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陆是同学,认识二十年之久。我们同步留京、就业、婚育,是彼此生活的见证人。这几年,听说老陆的孩子身体出了问题,我又见证他如何一边求医问药,一边在职场厮杀——不厮杀,何来求医问药的底气? 老陆年轻时,爱张罗饭局,刷夜是假期常态;现在,所有不必要的应酬场合,他都不出现,只为陪伴孩子,他是出名的下班就回家的爸爸。 不久前,他对我说,今天,我没法早回家,因为接到孩子的手术通知,是喜讯,但一样有风险,我要消化完了,才能回。 为人父母,方能理解为人父母的心,那扇父亲难推开的门,在我心中盘旋许久。以下是我对老陆这一段路的真实记录。摘要:我和老陆是同学,认识二十年之久。我们同步留京、就业、婚育,是彼此生活的见证人。这几年,听说老陆的孩子身体出了问题,我又见证他如何一边求医问药,一边在职场厮杀——不厮杀,何来求医问药的底气?
孩子生病后,老陆第一次晚回家。
所谓晚,是过了十一点。没有应酬,不是加班,纯粹是,不想回家。老陆在小区里溜达了快一个钟头,在此之前,他喝了点酒。他特地去了一家老远老远的小酒馆,点两个凉菜,一瓶二锅头,自斟自饮。他不想有熟人看见,也不需要人陪伴。喝酒的时候,他流泪了,反正没人认识,丢脸又如何?不怕围观。老陆抓起一片纸巾,擦拭双眼,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停不下来,他用了整整一包纸巾。老板是好心人,添纸巾时,还送了一盘皮蛋豆腐。老板安慰他,“兄弟,别怕,有啥坎儿都能过去。”老陆把食指跪成膝盖状,在土黄色餐桌上叩出声,表示感谢,他张不开嘴。
晚风一吹,带着些许酒意,往事扑面而来。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啥坎儿呢?
像许多小城奔向大城的同龄人,老陆到三十岁才结婚。婚后又过了几年,妻子做妥检查,方开始备孕。生活按部就班,扎根之旅,按照上学、工作、买房、生子的统一流程往前推进。
孩子出生顺利,父母岳父母轮流照看。孩子是好孩子,两岁半上托班,三岁正式上幼儿园;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爱唱爱笑,见大人,就喊叔叔阿姨,见小朋友,就能玩到一起去。
事情在孩子读中班时,发生变化。幼儿园一年一度的例行体检中,孩子的一项指标出现异常,体检机构给家长打电话,先通知的孩子妈妈。老陆接到妻子电话时,第一反应是,医院搞错了吧?想再赚一遍复查的钱吧?不去!白天说得斩钉截铁,午夜梦回,两人均辗转反侧,转到脸对脸,侧至面对面时,不约而同,异口同声:“要不要,再去看看?”“看看,放心。”
《儿科医生》剧照
一连看了三家医院,结论都是一致的。孩子患了某种基因病,简单的说,夫妻两人均有一个隐形基因,到孩子这儿,变成显性的,其几率如恶魔抽签,他们纯属倒霉。最坏结果,就是那个最坏的,医生欲言又止,意思是你们都明白。
“最好的结果呢?”夫妻二人又一轮不约而同,异口同声。
最好的结果是服药、观察、随诊,不能进行一切剧烈运动,包括体育课。静待医学进步,静待特效药或手术的可能。
“医学进步要等到何时?”老陆在心中惊叹,他甚至认为这是医生打发他们的话,直接宣布了没有希望。
“我们一个内蒙人,一个湖北人,离得那么远,怎么会碰在一起,基因就出现了问题?”妻子在医院团团转,喃喃自语,无休无止。而老陆沉默着,他低着头。他在恨自己,为什么不做更稳妥更全面的孕前准备,除了妻子,他也该去检查的,或许能提前做点措施?为什么不更早些恋爱结婚,是不是早些,两人的身体能更健康点,就可以规避更多风险?
别无他法,谨遵医嘱。
孩子懵懵懂懂,但出出进进医院,总会有所感觉。有时,他半夜会惊醒,啼哭不止,本来已经和妈妈分床,现在又睡回去。孩子连性格都变了很多,不似以前一说就笑;他想唱唱跳跳时,也总被看护的老人制止。他再没有过户外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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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三年过去,孩子上二年级了。三年来,老陆一家最明显的改变是,隔几个月就去医院报到一次。老陆个人最明显的改变是,每天一下班就回家。遇到出差,能当天来回的,绝对不在外面过夜。一次,他跑业务,从甲城回来,六小时后,就要去乙城。他抵达首都机场,按理说吃吃喝喝等下一班飞机去乙城即可,但他专门回了趟家,看看孩子,陪着玩了会儿,而后再次出发,目的地仍是首都机场。
无法预料会不会失去,何时会失去,所以更珍惜能在一起的机会。老陆觉得在求医之外,唯一能为孩子做的就是陪伴;谋生不易,不能不上班,那么,谋生之外,唯一能做的就是“爸爸今晚早回家”。
“爸爸今晚早回家。”老陆几乎每天都要和孩子说一遍。因为老陆下班肯定比孩子放学晚,回家路上,孩子牵着姥姥姥爷或爷爷奶奶的手,都会要求给爸爸打个电话,问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老陆开会,布置工作,进行工作,汇报工作,从不关机,每天孩子的电话就像预警,像闹钟,提醒他,下班一刻不耽误,早回家,早陪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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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老陆比做小陆时还努力,中年如狗,手停口停。比新婚时,还恋家。三年,孩子比三岁前还粘父母,他自称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不鸡娃,不逼着他学这学那,总是陪着他。
三年,如果不是还要去医院报到,老陆经常会忘记,孩子有病。只一次,孩子在小区广场看见同学踢球,过去掺和了两脚,他想起什么,自动停下脚步,他脸上的渴望、避让,想却不能。他捂着胸口,继而捂住嘴的恐慌,让老陆心疼、心痛、心乱如麻。
一定要治好,不惜一切代价。早回家的日子,陪完孩子,把他洗香香,擦干净,送上床,讲完故事,看他沉沉睡去。为他掖好被子,老陆便打开电脑,看论文,看电子书,搜索相关信息,远程和专家交流。他捡起了英文,上学时,他四级过了三次,六级过了两次,考研英语擦边,现在,他强得可怕,他能一次过专八。
《完美伴侣》剧照
煎心日日复年年,医路迢迢终见天。
医学真的在进步。老陆先是听说国外有成功手术的案例,很快,国内也有类似的案例出现。老陆已成业余人士中关于这类病最专业的。上一次,他和孩子的主治医生沟通,医生告诉他,希望就在眼前。
希望就在今天。
手术安排在下周二,今天是这周二。电话是突然来的,医院病童多,要排队,医院要紧着更危重的孩子治疗,老陆的孩子具体哪天能手术,院方没法提前很久告知。
“手术已经很成熟了,”医生劝慰老陆,“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不排除意外。”
医生不会把话说满,只让老陆把万一意外的钱准备好。“放心,钱能解决的事,就不是事。”医生这句话让老陆接电话的手不再如筛糠,哦,最坏结果也不是曾经想象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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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电话挂断,孩子的电话进来。“爸爸,我放学了,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今天会晚点,”他的手不抖了,声音却在抖,“我手上有点事,让妈妈待会儿跟你说。”
老陆向妻子交代完情况后,在办公室继续忙碌。开会、布置工作、进行工作、汇报工作,下班,锁门,和同事们一一告别。开车去很远的地方,开累了,看见路边有家小酒馆,刹车。
今晚,他不想也不能早回家。
他要消化完所有的情绪,欣喜的、担忧的、如释重负的、惶惶不安的,方能进家门。一个父亲的怯弱和勇敢只有一门之隔,推门前,他是懦夫;推开门,他必须自动成为硬汉。他想等孩子睡着了再进门。
晚风吹醒了酒意,晚风吹不走那扇难推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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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点多了,老陆左手搓着右臂,瑟缩着上楼。为了延缓进门的进程,他爬楼梯到六楼。密码锁,按错三回,终于按对。咿呀呀,门开了;骨碌碌,孩子从床上翻身起来;扑通通,他光着脚,走到老陆面前。
躲不掉。
“怎么还没睡?”老陆摸摸孩子头。
“爸爸,手术疼不疼?”孩子着急忙慌地问。
“不疼,我去和医生叔叔吃饭了,他说,你睡一觉,醒来,就好了。”老陆说得不容置疑,轻松、放松。
孩子放心去睡,睡前呜呜弄弄:“爸爸你以后不要这么晚回家。”
“赶紧滚去睡。”老陆尽显老爸的亲昵与威严。
一周后,手术结束,孩子被推出手术室,仍在麻醉状态,还没醒。
“很成功。”医生没来得及摘口罩。老陆就差跪下了,他连声说谢谢;之后,真的跪在病床前,连声对孩子说,从此你就是健康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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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院观察半个月,确认无恙后出院。出院那天,全家到小区了,老陆突然接了个电话,单位临时有事找他。他让家人先下车,孩子凑近车窗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
老陆“呵呵”一笑,“爸爸今晚早回家”。
来源:老夏看商业一点号