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盏老旧的台灯,像个驼背的老人,把一小圈昏黄的光,吝啬地聚拢在我的工作台上。空气里,混着机油、金属和旧木头发酵后的味道,那是我闻了半辈子的气味,像老朋友一样熟悉。
店里的光线,永远是昏沉的。
一盏老旧的台灯,像个驼背的老人,把一小圈昏黄的光,吝啬地聚拢在我的工作台上。空气里,混着机油、金属和旧木头发酵后的味道,那是我闻了半辈子的气味,像老朋友一样熟悉。
我叫王建城,一个修表的。
说“修表师傅”都有些抬举了,如今这世道,谁还戴需要“修”的表?手腕上要么是光鲜亮丽的智能手环,要么是几万几十万、坏了就直接送回原厂的奢侈品。我伺候的,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物件,或者街坊邻里图便宜换个电池的石英表。
这门手艺,是父亲传给我的。父亲说,钟表里藏着时间,修表,就是修补别人生命里遗失的缝隙。
可现在,时间都去哪儿了?它好像变成了一串串冰冷的数据,在屏幕上飞速跳动,不再需要齿轮和发条来耐心丈量。
我的小店,就像一枚被时代遗忘的旧怀表,安静地待在城市的一角,听着自己的心跳,滴答,滴答。
那天下午,阳光难得地好,透过积了灰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正戴着放大镜,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一根细如毫发的游丝。这活儿得屏住呼吸,手不能有半分颤抖。
风铃响了。
那是我妻子在世时挂上的,声音清脆,像是她没说完的笑声。
我没抬头,只当是哪位老主顾又来了。
“师傅,麻烦您。”
一个女人的声音,清亮、干脆,带着一丝客气和疏离。这声音不像我那些老主顾,他们的声音都像被岁月磨过的砂纸,粗糙而温和。
我放下镊子,抬起头,眯着眼适应了一下从工作台到门口的光线变化。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人,约摸三十出头。一身剪裁得体的米色风衣,头发挽得一丝不苟,脸上是精致的淡妆。她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就很贵的皮包,整个人像是一幅挂在高级写字楼里的现代画,与我这间堆满旧零件的铺子格格不入。
她不像来修表的。
“我姓林。”她微微颔首,目光在店里迅速扫了一圈,像是在评估什么。最后,她的视线落在我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上,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林小姐,你好。”我站起身,擦了擦手,“想修表,还是换电池?”
她似乎没料到我这么直接,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职业化的微笑。“不,王师傅,我不是来修表的。”
她顿了顿,好像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开场白。
“我是来找您的。”
我有些疑惑。我不记得认识这样一位体面的女士。我的生活圈子很小,除了街坊邻里,就是那些钟表爱好者协会的老伙计。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我。不是那种付水电费的普通信封,是厚实的、带着暗纹的纸,质感很好。
“王师傅,我叫林微。”
林微。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在我记忆的锁孔里“咔哒”一声,转动了。
我接过信封的手,第一次在没有对着钟表零件时,感到了轻微的颤抖。
我没有立刻打开。我只是看着她,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轻女人。她的眉眼间,依稀还有十几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眼神倔强的小女孩的影子。
只是那份倔强,如今被包裹在了精致和干练的外壳之下。
“我想,我们需要谈谈。”林微的声音很平静,但那份平静里,我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关于……过去的一些事。”
她看着我,目光诚恳,甚至带着一丝请求。
“我希望,那些往事,就让它永远地过去。王叔叔,可以吗?”
“王叔叔”三个字,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我心上。她终于还是这样叫我了。
但我没想过,我们重逢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第一章 不速之客
风铃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但店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微站在那里,像一尊精心雕琢过的玉像,美丽,却也冰冷。她的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我心里,砸起一圈圈冰凉的涟漪。
我摩挲着手里的信封,那厚实的纸张在我粗糙的指腹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转身,从旁边的热水瓶里倒了一杯水。
搪瓷杯子,杯口磕掉了一块瓷,露出里面黑色的铁皮。这是我用了十几年的杯子。
“坐吧。”我把水杯放在一张油漆斑驳的旧椅子前,“路远,喝口水。”
林微的目光落在那个缺口的杯子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道了声谢,依言坐下。她的坐姿很端正,风衣的下摆被仔细地拢好,双膝并拢,双手放在皮包上。
这是一个习惯了保持体面和距离的姿态。
我回到我的工作台后,重新坐下。隔着一张堆满零件和工具的桌子,我们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上个月刚回来。”她答道,“工作重心转回国内了。这次回来,处理完手头的事情,第一件就是来找您。”
她的语气很诚恳,仿佛这次拜访是一件理所应当、并且经过深思熟虑的要事。
“看出来了,你现在出息了。”我看着她,由衷地说道。电视上、财经杂志上,偶尔能看到她的名字。那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天才设计师,拿遍了国际大奖,创立了自己的品牌。我每次看到,都会默默地换个台,或者把杂志合上。
不是不想看,是不敢多看。怕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善意,会变成一种沾沾自喜的炫耀。
我的善意,是不求回报的。这是妻子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的。她说,建城,咱们做的这件事,就像往土里埋下一颗种子,它能不能发芽,能长多高,那是种子的事,咱们只管浇水,别天天扒开土看。
我一直记着。
“都是过去的事了。”林微的脸上浮起一丝不太自然的笑,“跟您比不了,您是真正的匠人。”
这句恭维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显得有些刻意。我们之间,什么时候需要用这种客套话来填充沉默了?
我没有接话,只是低头,用一根小刷子,轻轻扫着一块表盘上的灰尘。
“王叔叔,”她见我不说话,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我今天来,是真心实意地感谢您。没有您当年的帮助,绝对没有我的今天。”
“你的信,我都收到了。”我说。
从她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到考上北京的名牌大学,再到出国留学。一封封信,从山沟沟里,到县城,到首都,再到大洋彼岸。那些信,是我这间沉闷铺子里,最亮堂的色彩。
“那就好。”她似乎松了口气,“我一直怕信寄丢了,或者您搬家了。”
“我这辈子,大概就守着这个铺子了,能搬到哪儿去。”我自嘲地笑了笑。
店里又一次陷入沉默。只有墙上那只老挂钟,固执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像是在为我们这段尴尬的重逢数着秒。
林微放在皮包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我知道,她要说到正题了。
“王叔叔,”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您觉得……忘恩负义。”
我抬眼看她。
“但是,我真的请求您。”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我们之间过去的那段……资助关系,能不能就到此为止,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
阳光从窗外斜进来,正好照在她半边脸上,让她精致的妆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我不是要抹掉过去。”她急忙解释道,似乎怕我误会,“我永远记得您的恩情。这个信封里,是一张卡。密码是您女儿的生日。我知道您肯定不会要,但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是我迟到了十几年的‘报答’。”
她把信封往我这边推了推。
“我只是……我现在的身份,我的事业,你知道,外界有很多人盯着。我一直是以‘独立’、‘奋斗’的形象出现的。如果被人知道,我的求学之路是靠着别人的匿名资助完成的……”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一个‘受人资助’的标签,会毁掉我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人们会说我不是靠自己,会用同情或者审视的眼光看我。我的合作伙伴,我的团队,都会因此受到影响。”
她的语速很快,像是在背诵一段准备了很久的台词。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我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失望?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这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个在信里跟我说“王叔叔,等我长大了,要给您造世界上最漂亮的房子”的女孩,如今,她造起了自己的宏伟大厦,却要亲手拆掉那座大厦最不起眼的一块基石。
因为那块基石,看起来不够体面。
“所以,你是希望我,就当从来没有过这回事?”我问,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不,不是的!”她立刻否认,“在我心里,您永远是我的恩人。只是在外面……在别人面前,我希望我们只是普通的、素不相识的两个人。”
素不相识。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针,扎进我心里。
我看着她,这个被名利和光环包裹的女人。她的眼睛里,有焦虑,有渴望,有野心,唯独少了当年那个小女孩的清澈。
时间真是个厉害的家伙。它能把一个山里娃,雕琢成都市精英;也能把一份纯粹的恩情,变成一段需要被“妥善处理”的过往。
我没有去看那个信封。我知道,那张卡里的数字,可能是我这辈子修一万块手表也挣不来的。
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妻子说过,咱们的钱,是干净的。咱们做的事,是凭良心的。
我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重新落在我工作台上的那枚旧表芯上。那些细小的齿轮,精密地啮合在一起,一环扣一环。少了一环,整个时间就都乱了套。
人生,不也是这样吗?
“林微,”我缓缓开口,叫了她的全名,“你先回去吧。这件事,让我想想。”
第二章 尘封的旧信
林微走了,带着她那身得体的风衣和那份未被我收下的“心意”。
风铃又响了一声,像是叹息。
店里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有挂钟的滴答声,显得比平时更响亮,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坐在椅子上,很久没有动。台灯下的那枚表芯,游丝还安静地躺在那里,等着我去修复。可我的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街对面的包子铺亮起了灯,白色的蒸汽氤氲开来,带着一股人间的烟火气。我关了店门,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走上了通往阁楼的狭窄楼梯。
阁楼又小又闷,堆满了各种杂物,都是些舍不得扔的旧东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
我拉开灯绳,一盏昏黄的灯泡亮起,照亮了角落里的一只木箱子。
那是我妻子的嫁妆箱,红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了底下木头的本色。
我蹲下身,轻轻吹开箱子上的浮尘,打开了那把早已不上锁的铜锁。箱子里,没有绫罗绸缎,只有一叠叠用牛皮筋扎好的信。
最上面的一叠,信封已经泛黄,邮票上的图案都有些模糊了。
我拿起第一封。
信纸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边缘还不整齐。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像一群站不稳的士兵。
“尊敬的王叔叔:
您好。我是林微。我们老师说,是您和一位‘张阿姨’愿意帮助我继续上学。谢谢您和张阿姨。我家里很穷,爸爸妈妈说女孩子读书没用,差点就不让我念了。我会好好学习的,我一定考第一名,不让您和张阿姨失望。
祝您和张阿姨身体健康。
林微”
信的末尾,还用红色的蜡笔,画了一个小小的、不太圆的太阳。
张阿姨,就是我的妻子,张慧。是她最先在报纸上看到了那个“春蕾计划”,拉着我,说要资助一个孩子。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当上老师,那就用这种方式,圆一个梦吧。
我们选了林微。照片上的她,又黑又瘦,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但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星星。
我抽出了另一封信。
“王叔叔,张阿姨: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考上县一中了!是全乡第一名!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跑了十里山路,第一个告诉了山顶上那棵老松树,然后就回来给你们写信。爸爸妈妈也特别高兴,他们说,多亏了你们。
去县城要坐很久的车。我从来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王叔叔,县城是不是到处都是高楼?是不是有很大很大的图书馆?我做梦都想去看看。
对了,张阿姨上次在信里问我喜欢什么。我喜欢看星星。我们山里的星星特别亮,一颗一颗,好像伸手就能摘到。
祝好。
林微”
我仿佛能看到,那个瘦小的女孩,站在山顶,对着漫天星辰,憧憬着未来的模样。
那段时间,是我和妻子最快乐的日子。每收到一封信,她都会像孩子一样高兴,拉着我,念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仔仔细G地回信,告诉她要注意身体,要和同学好好相处,还给她寄去我们这里能买到的各种课外书。
妻子的字很娟秀,她总是在信的末尾,画一朵小小的兰花。她说,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她希望林微也能像兰花一样,有自己的品格和坚守。
我的手,抚过那些信纸。纸张的触感,把那些尘封的岁月,一点点拉回眼前。
我继续往下翻。
“王叔叔:
展信安。请您节哀。
收到您信的时候,我正在准备高考。我不敢相信张阿姨就这么走了。我把您寄来的阿姨的照片,夹在了我最重要的那本字典里。我每天都能看到她。她那么温柔,笑起来那么好看。
我好想去看看她,可是我走不开。王叔叔,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答应过张阿姨,要考上北京的大学。我一定会的。我会带着她的期望,一起去。
请您一定保重。
林微”
这封信的纸上,有几处模糊的印记,像是泪水滴落后又干涸的痕迹。
那一年,妻子因为突发的心脏病走了。整理她的遗物时,我发现了她给林微写的、却没来得及寄出去的最后一封信。信里,她鼓励林微不要紧张,正常发挥,还说等她考上大学,就让我带她去北京,去天安门,去长城。
后来,我一个人,把这份承诺延续了下去。
我继续资助她,给她写信,告诉她家里的情况,告诉她我的小店又修好了一块多么难修的表。我学着妻子的样子,在信的末尾,画一朵兰花。画得很笨拙,一点也不像。
但我想,这是一种传承。
箱子的最底层,是林微出国后寄来的信。信纸高级了,字迹也变得流畅而自信。
“王叔叔:
纽约的冬天很冷,但学习氛围很好。这里的博物馆和美术馆,让我大开眼界。我常常想起小时候,您和阿姨给我寄的那些画册。原来,艺术的种子,是你们早就帮我种下的。
我拿到了奖学金,还开始在一家设计事务所实习。您不用再给我寄钱了。我已经可以养活自己了。
等我做出成绩,我一定回去看您。
祝您安康。
林微”
这是她寄来的最后一封信。
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直到今天,她以一种我从未想过的方式,重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把所有的信,一封封,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箱。盖上箱盖的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妻子温柔的声音。
“建城,别怪孩子。她只是……走得太快了,怕被过去绊住脚。”
我靠在箱子上,坐在冰冷的阁楼地板上。窗外,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把天空染成一片模糊的橘红色。
我知道,林微不是坏孩子。她只是害怕。
害怕贫穷的出身,害怕“被施舍”的标签,害怕那些她努力想要摆脱的东西,会像影子一样,追上如今光芒万丈的她。
可是,孩子,你怎么会觉得,那份来自普通人的、不求回报的善意,是一件不体面的事呢?
那不是你的绊脚石啊。
那是你仰望星空时,脚下最坚实的那片土地。
第三章 女儿的心事
从阁楼下来,我女儿王敏正好下班回家。
她在附近一家社区医院当护士,工作忙,常常要倒班。
“爸,你怎么不开灯啊?黑漆漆的,在想什么呢?”她一边换鞋,一边嚷嚷着。
我“啪”地一下按开客厅的灯,光线有些刺眼。
“没什么,刚在楼上找点东西。”我若无其事地回答。
王敏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凑了过来,像只小狗似的在我身上闻了闻,“一股子灰尘味儿。你又去翻那些老古董啦?”
她走到厨房,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昨晚的剩菜,准备热一热当晚饭。我们父女俩的生活,简单得就像白开水。
“今天下午,店里来了个客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她说。
“哦?谁啊?李大爷的表又走不准了?”她头也不回地问。
“不是。是个……不认识的人。”
我的话,让王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转过身,有些好奇地看着我,“不认识的?来修表的?”
“不是。”我摇了摇头,“她叫林微。”
“林微?”王敏皱起了眉头,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她小时候,总听我和她妈妈念叨这个名字,也看过那些信。
“就是你和妈以前资助的那个……姐姐?”她试探着问。
“嗯,是她。”
“她回来啦?!”王敏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哎呀,那可太好了!她现在怎么样了?我记得妈总说,那女孩聪明,有出息。是不是真成大设计师了?”
看着女儿兴奋的样子,我心里五味杂陈。
“是,出息了。电视上说的那样。”我淡淡地说。
王敏没察觉到我的情绪,她兴冲冲地从厨房跑出来,坐到我身边,“那她人呢?没留下来吃顿饭?她来找你,肯定是来报恩的吧?爸,我说什么来着,好人有好报!”
“她……是来感谢我的。”我斟酌着词句,“也提了些……别的。”
“别的?”王敏的雷达很敏锐,“什么别的?”
我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对这个世界最朴素的善意和期待。我不知道该怎么把林微那番“请求”说出口。那感觉,就像亲手打破她心里一个美好的童话。
“她希望……我们不要把过去资助她的事,告诉别人。”我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声音很轻。
王敏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了。
她愣了好几秒,才像是没听清一样,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她不让说?”
我点了点头。
“为什么?!”王敏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这是好事啊!有什么不能说的?她怕丢人?!”
“敏敏,你小声点。”我拍了拍她的手。
“我小声不了!”王敏甩开我的手,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爸,我没听错吧?她功成名就了,回来不是报答,是让你封口?这是什么道理!她觉得我们家图她什么吗?我们图她钱了,还是图她名了?”
“她不是那个意思。”我替林微辩解了一句,虽然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无力。
“那她是什么意思?”王敏停下脚步,眼睛红了,“她就是觉得,有我们这么一门‘穷亲戚’,让她没面子!她觉得当年接受我们的帮助,是她人生履历上的一个污点,现在要把它擦掉!”
女儿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剖开了我心里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是啊,污点。
在林微看来,我们这份持续了十几年的、包含着我妻子全部心血的善意,或许真的成了一个需要被修正的“污点”。
“爸,你答应她了?”王敏紧紧地盯着我。
我摇了摇头,“我说,让我想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王一巴掌拍在沙发扶手上,“不能答应!凭什么?我们没偷没抢,帮了人,到头来连提都不能提了?这跟农夫与蛇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女儿是心疼我,心疼她去世的妈妈。
当年,我们家也不富裕。我守着这个小店,收入微薄。她妈妈在街道工厂上班,一个月工资也就那么点。为了省出给林微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妈妈好几年没买过一件新衣服。冬天里,一件棉袄洗得都发白了,还舍不得换。
王敏小时候,也常常羡慕别的同学有新文具、新玩具。但她妈妈总是跟她说:“敏敏,咱们把钱省下来,让山里的一个姐姐能上学,好不好?那个姐姐很可怜,但她很努力。”
王敏很懂事,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甚至会把自己攒的零花钱,偷偷塞给我,让我一起寄给“那个姐姐”。
在王敏心里,林微不只是一个名字,而是她们家善良和付出的一个具体象征。
现在,这个象征,要亲手否定这一切。
“爸,你不能这么窝囊。”王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妈在天上看着呢!她要是知道自己当年那么宝贝的‘种子’,长大了是这个样子,她该多伤心啊!”
“别提你妈。”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我就是要提!”王敏的倔劲上来了,“这件事,没得商量。她要是觉得丢人,那是她的事。我们做的事,光明正大,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她越是想撇清关系,我越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敏敏,你别冲动。”我拉住她,“这不是赌气的事。”
“我没赌气!”她甩开我,“爸,我告诉你,你要是答应她了,我……我就不认你这个爸了!”
说完,她“砰”的一声摔上房门,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屋子里的空气,比阁楼上还要沉闷。
桌上,是王敏没来得及热的晚饭。菜,已经凉透了。
我忽然觉得很累。
这种累,不是修了一天表的疲惫,而是从心底里生出来的一种无力感。
一边,是功成名就、急于切割过去的林微。
一边,是义愤填膺、誓要捍卫家庭尊严的女儿。
我被夹在中间,像一枚老旧钟表里被磨损的齿轮,不知道该向左转,还是向右转。
无论怎么转,好像都会有零件,因此而崩坏。
第四章 一碗馄饨
女儿的冷战持续了两天。
她早出晚归,在家也闷着不说话,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我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她的不满和坚持。
我理解她。这孩子从小就跟我亲,也最像她妈,爱憎分明,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第三天下午,林微又来了。
这次,她没穿那件米色的风衣,换了一身更显干练的黑色套装。她手里提着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盒,上面印着我看不懂的外文。
“王叔叔。”她把礼盒放在我那张油腻腻的桌子上,显得有些局促。
“这是我从国外带回来的一些营养品和茶叶,您……”
“拿回去吧。”我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我喝不惯洋茶叶,身体也没什么毛病,吃不上那个。”
我的语气很平淡,但拒绝的意思很坚决。
林微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
“王叔叔,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一点心意。”
“你的心意,我领了。”我抬起头,直视着她,“但这些东西,我不能收。我们之间,不是这种关系。”
不是用金钱和礼物来衡量、来偿还的关系。
林微沉默了。她聪明,自然听得懂我的言外之意。
店里的气氛,比上次更加凝滞。
我看着她,这个曾经在信里跟我说“想吃城里大肉包子”的女孩,如今却只能想到用昂贵的礼品来表达她的“心意”。
我心里忽然一动。
“你……吃饭了吗?”我问。
她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精致的女士表,“还没,一会儿有个饭局。”
“推了吧。”我说,语气不容置疑。
我站起身,脱下那件沾满油污的工作服,拿起挂在墙上的外套。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林微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跟了上来。
我没有带她去什么大饭店,而是穿过两条小巷,来到一家连招牌都褪了色的老店门口。门口挂着一块木板,上面用毛笔写着两个字:老周馄饨。
一股浓郁的骨汤和猪油混合的香气,从门里飘了出来。
这是开了几十年的老店了。我年轻时,常带妻子和王敏来吃。后来,林微在信里说想家乡的小吃了,妻子还特地来问了老周馄,在信里一步步教她怎么做。
林微站在店门口,看着那块油腻的木板招牌,眼神里闪过一丝恍惚。
“王叔叔,这里是……”
“进去吧。”我推开门。
店里很小,就四五张桌子。正是饭点,人声鼎沸。我们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一个位置。
“老王,来啦!”老板老周在热气腾腾的灶台后抬起头,嗓门洪亮,“今天带闺女来的?”
他的目光落在林微身上,大概是把她当成了王敏。
林微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我笑了笑,没解释,“老周,两碗三鲜馄饨,多放点紫菜和虾皮。”
“好嘞!”
我坐下来,用桌上的开水烫了烫碗筷。林微也跟着坐下,动作有些拘谨。她身上的名牌套装,和周围嘈杂的环境、油腻的桌椅,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还记得吗?”我问她,“你张阿姨当年,就是在信里,教你做这家店的馄饨。”
林微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低声说:“记得。阿姨说,好吃的馄饨,馅儿要三分肥七分瘦,汤要用骨头慢慢熬,还要放一勺猪油才香。”
她竟然都还记得。
我的心,软了一下。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白瓷碗里,一个个皮薄馅大的馄饨,像小元宝似的浮在清亮的汤里。碧绿的葱花,紫色的紫菜,还有金黄的蛋皮丝,点缀其间。
那股熟悉的香气,一下子钻进鼻子里。
“吃吧。”我说。
林微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起一个,吹了吹,放进嘴里。
当她的嘴唇碰到馄饨的那一刻,我看到,她的眼圈,毫无预兆地红了。
她低着头,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很安静。但我能看到,有泪水,一滴一滴,落进了那碗馄饨汤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然后消失不见。
我也默默地吃着。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这小小的馄饨店里,嘈杂依旧。邻桌的男人在大声划拳,孩子在哭闹,老板在吆喝。这世俗的、鲜活的烟火气,像一堵温暖的墙,把我们和外面那个精致、冰冷的世界隔开了。
在这里,她不是什么天才设计师林微。
我也不只是一个固执的修表匠王建城。
我们只是两个坐在一起,吃一碗馄饨的人。
一碗馄饨吃完,林微的情绪似乎平复了很多。
“王叔叔,”她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声音有些沙哑,“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我不该……跟您提那个要求的。”她抬起头,眼睛里带着水光,“我回来之后,见了很多投资人,参加了很多晚宴。每个人都对我很客气,但那种客气,像隔着一层玻璃。我每天都像在演戏,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就会回到过去。”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怕他们知道我来自哪里,知道我过去的样子。我以为,只要把过去藏起来,我就安全了。”
我静静地听着。
“可是今天……坐在这里,吃到这碗馄饨,”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我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我想要藏起来的,不是什么不光彩的过去。而是我生命里,最温暖、最宝贵的东西。”
“王叔叔,张阿姨,还有您,你们给我的,从来不是施舍。是你们,让一个山里的野丫头,第一次知道,原来被人毫无保留地关心和爱护,是这样一种感觉。”
“那是我后来,走过再远的路,见过再多的人,也再没有找到过的温暖。”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冲刷着我这几天郁结的心。
我看着她,这个在我面前终于卸下所有防备的孩子,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孩子,”我缓缓开口,“人往高处走,没错。想保护好自己辛苦打拼来的一切,也没错。”
“但你要记住,一棵树,长得再高,根永远在土里。根要是烂了,树,早晚要倒。”
“你和我们的过去,不是你的污点,也不是我们的功劳簿。它就是你的根的一部分。它让你知道,你从哪里来,你曾经得到过怎样的善意。这会让你在以后飞得再高、走得再远的时候,心里有个底,不会飘。”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放在桌上。
“走吧。饭局不是推了吗?早点回家休息。”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馄饨店。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
林微站在路边,看着我,忽然说:“王叔叔,我能……抱您一下吗?”
我愣住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住了我。
这是一个很轻、很短暂的拥抱。隔着厚厚的衣服,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
“谢谢您,王叔叔。”她在我的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谢谢您,没有放弃我。”
第五章 手表的隐喻
和林微吃完那碗馄饨后,我的心结,算是解开了一大半。
但女儿王敏那里的结,还没解开。
她依然对我爱答不理,用沉默表达着她的抗议。我知道她在意的,不是林微是否报答,而是那份被珍视的善意,是否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这天上午,店里来了一位老主顾,陈教授。
他是大学里教物理的,退休后迷上了机械表。他拿来一块表,说是从国外淘来的古董,停了走,想让我给看看。
我接过那块表,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这是一块积家(Jaeger-LeCoultre)的翻转系列,但不是普通的翻转。表盘的背面,不是空白的金属,而是一面完整的、带有万年历和月相功能的复杂表盘。
这种双面表,结构极其复杂,零件数以百计,每一个都细如发丝,环环相扣。修这种表,不亚于做一台精密的外科手术。
“怎么样,老王,有把握吗?”陈教授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戴上放大镜,打开后盖,里面的景象,像一个微缩的宇宙。密密麻麻的齿轮、杠杆、弹簧,以一种凡人难以理解的秩序,精密地运转着。
“问题不小。”我沉吟道,“应该是里面的一个关键齿轮磨损得太厉害,导致整个动力传导系统都卡住了。”
“能修好吗?”
“我尽力。”我说,“但这活儿急不来,得慢慢拆,慢慢找。你先把表放我这儿吧。”
送走陈教授,我把这块表,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我的工作台上。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把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了这块表里。
我先把所有的功能模块,一层层地拆解下来。日历、星期、月份、月相……每一个模块,都是一个独立又关联的系统。我把拆下来的几百个零件,分门别类地放在一个个小格子里,生怕弄混了一个。
王敏下班回家,看到我趴在台灯下,全神贯注的样子,好几次想说什么,都欲言又止。
这天晚上,她终于忍不住了。
她端了一杯热牛奶,放到我的手边。这是她打破冷战的信号。
“爸,早点休息吧,别太累了。”
我抬起头,对她笑了笑,“就快好了。”
她看着桌上那些摊开的、细小的零件,好奇地问:“这么个小东西,里面怎么这么复杂?”
“是啊。”我拿起镊子,夹起那个被我找出来的、已经磨损了的齿轮,给她看,“你看,就是这个小东西,它的一个齿坏了,整块表就都走不了了。”
“就因为它一个?”
“对,就因为它一个。”我解释道,“在这块表里,每一个零件都有它的位置和作用。动力从发条出来,经过一连串的齿轮传导,最后带动指针。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时间就停止了。”
“更重要的是,”我放下镊子,看着女儿,“你不能因为它坏了,就把它扔掉不要。你得想办法,把它修好,或者用一个一模一样的新零件替换它。你不能随便拿个别的齿轮安上去,那样的话,整个系统都会错乱。”
王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看着她,决定把话说开。
“敏敏,爸知道你这几天在生谁的气。”
王敏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你觉得林微忘恩负义,想抹掉过去,让你觉得妈和我们当年的付出,不值得,对不对?”
王敏的眼圈红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放大镜放下。
“爸一开始,也跟你想的一样。觉得寒心,觉得失望。”
“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
我指着桌上那堆零件,对她说:“一个人的人生,就像这块复杂的表。她贫穷的出身,艰难的求学路,我们对她的帮助,她后来的成功,她现在的光鲜和她内心的恐惧……所有这些,都是她这块‘表’里的零件,一个都不能少。”
“她一开始,是想把‘我们资助她’这个零件给拆掉。因为她觉得这个零件不好看,甚至有点扎手,会影响她这块‘名表’的价值。”
“但她不知道,这个零件,恰恰是她整个动力系统里,最关键的一环。是它,在最开始的时候,给了她转动的力量。”
“把它拆了,她的人生,可能表面上还光鲜亮丽,但内里,时间已经停了。她会失去方向,会忘了自己从哪儿来。”
王敏静静地听着,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思索。
“那碗馄饨,让她想起来了。”我继续说,“她想起了这个零件的重要性。她不是真的想忘恩负义,她只是……太害怕了,走得太急了,迷路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王敏轻声问,“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我摇了摇头,“我们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因为那是真实存在过的,是我们家历史的一部分,也是她人生的一部分。”
“但是,我们也不需要敲锣打鼓地告诉全世界。因为你妈妈当初做这件事,就不是为了让谁来感谢,更不是为了图什么名声。”
我拿起那个坏掉的齿轮,在灯下仔细端详。
“我要做的,不是把这个零件藏起来,也不是把它扔掉。而是把它,放回它应该在的位置。”
“我要告诉林微,这个零件,并不可耻。它上面或许有磨损的痕迹,有岁月的尘埃,但它见证了一段温暖的过往,承载着一份纯粹的善意。这是她人生里,最宝贵的财富之一,而不是负担。”
“一块真正的好表,不会因为它有一个修补过的零件而掉价。相反,这证明了它被珍视过,被用心维护过。这背后,是一个关于爱和传承的故事。”
我说完,看着女儿。
王敏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好像明白了。
“爸,”她吸了吸鼻子,“我懂了。”
她拿起桌上的牛奶,递给我,“爸,你真像个哲学家。”
我笑了,“我不是哲学家,我就是个修表的。”
一个修补时间,也试图修补人心的,老匠人。
第六章 他的选择
修好那块积家双面表,花了我整整一个星期。
当我把最后一个零件归位,轻轻合上后盖,转动表冠,那根纤细的秒针,在停滞了许久之后,终于又一次流畅地、平稳地向前走动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我给陈教授打了电话,他来取表时,激动得像个孩子,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说:“神了,神了!老王,你这手艺,真是国宝级的!”
我只是笑了笑。
对我来说,修好这块表,意义不止于此。它让我找到了答案,一个给林微,也给我自己和女儿的答案。
我主动约了林微见面。
地点还是那家馄饨店。
她来的时候,没有穿职业套装,只是一件简单的白色毛衣,牛仔裤,素面朝天。这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邻家女孩的亲切。
我们依然坐在角落的位置,要了两碗馄ㄾ。
“王叔叔,您……想好了吗?”她搅动着碗里的汤勺,有些紧张地问。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是那个被我替换下来的、磨损了的积家齿轮。
它很小,在桌上毫不起眼。
林微不解地看着我。
“这是我刚修好的一块表里,换下来的零件。”我说,“这个齿轮,因为常年转动,磨损得很厉害,导致整块表都停了。”
“我把它拆下来,换了个新的,表就又能走了。”
林微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你知道,当我把它拆下来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看着她,“我在想,这个小小的零件,真可怜。它勤勤恳恳地工作了几十年,把动力传递给下一个伙伴,最后自己磨坏了,就要被扔进垃圾桶,被遗忘。”
“但是,没有它,这块价值不菲的名表,就是一堆废铁。”
我把那个小齿轮,往她面前推了推。
“林微,我们过去的那段往事,就像这个被磨损的旧零件。它看起来,可能不那么光鲜,甚至带着贫穷和艰难的印记。你觉得它会影响你这块‘名表’的形象,所以你想把它拆下来,藏起来,甚至扔掉。”
林微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今天约你来,不是要告诉你,我同意或者不同意你的请求。”我的声音很平静,“我是想把选择权,交还给你。”
她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我不会主动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我说,“因为我和你张阿姨,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什么回报。我们的善意,是发自内心的,不是一笔需要被公示的投资。”
林微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也不会刻意去否认它。如果有一天,有人问起,或者你自己想说了,我不会帮你撒谎。因为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是我和你张阿姨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相信,它也应该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我不会替你把它藏起来。因为那是你的历史,你的根。一个连自己的根都想否认的人,是走不远的。”
我拿起那个小齿轮,放进她的手心。
“这个送给你。”
“我希望你留下它,不是把它当成一个需要隐藏的秘密,而是把它当成一枚勋章。一枚见证了你如何从逆境中一步步走出来,见证了这世上依然有不求回报的温暖存在的勋章。”
“如何面对它,如何向别人讲述它,那是你的课题,不是我的。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成功的成年人了,我相信,你有智慧去处理好这件事。”
“你可以选择,把它说成一个‘被施舍’的故事,让自己背上包袱。也可以选择,把它讲成一个‘被爱点亮’的故事,去温暖更多的人。这全在于你。”
我的话说完了。
林微摊开手掌,静静地看着那个小小的、闪着金属微光的齿轮。
她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手心,落在那个旧零件上。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在微微地耸动。
良久,她抬起头,用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无比清澈的眼睛看着我。
她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齿轮,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像是收藏一件稀世珍宝。
“王叔叔,”她哽咽着说,“我明白了。”
“谢谢您。”
“谢谢您,不仅给了我上学的机会,还在今天,给我上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那天,我们吃完馄饨,一起走出了小巷。
在路口分别时,她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看着她走进夜色里的背影,挺拔,坚定。
我知道,那个曾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而我,也终于可以安心地,回到我的小店,回到我那一方小小的、充满了时间气味的天地里,继续当我的修表匠。
第七章 时间的答案
那次见面之后,林微没有再来找过我。
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每天守着我的小店,修着那些老旧的钟表。女儿王敏也不再提那件事,只是下班回家后,会饶有兴致地看我修表,偶尔还问我一些关于齿轮和发条的问题。
我们父女俩之间的那点小疙瘩,也像被机油润滑过的零件一样,消失无踪了。
大概过了半年。
一个周六的下午,王敏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回来,连门都忘了关。
“爸!爸!快看电视!”她举着手机,满脸兴奋。
我正戴着放大镜,给一块老上海表上油,被她吓了一跳。
“咋咋呼呼的,什么事啊?”
“你看就知道了!”她不由分说,把我从工作台前拉起来,按在沙发上,然后打开了电视,调到一个财经频道。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高端人物访谈节目。
而被访谈的人,正是林微。
她坐在明亮的演播室里,穿着一身简洁的白色西装,自信、优雅,侃侃而谈。她讲述着自己的设计理念,讲述着对未来的规划,整个人都在发光。
“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嘟囔了一句,准备起身回去工作。
“哎呀,你别急啊!”王敏按住我,“看下去!”
节目接近尾声,主持人提出了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
“林总,我们都知道,您是靠着自己的天赋和努力,一步步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是当代独立女性的典范。很多人都把您当成偶像。您有什么话,想对那些同样身处逆境,但怀揣梦想的年轻人说吗?”
镜头给了林微一个特写。
她沉默了几秒钟,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暖而真诚的微笑。
“谢谢。但我今天,不想谈我的‘独立’和‘奋斗’。”她的声音,通过电视音响传来,清晰而沉稳。
“我想讲一个,关于‘种子’的故事。”
我的心,猛地一跳。
“在我十几岁,因为家境贫寒,差点辍学的时候,有一对生活并不富裕的叔叔阿姨,通过一个公益计划,开始匿名资助我。他们像种下一颗种子一样,耐心地给我浇水、施肥,却从不打扰我的生长。”
演播室里一片安静。主持人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那位阿姨,在我高考前因病去世了。她是一位温柔而有力量的女性。她会在信的末尾,画一朵兰花,告诉我‘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那位叔叔,是一位修表匠。一个了不起的匠人。他接过了阿姨的担子,继续守护着我这颗种子。他教会我,人生就像一块精密的钟表,每一个零件,无论好坏,都有它存在的意义。我们不能因为害怕一个零件上的磨损,就将它丢弃,因为那是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林微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但她的声音,依然坚定。
“所以,我想对那些年轻人说的是:请不要害怕你的出身,不要害怕你曾经受过的苦,更不要害怕接受来自他人的善意。那些都不是你的负担,而是你人生勋章的一部分。”
“总会有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像守护一颗种子一样,守护着你的梦想。而你要做的,就是努力生长,长成一棵可以为别人遮风挡雨的大树。然后,把这份温暖,传递下去。”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炫耀我的成功。而是想对远方的他说一声:王叔叔,谢谢您。是您和张阿姨,让我这颗种子,没有在贫瘠的土地上枯萎。你们,就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零件’。”
节目结束了。
我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动弹。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
王敏递过来一张纸巾,她自己的眼睛也红红的。
“爸,”她带着鼻音说,“她是个好样的。”
我点了点头,擦了擦眼睛,重新走回我的工作台。
窗外,夕阳正把最后的光芒,洒满这条老街。店里的几十只老座钟、挂钟,仿佛约好了似的,在这一刻,此起彼伏地敲响了报时的钟声。
那钟声,浑厚、悠扬,穿过时间的尘埃,在小小的店铺里回荡。
我拿起放大镜,戴上。
台灯下,那块老上海表的机芯,在我的手中,重新开始了平稳的、不知疲倦的跳动。
滴答,滴答。
仿佛在告诉我,时间,会给出所有问题的答案。
而我,只需要继续做一个,守护时间的人。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