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和烟草混合的味道,可那个每天闷着头抽烟,看报纸看到打瞌睡的老头,再也不会回来了。
父亲走后的第七天,头七。
我坐在他那张已经磨出包浆的单人沙发里,屋子里空得能听见回声。
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和烟草混合的味道,可那个每天闷着头抽烟,看报纸看到打瞌睡的老头,再也不会回来了。
整理遗物的时候,我在他枕头底下,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布包。
打开来,是一本存折。
户名是陈建国,我爸。
我一页页翻过去,看着上面从十几年前就开始的一笔笔存款记录,一百,五十,三百,两百……像一只勤勤恳懇的蚂蚁,一点点搬运着粮食。
直到最后一页,那个数字让我愣住了。
三十万。
对我来说,这是一笔巨款。
我爸,一个退休金只有三千多的老钳工,一辈子省吃俭用,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他从哪里攒下的这笔钱?
我捏着那本薄薄的存折,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第二天,我带着存折和他的死亡证明,去了银行。
柜台后面那个年轻的姑娘,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程序走得一丝不苟。
“对不起,先生。这笔遗产的取款,需要所有法定继承人同时到场,或者提供经过公证的、放弃继承权的声明。”
“法定继承人?”我懵了,“就我一个啊,我妈早就去世了,我是他唯一的儿子。”
姑娘把我的身份证和户口本推回来,脸上的微笑纹丝不动,但眼神里已经带上了一点程式化的歉意。
“系统显示,陈建国先生的第一顺位继承人,除了您之外,还有他的父母和配偶。他的配偶,也就是您的母亲已经过世,但我们需要您提供他父母的死亡证明。”
“我爷爷奶奶?他们都走了快二十年了!”
“那也需要相关的证明文件。另外,”她顿了顿,似乎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我们还需要您父亲的兄弟姐妹,也就是您的叔叔阿姨们,出具放弃继承的公证文件。”
我脑子“嗡”的一声。
叔叔,陈建军。
那个和我爸老死不相往来,十几年没登过我家门的亲弟弟。
走出银行大门,六月的太阳晒得柏油路都泛着白光,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我知道,这事儿麻烦了。
我那个叔叔,陈建军,不是个省油的灯。
当年爷爷奶奶还在的时候,就因为老房子的分配问题,跟我爸闹得不可开交。
他骂我爸自私、不孝,是个只会读书的白眼狼。
我爸气得嘴唇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是摆摆手,说那房子他不要了,都给你。
从那以后,两家就断了联系。
我爸的葬礼,他都没来。
现在,让我去找他,让他去公证处签一个放弃几十万遗产的声明?
我都能想象出他那张因为常年酗酒而微微浮肿的脸上,会露出怎样一副讥诮的笑容。
但我别无选择。
我提着两瓶还算过得去的酒,一袋水果,敲响了叔叔家的门。
开门的是婶婶,她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客套又疏远的笑。
“是小默啊,快进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叔叔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皮都没抬一下,像是没看见我。
我把东西放在茶几上,声音干涩地开口:“叔叔,婶婶。”
“我爸……走了。”
叔叔“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视上的抗日神剧,手里的遥控器按得啪啪响。
“听说了。”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婶婶在旁边打圆场,给我倒了杯水,“你爸这人就是犟,身体不舒服也不说,唉……”
我没心情跟他们绕圈子,深吸一口气,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我说我爸留下了一笔钱,数额不大,是他的养老金。银行有规定,需要您跟我去一趟公证处,签个字。
我说完,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电视里还在“砰砰砰”地响着枪声。
终于,叔叔按了暂停键,他缓缓地转过头,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我预料之中的冷笑。
“钱?”
“你爸还有钱留给你?”
他站起身,踱到我面前,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他当年跟我说,他一分钱都没有,穷得叮当响。怎么,现在死了,倒变出钱来了?”
“小默,你爸这辈子,最会的就是装老实。把好处都自己占了,把苦头都留给别人。”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叔叔,我爸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陈建军的声音陡然拔高,“当年要不是他非要读那个破大学,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我能不上学,十四岁就去厂里当学徒工?”
“要不是他,你奶奶能累出那一身病,那么早就走了?”
“他欠我的!他欠我们全家的!”
这些陈年旧账,像一盆脏水,劈头盖脸地泼在我身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因为我爸,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些。
在我记忆里,他永远是那个沉默的、温和的,甚至有些懦弱的父亲。
婶婶还在旁边煽风点火:“就是啊,小默。不是我们不帮你,实在是这事儿,你爸做得不地道。这笔钱,按理说,你叔叔也该有一份。”
我明白了。
他们压根就没想过要放弃。
他们盯着的,是那三十万。
我站起身,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叔叔,那是我爸的钱,是他一辈子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你爸的钱?”陈建军冷笑,“那也是我们陈家的钱!我告诉你,想让我签字,门儿都没有!除非……”
他伸出三根手指。
“除非分我一半。十五万,一分不能少。不然,那笔钱你就烂在银行里吧!”
我像逃一样地冲出了那个家。
身后传来婶婶假惺惺的挽留和叔叔得意的冷哼。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无头苍蝇。
找社区,社区说这是家庭纠纷,他们管不了。
找律师,律师说法律程序就是这样,除非能证明这笔钱有明确的赠与对象,否则叔叔作为法定继承人之一,确实有权要求分割。
我一次又一次地去银行,跟他们解释,跟他们恳求。
从大堂经理到柜员,每个人都用同一种眼神看着我。
同情,但无能为力。
“先生,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规定就是规定。”
规定。
又是规定。
这些冰冷的、没有人情味的规定,像一道道铜墙铁壁,把我死死地困在原地。
我甚至想过,要不就算了。
那笔钱,就当没有过。
可一想到我爸,那个连买双袜子都要等到打折的老头,一想到他数着一张张毛票存进银行的样子,我的心就疼得厉害。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是我爸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
或许是那个燥热的午后,我坐在父亲的沙发上,看着窗外,脑袋里一片空白。
视线无意中落在了那个黑色的、方方正正的盒子上。
那是父亲的骨灰盒。
一个荒唐的、疯狂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念头,就这么钻进了我的脑子。
你们不是要本人到场吗?
好啊。
我让他亲自来。
我找了一个背包,小心翼翼地把骨灰盒放进去,用一件我爸生前最喜欢穿的旧毛衣裹好。
我甚至对着那个盒子,轻声说了一句:
“爸,儿子不孝,要带您出去折腾一趟了。”
当我背着包,再次走进那家银行的时候,我的手心全是汗,心脏擂鼓一样地跳。
大堂经理还认得我,看到我,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疲惫。
“陈先生,您又来了。真的不是我们不帮您,规定……”
我没等她说完,径直走到那个VIP窗口。
上一次,就是在这里,那个年轻的经理,用最温柔的语气,说了最拒绝的话。
我把背包放在大理石台面上,拉开拉链。
整个银行大厅的嘈杂声,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覆盖着红布的骨灰盒,捧了出来。
我把它稳稳地放在柜台上,对着玻璃后面那个目瞪口呆的经理,一字一句地说:
“张经理,我爸来了。”
“您不是说,需要他本人亲自来办理吗?”
“现在,他亲自来了。”
“您让他自己来领他的遗产吧。”
我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整个大厅,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怔怔地看着我,看着我面前那个黑色的盒子。
张经理的脸色,从错愕,到震惊,再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个年长的保安最先反应过来,他快步走过来,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伸着手,结结巴巴地说:“先生,您……您这是干什么……”
我没有理他。
我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张经理。
我看到她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她没有叫保安把我赶出去,也没有指责我的荒唐。
她只是对着对讲机,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说:“小王,关一下门,暂停营业十分钟。”
然后,她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绕到我身边。
她没有看那个骨灰盒,而是看着我,轻声说:“陈先生,我们去办公室谈,好吗?”
我点点头,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重新把父亲的骨灰盒包好,放进背包,背在胸前,像是抱着一件绝世珍宝。
在张经理的办公室里,她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温暖的雾气氤氲了我的眼眶。
积压了这么多天的委屈、愤怒、无助,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我没哭出声,但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砸在裤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张经理就那么静静地坐在我对面,没有劝我,也没有说话,只是把一包纸巾,默默地推到我面前。
等我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才开口,声音很轻,很柔。
“陈先生,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银行的规定,是真的……我们也没办法。”
“我知道。”我擦了擦眼睛,声音嘶哑,“我只是……我只是没办法了。”
“我爸他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他那么老实的一个人,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钱,凭什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拿不出来?”
“凭什么要被那些根本不关心他死活的人,当成一笔可以分割的财产?”
“我不甘心。”
张经理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看着我,很认真地问:“您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愣住了。
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个画面。
是他教我写第一个字时,握着我的那双粗糙的手。
是夏天的晚上,他摇着蒲扇,给我讲那些听了无数遍的《三国演行》。
是他为了给我买一辆当时最新款的自行车,在工厂里连着加了一个月的夜班。
是他听说我考上大学,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偷偷抹眼泪的背影。
他沉默,他平凡,他固执,他节俭。
他是我父亲。
我把这些,一点一点地,讲给张经理听。
讲到后来,我自己都有些恍惚。
我发现,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去回忆过我的父亲。
张经理一直安静地听着,眼神里充满了悲悯和温柔。
等我说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陈先生,一个这么好的父亲,他留下的东西,一定有他特殊的意义。”
“这笔钱,一定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注入我冰冷的心。
“规定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她说,“我们再想想办法。”
“法律上,如果能证明这笔存款,在您父亲生前,就已经明确了是赠与给您的,那就不属于遗产的范畴。您叔叔,也就无权分割了。”
“可是,怎么证明呢?”
“比如,有没有遗嘱?或者,有没有一些信件、日记之类的东西,可以证明您父亲的意愿?”
我摇了摇头。
我爸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更别提写日记、立遗嘱了。
“您再仔细想想。”张经理鼓励地看着我,“任何细节都可以。您父亲存这笔钱,一定是有原因的。找到这个原因,或许就是突破口。”
原因。
我爸存这笔钱的原因是什么?
我从来没想过。
我一直以为,那就是他省下来的养老钱。
带着张经理给我的这个新思路,我回到了那个空荡荡的家。
我开始像一个侦探一样,搜寻父亲留下的所有痕迹。
他的衣柜,他的书桌,甚至床底下那个积满灰尘的木箱子。
我翻出了很多老旧的东西。
我小时候的奖状,被他用塑料纸一张张包好,压在箱底。
我妈生前织到一半的毛衣,针还插在上面,像是主人随时会回来继续。
还有一本本发黄的相册。
我看到了一张我爸年轻时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靠在一台巨大的车床旁边。
他的眼睛很亮,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的骄傲。
我不记得,他有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在书桌最里面的抽屉里,我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铁皮盒子。
我从来没见过这个盒子。
我找来锤子,费了很大劲才把它撬开。
里面没有钱,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只有一沓信,和几个厚厚的笔记本。
信封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邮票还是很多年前的样式。
寄信人是我妈,收信人是我爸。
那都是他们年轻时,我妈还在乡下,我爸在城里工厂当学徒时写的信。
信里的内容,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叮嘱他要吃饱穿暖,不要太累。
字里行间,却透着一种我从未体会过的、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缱绻和深情。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直到最后一封。
那封信的日期,是我出生的前一个月。
我妈在信里写:
“建国,今天去检查,医生说是个小子,很健康。我给他想了个名字,叫‘默’。沉默的默。我希望他以后,能像你一样,做一个沉稳、安静的人。不说大话,但心里有山河。”
“我还梦见你了。我梦见我们一家三口,去了一个很远很美的地方。那里有雪山,有草原,还有蓝得像宝石一样的湖。你说,等孩子长大了,我们就一起去。你可一定要记得。”
信的最后,她用娟秀的字迹,写了三个字:
阿尔泰。
我拿着那封信,手不住地颤抖。
我打开了旁边的笔记本。
那不是日记。
是账本。
但又不仅仅是账本。
第一页,用钢笔写着一行字:
“为阿尔泰之行,始于今日。”
日期,是我妈去世后的第二个月。
从那天起,我爸开始了他的“攒钱计划”。
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
“三月五日,发退休金3250元。存1000元。”
“三月十日,卖废品,收入17.5元。存17.5元。”
“四月一日,小默给生活费2000元。买菜用150元,买药用220元,剩余1630元。全存。”
“四月十五日,修补旧衣服,省下买新衣钱90元。存90元。”
……
一笔一笔,密密麻麻,记录了他十几年的光阴。
那些我曾经不理解的节俭,甚至有些看不起的“抠门”,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他不舍得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却会在我生日的时候,偷偷给我卡里打钱。
他自己吃着最便宜的青菜,却总记得我喜欢吃红烧肉。
他把所有能省下来的钱,都存进了那个叫“阿尔泰”的梦想里。
在账本的旁边,他还贴了很多剪报。
都是关于阿尔泰的旅游攻略,风土人情,最佳路线。
他还用铅笔,画了很多简陋的地图和风景速写。
雪山,白桦林,奔跑的马。
画得很笨拙,像小孩子的涂鸦,却充满了向往。
在最后一本笔记的最后一页,他写下了一段话。
字迹已经有些颤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默儿,爸没本事,这辈子没能带你妈去成阿尔泰。是爸没用。”
“爸把钱都攒好了。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就替我们俩,去看看吧。”
“看看那里的雪山,是不是跟画里一样白。”
“看看那里的湖水,是不是比天还蓝。”
“爸就在天上,陪你妈一起,看着你。”
落款日期,是他去世的前三天。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抱着那个铁皮盒子,嚎啕大哭。
原来,那三十万,不是遗产。
那是我父亲用尽一生沉默的爱,为我,为我母亲,筑起的一个未完成的梦。
我擦干眼泪,把那些信和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收好。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我没有再去找律师,也没有再去银行。
我直接去了叔叔家。
这一次,我没有提酒,也没有带水果。
我只带了那个铁皮盒子。
还是婶婶开的门,看到我又来了,脸上的表情很精彩,一半是惊讶,一半是戒备。
叔叔依旧坐在沙发上,但这次,他没有看电视。
他只是抽着烟,屋子里乌烟瘴气。
看到我进来,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怎么,想通了?准备分钱了?”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到他面前,把那个铁皮盒子,“哐”的一声,放在了茶几上。
我打开盒子,把里面所有的东西,信,笔记本,剪报,全都倒了出来。
“叔叔,你不是说,我爸自私,我爸欠你的吗?”
“你看看这些。”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叔叔皱着眉,一脸不耐烦地拿起一封信。
当他看到信封上,我母亲那熟悉的字迹时,他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
他和我妈,是同一个村子长大的。
他一封一封地看,越看,脸色越是苍白。
他又拿起了那些笔记本,一页一页地翻。
当他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收支记录,看到那些笨拙的风景画,看到最后那段话时,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这个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像个无赖的男人,他的眼眶,红了。
他拿着笔记本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哥……”
他只叫出了这一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爸从来没跟我说过,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宁愿把老房子给你,也要跟你断了联系。”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叔叔,你能告诉我吗?”
陈建军猛地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痛苦而扭曲。
“当年……当年为了给你爸凑上大学的学费,妈把她陪嫁的金镯子给卖了。”
“后来,妈生病,要一大笔钱做手术。我去找你爸,让他想办法。可他说,他刚工作,厂里效益不好,他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我骂他,我骂他是个白眼狼,读了大学就忘了本。我说妈白养他了。”
“他什么都没说,就那么听着。后来,妈的手术费,是我到处借,到处求人凑齐的。但还是晚了……妈没撑过去。”
“从那以后,我就恨他。我觉得是他害死了妈。”
“分老房子的时候,我故意刁难他,我说他没资格要。没想到,他真的就不要了。他说,他这辈子,都对不起妈,对不起我。”
婶婶在旁边听着,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我从铁皮盒子最底下,抽出了一张被压得平平整整的纸。
那是一张医院的缴费单。
日期,就是奶奶做手术的那天。
缴费金额,五千块。
在那个年代,五千块,是一个工人好几年的工资。
缴费人签名那一栏,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字:
陈建国。
我把那张缴费单,放在了叔叔面前。
“这张单子,是我在信的夹层里找到的。”
“叔叔,我爸他,不是没想办法。”
陈建军死死地盯着那张发黄的缴费单,像是要把它看穿。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是排山倒海的悔恨。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他那时候哪来的钱……他明明说他没有……”
“他把他们厂里分给他结婚用的房子,卖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们都回过头,看到邻居王大爷,拄着拐杖,站在门口。
他是我爸和叔叔从小玩到大的发小。
“建军啊,你哥这辈子,就没跟人说过一个‘不’字。他就是个闷葫芦,什么苦都自己咽。”
王大爷走进来,叹了口气。
“当年你妈生病,建国他急得跟什么似的。他一个刚转正的工人,能有什么钱?他把自己分的房子卖了,还跟厂里预支了三年的工资,才凑够了手术费。”
“他把钱交给我,让我去医院。他说,这钱要是从他手里交出去,你肯定不要。你脾气倔,他知道。”
“他还让我别告诉你,他说,他没照顾好妈,是他这个当儿子的不孝,是你骂得对。他没脸见你。”
“后来房子没了,你嫂子,就是小默他妈,跟着他住了整整五年的筒子楼,一句怨言都没有。”
“这些事,他到死,都没跟任何人提过一个字。”
王大..大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陈建军的心上。
他“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
这个在外面横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他抱着头,发出的,是那种压抑了半生的、悔恨的呜咽。
“哥……我对不起你啊……哥!”
第二天,叔叔跟着我,一起去了银行。
他的眼睛还是肿的,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
在银行里,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配合着办完了所有的手续。
当那三十万,一分不少地转到我的卡里时,我没有丝毫的喜悦。
心里空落落的。
走出银行,叔叔叫住了我。
“小默。”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
信封很厚,很重。
“这里面是十五万。是我这些年攒的。我知道,你哥是为了你妈,才想去那个……阿尔泰。这钱,算我这个当弟弟的,替他,给你妈赔罪了。”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叔叔,这钱我不能要。”
“我爸留下的钱,够了。”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爸,那就替他,好好活着。”
叔叔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拿着那笔钱,辞掉了工作。
我买了一张去往阿勒泰的机票。
我把父亲的骨灰,分了一小部分,装进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里,随身带着。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着窗外,城市变得越来越小。
我想,爸,我们出发了。
我按照他笔记本里规划的路线,一站一站地走。
我去了喀纳斯湖,那里的湖水,真的比天空还要蓝,像一块巨大的、镶嵌在大地上的蓝宝石。
我租了一匹马,在禾木的白桦林里穿行,阳光透过金黄的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美得像一幅油画。
我登上了观鱼台,俯瞰着群山和湖泊,山风凛冽,吹得人衣袂翻飞。
我拿出那个小木盒,对着远方的雪山,轻声说:
“爸,妈,你们看到了吗?”
“这里,就是阿尔泰。”
“真美啊。”
我找了一处最开阔的山坡,把父亲的骨灰,洒向了这片他心心念念了一生的土地。
风吹过,那些白色的粉末,融入了草原,融入了山川。
我想,他自由了。
他和母亲,终于可以在这片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永远地相守了。
我在阿尔泰待了很久。
我没有急着回去。
我像父亲计划的那样,不紧不慢地走,不慌不忙地看。
我开始学着,像他一样,用眼睛去记录,用心去感受。
我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
有哈萨克族的牧民,邀请我去他家喝奶茶,给我讲他们祖辈流传的故事。
有来自天南海北的背包客,我们围着篝火,弹着吉他,唱着跑调的歌。
还有一个专门来这里拍摄星空的摄影师,他告诉我,阿尔تای在突厥语里,是“金山”的意思。
他说,这里的夜空,是全中国最干净的。
那天晚上,我跟着他,爬上了半山腰。
当漫天星辰,毫无征兆地,就那样铺满了整个苍穹时,我被彻底震撼了。
银河像一条璀璨的钻石腰带,横贯天际。
流星不时地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美得不真实。
我躺在草地上,看着星空,忽然就想起了我爸。
我想起了他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用手指着天空,告诉我哪一颗是织女星,哪一颗是牛郎星。
那时候的星空,好像也很亮。
只是后来,城市里的灯光越来越亮,我们能看到的星星,就越来越少了。
我们忙着赶路,忙着生活,却忘了抬头,看看天。
我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阿尔泰。
他想带母亲来看的,或许不只是雪山和湖泊。
他想找回的,是他们年轻时,那份纯粹的、干净的,可以仰望星空的岁月。
而他想让我来的目的,或许也不仅仅是完成一个遗愿。
他是想让我,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找到一个可以让我慢下来,静下来的地方。
让我的心,也能像这片星空一样,干净,透亮。
旅行的最后一站,是布尔津的五彩滩。
夕阳西下的时候,整个雅丹地貌,被染上了一层绚烂的金色。
额尔齐斯河穿流而过,一边是绿树茵茵,一边是色彩斑斓的岩石。
我坐在河边,拿出手机,拨通了叔叔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小默?”叔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小心翼翼。
“叔叔,是我。”
“我……在阿尔泰。”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好……好……那就好……”他过了很久,才说出这么一句。
“这里很美。”我说,“我拍了很多照片,回去带给您看。”
“爸他……他没选错地方。”
“好……好……”叔叔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挂了电话,夕阳的余晖正好落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拿出父亲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
在他写给我的那段话旁边,我用笔,一笔一划地写道:
“爸,我看到了。”
“雪山很白,湖水很蓝。”
“星星,也很亮。”
“谢谢你。”
“你的儿子,陈默。”
回到城市后,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把旅行的照片,洗了很多,一部分做成相册,放在了父亲的书桌上。
另一部分,我带给了叔叔。
他一张一张地看,戴着老花镜,看得特别仔细。
看到我拍的星空,他指着照片,问我:“这就是那个……银河?”
“嗯。”
“真亮啊。”他感慨道,“跟你爸小时候,咱们在村里看的一样。”
从那以后,我和叔叔家的关系,慢慢地缓和了。
我偶尔会过去看看他,陪他聊聊天。
他戒了酒,气色好了很多。
婶婶也像是变了个人,每次我去,都张罗着给我做我最爱吃的菜。
那笔叔叔硬要塞给我的钱,我们商量之后,以我父亲和母亲的名义,捐给了一个山区助学基金。
有一天,张经理给我打了个电话。
她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
我说,挺好的。
她说,她听说了我们家后面的故事,很感动。
她还告诉我,因为我那次“带着父亲来领遗产”的事件,引起了他们总行的高度重视。
他们开始重新审视那些冰冷的、不近人情的规定,并且正在研究,如何在合法合规的前提下,为人性化的服务,开辟一条绿色通道。
“陈先生,”她在电话那头,真诚地说,“谢谢你。”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父亲,那个沉默了一辈子的老钳工,好像用他自己的方式,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又是一年清明。
我带着一束菊花,去了陵园。
我把母亲的墓,和我父亲的,迁到了一起。
墓碑上,并排刻着他们俩的名字。
我把那本阿尔泰的相册,放在墓前,一页一页地翻给他们看。
“爸,妈,这是喀纳斯,这是禾木,这是你们最想看的星空。”
“我替你们,都走到了。”
我絮絮叨叨地,跟他们讲了很多旅途中的趣事。
就像小时候,父亲给我讲故事一样。
风吹过,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
我靠着墓碑,坐了很久。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暖暖地照在身上。
我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父亲和母亲,就站在不远处的阳光里,微笑着看着我。
他们还是年轻时的模样。
父亲穿着干净的工装,眼睛明亮。
母亲梳着长长的辫子,笑靥如花。
他们牵着手,身后,是阿尔泰的雪山和蓝天。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一个很久没打开的社交软件。
我在上面,写下了整个故事。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平铺直叙。
文章的最后,我放上了一张照片。
那是我在阿尔特ای的星空下,给自己拍的一张自拍。
照片里的我,笑得很开心。
我给这篇文章,取了一个标题。
“我爸的遗产,是一片星空。”
来源:高贵海燕XZW8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