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世家:权力的世袭与更替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8-25 15:41 1

摘要:初过江时,他对吴地名士顾荣说:“寄人国土,心常怀惭。”自高平陵之变以来,司马氏以洛阳为基地,先后平淮南三叛、灭蜀汉、并东吴,建立霸业。既然是重建晋王朝,洛阳再破碎,北方山河再凋敝,也无法不怀念。

永嘉元年(307),晋朝天下呈崩溃之势,司马睿出镇江南。十年后,他在江南称帝,再续皇统。

初过江时,他对吴地名士顾荣说:“寄人国土,心常怀惭。”自高平陵之变以来,司马氏以洛阳为基地,先后平淮南三叛、灭蜀汉、并东吴,建立霸业。既然是重建晋王朝,洛阳再破碎,北方山河再凋敝,也无法不怀念。

顾荣劝解道,王者以天下为家,商屡次迁都,周移九鼎于洛邑,都是这个道理,希望您勿以迁都为念。

心情悲痛的不只是司马睿,渡江之士莫不如此。某日,过江名士在新亭宴饮,周叹气道,风景和中原没什么不同,只是山河变了。大家面面相觑,流下泪来。王导看不得这般颓丧的姿态,便说道:“当共勠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司马氏皇室与侨姓士族寓居江南之地,到底是建国,还是流亡?

▲司马睿。图源:纪录片截图

自秦汉以来,东晋是实力、名望与天下正统最不相符的一个王朝,尤其它不得不背负司马氏这个沉重的包袱。

永兴元年(304),刘渊南郊设坛即汉王位,否认司马氏之天命,说司马氏父子兄弟自相残杀是“天诱其衷,悔祸皇汉”的结果。

咸和五年(330),石勒称帝。高句丽和宇文部派人朝见,石勒举办宴会欢迎使者。宴会上,石勒问史官徐光,他可以和哪个开国之主相比?徐光谄媚地说道,石勒胜过汉高祖和魏武帝,只亚于黄帝。

石勒知道属下奉承自己,笑道:“人岂不自知,卿言亦已太过。朕若逢高皇,当北面而事之,与韩彭竞鞭而争先耳。脱遇光武,当并驱于中原,未知鹿死谁手。大丈夫行事当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朕当在二刘之间耳,轩辕岂所拟乎!”也就是说,要论开国之主,黄帝排第一,刘邦第二,刘秀和石勒争第三;至于曹操、司马懿之流,虽取天下,为人所不齿。

这番谈话并非无聊的自我吹捧。两晋之际,辽东大乱,高句丽和鲜卑慕容氏相互征伐。东晋支持慕容氏,高句丽则倒向后赵。石勒在外族朝贡的宴会上将自己与古代帝王对比,一是宣示后赵的正统性,二是否定东晋的正统性。

▲石勒画像。图源:网络

在北人的话语中,除了司马氏之外,名士阶层也应为晋亡负责。永嘉五年(311),石勒消灭了东海王司马越的主力。司马越在忧惧中去世,出身琅邪王氏的王衍成为主帅,但很快兵败被俘。受讯时,王衍声称自己不参与晋朝国事,还劝说石勒称帝。

谁知石勒对他十分不耻,发怒道:“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坏天下,正是君罪。”临死之前,王衍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勠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

王衍生前不忧心国事,想方设法保全自己的家族。他派两个弟弟王敦和王澄分别出任青州、荆州刺史,加上其所在的洛阳,形成所谓的家族“三窟”。讽刺的是,未受重视的江南反而举起了晋朝的大旗,同为琅邪王氏的王导在此地发出了“勠力王室,克复神州”的号召。

当然,“克复神州”是想而不得、又不得不做的一个美梦。刘渊的痛斥、石勒的嘲讽、王衍的悔悟,都是基于无可辩驳的事实。晋朝什么德性天下皆知,还有多少人会对司马氏和名士阶层有信心?

建兴年间(313—317),史官王隐过江,提议修晋史。不过,司马睿在江南立足未稳,无暇理会。太兴四年(321)后,王导上疏请立史官、修国史。晋史在,晋统就在,史书不能不修。但问题是要怎么修?王导说了四个字,“务以实录”。

东晋的史官群体是一个草台班子。只有王隐一人是成年后过的江,其他几乎全是南人。而且,天下大乱,典籍流失,西晋秘府藏书的20935卷到元帝朝只搜集到3014卷。甚至还发生了抄袭丑闻。著作郎虞预是土生土长的南人,不知西晋往事,常常拜访王隐,趁机剽窃他的著作。

最重要的是,东晋官府很少干预史官的写作。国史的修撰,往往要体现朝廷的意志,以建立对当权者有利的历史记忆。然而,东晋王朝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既想追忆晋朝创业史,又想与司马氏做切割。它并无正确的立场,甚至有时候连不正确的立场都找不到。

干宝修《晋纪》时,很少说明司马懿的帝王之迹,极大的篇幅都在说曹氏如何失德。好像在说,曹氏该丢天下,但司马氏取天下也非正道。论及司马懿之死时,干宝写道,淮南三叛之一的王凌临死之前在曹魏名臣贾逵的祠堂前大呼:“贾逵啊贾逵,王凌乃大魏忠臣,你若有神,必然知道。”其年八月,司马懿梦见贾逵和王凌的鬼魂作祟,担惊受怕而死。

在这些人修的晋史里,被司马家族清洗的政敌,几乎个个是名士和好汉。对于爆发过“国史案”的其他朝代而言,这是很难想象的。

孙盛在写《晋阳秋》时,竟然记载了夏侯光姬与小吏牛钦私通而生司马睿的传闻,也可看出东晋史官的百无禁忌。

后来,晋明帝即位,询问王导西晋是怎么得天下的,王导将司马氏的创业史一一道来。说到曹髦被杀一事,明帝掩面伏在椅子上,说道:“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

当然,名士阶层也没有逃过史官的审判。干宝在《晋纪》里说,“内外混淆,庶官失才,名实反错,天网解纽”。言下之意,当官不恪职守、求官不循规则导致国势不可挽回。而他批判的人,要么在北方与西晋陪葬,要么渡江到了江南。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其中亦有浓妆、淡妆之别。唐朝史学大家刘知几曾批评唐修《晋书》爱采用小说故事,这一习惯其实源自东晋的史官。没有官方的定调,也就没有意识形态的束缚;没有强大的中央政府,也就没有密密麻麻的档案文献。各种破碎的、民间的社会记忆被史官拼凑到一起,处处不“正确”,但又没有错得很离谱

历史的留白处,是一代人的进退失措。

司马氏与北方名士初过江时,如同怒涛里的一叶扁舟,稍有不慎,建国的理想就要沉于水底。

司马睿一无兵力,二无人望。能打的牌无非两张——侨姓的支持和司马氏旁支的身份。出身谯国桓氏的桓彝投奔司马睿时,见朝廷势单力薄,忧虑地说道:“我以中州多故,来此欲求全活,而寡弱如此,将何以济。”

自三国以来,江南就长期处于割据之中,被西晋兼并之后,吴地人士又难以在洛阳出人头地,因此,他们对晋朝相当抵制。北人鼓吹“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推举司马睿为旗帜,再续中原正统。南人则以“牛继马后”的谣言,攻击司马睿是小吏之子,消解皇帝的神圣性。

一般认为,王导礼贤下士,使得吴地人士纷纷归附,但王敦的角色似乎更为重要。一开始的扬州都督府,几乎无兵可用,哪怕王导再巧言善辩,也很难说服吴地归心。当时,江南局势十分动荡,除去北方刘、石的压力之外,三吴钱璯举起反旗,寿春周馥争权夺利,江州华轶拒不臣服,豫州裴宪专制一方,荆湘流民暴动不已,交广之地若即若离。可以说,号令出了建康,就如石沉大海,无人响应。

永嘉五年(311),王敦出任扬州刺史,又兼都督征讨诸军事一职。他沿江北上,在短短几年内平定上流诸州,这才使得东晋建国初具规模。在武力面前,吴地士人的抵触情绪和自我保护倾向相互纠缠,只要稍微有点利益驱动,内心很容易动摇,从而与外来者合作。

同一年,洛阳陷落,“中州士女避乱江左者十六七”,司空荀藩等人飞檄天下,推司马睿为盟主,抗击异族。自此,司马睿的名字才为天下所知。此时,司马睿发现,他已经不太需要吴人的支持了。吴人的支持可以让扬州都督府在江南站稳脚跟,若要再建晋朝,另一个选择似乎更加稳妥——侨姓。

从307年到311年,别看只是短短几年,历史已然发生了剧变。吴人的退让和妥协等来了背叛。司马睿终究不是江南社会的一分子,而是一个“寄人国土”的流亡者、征服者。建兴元年(313),义兴周玘密谋造反。他曾三定江南,拥戴司马氏,但不受重用,于是铤而走险。司马睿知道此事后,秘而不宣,频繁调动周玘的官职。周玘自知事情败露,忧愤成疾,发背疽而死,临死前对儿子周勰说:“杀我者诸伧子(南人对北人的蔑称),能复之,乃吾子也。”

在东晋建国的过程中,王导的分量越来越重。北方大姓南下本是为了活命,顾不上权力之争,这时,王导不遗余力地招揽他们,许以荣华富贵,他们对王导的感恩可想而知。

王导很喜欢讲自己在洛水边和裴頠、阮瞻论道的故事,有一次,羊曼出言讥讽:“人们早就因为此事称赞你了,何必再说一遍呢?”王导回答道:“也不是我非要说这个,只是那段时光已经回不去了。”其实,南下的侨姓不乏高门望族,但在西晋地位都不算显赫。裴頠、阮瞻这种真正有权势、有名望的人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王导一再炫耀他和西晋顶级贵族的关系,无疑是在塑造自己士林领袖的身份。侨姓也需要这么一个领袖,于是把王导抬成了“江左管夷吾”。

东晋建国之后,司马睿任用刁协、刘隗,试图集权。永昌元年(322),王敦举兵东下,攻克建康城。在这场战争中,三吴豪族站在了司马氏的对立面,沈充、钱凤响应王敦,周玘之弟周札开石头城门迎接叛军,甘卓摇摆不定。侨姓也不想无名无望之辈爬到他们头上,纷纷作壁上观。最终,刁协伏诛、刘隗北逃,司马睿也忧愤而死。

不过,侨姓既然是东晋政权的既得利益者,注定不会与皇权决裂,也不愿意琅邪王氏凌驾于他们之上

此后,王敦染上重病。钱凤建议他安排后事,王敦提出了三个方案:上策是放弃兵权,归附朝廷;中策是退回武昌,拥兵自守;下策是举兵东下,颠覆朝廷。王敦对时局有着清晰的认知,其养子王应并无对抗朝廷的资本,不如妥协,保全门户。然而,晋明帝对外宣称王敦已死,举兵讨伐,王敦只得仓促起事,最终病死,王应、钱凤、沈充等人相继被杀。

吴姓本是受到压迫想要政治投机才投奔王敦,待到王敦一死,顿时没有抵抗的底气。自此,吴姓一蹶不振。

▲司马睿与王导。图源:纪录片截图

王敦之后,庾亮登场。

明帝早死,成帝幼弱,庾亮以外戚身份把持朝政、排挤宗室,造就了新一代门阀。与王导不同,庾亮一上台便显示出极强的集权倾向。他打击流民,造成苏峻、祖约之乱,被赶出建康后,投靠荆州的陶侃。陶侃出身寒微,虽手握重兵,也不能挤进建康的圈子。庾亮与之合作,控制了荆州、江州两个上游重镇。

当时,庾亮镇守于外,却可以遥控朝政,又手握强兵,随时能像王敦一样顺流直下。身在建康的王导感受到极大的压力,常常在刮起西风的时候,用扇子挡起风尘,慢吞吞地说:“庾亮吹起的灰尘把人弄脏了。”

于是,王导找上了流民帅郗鉴。成帝登基之后,王导称疾不朝,但私下却为郗鉴送行。庾亮的政治盟友卞壸得知后,立马弹劾王导“亏法从私,无大臣之节”。郗鉴在京口时,派门生给王导送信,求一个女婿。王导回信道:“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回到京口告诉郗鉴,王家诸位公子都很矜持,只有王羲之袒腹卧于东床。郗鉴一听,就是他了。

郗鉴近乎随意的求亲,王导如此审慎地对待,谁有求于人,一目了然。

史载,王导“以宽和得众”,庾亮“任法裁物”。两人的争斗既是新旧门阀之间的角力,也是路线之争。但说到底,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家族利益,而非门阀士族的群体利益。庾亮是明帝扶持的新贵,在其去世后却与王导合作,杀了南顿王司马宗,废了西阳王司马羕。等到自己掌权时,才反过来针对王导。

司马氏以侨姓立国。没有侨姓,皇帝将失去依靠;没有皇帝,侨姓也无法生存。两者联合,才能“寄生”江南。朝堂之上,权臣此起彼落,却无人撼动得了这层默契。随着时间的推移,侨姓对官位达成垄断,变成真正的贵族,衍生出江南两百余年的士族社会。

几百年来,江南社会很少直面国家权力。尽管盘踞在建康发号施令的人换了又换,多数时候还不是南人,但乡里社会始终遵循着江南的逻辑。豪族始终主宰着这片土地,占有数量庞大的田地和奴隶。百姓要么聚族而居,要么归附强者,利益虽被侵害,但也得到保护,不用像北方的自耕农一样投身于无休止的徭役、兵役之中。

东晋建立对江南豪族的影响不大。司马氏想要政权稳定,就要对豪族怀柔。侨姓也不可能直接侵犯地头蛇的利益,往往避开三吴地区,跑到土壤稍微贫瘠一点的腹地或沿海地区求田问舍。大部分流民在朝廷的命令下,滞留在长江北岸,作为防御北方异族的一道血墙。一小部分到了江南,沦为豪族的奴隶。

唯一令人不爽的是,建康高层很少看见南方豪族的身影。

至于侨姓,即便已在江南定居,仍思念“故国”,因为一旦丧失中原人士的身份,他们便无法打造贵族的身份。在这种背景下,“故国”成为侨姓政治凝聚的象征,甚至直接影响了朝廷的政策。比如,南迁士人聚居地可以保留家乡之名,另立白籍,免除赋税,以凸显侨民身份。再比如,以“克复神州”为目的,多次进行北伐。

有学者曾统计东晋墓志,共记载了70桩婚姻,只有6桩属于南北联姻。与高门相关的只有一例,即王导从弟的孙子王闽之娶了吴兴施氏。可见,南北不婚乃是常态

东晋为了另辟税源,多次实行土断,将侨民并入黄籍。但这项政策对高门大族而言只是具文,终东晋一世,没人改变自己的郡望。反倒是流民和下层士族长期与南人相处,对家乡的思念早已淡去,而对居住地产生了认同,加上政府强制,故纷纷改了籍贯

讽刺的是,高门士族虽然为家乡自豪,却没有几个生活在侨籍所在地。东晋割丹阳之地设琅邪郡,但琅邪王氏却居住在秦淮河以南的乌衣巷。

▲秦淮河畔乌衣巷。图源:图虫创意

大族之所以是大族,在于因乡里之谊、婚姻关系和宗族势力而结成的庞大乡党集团。侨姓的眼里只有庙堂,而无江湖,这恐怕就是他们最终衰落的原因之一。

除了侨姓,南下的北人大都不自由。

王敦第一次作乱时,元帝司马睿手中兵力严重不足,于是“发扬州奴为兵”进行抵抗,结果不堪一击。王敦第二次叛乱,明帝下诏讨伐:“朕亲御六军……组甲三万,总统诸军,讨(钱)凤之罪。”此时,禁军兵力也才三万余人。为此,朝廷只能尽可能借用流民的力量,比如祖约、苏峻、陶侃、郗鉴等人。

郗鉴进据京口,为北府兵之先绪。京口是一个因军事而兴起的城市,而非宜居之地。其地属今江苏镇江,群山相接,耕地面积有限,且因海水倒灌,土壤较为贫瘠。

郗鉴临终前上疏道:“臣所统错杂,率多北人,或逼迁徙,或是新附。百姓怀土,皆有归本之心。臣宣国恩,示以好恶,处与田宅,渐得少安。”他镇守京口达九年之久,其部下多为宗族乡党,并强行将大量流民迁来此地。因此,他不无忧虑地说道:“闻臣疾笃,众情骇动,若当北渡,必启寇心。”京口兵众久居此地,生活似乎未见好转,若无郗鉴的人格魅力和强硬手段,他们便会成为祸患。

北府兵的历史也说明了这一点。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北府兵就经历了两次重建。郗鉴之后,桓温掌控京口,他十分看重京口兵力,常说“京口酒可饮,箕可用,兵可使”。桓温死后,桓氏势力逐渐退回荆州,谢玄出镇广陵。此时,京口军府虽未解散,但其士兵似乎凭空消失了,谢玄不得不从江淮募兵,重建北府兵。等到刘裕再建北府兵时,同样以京口为基地,所仰仗的军队还是来自广陵。

北府兵的重建意味着一种人为的、悲哀的循环:流民涌来,初成战力;迁往京口,生活窘迫;南迁不得,北逃不让;强人离去,军队崩溃。

循环之中,也蕴藏了革命性的力量。生活在京口一带的流民,不像高门大族一样有迁徙的自由,京口对他们而言,既是户籍所在地,也是乱世中难得的“归依”。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但京口成为他们共同的家乡。这些人生活在京口,先有一层邻里之谊,再相互通婚,亲上加亲,最终凭借常年作战的情谊,形成强大的势力。

刘裕便是最好的一个例子。他原为彭城人,其曾祖过江后居于京口,至刘裕一代已历四五世。他的父亲、母亲、继母、结发妻子,均葬于丹徒老家。毫无疑问,京口就是他的故乡。而刘宋集团的核心成员,都属于迁居京口的青徐兖州流民。相比于寄生江南的高门大族,接受新乡为故乡的刘裕反倒拥有了真正的力量。

▲刘裕画像。图源:网络

东晋另一支强军——“西军”,也诞生自同一逻辑。

东晋一朝,荆州的镇将,均拥兵自重。先有王敦、陶侃,后有庾亮、庾翼。庾氏之后,便是桓温。谯国桓氏对荆州的影响,从桓彝时就开始了。桓彝本是南下避乱的一个小小县令,王敦之乱时,他以寻找亲旧为名,盘桓于广陵一带,招揽流民,使其为朝廷所用。后来,桓彝在苏峻叛乱时率兵勤王,为叛军所害,却从此誉满江南。这番作为,奠定了桓氏跻身门阀的基础。

当时,亦有不少流民逃往荆州、江州一带。陶侃曾派桓氏旁支桓宣镇襄阳,立义成郡安置流民。襄阳比京口条件好一些,桓宣招抚百姓,劝课农桑,深得民心。后赵多次发起进攻,桓宣以少敌多,力保襄阳不失。后来,桓宣在丹水战败,名声大跌,庾翼将其驱逐。

庾翼死后,桓彝之子桓温出任安西将军,都督荆、梁四州诸军事,荆州刺史。他“在州宽和,百姓安之”,笼络了当地士族和北方流民。不难看出,西军也是由一群“失意者”组成。荆州士族,无论是本地的,还是北来的,都不受重视——流民向来为朝廷忌惮。而桓氏施恩泽惠,得其效忠,拥有了叫板建康的资本。

从某种意义上说,上游的“西军”和下游的北府兵属于一体两面。落地生根的流民是其基本盘,被排挤的士族和豪帅是其灵魂。

桓温崛起之时,背负着“亡国之罪”的第一代侨姓基本都去世了。他们的后代,要么幼年过江,要么生于江南,听着父辈的故事长大,对故乡的情感淡了许多。

永和三年(347),桓温灭成汉,平蜀地。当时,以性情自得著称的王羲之对谢安说:“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大意为,现在四方战乱,每个人该为国效力,而不是忙于空谈。永和九年(353),王羲之又一改前态,致信殷浩,批评他多次北伐,劳民伤财,甚至直言道:“以区区吴越经纬天下十分之九,不亡何待!”

平心而论,东晋不具备北伐成功的可能性。不过,不管侨姓内心深处究竟如何考虑,至少在表面上,王导一辈人是不敢像王羲之这样公开反对北伐的。

之后,桓温三次北伐。有一次,大军经过淮泗,桓温登高北望,感叹道:“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王衍)诸人,不得不任其责!”他重提名士亡国之说,实际骂的是建康城里阻扰他北伐的人。袁宏看不惯桓温的嚣张跋扈,反驳说:“运自有废兴,岂必诸人之过?”桓温讽刺道,我听说刘表有一头千斤重的大牛,吃的草十倍于常牛,但负重行路,还不如一头羸弱的母牛,曹操进入荆州,就把它杀了犒劳军士。

在随军途中,袁宏奉桓温之命写下《北征赋》,宣传晋军之威武。王羲之在后方十分关注北伐的进展,多次撰帖称赞桓温,比如《破羌帖》云:“王略始及旧都,使人悲慨深。此公威略实著,自当求之于古,真可以战,使人叹息。”

尽管王羲之等人态度摇摆,但桓温北伐还是激起了他们澎湃的情感,毕竟“故国”是侨姓最让人挑不出毛病的身份标识

相较于纠结的建康门阀,桓温心里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他行事更多是为了自身的权势。

建康有淮水可以作为防御北方入侵的屏障,但荆州必须直面胡族。因此,所有盘踞荆襄的权臣,都需要通过北伐来获得一定的战略空间。陶侃、庾亮、庾翼、桓温、桓冲莫不如是。况且,北伐一旦有成,桓温还能再进一步,改朝换代。

“克复神州”依然是东晋最大的政治正确,悲哀的是,没有一个掌权者心里装下了“神州”。

桓温三度北伐,曾直逼长安,洛阳得而复失,退兵时不少中原百姓随之南返,有渡江,有渡淮,也有留居淮北、襄阳一带者。当这些人到达南方后,依然被人骂为“荒伧”。这一回,轻视他们的不是吴人,而是早渡的侨姓

杨佺期出身弘农杨氏,门第之高,东晋士族没有一个可与之相提并论。他的父亲杨亮年轻时效力于胡人,后来投奔桓温,因为曾与胡族联姻,备受歧视。杨佺期屡立战功,官位只到太守。

又比如淝水之战后归顺的张天锡。他乃前凉国君,统战价值高,受到东晋礼遇。但在背后,朝中名士嘲笑他是亡国俘虏,逼得他精神失常。在公开场合,司马元显常常把他叫来,拿他寻开心。等到桓玄掌权,想要安抚四方,才任命他为凉州刺史。

再如前秦王猛之孙王镇恶,前秦亡后客居荆州,仅官拜县令。义熙五年(409)起,他受刘裕赏识,为其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

为了维护侨姓的地位,江南社会不断生产出失意者,直到怨气冲天,遮蔽了整个天空,非要改换天地不可。东晋末年,流民帅、次等士族、吴姓、晚渡北人未必都站在门阀的对立面,他们有的投奔桓氏,有的投奔刘裕。相同的是,他们都有一颗唯恐天下不乱的心。

当王羲之在谢安面前痛斥清谈误国时,谢安回应道:“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

显然,东晋主流认为,清谈亡不了国,风流误不了国。历史也证明,王羲之于匡扶晋室无尺寸之功,谢安于保卫江南有汗马功劳。

自古以来,王、谢并称。然而,跟颍川庾氏、谯国桓氏一样,陈郡谢氏在南渡时也不过是一个“新出门户”。两晋之际,谢安伯父谢鲲不治经术,改慕玄风。他与一群贵族子弟厮混在一起,追慕竹林七贤之风,去巾脱衣,袒露身体,自命为“通达”。通过谈玄,谢鲲结识了王衍的胞弟——王澄,自此之后,他如同鱼跃龙门,跻身上流社会。

清谈很快为谢鲲带来了实际利益。西晋末年,东海王司马越征辟他为府掾。永嘉之乱后,王敦任谢鲲为长史,将他留在军中,作为政治看板,借用其声望。

谢鲲虽崇尚清谈,但他的胞弟谢裒仍宗儒术,继承家业。琅邪王氏为保全家族有三窟之计,陈郡谢氏同样也深谙多头下注、分散风险之道。

谢鲲之子谢尚同样崇尚清谈。谢尚八岁时,便出入公开场合,获得了“小颜回”的美誉。成年后,被王导赞为“小安丰”(安丰即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在其手下做事。此后,谢尚出镇地方,积累功业。当时,谢氏家长谢裒想与诸葛恢(诸葛诞之后)联姻,诸葛恢回答:“江家我顾伊,庾家伊顾我,不能复与谢裒儿婚。”言下之意,女儿嫁人,要挑门第合适的,谢氏不够格。诸葛恢死后,这桩婚姻还是谈成了,很可能是因为谢尚已是豫州刺史。

也许是受谢鲲影响,谢裒之子谢奕、谢安、谢万纷纷走上了清谈之路。当然,名士的身份只是进入上流社会的一张入场券,能让你留在那里的只有事功。升平三年(359),谢万北伐兵败,丢掉了许昌、颍川、谯郡、沛郡等地。谢氏经营了十几年的豫州基业一朝便败光了。

谢氏下的另一支注——隐居东山的谢安,站出来力挽狂澜。他多年辞官不受,寄情山水,却获得了“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的名誉。谢万新败之后,谢安应征西大将军桓温之邀,担任他帐下的司马,甘心扮演政治吉祥物的角色,一如当年被王敦扣留的谢鲲。

升平五年(361),在桓温即将北征时,谢万病逝,谢安借机奔丧,离开桓温,投向了建康的怀抱。后来,谢安力阻桓温篡位,又主导了淝水之战,将陈郡谢氏推向了东晋第一流门户。

▲明·沈周《临戴进谢安东山图》(局部)。图源:网络

门阀社会以权力世袭为常态,但无法解释一个关键问题:小族无门第可资,如何崛起?说的具体一点,一个家族如何把自己的财富、人脉、声望转化成晋身之阶?唐宋以来有科举,魏晋之世则靠清谈。

桓温、庾翼都曾攻击过名士(主要是琅邪王氏),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擅长清谈。高喊名士亡国的政治人物,既无意清算历史问题,也不想动摇门阀政治的根基

后来,桓玄以西军篡晋,不到三个月就被刘裕击败。此时支持桓氏的高门士族就应该明白一点,旧有的家族格局将不复存在。桓玄治不了他们,因为他也是高门士族,但刘裕必然不会手下留情。

在历史的转折点,陈郡谢氏有何表现呢?

“风华为江左第一”的谢混,投靠北府兵将领刘毅,与刘裕分庭抗礼。刘毅趁刘裕讨伐卢循之时经营荆、江二州,培植势力,试图恢复东晋权臣以上游制下游的格局。谢混在其中“扇动内外,连谋万里”,最终于义熙八年(412)被刘裕赐死。他是旧时代的殉葬者。

刘毅死后,谢方明、谢纯、谢述、谢灵运安安分分在刘裕手下做官。这是明哲保身者。

而有一人放下了高门士族的骄矜,竭力讨好刘裕,丝毫不掩饰对权力的渴望。他就是谢晦。他“美风姿,善言笑,眉目分明,鬓发如点漆,涉猎文义,朗赡多通”,放在几十年前,必是一代名士。义熙十一年(415),刘裕讨伐司马休时,前锋徐逵之兵败被杀。刘裕十分愤怒,要亲自上阵杀敌,诸将劝谏,刘裕不听。谢晦连忙抱住刘裕,刘裕说:“我斩卿!”谢晦回答道:“天下可无晦,不可无公,晦死何有!”刘裕称帝后,谢晦权倾朝野。

对此,谢晦之兄谢瞻很不以为然。他认为,“吾家以素退为业,不愿干预时事,交游不过亲朋”,正确的处世态度应该是不预世事,继续凭借门资取得清显之职。这种想法甚至比试图恢复门阀政治的谢混还要幼稚许多。

名士身份是手段,而非目的。权力世袭是结果,而非原因。太多高门士族搞不清这一点,完全丧失了统治能力,才导致门阀时代的终结。

参考文献: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中华书局,1984年

[唐]房玄龄:《晋书》,中华书局,1996年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2011年

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

李磊:《东晋初年的国史叙事与正统性建构》,《史林》,2018年第5期

权家玉:《东晋建国与初期的权力制衡——“王与马共天下”的另一种解释》,《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50辑,2024年

魏斌:《王敦三考——读札记之一》,《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18辑,2001年

胡宝国:《晚渡北人与东晋中期的历史变化》,《北大史学》第14辑,2009年

朱子彦:《论东晋王朝桓氏家族与西军关系——兼对禁军与北府兵的侧面考察》,《学术月刊》,2003年第8期

来源:最爱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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