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汗珠子顺着额角滑下来,滴在滚烫的钢板上,“刺啦”一声,蒸成一缕白烟,瞬间就没了踪影。
汗珠子顺着额角滑下来,滴在滚烫的钢板上,“刺啦”一声,蒸成一缕白烟,瞬间就没了踪影。
我扶了扶焊帽,眯着眼,盯着焊枪喷出的那团刺眼的蓝白色火焰。那火舌就像个有脾气的精灵,舔舐着冰冷的钢铁,把两块原本毫不相干的铁板,严丝合缝地融在一起。
这是我的活儿,也是我的命。我叫林卫东,一个干了二十多年的焊工。
我爹常说,咱老林家的人,手上得有活儿,心里得有根。这根,就是良心。我焊的每一条焊缝,都得对得起这俩字。
车间里,刺耳的打磨声和金属撞击声混成一片,像一首永远不会休止的交响乐。我喜欢这动静,它让我觉得踏实。
就在我收枪,准备检查焊缝质量的时候,揣在工装裤兜里的手机,像被电着了似的,疯狂地振动起来。
我皱了皱眉,摘掉厚重的手套,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串陌生号码,归属地是本市。
“喂,哪位?”我声音有点粗,带着刚从噪音里拔出来的嗡鸣。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焦急的声音:“请问是林彤彤的家属吗?她叫林卫东舅舅!”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彤彤,我妹林岚的女儿,我亲外甥女。
“我是!彤彤怎么了?”我的声音一下子绷紧了。
“您快来市一院一趟吧!孩子一个人在医院门口坐半天了,问她,就说妈妈去买橘子了,可这都快天黑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
我来不及跟工段长请假,只吼了一嗓子“家里有急事”,就疯了似的往外跑。身上的工作服还带着焊花燎过的焦糊味,手上沾的机油都顾不上擦。
风驰电掣地骑着我的旧摩托,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我的心里,比这风还乱。
林岚,我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妹妹。一个人带着孩子,犟得像头牛。我让她搬来跟我一起住,她总说“哥,我能行”。
她能行什么?一个女人家,拉扯个孩子,能有多容易?
到了医院门口,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彤彤就坐在医院大门旁边的石墩子上,怀里紧紧抱着她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娃娃,两条小腿晃荡着,沾了些灰尘。
她穿了件粉色的旧外套,是去年我给她买的。
天色已经暗下来,医院门口人来人往,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显得那么孤单。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马路对面的水果摊,眼神里满是执拗的等待。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彤彤!”我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小丫头猛地回过头,看见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像两颗被点燃的星星。但那光亮很快又黯淡下去。
“舅舅,”她小声地喊,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的颤音,“妈妈去买橘子了,她说马上就回来。”
我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用我那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她的头发很软,带着一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舅舅知道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天冷了,咱们……咱们先回家等妈妈,好不好?”
她摇了摇头,小嘴抿得紧紧的:“不行,妈妈让我在这里等她。”
我看着她清澈又固执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个好心的护士走过来,把事情的经过又跟我说了一遍。下午两点多,林岚带着孩子来看病,说是有点低烧。看完病,在门口,林岚跟孩子说去对面买点她爱吃的橘子,让她在门口等着。
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护士叹了口气:“我们报了警,也查了监控。你妹妹……她过了马路,进了一辆黑色的轿车,然后车就开走了。我们以为是你们家的车,可孩子说不认识。”
一辆黑色的轿车。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往下掉,沉进了无底的深渊。
我给林岚打电话,手机关机。一遍,两遍,十遍……传来的永远是那冰冷的、机械的女声。
那个说好要去买橘子,马上就回来的妈妈,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大海里。
夜风越来越凉,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冒寒气。彤彤的小脸冻得通红,却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我知道,她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
而我,站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头,看着我那可怜的外甥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林岚,你到底去了哪儿?
你把这天大的一个窟窿,留给了我和孩子,到底要我们怎么办?
第1章 那个不会再响的电话
夜深了。
我最终还是把彤彤劝回了家,用了一个最笨的法子。
我说:“彤彤,妈妈可能找不到回医院的路了,咱们回家,把灯开得亮亮的,妈妈就能找到家了。”
她信了,小小的手攥着我的大拇指,一步一步跟着我走。
打开林岚家门的那一刻,一股混杂着淡淡饭菜香和女人家特有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不大,一室一厅,收拾得干干净净。
客厅的茶几上,还放着半个啃过的苹果,切面已经氧化成了褐色。旁边摊着一本童话书,书页上压着彤彤的发卡。
阳台上晾着刚洗过的衣服,白色的T恤和彤彤的小裙子,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像是在诉说着这个家里女主人的勤劳。
一切都还是昨天的样子,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可这气息越是浓厚,就越是衬得这个夜晚空洞得可怕。
我给彤彤热了点牛奶,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下去。她很乖,乖得让人心疼。
“舅舅,妈妈的手机怎么打不通?”她仰着小脸问我,大眼睛里写满了不解。
我喉咙发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难道要我告诉一个八岁的孩子,她的妈妈可能……可能不要她了?
我做不到。
“可能……手机没电了。”我撒了第一个谎,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哦”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小口喝着牛奶,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我能感觉到,她小小的世界,已经裂开了一道缝。
安顿好彤彤睡下,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一尊石像。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走着,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拿起林岚的手机,再次拨打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的声音,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我把手机狠狠地摔在沙发上,又无力地捡起来。
我开始像个疯子一样,翻遍了这个小小的屋子,试图找到一丝线索。
林岚的钱包还在,身份证、银行卡都在。抽屉里,放着一个存折,我打开看了看,上面的数字少得可怜,只有三千出头。
这就是她全部的家当。
在一个带锁的日记本里,我找到了她最近的烦恼。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无力感。
“房租又要交了,彤彤的画画班也该续费了,这个月,又得紧一紧了。”
“今天在超市做促销,站了一天,腿都肿了。可是看到彤彤拿到新画笔时开心的样子,觉得什么都值了。”
“卫东哥又让我搬过去,我知道他是心疼我。可我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了,他一个人也不容易。我得撑住,为了彤T彤。”
一页一页翻下去,我的眼睛越来越模糊。
我这个傻妹妹啊。
她总是这样,什么苦都自己扛着,报喜不报忧。我总以为她过得还行,却不知道,她是在用多大的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可这也不对。
就算再难,她也绝不是会抛下孩子不管的人。彤彤是她的命根子。
那辆黑色的轿车,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夜没睡,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天快亮的时候,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小的坟。
我看着窗外一点点泛起鱼肚白,心里却是一片漆黑。
第二天,我先给工段长打了个电话请假,声音嘶哑得厉害。老段是个好人,没多问,就说家里事要紧,让我处理好了再说。
然后,我带着彤彤去了派出所。
做笔录的年轻警察很有耐心,但能提供的信息实在太少。
失踪时间不足二十四小时,除了那段模糊的监控,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他们只能按程序登记,说会帮忙留意。
从派出所出来,阳光刺眼。
彤彤牵着我的手,仰头问我:“舅舅,警察叔叔能找到妈妈吗?”
我看着她充满期盼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能,一定能。”
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这个城市这么大,几千万人,找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无头苍蝇。一边要照顾彤彤的起居,给她做饭,送她上学;一边要到处打听林岚的消息。
我问遍了她的同事、朋友,甚至她常去买菜的菜市场。
所有人都说,林岚最近没什么异常,还是和往常一样,勤快、乐观,三句话不离她的宝贝女儿。
线索,就断在那辆黑色的轿车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个本该打来的电话,始终没有响起。
林岚的手机,也再也没能开机。
它就像一颗沉入深海的石头,带着所有的秘密,消失得无影无踪。
彤彤渐渐不问了。
她只是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阳台,看看妈妈的衣服还在不在。然后,会搬个小板凳,坐在电话机旁边,安安静静地写作业。
我知道,她还在等。
等那个去给她买橘子的妈妈,等那个不会再响起的电话。
而我,一个只会和钢铁打交道的粗人,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无助和恐慌。
我怕的不是辛苦,不是麻烦。
我怕的是,时间久了,我会给不了孩子一个答案。
我怕的是,这个没有妈妈的家,会慢慢地,连最后一丝等待的温度,都消失殆尽。
第2章 没有妈妈的家
日子像被砂轮磨过的钢板,粗糙,漫长,还带着一股子火燎的焦灼味。
林岚消失的第五天,我正式向厂里请了长假。
老段拍着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卫东,有事言语一声,别一个人扛着。”
我点了点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我搬进了林岚的家。我的那个单身汉宿舍,乱得像个仓库,不适合孩子住。
这个小小的、充满了林岚气息的房子,成了我和彤彤临时的避风港。
每天早上,我笨手笨脚地学着做早饭。不是把鸡蛋煎糊了,就是把粥熬成了干饭。
彤彤总是不挑剔,我做什么,她就吃什么,安安静静地,用小勺子一点点往嘴里送。
吃完饭,我送她去学校。校门口,别的孩子都有妈妈牵着,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彤彤只是紧紧攥着我的手,直到看见我,才松开,朝我挥挥手,然后转身跑进校园。
那小小的背影,看得我心里发酸。
我开始学着做一个“母亲”。
我学着给她梳辫子,一开始总是梳得歪歪扭扭,像两根稻草。彤彤也不嫌弃,就那么顶着去上学。后来,我对着网上的视频,拿着自己的手指头练,总算能梳出个像样的麻花辫了。
我学着检查她的作业,那些拼音和算术题,看得我一个头两个大。我一个初中毕业的焊工,感觉比研究一张复杂的工艺图纸还费劲。
我学着在睡前给她讲故事,我嗓子粗,讲得干巴巴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彤彤却听得格外认真,枕着她那个布娃娃,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直到慢慢睡去。
等她睡熟了,我才敢把这个家的“里子”翻出来看。
生活的账单,像一张张催命符。
房租、水电、燃气,还有彤彤画画班的学费单,被林岚整整齐齐地夹在一个文件夹里。每一笔,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我这才发现,林岚除了在超市做促销,晚上还接一些手工活儿,给一些网店串珠子,一串才几毛钱。
阳台角落里,还堆着半箱没做完的材料。
我拿起一串,那些细小的珠子在灯光下闪着廉价的光。我想象着林岚深夜坐在这里,戴着老花镜,一粒一粒地把它们串起来的样子。
我的心,像是被这些细密的珠子硌得生疼。
她就是用这样微薄的收入,撑起了她和彤彤的一片天。她把所有的苦,都嚼碎了,咽进了肚子里,然后转过身,给孩子一个微笑。
这个家,没有一处不留着她的印记。
她的牙刷还插在杯子里,旁边是彤彤的小牙刷。她的拖鞋摆在床边,好像随时都会有主人穿上它。
我甚至不敢去动衣柜里她的衣服,我怕一打开,那股熟悉的、属于她的味道会扑出来,击垮我好不容易筑起的坚强。
没有妈妈的家,就像一个空了心的核桃,外表看着还完整,里面却只剩下苦涩的空洞。
彤彤的变化,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以前那个爱笑爱闹的小姑娘不见了。她会一个人坐在窗边,看楼下的小朋友玩耍,一看就是一下午。
她不再提“妈妈”这两个字,仿佛这是一个禁忌。
有一次,我给她洗衣服,在她粉色外套的口袋里,发现了一瓣已经干瘪发黑的橘子皮。
那一瞬间,我差点掉下泪来。
她还留着。
她还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妈妈只是去买橘子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厨房洗碗,听见客厅里传来彤彤压抑的哭声。
我赶紧擦干手走出去,看见她抱着那个布娃娃,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怎么了,彤彤?做噩梦了?”我蹲下身,轻声问她。
她摇了摇头,把脸埋在布娃娃里,声音闷闷的:“舅舅,我是不是不乖?妈妈是不是生气了,所以才不回来?”
孩子的话,像一把最钝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的身体那么小,那么柔软,却在承受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恐慌和自责。
“不是的,彤彤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我拍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妈妈没有生气,她只是……只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办,办完了就会回来。”
我又撒谎了。
这些天,谎言成了我唯一的盔甲。我用它来保护彤彤,也用它来麻痹自己。
可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谎言能撑多久。
派出所那边,依旧没有任何消息。那辆黑色的轿车,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车牌号在监控里模糊不清,根本无法识别。
我开始自己想办法。
我印了很多寻人启事,上面有林岚的照片,有我的联系方式。我把它们贴满了医院附近、我们家小区、彤彤的学校,还有林岚可能去过的每一个地方。
我像个祥林嫂一样,抓住每一个人,问他们有没有见过照片上的女人。
大多数人都是冷漠地摇摇头,或者不耐烦地走开。
偶尔有几个好心人,会停下来看一看,叹口气,说一句“祝你好运”。
希望,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奔波和等待中,被一点点消磨掉。
那天,我贴完寻人启事回家,已经很晚了。
推开门,屋里黑着灯。我以为彤彤睡了,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
却发现,她小小的身影,正坐在电话机旁边的小板凳上。
她没有开灯,就那么在黑暗里坐着,怀里抱着电话听筒,贴在耳朵上。
“彤彤,怎么不睡觉?”我吓了一跳。
她被我的声音惊动,回过头,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我看见她脸上挂着两行清晰的泪痕。
“舅舅,”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我等了好久好久,电话……一次都没有响过。”
那一刻,我再也撑不住了。
我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蹲在地上,抱着我的外甥女,放声大哭。
这些天所有的坚强、伪装、疲惫和恐慌,都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这个没有妈妈的家,太冷了。
冷得,连等待都变成了一种酷刑。
第3章 焊花下的承诺
生活,不会因为你的悲伤而停下脚步。
我必须回去上班。
我卡里的那点积蓄,在支付了房租和各种开销后,已经所剩无几。我和彤彤,要吃饭,要活下去。
我跟彤彤商量,白天我上班的时候,让她去邻居王奶奶家待着。王奶奶是个退休教师,人很好,儿子女儿都在外地,一个人住。她很喜欢彤彤,爽快地答应了。
重新拿起焊枪的那一刻,我的手竟然有些发抖。
“卫东,没事吧?”工段长老段走过来,递给我一瓶水。
我摇了摇头,灌了一大口水,那股熟悉的铁锈味,反而让我镇定了下来。
“没事,段长,就是几天没摸,手生了。”
我戴上焊帽,按下开关。
“刺啦——”
蓝白色的弧光再次亮起,熟悉的灼热感和刺鼻的气味将我包围。
在那一团跳动的火焰里,我仿佛看到了生活的本来面目。它坚硬、冰冷,充满了棱角和缝隙。
而我,一个焊工,就是要用自己的技术和汗水,把这些缝隙一点点填满,让它变得牢固,变得可靠。
我开始疯狂地工作。
别人干八个小时,我干十个小时,十二个小时。厂里有急活、难活,我都抢着上。
我需要钱,也需要用这种高强度的劳作,来麻痹自己那颗被掏空的心。
只有在焊花飞溅的时候,在全神贯注于那一条笔直的焊缝时,我才能暂时忘记林岚的失踪,忘记彤彤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
我的技术在全厂是数一数二的。无论是平焊、立焊还是仰焊,在我手里,都能走得像用尺子画出来一样均匀漂亮。
老师傅常说,焊活儿见人品。焊缝的背面,是看不见的地方,但你不能糊弄。糊弄了,就是埋下了隐患。
就像人生一样,看不见的地方,才最考验一个人的良心。
我把对林岚的担忧,对彤彤的愧疚,全都熔进了那滚烫的铁水里。每一条焊缝,都烙下了我的承诺。
我要撑起这个家。
我要让彤彤,好好地长大。
有时候,我会把彤彤带到车间来。
她就坐在我工位不远处的一个小马扎上,戴着我给她找的小号护目镜,安安静静地看我干活。
车间里噪音很大,尘土飞扬,但她似乎一点也不怕。
她看着那些钢板在我手里,从一块块冰冷的铁,变成一个有模有样的构件,眼睛里会流露出一丝好奇和敬佩。
休息的时候,我会摘下焊帽,满头大汗地走到她身边。
“舅舅,你好厉害。”她会递给我水壶,小声说。
“这有啥厉害的,”我擦了把脸上的汗和灰,咧嘴一笑,“就是一门手艺,靠它吃饭。”
“那火花,烫吗?”她指着我的焊枪问。
“烫,能把铁都烧化了,你说烫不烫?”我看着她,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但是,只要你用对了地方,它就能把东西变得很结实,很牢固。”
我拿起两块小铁片,当着她的面,用点焊把它们焊在了一起。
冷却后,我递给她:“你掰掰看。”
她用尽了力气,小脸涨得通红,铁片却纹丝不动。
“舅舅,”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一种久违的光,“就像你和我吗?我们俩,也被焊在了一起,分不开了。”
孩子的话,一下子击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愣住了,看着她认真的小脸,重重地点了下头。
“对,我们被焊在了一起,用的是最结实的焊条,谁也分不开。”
那天,彤彤在我的工具箱里,翻出了一块废弃的薄钢板。她用粉笔,在上面画了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戴着一个大大的帽子,手里举着一根喷火的棒子。旁边,站着一个小女孩,牵着他的手。
画的旁边,她用歪歪扭扭的拼音写着:Jiu Jiu He Wo(舅舅和我)。
我把那块钢板,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放在了我的工具柜里。我知道,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厂里的工友们,也都知道了我家里的事。
这些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汉子,用他们最朴实的方式,表达着关心。
食堂打饭的张师傅,每次都会多给我一勺肉。开叉车的李哥,会顺路帮我把彤彤从王奶奶家接回来。就连平时最爱跟我抬杠的老王,也默默地帮我把我工位上的废料收拾干净。
他们从不多问,只是在我最累的时候,拍拍我的肩膀,说一句:“卫东,挺住。”
这份粗糙又真挚的情义,像冬日里的一盆炭火,温暖着我那颗快要冻僵的心。
一天,老段把我叫到办公室。
“卫东,厂里接了个大活儿,给一个跨海大桥做钢箱梁。点名要技术最好的师傅去,有个现场技术考核。”
他顿了顿,看着我:“我知道你家里事多,但这个活儿,补贴高,一天顶平常三天。你要是能拿下,彤彤的生活,就能宽裕不少。”
我的心,一下子就热了。
“段长,我去!”我没有丝毫犹豫。
这不仅仅是为了钱。
更重要的是,我想证明,我林卫东,哪怕生活给了我一记重拳,我还能站得起来。我手里的这把焊枪,还能焊出最结实的工程,撑起最沉的重量。
我拿起焊枪,就像一个士兵拿起了他的钢枪。
我要去打一场硬仗。
为了彤T彤,为了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妹妹,也为了我自己,那个在焊花下许下承诺的男人。
我看着车间里飞溅的焊花,它们在黑暗中那么明亮,那么炽热。
我知道,只要这火还在,生活,就还有希望。
第4章 不速之客
大桥项目的技术考核,定在了一周后。
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练习上。对着图纸,研究新的焊接工艺,在废料堆里找来各种角度的钢板,一遍遍地模拟现场的复杂环境。
我的世界,暂时被焊枪、图纸和彤彤填满了。
就在我以为生活会在这条轨道上,艰难而平稳地运行下去时,两个不速之客,打破了这份脆弱的平静。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给彤彤辅导作业。
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邻居王奶奶,打开门,却愣住了。
门口站着一对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女。男的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女的挎着名牌包,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在楼道的灯光下,泛着温润又冰冷的光。
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我非常熟悉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我们找林彤彤。”男人开口了,声音平板,不带一丝感情。
我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们是谁?”
“我们是彤彤的爷爷奶奶。”女人说着,目光越过我,投向屋里的彤彤,眼神里有几分探究,却没有半分亲人相见的喜悦。
我的血,一下子就往头上涌。
彤彤的爷爷奶奶?
那个在林岚怀孕时,就逼着她打掉孩子,说“我们家不承认没名没分的媳D妇和野种”的男人,他的父母?
当年,林岚和那个叫高翔的男人,是大学同学。高翔家里是做生意的,嫌弃我们家是普通工人家庭。林岚怀孕后,高家百般阻挠,甚至用断绝关系来威胁。
高翔懦弱,选择了妥协。林岚心灰意冷,一个人,犟着把孩子生了下来。
这些年,他们对这对母女不闻不问,仿佛她们从来不存在。
现在,林岚失踪了,他们却找上门来了?
“你们来干什么?”我的声音冷得像一块冰。
“我们来接我们的孙女回家。”男人理所当然地说道。
“回家?”我冷笑一声,“这里就是她的家。你们的家,她不认识。”
“你!”女人被我的态度激怒了,声音尖利起来,“林卫东,你不要不识好歹!我们也是听说了林岚的事,才找过来的。孩子跟着你一个大男人,一个焊工,能有什么前途?”
她的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扎进我的心里。
彤彤显然被这阵势吓到了,从沙发后探出小脑袋,怯生生地看着门口,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裤腿。
我把彤彤往身后拉了拉,挡在她面前,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
“我有没有前途,不劳你们费心。但至少,我不会在自己亲骨肉最需要我的时候,抛弃她。”我的话,字字句句都砸向他们。
男人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我们当初,也是为了高翔的前途着想。林岚太固执,不听劝。”
“所以你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管不问八年?”我反问。
“我们现在不是来弥补了吗?”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到我面前,“这里面有二十万。算是我们对你这段时间照顾孩子的补偿。你把孩子给我们,以后她的生活、教育,都由我们负责。我们会给她最好的,送她去国外读书,这都是你给不了她的。”
二十万。
在他们眼里,亲情、责任,甚至我妹妹这么多年的苦难,都可以用这轻飘飘的二十万来买断。
我看着那张卡,忽然笑了。
“收起你的钱。”我一字一顿地说,“彤彤不是商品。我林卫东是穷,是个焊工,但我有骨气。我妹妹用命护着的孩子,我拿命,也得护着她。”
“你……”
“滚。”我指着门外,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在我没发火之前,滚出这里。”
男人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大概是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我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最后,他拉着还在喋喋不休的女人,转身走了。
高跟鞋踩在楼道里的声音,尖锐又刺耳,像他们的人一样,让人厌烦。
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靠在门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舅舅……”彤彤的小手,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回过身,蹲下来,看着她。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舅舅,他们……真的是我爷爷奶奶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世上,有一种亲情,比陌生人还要冷漠。
我只能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用我的体温,去温暖她受惊的心。
“彤彤,别怕。”我拍着她的背,“有舅舅在,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嗯。”她在我怀里,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心里更加坚定了一个念头。
我不仅要照顾好她,我还要变得更强。强到足以对抗这世间所有的恶意和冷漠,强到能为她撑起一片,永远不会崩塌的天。
大桥项目的考核,我必须拿下。
这不仅仅是为了钱,更是为了一份尊严,一份属于我们普通劳动者的、不容践踏的尊严。
我林卫东,或许焊不了整个世界,但至少,我要为我的外甥女,焊出一个坚不可摧的未来。
第5章 往事里的尘埃
高家人的出现,像一块石头,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浪。
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又怎么会知道林岚失踪了?
我隐隐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这反而刺激了我,让我更加迫切地想要找到林岚。我不能让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更不能让她回来时,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被夺走。
白天的练习更加刻苦,到了晚上,等彤彤睡着后,我就像一个侦探,开始重新梳理林岚的生活轨迹。
我从她的手机通话记录查起。大部分都是工作电话和一些日常联系人。但有一个号码,在林岚失踪前的一周内,通话频率异常地高。
那是个没有存名字的号码。
我试着拨过去,却提示是空号。
我又翻看她的微信。在和一个叫“晓燕”的闺蜜的聊天记录里,我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晓燕是林岚的发小,嫁到了外地,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
在她们的聊天里,林岚提到了经济上的窘迫,也提到了彤彤的画画天赋。
“晓燕,彤彤真的很有天分,老师说她是她教过最有灵气的孩子。我想给她报一个更好的画室,那个老师是从省里回来的,很有名。可是……学费太贵了。”
“我最近在拼命攒钱,什么活儿都接。有时候真觉得撑不住了,可是一看到彤彤的画,就觉得浑身都是劲儿。”
往下翻,我看到了一条让我心头一震的记录。
那是林岚失踪前三天,发给晓燕的。
“晓燕,我可能……要见到高翔了。他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我的消息,联系我了。”
高翔!
那个懦弱的、抛弃了她们母女的男人!
我的拳头,瞬间攥紧了。
晓燕的回复充满了担忧:“岚岚,你可别犯傻!那种男人,你还见他干什么?他找你准没好事!”
林岚回了一句:“我知道。我不是为我自己。他说……他想看看孩子。”
再往下,就没有了。
我的脑子飞速地转动着。
林岚的失踪,和高翔的出现,会不会有关系?是高翔带走了她?还是高家人?
可如果是他们带走的,为什么还要跑到我这里来,上演那出“要回孙女”的戏码?这不合逻辑。
我决定去找晓燕问个清楚。
我加了她的微信,说明了身份。晓燕很快通过了,电话立刻就打了过来。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焦急万分:“卫东哥?真的是你?岚岚到底怎么了?我这几天一直联系不上她,快急死我了!”
我把林岚失踪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晓燕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是压抑的哭声。
“都怪我,我早该想到的……”她泣不成声,“她那个人,就是太要强了,什么都自己扛。”
等她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我问起了高翔的事。
“高翔前段时间确实回我们这儿了,”晓燕回忆道,“听说是离婚了,生意上也做得挺大。他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了我的联系方式,向我打听岚岚和孩子的情况。”
“我当时就骂了他一顿,让他别再来打扰她们母女的生活。可没想到,他还是找到岚岚了。”
“岚岚跟我说,高翔想见孩子,还说……想给她一笔钱,作为补偿。”
“岚岚拒绝了。她说,她不需要他的臭钱,她自己能养活孩子。她说,彤彤是她一个人的,跟他没关系。”
晓燕叹了口气:“她就是这么犟。可是,卫东哥,岚岚跟我提过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彤彤那个画画班,一年的学费要两万多。岚岚为了凑这笔钱,把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还是差一大截。她跟我说,她实在没办法了,可能……可能会去找高翔,不是为了她自己,是为了孩子。”
晓燕的声音越来越低:“她说,只要能让彤彤继续画画,让她做什么都愿意。她还说,这是她欠孩子的。”
挂了电话,我呆坐在沙发上,久久无法动弹。
我终于明白了。
我那个傻妹妹,她不是为了自己,她是为了彤彤的梦想。她放下了自己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可能真的去找了那个她恨了八年的男人。
她所谓的“欠孩子的”,是因为她觉得,是自己没有能力,给不了孩子最好的教育。
可她不知道,她给孩子的,已经是她的全部,是她的命。
我打开彤彤的画册。
一页一页,都是她眼中的世界。
有阳光下的向日葵,有雨后彩虹下的小猫,有在车间里工作的我,还有……一幅画,画的是妈妈的背影。
那个背影,站在一扇窗前,窗外是漫天星光。画的角落里,写着一行小字:“妈妈是我的月亮。”
往事里的尘埃,被一点点吹开,露出了它最令人心碎的内核。
林岚的爱,深沉、卑微,又无比伟大。
她就像一棵树,拼命地把根往最深的泥土里扎,哪怕下面全是坚硬的石头,也要吸取养分,然后把所有的绿意和生机,都奉献给头顶那片小小的、需要她庇护的枝叶。
我突然想起了高家人来时,那个男人,也就是高翔的父亲,最后看我的那个复杂的眼神。
那眼神里,或许不只是愤怒。
或许,还有一丝……愧疚?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我脑海中形成。
林岚的失踪,会不会不是绑架,也不是抛弃。
而是一种……交易?
一种用她自己,去换取女儿未来的,悲壮的交易?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我必须找到高翔,当面问个清楚。
无论真相是什么,我都要把它挖出来。
我不能让我妹妹的牺牲,变得不明不白。
第6章 一张画的真相
找到高翔,比我想象中要容易。
晓燕给了我他公司的地址。一家规模不小的科技公司,坐落在市中心最气派的写字楼里。
我没有立刻冲过去。
我知道,我这样一身工装、满身机油味地找上门,只会被保安拦在外面。
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他无法拒绝见我的理由。
机会,在大桥项目的考核中到来了。
考核那天,我发挥得异常出色。那道最难的仰角对接焊缝,我焊得平滑如镜,一次探伤合格。
项目方的总工程师当场拍板,定下了我。
老段激动得脸都红了,拍着我的背,一个劲儿地说:“好小子,给咱们厂争光了!”
而我,在签下名字的那一刻,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个项目的承建方,是一家大型国企。而高翔的公司,是这个项目智能监控系统的供应商。
我们,成了合作方。
我以项目焊培小组负责人的名义,通过项目部,联系上了高翔的公司,说有技术对接问题需要当面沟通。
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时间就定在第二天下午。
那个晚上,我几乎没睡。我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第二天,我特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那是我最好的一件夹克。
彤彤看我穿得这么正式,好奇地问:“舅舅,你要去约会吗?”
我笑了笑,摸摸她的头:“舅舅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一件……能帮我们找到妈妈的事。”
彤T彤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跑回房间,拿出她的画板和画笔,坐在我身边,安安静静地画起画来。
我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心里充满了力量。
高翔的公司,装修得现代又气派。前台的姑娘礼貌地把我引到一间会议室。
几分钟后,门开了。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比我想象中要憔悴一些,眼角有了细纹,但眉眼间,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大学里的英俊青年。
他就是高翔。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所谓的“技术负责人”,会是这样一个人。
“你是……?”
“我叫林卫东。”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林岚的哥哥。”
高翔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他下意识地想关上门,但已经来不及了。
“林岚在哪儿?”我开门见山,没有一句废话。
他的眼神开始躲闪,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再问一遍,林岚在哪儿?”我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强作镇定。
“不知道?”我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拍在桌子上。
那是彤彤的画。
那张画着“舅舅和我”的钢板画。
“这是彤彤画的。她现在,每天都跟着我,在车间里等她妈妈回来。”
高翔的目光落在照片上,身体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高翔,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只想知道我妹妹的下落。她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消失了。医院门口的监控,拍到她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那辆车,是你的吧?”
我的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他最后的伪装。
他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脸上满是痛苦。
“是……是我的车。”他终于承认了。
“她人呢?”我紧追不舍。
“她……”高翔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我送她去了机场,她出国了。”
出国了?
这个答案,像一道晴天霹雳,把我打蒙了。
怎么可能?林岚连护照都没有,她怎么出国?她为什么要出国?
“你骗我!”我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她为什么要抛下孩子一个人出国?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没有!”高翔被我揪着,也不反抗,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你先放开我,我全都告诉你。”
我松开手,死死地盯着他。
“岚岚她……她生病了。”高翔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很严重的病。”
我的心,猛地一揪。
“什么病?”
“脑动脉瘤。医生说,就像脑袋里装了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破裂。国内的手术,风险很高,成功率不到三成。”
高翔的叙述,断断续续,却像一把刀,将一个残酷的真相,一点点剖开在我面前。
原来,林岚那天带彤彤去医院,不是因为孩子低烧,而是她自己要去拿诊断报告。
她早就知道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头疼、头晕,但一直拖着,舍不得花钱检查。直到最近越来越严重,才不得不去医院。
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她天都塌了。
她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彤彤。
如果她倒下了,彤彤怎么办?跟着我这个粗枝大叶的舅舅,能过好吗?
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高翔找到了她。
高翔说,他这些年,一直活在愧疚里。他想弥补。他联系了国外最好的脑科医院,那里的手术成功率能达到八成,他可以承担所有的费用。
林岚拒绝了。
她不想欠他的。
但高翔说了一句话,击溃了她所有的防线。
他说:“你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了彤彤。你想让她这么小,就没有妈妈吗?”
于是,林-岚妥协了。
但她有一个条件。
她要高翔的父母,也就是彤彤的爷爷奶奶,在她走后,来接走彤彤。她觉得,他们能给彤彤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教育。
她甚至逼着高翔发誓,不能告诉任何人她生病的事,尤其不能告诉我。她怕我担心,怕我为了给她凑钱,把这辈子都搭进去。
所以,她自导自演了那场“买橘子”的戏码。
她想让彤彤以为,妈妈只是暂时离开。她想用这种方式,把对孩子的伤害,降到最低。
“那为什么高家人又来找我抢孩子?”我还是不解。
“因为我爸妈……他们去接孩子的时候,被你骂了回来。”高翔苦笑了一下,“他们第一次见到你那样的,也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些年他们错得有多离谱。我爸回来跟我说,他说,林家的男人,有骨气。他说,把孩子放在你身边,他或许……更放心。”
我愣住了。
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没有阴谋,没有抛弃。
只有一个母亲,用她最悲壮、最笨拙的方式,为自己的孩子,安排着她所以为的、最好的退路。
我坐在那间豪华的会议室里,看着窗外林立的高楼,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那个傻妹妹啊。
她把所有的苦难,都一个人扛了下来。她把所有的误解和怨恨,都留给了我。
她却把所有的希望和生机,留给了孩子。
“她现在……怎么样了?”我擦干眼泪,哑着嗓子问。
“手术很成功。”高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这是她前天发给我的,已经可以下床了。”
照片上,林岚穿着病号服,瘦了很多,但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
那笑容,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这些天来,所有的黑暗和阴霾。
我拿起那张照片,手指在她的笑脸上,轻轻地摩挲着。
真相,原来是这样的。
它比我想象的任何一种可能,都要残酷,却也……都要温暖。
第7章 铁与棉的选择
从高翔的公司出来,我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感觉自己像个灵魂出窍的木偶。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都与我无关。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高翔的话,眼前浮现的,是林岚在病床上那张苍白却灿烂的笑脸。
我的心,像被泡在了一盆五味杂陈的水里。
有找到妹妹下落的宽慰,有知晓她病情的后怕,有对她独自承担一切的心疼,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欺瞒的愤怒和无力。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就那么不相信我吗?不相信我这个当哥的,能为她撑起一片天?
我骑着摩托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穿行。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却吹不散我心里的乱麻。
我一路骑到了江边。
看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我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我和林岚最喜欢来江边玩。我下水摸鱼,她就在岸边给我加油。有一次我脚抽筋,是瘦小的她,拼了命把我拖上了岸。
她从小就比我犟,比我有主意。
可在我心里,她永远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妹妹。
而这一次,她却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我们所有人。
我掏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该怎么办?
是冲到高家,把他们再骂一顿,然后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彤彤我养定了,谁也别想抢走?
还是……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手。
这是一双焊工的手,布满了老茧和烫伤的疤痕。它能焊出最牢固的钢架,能为国家的大桥添砖加瓦。
可是,它能给彤彤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我能教她诚实、善良、有骨气。我能给她温饱,能让她有学上。
但是,我给不了她昂贵的画室,给不了她开阔的眼界,更给不了她一个完整的、有父母陪伴的童年。
而高家,他们虽然冷漠、势利,但他们有钱,有资源。他们能给彤彤的,是我拼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
林岚的选择,或许,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来看,是“正确”的。
我的心,像一块被反复锻打的铁。一面是坚硬的自尊和情感,一面是柔软的、为孩子着想的现实。
铁与棉。
我该如何选择?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彤彤正趴在桌子上,用我那些废弃的螺丝、螺母,拼着一个机器人。
看见我回来,她高兴地举起手里的半成品:“舅舅,你看!我给它装了轮子,它会跑!”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小脸,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的、纯粹的光芒,心里的那块铁,好像被什么东西,悄悄地融化了一角。
“彤彤,”我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舅舅问你一个问题。”
“嗯!”
“如果……如果有一个地方,有很大的房子,有穿不完的漂亮裙子,还有最好的老师教你画画。但是,舅舅不能经常陪你。你愿意去吗?”
彤彤愣住了。
她低下头,玩弄着手里的螺丝,沉默了很久。
就在我以为她会选择那个“更好”的世界时,她抬起了头,眼睛红红的。
“舅舅,”她小声说,“我不要大房子,也不要漂亮裙子。我就想跟舅舅在一起。”
她顿了顿,声音更小了,却无比清晰。
“有舅舅的地方,才是家。”
一句话,像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挣扎和犹豫。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头发。
是啊。
家是什么?
家不是金钱和物质堆砌起来的空壳子。家是爱,是陪伴,是那份不可替代的、被焊在一起的亲情。
我林卫东,或许给不了她全世界。
但我能给她一个家。一个有爱、有温度、有焊花味道的家。
我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我没有去高家,而是给高翔打了个电话。
“高翔,你跟你父母说一声,我想跟他们谈谈。”我的声音很平静。
电话那头,高翔沉默了片刻,说:“好。”
见面的地点,定在我家。这个小小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屋子里。
高家人来了。
这一次,他们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倨傲,多了一丝局促和不安。
我给他们倒了水,然后把彤彤叫了出来。
“彤彤,再叫一次爷爷奶奶。”我对她说。
彤彤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眼前这对陌生的老人,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爷爷……奶奶。”
就这一声,让那个一向强硬的老头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那个时髦的女人,也别过头去,偷偷抹了抹眼角。
“坐吧。”我对他们说。
然后,我把我跟彤彤的选择,平静地告诉了他们。
“彤彤,我会继续养着。”
“我不会阻止你们来看她,你们毕竟是她的亲人。但我有几个条件。”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顿地说:
“第一,你们必须尊重林岚。无论过去有什么恩怨,她都是彤彤的妈妈,一个伟大的母亲。你们不准在孩子面前,说她一句不好。”
“第二,你们可以给孩子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比如那个画画班的学费,我能力有限,如果你们愿意承担,我感谢你们。但你们不能用钱,来衡量和收买感情。”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你们要爱她,就爱彤彤这个人,爱这个流着林家和高家血脉的孩子。而不是把她当成对你们儿子的补偿,或者一个用来炫耀的工具。”
“如果你们能做到,你们就是彤彤的爷爷奶奶。如果做不到,”我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那这扇门,永远不会为你们打开。”
屋子里,一片死寂。
许久,高翔的父亲,那个曾经让我无比反感的老人,站了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卫东……不,亲家。”他声音沙哑,“是我们错了。这些年,是我们对不起岚岚,对不起孩子。”
“你说的这几条,我们都答应。谢谢你……谢谢你把孩子教得这么好,也谢谢你,还愿意给我们一个弥补的机会。”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块铁,彻底变成了一团柔软的棉花。
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刻,都和解了。
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林岚,为了彤彤,也为了那份斩不断的血脉亲情。
生活,有时候就像焊接。
需要高温,需要熔合,需要放下彼此的棱角,才能把断裂的缝隙,重新连接在一起,变得比以前,更加坚固。
第8章 等待里的那束光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却又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高家人没有食言。
他们没有再提接走彤彤的事,只是每周会来看她一两次。
一开始,他们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带来的礼物,不是昂贵的、彤彤根本不感兴趣的奢侈品,就是一些华而不实的玩具。
彤彤对他们,也总是保持着一种礼貌的疏离。
我没有催促,也没有刻意撮合。我知道,情感的融化,需要时间,就像焊缝的冷却一样,急不得。
渐渐地,他们带来的东西变了。
变成了彤彤爱吃的草莓蛋糕,变成了她念叨了很久的一套进口水彩笔,甚至有一次,高翔的父亲,那个严肃的老头子,竟然捧着一本《儿童简笔画大全》,笨拙地学着画小动物,只为了能跟孙女有共同话题。
彤彤也慢慢地,放下了戒备。
她会把自己的画拿给他们看,会跟他们讲学校里的趣事。有时候,高奶奶会拉着她的手,给她讲高翔小时候的糗事,祖孙三人,会一起笑出声来。
这个没有妈妈的家,似乎,有了一丝暖意。
而我,也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大桥项目的工作中。
那是一项伟大的工程,像一条巨龙,横卧在波涛之上。每天,我吊在几十米的高空,在狭小的钢箱梁里,用手中的焊枪,为这条巨龙连接筋骨。
工作很苦,很累,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每一次,当我完成一条完美的焊缝,看着它在探伤仪下毫无瑕疵时,我都会感到一种巨大的满足。
我知道,我不仅仅是在焊接一块钢铁。
我是在为一个承诺,为一份责任,为一种普通劳动者的尊严,注入我全部的力量。
我和林岚,也终于通上了话。
是高翔安排的视频通话。
当我在手机屏幕上,看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时,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哥……”林岚在那头,泣不成声,“对不起。”
“傻丫头,”我哽咽着,“说什么对不起。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我们聊了很多。聊她的病情,聊她的恢复,聊彤彤的近况。
我没有一句责备。
事到如今,我完全理解了她的选择。那是一个母亲,在绝境中,能为孩子做出的,最悲壮的决定。
轮到彤彤和她说话了。
小丫头看着屏幕里的妈妈,一开始还有些害羞和陌生。
“妈妈……”她小声地喊。
“哎,宝贝,妈妈在。”林岚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妈妈,你买的橘子呢?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孩子最天真的问题,却最是戳心。
林岚在那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地点头。
我知道,这个伤口,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愈合。
但是,视频里透出的那束光,已经照亮了我们彼此等待的路。
等待,不再是遥遥无期的黑暗。
它变成了一种具体的、有盼头的期许。
我们约定,每周视频一次。林岚会给我看她的康复报告,我会给她拍彤彤的画,和我的工作照。
她看到我在大桥上的照片时,惊叹道:“哥,你好厉害啊!”
我笑了,就像小时候一样,拍着胸脯说:“那是,你哥是谁啊!”
日子,就在这平淡、忙碌又充满希望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
春去秋来,江上的风,渐渐带了些凉意。
大桥,也快要合龙了。
那天,我完成了最后一道主梁的焊缝。当我从钢箱梁里钻出来,站在百米高空,看着这条钢铁巨龙,在夕阳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贯通了两岸。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
我,林卫东,一个普通的焊工,参与了这样一项伟大的工程。我的汗水,我的技术,都熔进了这不朽的丰碑里。
我拿出手机,给彤彤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我穿着一身油污的工装,戴着安全帽,背景是壮阔的大桥和绚烂的晚霞。我笑得露出了满口的白牙。
我把照片发给了林岚,附上了一句话:
“妹,你看,哥也能焊出一个光明的未来。等你回来,哥带你和彤彤,从这桥上走过去。”
很快,林岚回了信息。
只有一个字。
“好。”
我收起手机,眺望着远方。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了起来,像天上的繁星,落入了凡间。
我知道,在那些灯火里,有一盏,是为我而亮的。
那里,有我的外甥女,有我未竟的责任,也有我后半生最温暖的牵挂。
而在遥远的大洋彼岸,也有一个人,在看着同样的方向,等待着回家。
生活,或许总有裂痕。
但总有一些人,一些事,像一把滚烫的焊枪,用爱,用责任,用普通人最朴素的坚守,将这些裂痕一点点填满,让它重新变得完整,甚至,比原来更加坚强。
我,林卫东,只是这千千万万普通人中的一个。
我的故事,还在继续。
而那束照亮了等待的光,也必将,指引我们走向重逢的彼方。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