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李春燕,我们村叫梨园村,村里人觉得这名字雅,其实就是因为村头那几棵歪脖子梨树。
那年夏天,蝉鸣像一阵阵黏稠的热浪,裹着整个豫东平原。
我叫李春燕,我们村叫梨园村,村里人觉得这名字雅,其实就是因为村头那几棵歪脖子梨树。
我爹叫李满福,是个木匠,方圆几十里最好的木匠。他做活儿不靠钉子,全凭一手卯榫绝活。他说,一块好木头,有了魂,就得让它自个儿严丝合缝地站起来,钉子是外力,是屈辱。
我娘叫王秀莲,一辈子没出过县城,最大的念想就是我和我哥大军能有出息。
我哥学习不行,早早跟着我爹学手艺,我爹总骂他不开窍,说他做的卯榫,松松垮垮,像人的骨头脱了臼。
我不一样,我从小就是我们家的光,我们村的希望。
那天,邮递员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一路喊着我的名字冲进村里时,整个梨园村都炸了锅。
“春燕!李春燕!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那张烫金的、带着油墨香气的纸,被我爹用一双满是木屑和老茧的手,哆哆嗦嗦地接过去,像是接了一道圣旨。
他没哭,只是眼圈红得像庙里关公的脸,嘴唇翕动了半天,才对着我娘吼了一嗓子:“去,把那瓶藏了二十年的高粱酒拿出来!”
我娘早就在旁边抹眼泪了,笑着哭,哭着笑,颠三倒四地往屋里跑。
村里人把我们家的小院围得水泄不通,七大姑八大姨的赞美声,像夏天的玉米一样,一茬接一茬地往外冒。
“满福哥,你家这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春燕这闺女,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我爹举着那张通知书,像举着一块奖牌,他那常年因为刨木头而微微佝偻的背,那天挺得笔直,像一棵新栽的白杨。
他把通知书供在了堂屋正中间的八仙桌上,和我爷的牌位并排摆着。每天吃饭前,他都要先过去看一眼,用袖子轻轻拂去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那是我爹这辈子最高光的时刻。
也是我们全家,乃至整个梨园村,最高光的时刻。
我成了“梨园村飞出的金凤凰”,这个名头,沉甸甸的,压在我肩上,也像一对翅膀,托着我,让我觉得前路一片光明。
去北京报到的前一晚,我爹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拉着我坐了很久。
夏夜的风带着点土腥味,萤火虫在菜畦里明明灭灭。
我爹没说什么大道理,只是反复摩挲着我的手,说:“燕儿,到了北京,好好学本事。爹没文化,只知道一个理儿,做人跟做家具一样,得是实打实的料,卯是卯,榫是榫,不能有半点虚的。虚了,就立不住。”
我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哥大军,蹲在墙角,抽着闷烟,火星一闪一闪。他走过来,往我手里塞了一沓皱巴巴的钱,都是十块二十的零票。
“拿着,哥在工地搬砖挣的,到大城市别亏了自己。”
他声音很低,说完就转过身去,我看到他宽厚的肩膀在月光下微微颤抖。
那一刻,我心里发誓,一定要混出个名堂,让我爹娘,让我哥,都过上好日子。
四年后,我毕业了。
我拿着自己设计的建筑模型,在毕业展上拿了一等奖。导师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是他见过最有灵气的学生之一,推荐我去一家国内顶尖的设计院。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兑现当年的誓言了。
我兴冲冲地去学校档案处办理落户和派遣手续,这是所有毕业生踏入社会的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程序。
档案处的老师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态度不冷不热。
她接过我的学生证和身份证,在电脑上敲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
“李春燕?”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河南来的?”
“对,老师。”我笑着点头,心里有点不安。
她又低头敲了一会儿,然后把我的证件推了回来,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漠。
“同学,我们的录取系统里,查不到你的名字。”
一句话,像一道晴天霹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懵了。
“老师,您是不是搞错了?我在这里读了四年书,这是我的学生证,还有毕业证……”我慌乱地把所有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都掏了出来。
她看都没看,只是指了指屏幕。
“电脑不会错。系统里没有你,就是没有你。你这个学生证,还有毕业证,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一字一句,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剩下我自己心脏“咚咚”的狂跳声,和窗外那依旧不知疲倦的蝉鸣。
第一章 金榜题名时
四年前的那个七月,梨园村的空气像是被太阳晒化了的麦芽糖,黏稠,滚烫,带着一股甜丝丝的焦香。
我爹李满福正赤着膊,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下刨着一块花梨木。
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脊背往下淌,在积满灰尘的皮肤上冲出一道道沟壑。刨子在他手里,像一只有生命的小兽,“唰啦,唰啦”,吐出一卷卷薄如蝉翼的木花。
木花落在地上,散发出一种沉静而悠远的香气,那是我从小闻到大的味道,比村头打谷场上新麦的味道还好闻。
我哥大军在旁边给他打下手,笨手笨脚地磨着凿子。我爹时不时会停下来,吼他一嗓子:“腰挺直!手要稳!磨个凿子都晃晃悠悠,将来能干个啥!”
我哥嘿嘿一笑,也不还嘴,只是埋下头,更用力地推着磨刀石。
我娘端着一碗绿豆汤从屋里出来,碗边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他爹,歇会儿,喝口汤解解暑。”
我爹接过碗,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用手背抹了把嘴,长舒一口气。
“这天儿,真是要把人给烤熟了。”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像一串被人追赶的音符。
“李满福!李满-福-”
是邮递员老王的嗓门,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激动和高亢。
我爹愣了一下,直起身子,朝院门口望去。
老王骑着他那辆破凤凰,车把上挂着一个绿色的邮政包,一路风驰电掣地冲到我们家门口,一个急刹车,带起一阵黄土。
他从车上跳下来,满脸通红,额头上的汗珠子亮晶晶的。
“满福哥!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他从邮政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信封的一角,印着几个鲜红的大字。
那几个字,隔着十几米远,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我的眼睛。
清华大学。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停住了。
我爹也看见了,他手里的刨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呆呆地站着,像一尊木雕。
“是……是春燕的?”我娘的声音在发颤。
“还能是谁的!就是你家春燕的!”老王把信封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咱们县今年就这一个!”
“轰”的一声,整个院子,不,是整个梨园村,都沸腾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院门口已经围满了人。刚才还在田里忙活的,在家里睡午觉的,都闻声赶了过来。
我爹一步一步走过去,像是踩在云彩上,每一步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他从老王手里接过那个信封,那双能把一块顽木雕琢成艺术品的手,此刻却抖得厉害,连信封的封口都撕不开。
还是我哥大军眼疾手快,抢过来,三下五除二撕开了。
一张印着紫色花纹的纸,从里面滑了出来。
“李春燕同学,恭喜你被我校建筑学院录取……”
我哥一字一句地念着,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在嘶吼。
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和议论声。
“我的天爷,真是清华!”
“满福哥,你家祖坟冒的这哪是青烟,这是冲天炮啊!”
“春燕这丫头,从小就看着机灵,果然是块读书的料!”
我被人群簇拥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看着我爹,他拿着那张薄薄的纸,翻来覆去地看,好像那上面开着一朵花。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比他打磨得最光亮的花梨木桌面还要亮。
他突然转过身,一把抱住我,粗糙的胡茬扎得我脸颊生疼。
“我的好闺女……我的好闺女……”
他嘴里反复念叨着,声音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我爹流泪。
他是个那么要强,那么倔强的人。小时候我淘气摔断了胳膊,他背着我跑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医院,眉头都没皱一下。可现在,他哭得像个孩子。
我娘也抱着我,哭得更厉害,眼泪鼻涕全蹭在我衣服上。
“我苦命的燕儿,总算是熬出头了……”
那天晚上,我们家摆了流水席。
我爹把他珍藏了二十年,说要等我哥娶媳妇才喝的“杜康”酒拿了出来,一瓶一瓶地开。
他喝了很多,脸红得像块烙铁,见人就拉着手,一遍遍地说:“我闺女,春燕,考上清华了!”
那份骄傲,那份喜悦,满得几乎要从他身体里溢出来。
村支书也来了,当场拍板,要用村里的公款,给我奖励两千块钱,还要在村口给我立个功德碑,上面就刻“梨园村飞出的金凤凰”。
我成了整个村子的英雄。
深夜,喧嚣散去。
我爹醉醺醺地坐在院子里,手里还攥着那张录取通知书。
月光洒在他身上,把他花白的头发照得像落了一层霜。
我走过去,给他披了件衣服。
他抬头看着我,眼睛里带着醉意,却又异常清明。
“燕儿,”他拉着我的手,力气很大,“爹这辈子,就是个摆弄木头的。爹没啥大本事,最大的指望,就是你。你就像爹手里最好的一块料,爹没本事把你雕成龙凤,但你自己争气,成了一根能顶起大殿的栋梁。”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
“到了北京,天高皇帝远,啥事都得靠自己。记住爹的话,做人,要像咱们家的卯榫,方方正正,严丝合缝。不能骗人,也不能被人骗。咱们穷,但咱们的骨头不能软。”
那一晚,他说了很多。
他说,他年轻时也想出去闯,但家里穷,他是老大,得撑起这个家。
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让我娘过上好天。
他说,等我将来挣了钱,就在城里买个大房子,把他和我娘接过去,让他也看看,城里人住的房子,是不是比他做的八仙桌还结实。
月光下,我看着我爹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痕迹的脸,心里酸涩又温暖。
我暗暗发誓,爹,你放心,你的这些愿望,我一定,一定会帮你实现。
那张薄薄的通知书,在那个夏天,成了我们全家最坚实的信仰。
我们都以为,它是一张通往幸福未来的门票。
却没人知道,它从一开始,就是一张精心伪造的,通往深渊的请柬。
第二章 父亲的“卯榫”
去北京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我爹像是上满了弦的陀螺,整天都在他的木工房里忙活。
我们家的院子西边,搭了个棚子,那就是我爹的“天地”。里面堆满了各种木料,空气中永远飘着一股木屑和桐油混合的奇特香味。
我爹不让我插手家里的活儿,他说:“你是要干大事的人,这些粗活,别脏了你的手。”
他开始给我准备行李。
他要做一个箱子,一个全世界最结实的木箱。
他选了一块陈年的香樟木,那是他压箱底的宝贝,原本打算给我做嫁妆的。
他说,香樟木能防虫,放在里面的书和衣服,多少年都不会坏。
那几天,木工房里的灯,总是亮到半夜。
刨子的“唰唰”声,凿子“笃笃”的敲击声,锯子“滋啦滋啦”的摩擦声,交织成一首独特的乐曲,伴着我度过了离家前最后的几个夜晚。
我常常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他忙碌。
我爹做活的时候,神情专注得像个入定的老僧。他的每一斧,每一凿,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他不用钉子,也不用胶水。
他做的箱子,全靠卯榫结构拼接。
箱子的四角,是精巧的“燕尾榫”,两块木板像燕子的尾巴一样交叉在一起,越拉越紧,牢不可破。
箱盖和箱体的连接,是“穿销”,一根小小的木棍穿过去,就稳如泰山。
我看呆了,忍不住问:“爹,为啥你做的东西,不用钉子也能这么结实?”
他停下手里的活,拿起一块凿好的榫头,和另一块木板上的卯眼比了比。
“你看,”他指着那凹凸相合的结构,“这叫卯榫。凸出来的,叫榫头;凹进去的,叫卯眼。一凸一凹,一阴一阳,咬在一起,就分不开了。”
他把榫头插进卯眼,轻轻一敲,两块木头便天衣无缝地合在了一起。
“做家具跟做人是一个理儿。”他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木面,“这卯眼要挖得方正,榫头要做得规矩,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多了,塞不进去;少了,就会晃荡,不牢靠。”
他的目光深邃,像是穿透了眼前的木头,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人也一样。心里得有规矩,做事得讲章法。不能偷奸耍滑,不能缺斤短两。你骗了木头,木头做出来的东西就会散架;你骗了人,你自己的日子也就散架了。咱们李家的人,可以穷,可以没本事,但不能不地道。”
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这些话,从小到大,他已经跟我说过无数遍。
以前我觉得是唠叨,但那天,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专注侧影,和他手上那些因为常年握着工具而变形的关节,我忽然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他凿出的卯榫一样,沉重,坚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箱子做好的那天,他里里外外打磨了七八遍,直到整个箱子摸上去像丝绸一样光滑。
他又用桐油仔仔细细地刷了三遍,放在太阳下晾着。
阳光下,那只香樟木箱子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红褐色,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像一件艺术品。
我哥大军围着箱子啧啧称奇:“爹,你这手艺,真是绝了。这箱子,能传代了。”
我爹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但嘴上还是说:“瞎捣鼓罢了。”
他把箱子搬到我屋里,对我说:“燕儿,把你的书,你的衣服,都放进去。爹做的箱子,能保你一辈子安安稳稳。”
我把录取通知书,连同我的几件新衣服,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箱子。
合上箱盖的那一刻,我闻到了浓郁的香樟木气味,那气味,就像是父亲沉默而厚重的爱,将我紧紧包裹。
临走的前一晚,家里吃了顿团圆饭。
我娘包了我最爱吃的酸菜猪肉馅饺子。
饭桌上,谁也没说话,只有筷子和碗碰撞的轻微声响。
一种离别的愁绪,像雾一样,笼罩着我们小小的家。
吃完饭,我爹把我叫到堂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钱。
有百元的,也有五十、二十的,甚至还有一些毛票。
钱很旧,带着一股汗味和泥土味。
“这里是五千块钱。”我爹把钱推到我面前,“你娘攒的,我卖木料的,还有你哥去工地挣的,都在这了。你拿着,当学费和生活费。”
我看着那沓厚薄不一的钱,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知道,这五千块钱,是我们家所有的积蓄。
“爹,我不要,学校有助学贷款,我还能去做兼职……”
“拿着!”我爹的语气不容置疑,“穷家富路,出门在外,身上不能没钱。别的事你不用操心,家里有我,有你哥,饿不着。你只管把书读好,读出个样儿来,比啥都强。”
他把钱硬塞进我的口袋里,那沓钱,沉甸-甸的,烫得我手心发慌。
他站起身,走到那张他亲手做的八仙桌前,轻轻抚摸着桌角光滑的包浆。
“这桌子,是你爷爷传下来的。当年他传给我的时候就说,咱们李家的手艺,讲究的就是一个‘正’字。横平竖直,不偏不倚。做出来的东西,要能经得起时间的磨,经得起人心的敲打。”
他转过头,看着我,目光灼灼。
“燕儿,你读了大学,见了世面,将来肯定比爹有出息。但你得记住,无论你走到哪,成了多大的人物,咱们做人的这个‘正’字,不能丢。它就像这桌子的四条腿,丢了任何一条,这桌子,就塌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父亲的卯榫,不仅仅是一种木工手艺,更是一种人生哲学。
它关乎规矩,关乎诚信,关乎一个普通人最朴素的坚守。
我带着父亲亲手做的香樟木箱子,带着他用汗水换来的五千块钱,也带着他关于“卯榫”和“正”字的嘱托,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我以为,我的人生,会像父亲做的家具一样,结构稳固,前程似锦。
我哪里会知道,从我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我人生的卯榫,就已经被人偷偷地凿坏了。
第三章 京华四年梦
北京,这座巨大的、由钢筋水泥构筑的森林,第一次展现在我面前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渺小和晕眩。
火车站汹涌的人潮,街道上穿梭不息的车流,高耸入云、在阳光下闪着玻璃光芒的大楼,都和我从小生活的梨园村,形成了天壤之别。
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快的,闪亮的。
而我,像一颗被风吹来的、不起眼的尘埃。
清华园的美,超出了我的想象。绿树成荫的校道,爬满常春藤的红砖建筑,波光粼粼的荷塘,还有那些骑着自行车、谈笑风生的学生们,他们身上都散发着一种自信和从容的光芒。
我拖着我爹做的那只笨重的香樟木箱子,走在他们中间,心里既兴奋又自卑。
我的口音带着浓重的河南味,我的衣服是集市上买来的,我的脚上还穿着一双布鞋。
我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宿舍的室友,都来自大城市。一个上海的,一个广州的,还有一个是北京本地的。
她们讨论的是我闻所未闻的乐队,是新上映的外国电影,是某个奢侈品牌的最新款包包。
而我,连星巴克是什么都不知道。
最初的日子,是艰难的。
我像一只蜗牛,把自己缩在壳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我拼命地学习,想用成绩来证明自己。
建筑学院的课程繁重而抽象,那些力学原理,那些空间结构理论,对我来说就像天书。
我每天都是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图书馆。
当室友们在联谊、看电影、逛街的时候,我在画图,在做模型,在啃那些厚得像砖头一样的专业书。
我爹的话,时常在我耳边响起。
“做人要像卯榫,严丝合缝,不能有半点虚的。”
我把这句话,用在了我的学习上。我画的每一张图纸,线条都必须横平竖直;我做的每一个模型,接口都必须精准无误。
渐渐地,我跟上了节奏。
我的专业课成绩,从一开始的中下游,慢慢爬到了前列。
我的设计作业,开始得到教授的表扬。他说我的作品里,有一种独特的质朴和坚韧,像是在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建筑。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因为我骨子里,还带着梨园村的泥土气息。
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我申请了助学贷款,还找了好几份兼职。
我去食堂帮工,去发传单,去做家教。
每个月,我都会把省下来的钱,寄回家里。虽然不多,但那是我的一份心意。
打电话回家时,我总是报喜不报忧。
我说学校的饭菜很好吃,我说老师和同学都对我很好,我说北京的冬天一点也不冷。
我爹在电话那头,总是沉默地听着,最后只会说一句:“嗯,好,在那边照顾好自己,别不舍得吃穿。”
我知道,他听出了我声音里的疲惫,但他从不点破。
这是一种属于我们父女之间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大学四年,就像一场漫长而绚丽的梦。
我慢慢地褪去了刚进校时的土气和怯懦。我学会了说标准的普通话,学会了用电脑画图,学会了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我拿了国家奖学金,入了党,还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了言。
我爹特意从老家赶来,参加我的发言仪式。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甚至有些不合身的西装,坐在台下,腰板挺得笔直。
当我在台上,说到我的父亲,一个用卯榫精神教会我做人道理的普通木匠时,我看到台下的他,悄悄地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抹了一下眼睛。
那一天,他脸上的笑容,比四年前接到录取通知书时,还要灿烂。
他拉着我的手,在清华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摸着那些老建筑的墙砖,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学生,不停地感叹:“好地方,真是好地方啊。燕儿,你在这里读书,爹放心。”
毕业设计,我做了一个关于乡村民居改造的课题。
我的设计理念,就是将现代建筑的结构科学,与传统木工的卯榫智慧相结合。
我希望设计出的房子,既能适应现代生活的需求,又不失传统文化的根与魂。
这个设计,让我在毕业展上大放异彩,获得了一等奖。
一家国内顶尖的建筑设计院,当场向我抛出了橄榄枝。
一切都那么顺利,那么美好。
我以为,我这只从梨园村飞出的笨鸟,终于靠着自己的努力,飞到了梦想的枝头。
我给家里打电话,告诉他们我找到了工作,月薪很高,以后可以把他们接到北京来住了。
电话里,我听到了我娘喜极而泣的声音,和我爹那压抑着激动、故作平静的“好,好,好”。
我甚至已经开始在网上看房子,规划着我们未来的生活。
那四年,我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用尽全力去追逐一个遥远的光环。
我以为我抓住了它。
我以为我的人生,已经按照最完美的图纸,搭建起了坚固的框架。
直到档案处那位老师,用一句冰冷的话,将我四年的梦,我所有的努力和期盼,我整个家庭的希望,敲得粉碎。
“我们的录取系统里,查不到你的名字。”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精心建造了四年的大厦,从地基开始,轰然倒塌。
而我,就站在这片废墟中央,茫然四顾,找不到一片可以立足的瓦砾。
那场持续了四年的京华旧梦,醒来时,竟是如此的残酷和荒唐。
第四章 晴天一声雷
档案室里,冷气开得很足。
可我却觉得浑身都在冒汗,黏糊糊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那位戴眼镜的女老师,已经不再理我,她低着头,开始处理下一个同学的档案。
她那种公事公办的冷漠,像一堵无形的墙,把我所有的焦急、困惑和申辩,都挡在了外面。
“老师,这不可能,真的不可能……”我还在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四年,整整一千四百多个日夜。
我在这个校园里上课,考试,参加活动,领奖学金。我的名字,我的照片,无数次出现在学校的各种名单和通告里。
怎么可能,系统里会没有我?
难道我这四年,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我是个幽灵吗?
旁边排队的同学,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他们的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怎么回事啊这人?”
“不会是假的吧?”
“拿着假证件来办手续?胆子也太大了。”
我的脸“刷”地一下烧了起来,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
我抓起桌上那些被判了“死刑”的证件,像个逃兵一样,狼狈地冲出了档案室。
夏日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校园里,到处都是穿着学士服、兴奋地拍照留念的毕业生。他们的笑声,他们的欢呼声,在这一刻,显得那么遥远,又那么刺耳。
那份喜悦,本该也有我的一份。
可现在,我像个局外人,一个可笑的小偷,被无情地驱逐出了这场盛大的庆典。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的。
宿舍里空荡荡的,室友们都已经办完手续,回家了。
她们的桌子上,还留着告别的卡片和礼物。
我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床上,那只我爹亲手做的香樟木箱子,就放在床边。
我盯着它,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先是无声地流淌,然后是压抑的抽泣,最后,我再也忍不住,把脸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哭声在空旷的宿舍里回荡,充满了绝望和委屈。
我哭我逝去的四年青春,哭我那些熬夜画图的夜晚,哭我父母的殷切期盼,哭我那个看似光明、却瞬间化为泡影的未来。
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嗓子都哑了,力气也耗尽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红肿、头发散乱、面色惨白的自己,感到一阵陌生。
不,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我擦干眼泪,开始疯狂地打电话。
我打给我的辅导员,打给我的导师,打给学院的教务处。
最初,他们都以为我在开玩笑。
“春燕,别闹了,今天可不是愚人节。”辅导员在电话里笑着说。
当他们意识到我的语气是多么严肃和恐慌时,他们的态度也变了。
“你别急,我们帮你查查看。”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我等来的,是一个又一个令人心碎的结果。
“春燕,我们查了学院的学籍档案,确实……没有你的记录。”
“我们联系了招生办,他们说四年前河南的录取名单里,没有一个叫李春燕的。”
“你的奖学金,你的党员身份……我们都查不到原始的电子记录。这……这太奇怪了。”
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像一把把重锤,将我最后一丝希望,敲得粉碎。
我的导师,那位一直很欣赏我的老教授,在电话里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惋惜。
“孩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学生,你的每一份作业,每一张图纸,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怎么可能不是我们的学生?”
我怎么知道?
我也想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傍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
手机响了,是家里打来的。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爹”字,心脏猛地一缩。
我不能接。
我该怎么跟他说?
说他的骄傲,他的希望,他那根被他亲手打磨了四年的“栋梁”,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说他引以为傲的女儿,在清华读了四年,到头来却是个没有学籍的“黑户”?
我不敢想象他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样子。
他那挺得笔直的脊梁,会不会瞬间垮掉?
电话执着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我知道,我躲不过去。
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喂,爹。”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燕儿,咋了?听着声音不对劲,是不是病了?”电话那头,我爹的声音充满了关切。
“没……没有,就是有点累。”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手续都办好了吗?啥时候的火车回家?”
“爹……”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又一次决堤,“出……出事了。”
我哽咽着,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刀子割自己的心。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我爹那变得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电话已经断了。
我爹的声音才再次响起,那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到极点的沙哑。
“燕儿,你别怕。”
他说。
“天塌不下来。你等着,爹明天就去北京。就算是把天捅个窟窿,爹也要给你讨个说法回来。”
挂了电话,我瘫倒在地上。
窗外,北京的夜景灯火辉煌,像一片璀璨的星海。
可我知道,从这一刻起,这片星海里,再也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一场晴天霹雳,把我从云端,狠狠地劈进了无底的深渊。
第五章 归乡的路
第二天下午,我爹和我哥就赶到了北京。
我是在学校门口接到他们的。
我爹穿着那身他最体面的深蓝色夹克,脚上是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风尘仆仆,眼神里布满了血丝,原本就不算直的背,似乎更佝偻了一些。
我哥大军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一个装着烧饼和咸菜的塑料袋,神情紧张而局促,像一只误入城市的困兽。
看到我,我爹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上下打量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爹,哥。”我喊了一声,眼泪就下来了。
“不哭。”我爹用他那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笨拙地给我擦眼泪,“有爹在,没啥过不去的坎儿。”
他的手很烫,掌心的老茧硌得我脸颊生疼,却也传来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我们没去住旅馆,我爹说浪费钱。
当晚,他们俩就挤在我宿舍那张空着的床铺上。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了学校的各个部门。招生办,教务处,学生处,档案室……
我们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得到的答复,永远是那句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系统里查无此人,我们也没办法。”
有的工作人员态度好些,会表示同情和惋惜。
有的则一脸不耐烦,看我们的眼神,像是在看一群无理取闹的骗子。
我爹把那张我珍藏了四年的录取通知书,一遍遍地递给他们看。
“同志,你再看看,这通知书是真的,红章都在呢。俺闺女不可能不是你们的学生。”
他陪着笑脸,点头哈腰,说着一辈子都没说过的软话。
那个在我面前永远像山一样挺拔的男人,此刻却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哥脾气冲,好几次都想跟人吵起来,被我爹死死按住。
“大军,别惹事。”他低声喝道,“咱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打架的。”
我哥憋得满脸通红,一拳砸在墙上。
跑了整整两天,我们精疲力竭,却一无所获。
事情就像一个死结,找不到任何线头。
第三天晚上,我爹坐在宿舍的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他从老家带来的劣质香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愈发苍老和憔悴。
“燕儿,”他掐灭烟头,声音沙哑地说,“咱们回家。”
“爹?”我愣住了。
“这地方,不讲理。”他看着窗外,眼神空洞,“北京城太大,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回家,回了家,咱们从根儿上查。我就不信,这光天化日之下,还能有鬼不成?”
我哥也说:“对,妹,回家。这破地方,咱不待了。”
我看着他们,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爹做出这个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
这意味着,他要亲手把我这个“飞出去的金凤凰”,再亲手领回那个小村庄。
他要面对的,将是整个村子的闲言碎语和异样眼光。
回家的火车,是绿皮的,慢悠悠地晃荡着,像是要把人的骨头都晃散架。
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合着汗味、泡面味和各种说不清的气味。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平房,然后是无边无际的田野。
北京,那个我奋斗了四年,承载了我所有梦想的城市,就这样被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仓皇逃离战场。
一路上,我们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
我爹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但我知道他没睡着,他紧锁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煎熬。
我哥时不时地看我一眼,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笨拙地递给我一个苹果,或者一瓶水。
火车在河南境内的一个小站停下,我们还要转乘长途汽车回县城,再从县城坐三轮车回村里。
当我双脚再次踏上那片熟悉的黄土地时,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四年前,我从这里离开,意气风发,前途无量。
四年后,我回到这里,一无所有,满身伤痕。
回村的路,还是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
路两边的玉米,长得比人还高,绿油油的,在风中沙沙作响。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三轮车在村口停下。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正在下棋。
他们看到我们,都愣住了。
“满福?你不是去北京看闺女了吗?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咦,春燕也回来了?毕业了?”
我爹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嗯,回来了,回来了。”
他拉着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往家的方向走。
我能感觉到,身后那些探究的、疑惑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还没到家门口,我娘就从院子里冲了出来。
她显然是听到了三轮车的声音。
“回来了?燕儿!”
当她看到我憔悴的脸色,和我爹阴沉的表情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这……这是咋了?”
我爹没说话,推开院门,把包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从兜里摸出烟,手抖得半天点不着火。
我娘看着我们,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扶着门框,身体摇摇欲坠。
“当家的,你说话啊!到底出啥事了?”
我再也撑不住了,扑到我娘怀里,放声大哭。
“娘……我的学……上不成了……都是假的……”
那一刻,积压了多日的委屈、恐惧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我娘抱着我,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我听到我爹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摔在地上,用脚碾碎。
“他娘的!”
他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愤怒和悲凉。
我们家的小院里,只剩下我的哭声,和我娘压抑的啜泣声。
天边的晚霞,红得像血。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们家的天,塌了。
归乡的路,竟是如此的漫长和沉重。
第六章 水落石出
我们家的天,并没有塌。
我爹李满福,就像他亲手做的那张八仙桌,哪怕被泼了脏水,被刀砍斧凿,四条腿依然死死地钉在地上。
在家里消沉了两天后,他把我叫到他的木工房。
他指着一块刚开好的木料,问我:“燕儿,你看这块木头,它现在是啥?”
“是块木头。”我无力地回答。
“对,是块木-头。”他加重了语气,“可它将来,能做成桌子,能做成椅子,能做成能顶起房梁的柱子。为啥?因为它料子是好的,是实的,不是一块空心柴。”
他转过身,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着我。
“你也是一样。清华那个名头,就像刷在木头外面的那层漆。现在漆被人刮掉了,可你这块料子,还是好料子。你在北京学的那些本事,都刻在你脑子里,谁也偷不走,抢不掉。”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凿子一样,一字一句,敲在我心里。
“爹不信邪。这事儿,咱们得弄个水落石出。就算是块石头,我也得给它从水里捞出来,看看上面到底刻的是谁的名儿!”
我爹的倔劲儿上来了。
他开始四处奔走。
他先去了县里的高中,找到了我当年的班主任。班主任听完,惊得半天合不拢嘴,他翻出了当年的学生档案,我的高考成绩、志愿填报,一切都清清楚楚,没有半点问题。
“满福哥,这事儿邪门了。春燕的成绩,当年是咱们县的理科状元,报清华是稳的。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教育局还专门派人来送喜报,敲锣打鼓的,全县都知道。”
教育局?
我爹抓住了这个关键点。
他和我哥,骑着那辆破旧的摩托车,天天往县教育局跑。
一开始,人家还客客气气地接待,说帮忙查一查。
可一天天过去,事情毫无进展。
我们再去,人家就开始不耐烦了。
“这个事儿,时间太久了,当年的档案不好找。”
“我们只负责招生录取,学籍管理是大学的事,你们得去找大学。”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说不定当年就是没考上呢?”
各种推诿,各种搪塞。
我爹不放弃,他就在教育局大门口等着。从上班等到下班。
终于,一个在教育局工作的老熟人,偷偷把我爹拉到一边,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满福哥,你别查了。这事儿,水深。你斗不过人家的。”
“到底咋回事?兄弟,你给我透个底。”我爹攥着他的手,急切地问。
那人犹豫了半天,才压低声音说:“你还记得当年教育局的张副局长吗?他有个闺女,叫张玲玲,跟春燕一届。听说,她当年高考考砸了,离本科线还差一大截。”
“然后呢?”
“然后……她就去了清华读书,跟春燕一个专业。听说毕业后,也进了一家大设计院。”
我爹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张玲玲!
我记得她。高中时和我一个班,成绩平平,长相也普通,属于那种扔在人堆里就找不着的女孩。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也上了清华?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一个荒唐而恶毒的猜测,在我心底浮现,让我不寒而栗。
我爹也想到了。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都在发抖。
“你的意思是……俺家春燕的名额,被她给……”
那人没说话,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拍了拍我爹的肩膀,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真相,就像一块被捂了四年的臭肉,猛地被揭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是“冒名顶替”。
这个我只在新闻里看到过的词,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我们全家的心脏。
张玲玲,偷走了我的人生。
她用我的名字,我的成绩,走进了清华园,享受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而我,像个傻子一样,以一个“幽灵”的身份,在那个校园里苦读了四年,最后被一脚踢开,一无所有。
愤怒,像火山一样在我胸中爆发。
我爹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王八蛋!!”他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瞬间就破了,鲜血直流。
他不管不顾,转身就要往教育局里冲。
“我找他张德利算账去!他凭啥这么欺负人!”
我哥和我死死地拉住他。
“爹,你冷静点!你现在冲进去,能解决什么问题?”
“解决不了问题,我也要跟他拼了!”我爹眼睛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一夜无眠。
我娘坐在床边,默默地流泪,嘴里反复念叨着:“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我爹坐在院子里,抽了一整包烟。
天快亮的时候,他走进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说。
“他们偷了咱家的东西,咱就得给它拿回来。拿不回来,也得让他们知道,咱们李家的人,不是好捏的软柿子。”
他决定,要去市里,去省里,一级一级地告。
可我们都明白,张副局长,现在已经是张局长了。
在咱们这个小县城,他就是天。
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想跟他斗,无异于以卵击石。
接下来的日子,印证了我们的担忧。
我们写的举报信,石沉大海。
我们去市教育局反映情况,被门口的保安拦住,连大门都进不去。
我们甚至想找记者曝光,可小县城的媒体,谁敢得罪教育局长?
四处碰壁。
绝望,像一张大网,把我们家牢牢地罩住。
村里也开始传起了风言风语。
“听说了吗?李满福家的春燕,根本就没考上清华,是骗人的。”
“我就说嘛,咱们这穷乡僻壤,哪能出什么金凤凰。”
“白高兴一场,真是丢人现眼。”
那些曾经把我们捧上天的人,如今又毫不留情地把我们踩进泥里。
我娘气得病倒了,整天躺在床上,以泪洗面。
我哥去找那些说闲话的人理论,跟人打了一架,头上缝了好几针。
我们家,一下子成了全村的笑柄。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敢出门,不敢见人。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爹说的那些话。
一块好料子?
在权力和关系面前,再好的料子,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任人宰割,任人践踏。
那段时间,我觉得天是灰的,地是暗的。
我的人生,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不了了之。
我们一家,就会这样被耻辱和不公,压垮。
直到有一天,我爹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
他把我叫到木工房,对我说了一句话。
“燕儿,爹想通了。状,咱们不告了。”
我愣住了。
“那……就这么算了?”
“不算。”我爹摇摇头,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一把刻刀,递给我。
“他们能偷走你的名字,但偷不走你的脑子,也偷不走咱们老李家传下来的手艺。”
他指着一块上好的黄花梨木,眼睛里闪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光。
“爹要用咱们自己的法子,把这口冤枉气,给挣回来。”
第七章 压不垮的梁
我爹说的“自己的法子”,不是去打架,也不是去闹事。
他把所有的门路都堵死之后,反而沉静了下来,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不再往外跑,每天就是待在他的木工房里,从早到晚,叮叮当当地敲打。
他把我哥也叫了去,逼着他从最基础的磨刀、画线开始,重新学起。
“你以前做的那些活儿,都是应付。从今天起,你给我用心学。卯就是卯,榫就是榫,差一丝一毫,就给我重做!”
我哥被他训得像个小学生,但这次,他没有顶嘴,而是默默地拿起工具,埋头干活。
我爹也把我叫进了木工房。
“燕儿,你不是学建筑的吗?你懂设计,懂力学。你来给爹画图纸。”
他拿出一堆他珍藏多年的老家具图谱,摊在桌上。
“这些,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你看这线条,这结构,多美,多巧。现在的家具厂,图省事,都是用钉子,用胶水,快是快,但没了魂。”
他指着一张明式圈椅的图纸,对我说:“你用你在大学学的知识,把这些老东西,给它重新设计一下。让它既有老祖宗的魂,又有现在人喜欢的样子。”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在我人生最灰暗,最迷茫的时候,我爹没有安慰我,没有带我再去讨说法,而是给了我一把刻刀,一张图纸。
“爹……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什么你?”他瞪了我一眼,“天塌下来,有地撑着。人倒下去,得自己站起来。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他们不给你公道,咱们就自己挣一个公道!”
他把那把冰冷的刻刀塞进我手里。
“你不是说,你的毕业设计,就是想把卯榫和现代建筑结合起来吗?现在,机会来了。书本上的东西,终究是虚的。你得亲手摸一摸这木头,感受它的纹理,它的脾气。你才能明白,啥叫‘压不垮的梁’。”
那一刻,我看着我爹那双因为愤怒和劳累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放弃了,他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战斗。
他要用他最擅长的,最引以为傲的手艺,来对抗这个不公的世界。
他要证明,真正的价值,不在于一纸文凭,一个名头,而在于实实在在的本事,在于压不垮的良心和骨气。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是啊,他们夺走了我的学籍,我的工作,我的名声。
可我脑子里的知识,我四年所学的专业技能,他们夺不走。
我爹传给我的,那种像卯榫一样坚韧不拔的精神,他们更夺不走。
我接过了那把刻刀。
从那天起,我们家小小的木工房,成了我们父女三人的战场。
白天,我爹和我哥在外面敲敲打打,木屑纷飞。
我就在里屋的桌子上,一遍遍地画图,计算,建模。
我把我大学四年学的建筑美学、人体工学、材料力学,全部用在了这些传统家具的设计上。
我设计的书架,采用了悬臂结构,线条简洁流畅,同时又用燕尾榫保证了其无与伦比的承重能力。
我设计的椅子,靠背的弧度完全贴合人体脊柱,坐上去极为舒适,而连接处,全都是精巧的暗榫,外面看不到一丝痕迹。
晚上,我们一家人就围在灯下,讨论我的图纸。
我爹会从一个老木匠的角度,提出他的修改意见。
“这个地方的承重点,用‘粽角榫’更牢靠。”
“桌子腿的这个弧度,再收一点,看着更有劲儿。”
我哥虽然话不多,但也会时不时地插一句:“妹,你这个设计,做起来太费工了,光一个榫头就得磨半天。”
我爹就会骂他:“要的就是费工!咱们做的不是东西,是良心!”
那段日子,很苦,很累。
每天手上都是木刺和伤口,身上沾满了木屑和油漆。
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踏实和安宁。
在木头的清香中,在工具的敲击声中,我心里的那些怨恨、委屈和迷茫,一点点地被抚平了。
我不再去想那个叫张玲玲的女人,不再去想那所我待了四年的大学。
我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眼前这些有温度,有生命的木头里。
三个月后,我们做出了第一批成品。
一套书桌,两把圈椅,一个博古架。
每一件,都像是艺术品。
木质温润,线条优美,结构精巧,散发着一种沉静而高贵的气质。
我爹抚摸着那张书桌的桌面,就像在抚摸自己孩子的脸。
“好……好东西……”他喃喃自语。
可东西做出来了,怎么卖出去?
我们没有门路,没有名气。
我哥提议,拉到县城的家具市场去卖。
我爹摇了摇头:“这些东西,不是给那些只认便宜货的人准备的。”
我想了想,说:“爹,现在是互联网时代。咱们可以放到网上去卖。”
我用我大学里攒下的最后一点钱,买了一台二手的单反相机。
我把那些家具,搬到院子里,以蓝天和我们家的老墙为背景,拍了一组照片。
然后,我注册了一个网店,店名就叫“李氏卯榫”。
我在店铺介绍里,写下了我家的故事。
没有添油加醋,没有卖惨博同情。
我只是平实地讲述了一个老木匠的坚守,一个被顶替了人生的女大学生的自救。
我写道:“他们拿走了我的文凭,但拿不走我手中的刻刀和脑中的设计。每一件家具,都是我们的宣言。我们相信,真正的价值,刻在木头里,刻在骨子里,而不是印在一张纸上。”
店铺开张了。
一连半个月,无人问津。
我哥有点泄气:“妹,我看这不靠谱。”
我爹却很淡定:“等着。是好东西,就不怕没人识货。”
终于,在第二十天,我们接到了第一个订单。
一个来自上海的客人,订了一把我们设计的圈椅。
我们全家都激动坏了。
我爹亲自打包,里三层外三层,用稻草和棉布裹得严严实实,生怕磕着碰着。
又过了一周,那个上海客人,在我们的网店底下,留下了第一条评价。
他写了很长一段话。
他说,他是一个设计师,他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中式家具,传统的神韵和现代的简约,结合得天衣无缝。
他说,他能从每一个细节,感受到制作者的匠心和风骨。
最后,他写道:“我买的不是一把椅子,而是一个被不公对待的家庭,压不垮的脊梁。”
这条评价下面,附了好几张照片。
那把圈椅,被他放在一个装修得极为雅致的书房里,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上面,美得像一首诗。
这条评价,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很快,我们的店铺,火了。
第八章 燕子归来时
“李氏卯榫”的网店,像一匹黑马,毫无征兆地闯入了所有人的视野。
最初,是一些设计圈和文玩圈的人在关注。他们惊叹于我们作品中那种近乎偏执的工艺和独特的设计感。
后来,那个上海客人的评价被一个大V转发,配上文字:“这是一个比悲伤更悲伤,却又比励志更励志的故事。”
一夜之间,我的故事,我们家的故事,传遍了整个互联网。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我们小小的木工房,第一次变得如此忙碌。
我爹不得不请了村里几个手艺好的老伙计来帮忙,但他对质量的要求,却比以前更苛刻。
“咱们现在做的,不光是家具,还是咱们李家的脸面,是春燕的脸面。谁要是敢给我偷工减料,砸了这块招牌,我李满福第一个不饶他!”
村里人看我们家的眼神,又变了。
从同情,到惊讶,再到敬佩。
那些曾经说风凉话的人,现在见了我们,都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村支书也来了,带着一脸的惭愧。
“满福哥,春燕,是叔对不住你们。当初村里给春燕立的那个功德碑,被人说闲话,我就给撤了。我……我真是老糊涂了。”
我爹摆了摆手,淡淡地说:“过去了,都过去了。碑立在人心里,比立在石头上,更牢靠。”
事情闹得越来越大,终于引起了主流媒体的关注。
有省城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找到了我们家。
他们采访了我爹,采访了我,也拍下了我们木工房里那些正在制作的家具。
那篇名为《被偷走人生的清华女孩和她父亲的“卯榫”反击战》的深度报道,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轩然大波。
舆论的压力,像潮水一样,涌向了我们县那个小小的教育局。
省里成立了联合调查组。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
张德利,也就是当年的张副局长,利用职务之便,买通了招生流程中的关键人物,用他女儿张玲玲的档案,换掉了我的档案。
他伪造了一份假的录取通知书寄给了我,让我心安理得地去北京“上学”。
而真正的李春燕,也就是张玲玲,则拿着我的档案和真的通知书,顺利入学。
这是一个精心策划了四年,天衣无缝的阴谋。
如果不是因为毕业时需要核对最原始的电子档案,这个秘密,或许将永远被埋藏。
真相大白于天下。
张德利被双开,移交司法机关。
那个叫张玲玲的女人,也被她所在的设计院开除,她的清华学历被注销。
据说,她把自己关在家里,精神都出了问题。
对于她,我没有恨,也没有同情。
她只是一个可悲的、被自己父亲的贪婪和虚荣所吞噬的傀儡。
她偷走了我的名字,却终究没能活成我。
清华大学派了专人来到我们家,当面向我道歉,并且表示,经过校方研究决定,恢复我的学籍,补发我的毕业证和学位证。
那天,他们把崭新的证书,郑重地交到我手上。
我看着那张迟到了四年的纸,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把它接过来,转身,递给了我爹。
“爹,这是你的。”
我爹没有接。
他摇了摇头,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有释然,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沧桑。
“燕儿,爹不要这个。爹要的,是咱爷俩亲手打出来的这片天。”
他指着满院子已经打好包,准备发往全国各地的家具。
“这,才是咱们的毕业证。比那张纸,硬气!”
是的,硬气。
我忽然懂了。
经历过这一切,那张纸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我在这场风暴中,没有被打垮。
重要的是,我找到了比清华毕业生这个身份,更坚实,更属于我自己的立足之地。
后来,我们家的“李氏卯榫”越做越大。
我用赚来的钱,在村里建了一个现代化的工厂,但核心的卯榫工艺,依然坚持我爹的要求,全部由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手工完成。
我哥大军,也在这场磨砺中,真正成长了起来。他不再是那个吊儿郎当的愣头青,他成了我爹最得意的弟子,工厂的技术总监,把家传的手艺,研究得比我爹还透彻。
我没有回北京,也没有去任何一家大设计院。
我留在了梨园村。
我成立了自己的设计工作室,就在我们的工厂旁边。
我一边为“李氏卯榫”做产品设计,一边接一些建筑设计的项目。
我把我的毕业设计,变成了现实。
我为我们村,也为附近好几个村子,免费设计了新民居。
那种房子,有宽敞明亮的落地窗,也有着传统的中式屋檐;有现代化的水电系统,也有着冬暖夏凉的夯土墙;房子的主要承重结构,用的是我爹最骄傲的梁柱卯榫。
新房落成那天,村民们在院子里载歌载舞。
我爹站在一栋新房的屋檐下,看着那些飞翘的檐角,和孩子们在院子里欢笑奔跑的身影,眼睛湿润了。
“燕儿,”他转过头对我说,“你看,这才是压不垮的梁,这才是能传下去的家。”
又是一个夏天,蝉鸣依旧。
我站在村口,看着满载着我们家具的货车,一辆辆地驶向远方。
村口那块被撤掉的功德碑,又被重新立了起来。
上面还是那几个字:“梨园村飞出的金凤凰”。
我知道,我这只燕子,飞出去,又飞了回来。
但这一次,我不再需要依附于任何光环。
我的根,已经深深地扎进了这片生我养我的黄土地里。
我和我的父亲,用最朴素的木头,最传统的手艺,为自己,也为这个家,重新搭建起了最坚固的卯榫。
它严丝合缝,坚不可摧。
它承载着我们的过去,也支撑着我们所有关于未来的梦想。
来源:园林中绽放的月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