,村里人都当我们是亲姐弟。
十年前,县里刚开始搞大棚蔬菜。
那时我刚从技校毕业,在县城修车行打工,一个月工资一千八,加上提成能到两千多。姐姐突然来找我,说要借五万块钱种大棚。
“你哪来那么多钱?”她站在修车行门口,擦了擦额头的汗。
“你不知道我存钱。”我嘴上这么说,心里清楚自己存款顶多两万出头。
姐姐那时候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大的上初中,小的还在上小学。姐夫在煤矿上班,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知道你有钱,别装了。”姐姐笑着拍我脑袋,就像小时候一样,“借我五万,三年还你,还加利息。”
站在我旁边的老板娘插了一句:“你大老远跑来借钱种大棚?那玩意儿靠谱吗?”
“政府鼓励呢,还有补贴。”姐姐说话时,眼睛里带着光。
“补贴能补多少?听说种一个大棚起码要七八万。”老板娘又问。
姐姐看了看我,没说话。我心里明白,她大概已经凑了两三万,还差五万。
当天晚上,我把存折里的钱全取了出来,又跟老板预支了半年工资,凑了五万给姐姐。
临走时,姐姐从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借条。上面写着借款金额和约定的还款日期。她郑重其事地按了手印,又让我也按一个。
“别看我没文化,这事得有个证据。”姐姐说。
我接过借条随手塞进口袋,连看都没看一眼。
那之后,我很少去西阳村。第二年我辞了修车行的工作,去了沿海地区的工厂。再后来自己做点小生意,开了家电商代销店。日子过得不紧不松,每逢过年过节,给姐姐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也不提钱的事。
前年,我托人带话给姐姐,说我要结婚了,请她来县城参加婚礼。她没来,只托人带了一个红包,说是最近忙着照顾大儿子准备高考。
去年过年,我接到姐姐大儿子的电话,说姐夫在煤矿出了事故,幸好只是轻伤,但得在医院躺上半年。我问他缺不缺钱,他说不缺,爸妈早有准备。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借钱的事我早就淡忘了,如果不是最近店里生意不好,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来。
车开到村口,远远看见一片绿油油的大棚,像是一块被掀起一角的绿色地毯。西阳村变了很多,村口新修了一座牌坊,上面写着”蔬菜生产示范基地”几个大字。
村里的路也修得宽敞了,两边种着整齐的树,树下还有休闲椅。只有村口的那棵老槐树还是老样子,树干上的疤痕像是记录着过去的岁月。小时候我和姐姐经常在树下乘凉,她教我认字,一笔一画地写在地上。
转弯处,有几个老人坐在树荫下聊天。我摇下车窗问路,其中一个老人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说:“你是不是小荣?阿兰家的弟弟?”
我心里一愣,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
“是啊,大伯。我姐家怎么走?”
老人指了指前面的路:“沿这条路直走,看到一片大棚就是了。阿兰家的大棚多,村里数一数二。”
“她家现在这么厉害?”我有些吃惊。
“那是!”老人的声音里带着自豪,“现在村里好多人都跟着她学种大棚呢!去年县里还来人拍照,说是要做典型。”
我道了谢,顺着指的方向开去。路边间或能看到几个大棚,有人正在忙着搬运蔬菜。
十分钟后,我到了姐姐家。屋子是两层的小楼房,外墙刷着淡黄色的漆,院子里收拾得干净利落。门前停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看样子比我那辆新多了。
院子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在给花浇水,见我进来,抬头问道:“找谁?”
“我找阿兰,我是她弟弟。”
年轻人愣了一下,打量我几眼,然后笑着说:“哦,你就是小舅?妈常提起你。她在大棚那边,我带你去。”
原来这是姐姐的小儿子,现在都这么大了,声音都有点像姐夫。他招呼我放下东西,带我穿过院子后面的小路,向大棚区走去。
“你妈的大棚种得好吗?”我随口问道。
“挺好的,前年扩建了,现在有十二个大棚了。”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十二个?”我吓了一跳,“那得投资多少钱啊?”
“百来万吧。”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开始只有三个,后来慢慢扩的。我妈挺有本事,懂得学习新技术,现在还是村里的种植技术辅导员呢。”
我心里起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十年前那个借钱种大棚的姐姐,如今已经成了拥有十二个大棚的”技术辅导员”。我有些恍惚,却也替她高兴。
远远地,我看见一个身影在大棚间穿梭。她戴着草帽,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短袖衬衫,身形瘦小却很利落。
“妈!”姐姐儿子喊了一声,“小舅来了!”
那个身影转过身来,顿了一下,快步朝我们走来。
“小荣!”姐姐摘下草帽,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十年不见,姐姐的脸上多了几道皱纹,皮肤被太阳晒得有些黑,但眼神依然明亮。这么多年,我记忆中的姐姐一直是那个背着我上山摘野果的少女,现在看来,她已经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农村妇女。
“我路过这边,就来看看你。”我有些不自然地回答。
“吃饭没?”姐姐问完,又对儿子说,“小峰,去告诉你爸,今天炖排骨。”
小峰点点头,转身往回走。我和姐姐慢慢走在大棚之间的小路上。
“你爸现在身体没事了吧?”我问。
“没大碍,就是不能干重活了。”姐姐说着,带我进了一个大棚。
大棚里种满了西红柿,绿油油的藤蔓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实。姐姐熟练地检查着每一棵植物的生长情况,时不时掐掉一片黄叶。
“这个品种是我去年从广东带回来的,抗病性强,产量也高。”姐姐指着一排结满果的植物说,“现在村里好多人都跟我要种子呢。”
我看着姐姐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原来在我不知道的这些年里,她已经从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变成了一位懂技术、会经营的”大棚专家”。
“姐,你现在日子过得真不错啊。”我由衷地说。
姐姐转过身来,看着我笑:“还行吧,不过也不容易。头几年赔了不少钱,差点连本钱都赔光了。”
听到”本钱”两个字,我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但看着姐姐这么开心的样子,我又有些开不了口。
午饭很丰盛,有炖排骨、红烧鱼、还有几个时令蔬菜。姐夫身体确实不如从前了,走路有点跛,但精神还不错。饭桌上,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村里的变化,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留在村里,要不是阿兰坚持种大棚,连他们家的孩子可能也早就出去了。
“你姐真有本事,”姐夫对我说,“当初我还不同意她搞大棚,觉得赔钱风险大。现在想想,还是她有远见。”
姐姐在一旁笑着打断他:“行了,别夸了。小荣是来看我们的,不是来听你吹牛的。”
饭后,姐姐邀我去她的”办公室”坐坐。所谓的办公室其实是院子旁边的一间小屋,里面放着一台电脑和几排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农业技术的书籍和资料。墙上贴着几张证书,有”种植能手”、“技术培训优秀教师”之类的。
“没想到你现在还会用电脑了。”我有些惊讶地说。
“必须得学啊,”姐姐坐在电脑前,熟练地打开一个表格,“这是我记的各个大棚的产量和收益,全都在电脑里存着呢。”
她指着显示器上的表格,向我解释各种数据的含义。我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突然觉得有点陌生——这是我认识的那个姐姐吗?那个连自己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姐姐?
“姐,你这些年真的变了很多。”
姐姐笑了笑:“人总是要往前走的。”
沉默了一会儿,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姐,我今天来,其实还有件事…”
姐姐似乎早就猜到了我要说什么,她打断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等我一下。”
她起身去了里屋,片刻后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回来,递给我:“给,都在这里了。”
我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是一本存折。翻开第一页,上面赫然写着我的名字。
“这是什么意思?”我有些迷惑。
“十年前你借我的五万块钱,我一直记着呢。”姐姐笑着说,“这里面是十万。”
“十万?”我吃惊地看着她。
姐姐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纸——正是当年我们签的那张借条。
“当初说好三年还你的,结果第一年就赔了,第二年勉强回本,第三年才开始有点盈余。”姐姐一边说,一边指着存折上的记录,“你看,这是我第四年开始每年存的钱。”
我翻看着存折,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每年的存款记录。从第四年开始,每年一万,到第九年变成了两万。
“姐,你没必要这样…”我声音有些哽咽。
“借钱就是借钱,这是规矩。”姐姐一本正经地说,“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答应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我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在修车行门口等我的姐姐,和现在这个坐在电脑前的”大棚专家”,突然感到一阵羞愧。我今天来,本来只是想问问那五万块钱的事,如果姐姐拿不出来,我也打算一笑了之。没想到她不仅记着,还加了利息。
“姐,这钱我不能要。”我推回存折。
“怎么不能要?这是你的钱。”姐姐固执地说。
“你帮我养大,从小照顾我,那五万块钱本来就是我应该的。”
姐姐摇摇头:“那不一样。我照顾你是情分,借钱是理。没有你那五万块,哪有我今天的十二个大棚?”
她又指了指墙上的证书:“没有你那五万块,哪有我这些证书?没有你那五万块,哪有村里人现在的好日子?”
我突然想起村口那些老人对姐姐的称赞,心里一阵感动。
“这样吧,”我思考了一下,“这钱我收下,但是我想入股你的大棚,继续做投资。”
姐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这是打算赚我便宜啊?”
“不是,是真心想投资。我在县城那边的店最近不太景气,正好可以转型。”
姐姐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行,那就合作。不过我可跟你说好,入股可以,但你得学技术。不懂技术的股东我可不要。”
“没问题!”我爽快地答应。
离开西阳村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姐姐站在村口送我,她还是那件浅蓝色的衬衫,手里攥着我临走前塞给她的红包。
“这是什么?”她问。
“你外甥女的见面礼。”我笑着说,“下个月我带她来看你。”
姐姐楞了一下,随即笑着点头:“好,我等着。”
开车驶出村口,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姐姐的身影渐渐变小。十年前,她借走五万,十年后还我一本存折。但真正珍贵的,不是那本存折里的数字,而是她那份坚持、那份执着,还有对承诺始终如一的坚守。
后备箱里的两箱酸奶还剩一半,姐姐说县城里买的贵,让我带回去给我女儿喝。我想起她大棚里摘的那袋西红柿,红彤彤的,像极了她脸上的笑容。
这一次,我没有留下借条。因为我知道,像姐姐这样的人,不需要借条也会记得清清楚楚。而我,也该学学她的样子了。
天空飘起了细雨,雨刷有节奏地摆动着,我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着一首老歌。歌词里唱着”百年后我们都是尘土,千年后我们都成了传说”,但我知道,姐姐在西阳村种下的不仅是蔬菜,还有一种精神,一种比蔬菜更有生命力的东西。
那东西,会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永远传递下去。
就像姐姐借我的五万,和她递给我的那本存折一样。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